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總是輸給我的人
2024-10-11 15:56:18
作者: 王國民
張軍霞
1
童年,在從村里去小鎮的小路上,母親走在前面。她挑在肩頭的那一擔大白菜,讓瘦弱的她氣喘吁吁。我跟在後面一會兒去追蝴蝶,一會兒去采野花。母親時不時停下腳步招呼我:「丫頭,走快些……」
晌午,賣完白菜,母親捏著那幾張薄薄的紙幣盤算著換些油鹽,再扯一塊花布,給姐姐和我做衣服。這時,我偶然看到百貨商店的櫥窗里擺放著一個洋娃娃,波浪般的長髮,會眨動的大眼睛,真是太美了!我的眼睛直盯著它,任憑母親怎麼喊,也不移開腳步半點兒。
「請問這個娃娃要多少錢?」母親跑去問。那個嗑著瓜子的售貨員,翻翻眼皮,冰冷地吐出兩個字:「六塊!」「太貴了!」母親窘迫地退了出來:「那一擔大白菜,也不過才賣了七塊錢呀。」
我不說話,低著頭緊跟在母親身後。我不停回頭張望,竟然感到心如刀絞般的痛,淚水滾滾而下。「這是誰家孩子呀?怎麼哭成這樣?哎,你是怎麼當媽的?」在母親排隊準備扯布時,流淚不止的我引起一位阿姨的注意,她毫不客氣地責怪母親,還塞給我兩塊糖果。母親的神情有些窘迫,她仿佛下了狠心,拉起我直奔百貨商店,大聲衝著售貨員說:「我們要買那個娃娃!」
我們餓著肚子走在回村的路上。我興奮地高舉著那個娃娃一路高歌。
記憶里,這是第一次母親輸給了我。
2
二十二歲那年,我喜歡上一個人。母親說:「丫頭,你們不合適。」年少輕狂的我哪裡聽得進去,反而硬生生地擺出一種姿態:如果一定要阻攔,就死給你們看。
那時,鄰居家有個女孩剛鬧過戀愛風波。也是因為家人反對,她獨自離家出走。半年後她被找回來,不知在外面吃了什麼苦,整個人都變得很呆傻。
面對我的倔強態度,母親害怕了。她委託了好多親友輪番來勸導我,可我聽不進去,一次又一次地把房間裡的東西全都摔在地上,衝著母親怒吼:「我的事,不用你管!」很多次,母親半夜坐在客廳里小聲抽泣。我的心竟似長了老繭一般,又冷又硬,半點兒也不懂得憐惜母親。
最終母親沒能拗過我,只能含著淚答應。多年以後,回憶當時的情景,我終於理解,那時母親的淚該有多麼苦澀。我終於如願以償地和那人在一起,卻沒有得到憧憬中的幸福。歸來時,我的一顆心已是傷痕累累。
這一次的博弈母親又輸給了我。但我卻輸掉了自己的青春。
3
三十歲,我依然孑然一身,居無定所。輾轉多次,終於又回到了故鄉工作。
母親說:「家裡寬敞,你的房間一直閒著,回來住吧!」
這時我的內心是痛苦的,我多想撲到母親懷裡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就像小時候,我手上扎了一根小小的刺,都會衝著她訴苦一樣。可是如今生活這杯苦酒,我必須獨自咽下。
於是我說:「還是租房吧,更方便些。」
我租的房子很小,陽光照不進來,窗戶上的玻璃碎了好幾塊。一張窄窄的小床是唯一的家具。由於太過寒酸和簡陋,怕母親看了會傷心,於是我「威脅」她說:「我會經常回家看看,不許到我租的房子裡來,否則我會搬到更遠的地方……」
於是母親每次給我送東西都是等在樓下,然後打電話讓我下去拿。飯菜裝在保溫桶里,熱乎乎的。哪怕要站在寒風中等待很久,她仍遵守諾言決不上樓一步。她裝著無視我的落魄,來維護自己女兒的尊嚴。
這一次母親的認輸讓我讀出了心酸的味道。
4
時光如白駒過隙。只輕輕一晃,五年的光陰已逝。
母親已漸漸老去,曾經的烏髮早已染上了歲月的滄桑。她不是一個愛美的人,卻堅持讓我幫她染髮。腰酸背痛的老毛病也時時跑來折磨她,她卻努力挺直腰板,走路依然如風。因為我,母親不敢老去。
還好我早已重新撿起了爬格子的愛好,日日伏案讀書,寫字。源源而來的稿費單,終於讓我的日子不再寒酸。我買了一套兩居室的房子,結束了居無定所的日子。存摺上的數字,如蝸牛前行,雖然緩慢卻一直增加。日子一直朝著更好的方向行走。
那次我回家,母親正揉著酸痛的手臂,費力對付著一件泡在水中的厚棉衣。我說:「咱買個全自動的洗衣機吧?」她急忙搖頭不讓我花那冤枉錢:她還沒老呢!
隔天,我悄悄去了一趟家電城選好一款洗衣機,叮囑工人直接送到家。被蒙在鼓裡的母親,驚訝之餘說:「每年冬天洗棉衣的時候,我總是發愁,真的拎不動呀!這下好了,真好……」母親輸給了我,卻輸得那樣欣慰。
穿越滄桑的歲月,我不知道還有多少時光可以用來陪伴母親。但我知道只要我能過得更好,只要我需要,母親還會永遠輸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