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根的困惑
2024-10-11 02:44:36
作者: 王志綱工作室
在京郊著名的「天下第一城」宏偉的禮堂里,兩千個老闆雙手掌合十於胸前,一起唱誦著《心經》,「...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伴隨著誦經聲,「秒哥」走上了舞台。手捧銀白色的話筒,袖子一揚,對著身後寫白板的兩個「戰士」(思八達內部用語,指一線的營銷人員)說道:「寫!立刻問自己,我對我的事業有沒有像僧侶般的神聖感?」
這是一堂名為「宗教智慧」的課,由思八達主辦,三天的課程收費5萬,課程的邏輯在於分析為何宗教能存世千年不滅,而百年企業卻少之又少,更別提中國的民營企業,平均壽命不超過3年,為了能讓企業持續運轉下去,應該要向宗教學習。
這是思八達「智慧課程」系列中的重要一課,其它的還包括運營的智慧,演講的智慧,營銷的智慧等等。與一般西方式的培訓動不動就舉五百強的案例不同,「秒哥」喜歡以現實中的故事切入。比如他講到了什麼是企業的「魂」的時候,會讓一些老闆自告奮勇地上來講他們理解的企業之魂何在,他逐一點評。
一位帶著濃重山東口音,賣防盜器材的中年老闆上來,半天沒說清楚自己公司的特點,「秒哥」讓他坐下,於是他就像個受罰的小學生一樣,盤腿坐在了舞台上,開始反省。下面是一個搞就業教育的,由於說不出客戶的核心困惑,也坐下了。接下來還有賣二手車的,搞太陽能的,做植牙的,賣汽車軸承的,做包工頭賺了錢當作家的,全都無一例外地說不清自己的企業到底憑什麼賺錢,也說不清楚自己是為了什麼而賺錢。
他們似乎代表了這個時代大部分先富起來的人的狀態,在偶然中成功,最後往往在必然中被消滅。
對於這樣一個群體,我們首先無疑應該充分肯定他們的價值和貢獻。正是他們付出超出常人的艱辛和煎熬,才不僅為自己也為他人創造了更多的機會。但是我們也不應過分誇大這一群體的作用,客觀地說,他們地成功首先得益於改革開放和向市場化演進的大時代。在這個時代,他們獲得的發展機遇和成長空間都是空前的,中國企業的增長速度和財富積累效應也是世界罕見的。這批企業家在原始積累的財富神話背後,有著低廉要素價格的支撐,有著環境和社會成本的透支,這樣的增長方式以及支持這種增長方式的外部環境,尤其是政策環境,都不可能,也不應該一直持續下去。
回顧30年的中國經濟發展,雖有幾次波折,但總體上可以說是高歌猛進。從大的脈絡看,1992年確定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後,中國經濟就無可逆轉地走上了一輪長期向上的「牛市」,其間雖然也經歷了亞洲金融危機和通貨緊縮的衝擊,但從1998年中國大力促進基礎設施投資、推動房地產等支柱型內需產業發展之後,可以說,在實體經濟領域,中國企業沒有遇到過嚴重而劇烈地困難。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後,中國企業的成本優勢在全球市場凸顯出來,中國企業普遍地資產回報水平有了長足提高,尤其是房地產和上遊資源性行業,拜資產價格大漲和重化型投資拉動所賜,更是風光無限。
今天,我們處在一次大調整之中。
全球的經濟調整意味著需求下滑和不足。美國無法像過去那樣依靠消費金融的過度膨脹支持「負債消費」,也無法承受持續的巨大貿易不平衡壓力,再加上全球其他市場也信心不支,中國的外部需求至少不會像上一個周期那樣不斷上升。即使外部還有相當需求,中國自身也無法再重複以往那種以簡單加工貿易為主體的增長方式。
對於這些說不清楚當年為什麼而成功,也說不清楚今天為什麼而難以繼續的老闆們來說,他們所能憑依的,好像只能是找到創業時的激情。無論如何,現在他們的條件總比最開始做的時候要好得多。當年赤手空拳的他們,面對市場偶爾漏出的一道門縫,都要竭盡全力地擠進去,發現一片天地。今天在面臨著外圍市場變化的時候,同樣需要寄希望於他們的創造力和創業激情。
而持續地保持創造力和創業的激情,向來不是中國企業家的長處。吳曉波在《浩蕩兩千年》中再度提出了中國商人階層「早熟而晚慧」的命題,「在全球經濟規模第一的國度里,從事工商業的商人階層卻成了一個被妖魔化、邊緣化的族群。」因此,中國商人習慣的方式是「以末逐財,以本守之」,完成原始積累之後的理想狀態是回鄉做個富家翁,讓後世子弟或者讀書,或者捐個前程。
這一點在當今依舊沒有得到改善。這和中國企業家階層內在生命力的不足有很大關係。由於缺乏終極目標,企業家對於經營企業缺乏堅定的信仰,當企業只是實現財富的手段之一,那麼什麼能夠快速積累財富就成為眾人追求的對象。而一旦大勢走低,他也缺乏深入研究,挖掘市場空缺的耐心和毅力。對於這樣的企業家來說,即使財富仍在積聚,地位依舊隆盛,他的內心已經開始變老,變得蒼白。而當風險和不確定性來臨,他的反應也開始遲緩,而不是驚懼敏捷。
從這個意義上,劉一秒在課上所提出的接近了問題的根源,「對於你的企業有沒有宗教般的虔誠」?
中國的草根企業家們在真正實現從小草成長成為大樹的目標之前,勢必面臨一次脫胎換骨式的拷問:做企業的真正動力在哪裡?
這如同一個世紀以前韋伯的命題。西方中世紀之前,對於工商從業者的蔑視也與東方無異。正是宗教改革把上帝的天命與此世的追求相結合,完成了精神世界的重構。
賺的錢已經超過了生活的需要,那麼賺錢的目的又在什麼地方。答案是為了上帝的榮耀。上帝給了你這樣的能力,你就要順應這一天職——承擔職責在人間(因為你有創造財富的天賦,所以要畢其心力擔當),積聚財富在天上(你只是窮人的信託人和上帝在人間的「財富管家」,積累財富不是為了一己,而要還給社會)。按照韋伯的解釋,雖然世界各地皆有商業活動,但正是宗教改革賦予了商業活動宗教意義,才使得這樣一個群體擁有了超越此世的追求,並以此為基礎,形成了一系列商業價值觀:儘可能多掙錢,但要嚴格避免任憑本能衝動的享受;聚財後要散財;掙錢要合法,誠實節儉講信用才受尊崇;創造財富要通過公司的形式,通過持續的、理性的經營管理,因為個人終有一死,公司方可長存。
近代中國曾經有一批以張謇、范旭東、盧作孚、榮宗敬、劉鴻生等為代表的實業家,把辦企業和實業救國、濟世安民聯繫起來,雖辛酸備至,戰亂頻仍,飽受擠壓,仍矢志擔當。然而這一寶貴的精神資源,並沒有被繼承下來。
對於中國當下的這一批草根來說,創業的根源多半在於改變自己的命運。沒有上接宗教觀念的源泉,也尚且沒有在生意與國運之間建立起聯繫,他們缺乏一個共同體的集體意識,迫切需要找到新的精神家園。
這樣一大批草根企業家的存在,正是這樣一大批草根企業家尋找精神家園的渴求,才造就了思八達的成功。
然而,就是作為導師的思八達,也在遭遇著一個典型草根企業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