俺娘不是笨老婆
2024-10-11 15:56:26
作者: 王國民
顧文顯
在我之前娘已有兩個女兒,由於是幾代單傳,爹發了狠心非要生出個兒子不可。那時候國家強制實行計劃生育政策,娘也做了結紮手術,可偏偏又生出了個我。爹嘆氣道:「這就是命啊!反正老農民也沒個戶口本兒,誰愛結誰結去吧。」娘生的儘是女娃,有些氣短,不敢駁爹的牢騷話。她心裡卻是極疼我們幾個的,尤其是我。娘說:「俺三兒這命是老天給的,將來必有大造化!」後來娘知道讀書管用,嫌山溝里的小學教育質量不行,硬是把我托給山外的親戚,讓我得以在那裡的學校讀書。
俺家住在一個極其偏僻的山溝,這裡年年把舊曆七月初七當節日過,連在「文革」期間都沒停止過。七夕節是女人的節日,這天晚上有「乞巧飯」吃,大家搞得隆重而神秘,絕對沒有男人的份兒。我們姐妹幾個盼這一天的心比盼春節更切。每年這個節日都趕上暑假,所以我雖在山外讀書,乞巧飯可一回也沒落下。
我出生前乞巧飯都是蒸玉米面包子,後來升格為白面水餃了。娘在做這頓飯前必要洗手,給「織女姑姑」燒上一炷香。然後她把頂針、布頭兒、線團兒,還有從炊帚上薅下的一根草棍分別包進餃子裡……吃飯的儀式非常莊重,娘對我們說:「吃到頂針,就說明手巧;吃到布和線,就說明有活兒做,有好衣裳穿;吃到了草棍,那就說明她是個笨老婆。」姐妹三個都不習慣「老婆」這個詞兒,可老輩兒留下的規矩誰能破得了呀。何況乞巧飯那麼有趣,我們也就不計較了。等我到山外讀書後,娘不知從哪兒又打聽到新規矩,餃子裡添加了一枚鋼筆帽兒的卡子。娘說誰吃到這卡子,那就乞到了真巧,將來必有大學問,並一再囑咐可准啦。
在這七夕節中我讀完了初高中。期間每次吃乞巧飯,倆姐姐不是吃出頂針,就是布條兒和硬幣,而我總是吃到筆卡子。娘便預言似的說:「怎麼樣?靈著呢!俺三兒她就是個念大書的料!」說著,又自言自語,「那草棍呢?看哪個是笨老婆?」她最後端起碗,那草棍偏讓她吃了出來。娘一臉失落狀,爹在一邊揶揄道:「恁娘她天生就是個笨老婆!」畢竟是遊戲,一結束大家就哄堂大笑起來。歡樂就充滿了小草屋……
漸漸地我發現包藏頂針和筆卡子的餃子與其他的略有不同,差別就在餃子的褶兒上。我常常不用動筷子就能知道那筆卡子在我碗裡。可我不想娘總抽到草棍,總受老爹的取笑。娘的手非常靈巧,鄰居有針線活兒經常來請教她。她怎麼會是笨老婆?更別說年年笨!我要讓娘高興一回。這一次趁娘忙別的什麼事,我將有筆卡子的餃子悄悄地埋在了她的碗裡。
待餃子吃完,娘也沒發現我吃到什麼。她似乎有些急,等她吃自己那碗時,奇蹟出現了:她一下子咬到了筆卡子!姐妹們一齊歡呼,娘卻十分慌亂,下意識地問:「咋回事兒?」爹冷冷地說:「咋回事兒你也還是笨老婆,哪個丫頭不比你靈巧!」娘這才回過神兒來,趕緊認同:「那是,那是。」
我終於明白了娘的苦心:她故意把草棍盛在自己碗裡,為的是給女兒們一個好兆頭。我又有些可憐娘,因為沒文化如今還把傳統節日的習俗當成精神依賴。但她不就是把希望寄托在我們這些女兒身上嗎?就算她把草棍餃子盛在自己的碗中,能有多大意義呢?把草棍取消不就完了嗎?
後來我考上了大學,畢業後當了教師,在城裡結婚生女,日子過得無憂無慮。沒有爹娘含辛茹苦供我讀書,恐怕就沒有我的今天。我眷戀他們生活的小山溝,於是每年寒暑假都要回去住一段。這時倆姐姐也帶著孩子過來看我。大姐生的也是女孩,她跟娘商量,今年要老少三代同過七夕。激動得歡呼雀躍的女兒,一下子勾起了我兒時的回憶。於是大家動手和面拌餡兒。大姐提議老三命最好,這埋藏硬幣頂針草棍的活兒,就由老三負責了。
我忽然覺得手裡的餃子皮兒異常沉重,女兒卻興高采烈,這是她頭一次吃乞巧飯。假如她吃到草棍,幼小的心靈會不會受打擊?可是我怎麼樣才可以保證在撈餃子的同時,不讓草棍進入我女兒的碗裡呢?正當我在廚房裡猶豫不決時,娘悄悄從外面進來。她手裡拿著一把匙兒,在藏草棍的餃子上輕輕一按,那餃鼻兒上立刻出現一個癟兒。就是再怎麼煮我也認得它,先把它撈出來一切不就迎刃而解了嗎?
我激動地抓住娘的手。因為長年辛勤勞作,她的雙手早已枯瘦變形。娘啊,女兒總是寫文章描寫娘的苦心,但理解得那樣膚淺。而女兒卻以為真正的母愛只體現在這一個細微的動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