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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巴拿馬旅館見面(1945)

2024-10-10 21:45:07 作者: (美)傑米·福特

  晚飯後,亨利幫著母親把在廣東巷裡晾的衣服拿到樓上,然後坐到他們老式的愛默生收音機邊,聽《德士古明星劇場》,一個綜藝節目——不是他父親總聽的新聞節目。當母親把父親坐的輪椅推到起居室里他的那把舊的讀書椅旁邊時,亨利抬起頭看了一眼。她的耳朵後面別著一朵新鮮的星火百合,那是亨利早些時候在市集上給她買的。

  「調到你父親的節目。」她用廣東話懇求道。

  亨利只是關小了音量,然後咔嗒一聲徹底關掉了收音機。

  「我需要和他談點事情,重要的事情,你介意嗎?」亨利儘量禮貌地問道。母親舉了舉手,走開了。他知道,她認為他的這些自說自話完全是白費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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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看了亨利一陣子,隨後沮喪地看著收音機,仿佛亨利是個要債的,或是一個因停留得過久而招主人討厭的客人。

  「我會打開的。」亨利看著收音機說。他關掉它,是為了確保父親不受干擾地聽他說話。「我只是想先談點事情。」他的手裡,拿著中國共同航運公司的旅行收據——他回中國的船票錢。

  亨利在兩人間留下了一段沉默的時間。在對他們破碎的父子關係做出宣判的終了時,留出了這一段時間。

  「我會去。」這幾個字撞擊著空氣,亨利不太確定父親是否在聽。他把旅行信封拿給父親看:「我說,我會去。」

  父親抬頭看著兒子,等待著什麼。

  亨利考慮了父親送他回中國完成學業這件事。現在他已經大了一些,在那裡待的時間可能只有一年或兩年。乘汽輪做越洋旅行,重新開始生活,遠離能讓他想起惠子的一切,似乎也不錯,總好過在南國王街擁擠的街道上像一把拖布一樣走來走去。

  他的內心還是有些憎恨向父親屈服。父親是那樣倔強,那樣固執。但亨利越想,越覺得這件糟糕的事情中,未嘗不會有好的一面。

  「我會去,但有個條件。」亨利說。

  現在他是真的吸引到了父親的注意,儘管是虛弱無力的。

  「我知道巴拿馬旅館正待出售。我知道誰想買下它。因為你是市中心的商會裡的長者,我知道你在這件事情上是有發言權的。」亨利深深吸了口氣,「如果你能阻止它的出售,我會按你想的去做,我會去中國完成我的學業。我在西雅圖念完這個學年,就乘八月的汽輪去廣州。」亨利察看著父親癱瘓的臉上的表情,中風已剝奪了他太多的東西。「我會去。」

  父親的手在膝頭上開始顫抖,歪著的頭在虛弱的脖頸上正了起來。他的嘴唇顫抖著試圖發出聲音,幾年來都沒聽他說過話的亨利終於聽到了。「多謝。」然後他問,「為什麼?」

  「不要謝我。」亨利用中國話說,「我不是為了你才這麼做的。我是為了我自己,為了那個女孩,你恨的那個。你的願望實現了。現在我有我的願望。我希望那座旅館留下來。不賣。」亨利並不是很清楚為什麼。也許他知道?那座旅館對於他來說是一個鮮活的記憶。那又是父親希望它消失的一個地方,所以讓它空著,未嘗不是切合了父親的想法。至少他心裡的天平平衡了。亨利會去中國。他會重新開始。也許,如果那座老旅館還在的話,日本城也可以重新開始。不是為了他,不是為了惠子,只是因為它需要一個地方起步。也許在將來,在戰爭結束之後,在他和惠子的悲喜交織的記憶被埋藏很久之後,他還能有一個提醒他的地方。一個在將來還會為了他而留在那裡的位置標誌。

  第二天,亨利寄了最後一封信給惠子。她已經六個月沒有寫信來了。六個月前,她只是說她有多麼熱愛在那裡上學,多麼熱愛參加舞會和正式的舞蹈。她的生活忙碌而充實。她好像不需要他了。

  然而,他還是想見她。實際上,他的願望很重要,可能真的會實現。誰知道呢,也許他還可以和她共度一小段時光。據說,許多家庭最早會在一月獲得釋放。既然米尼多卡是一個以「忠誠的拘禁者」而著稱的營地,惠子可能現在已經出來了。如果不是的話,她也會很快回家的。德國已經戰敗。兩個戰線上的戰爭很快都會結束。

  亨利好幾個星期沒寫信過去了,但這封信是不一樣的。

  這封信不僅是一個再見——它是一個分別。他祝願她能過上快樂的生活,他告訴她,他將要在幾個月後啟程去中國。如果她能夠很快回來的話,他要與她見面,最後一次。在巴拿馬旅館前。亨利選擇了三月里的一個日子——還有一個月的時間。如果她快要回家了,她就可以及時赴約。如果她還在營地里,需要寫信回來,也還有時間。這是他所能做的。畢竟,他還愛著她。他已經等了她兩年多了。再多等一個月,又能怎樣呢?

  職員接過信,貼上十二美分的大陸運輸郵票。「希望她能知道你有多在乎她。希望你告訴她。」她拿起信封,虔誠地放在一堆要寄出的信上,「希望她值得你等待,亨利。這麼多個月來,我看著你在郵局進進出出。雖然她並沒有如你希望的那樣經常寫信來,但她仍是個幸運的姑娘。」

  也許永遠也不會寫來了,亨利想,用微笑掩飾著他的傷心:「這可能是你最後一次見到我了,因為這是我寫給那個地址的最後一封信。」

  職員看上去有點沮喪,好像她一直在看的一部肥皂劇出現了轉折,轉向了不好的劇情:「哦……為什麼?我聽說各個營地都已經在四處送人們回去了。她可能很快就會回家,回西雅圖的,對嗎?」

  亨利朝窗外望去,望見的是唐人街熙熙攘攘的街道。即便人們已經在離開營地,也並沒有幾個回他們最初的家。因為他們的家已經不在了。另外,沒人會租房子給他們。商店也仍然拒絕向他們出售貨物。日本人在日本城不再是受歡迎的人。

  「我想她不會回來的。」亨利說,轉向郵局職員,微笑了一下,「我想我也不會再等了。幾個月後,我要去廣州完成學業。是時候向前看了。不應該再朝後看。」

  「完成在中國的學業?」

  亨利點點頭,但好像在道歉。為了屈服,為了放棄。

  「那你的父母一定會很驕傲——」

  亨利打斷了她:「我不是為了他們這麼做的。不管怎樣,認識你很高興。」他擠出一個禮貌的微笑,朝門口走去。回頭看的時候,他發現那個年輕職員的臉上不只是悲傷。有些事情註定不能長久,亨利想。

  一個月後,亨利和他說過的一樣,在巴拿馬旅館的台階上等待著。從這個高處看去,景色完全變了。那些紙燈籠、宇治理髮店和相知照相館的霓虹燈,都不見了。它們原來所在的地方如今變成了普利茅斯服裝店和瀑布餐館。但巴拿馬旅館仍留在這裡,像一個壁壘,抵制著不斷上升的投機式發展的浪潮。

  亨利拂拂西服褲子,整理了一下領帶。穿著外套太熱了,所以他把它抱在了膝頭上,偶爾把風吹散到臉龐上的頭髮拂到一側。這套西服——父親給他買的,母親給他改過的——現在穿起來剛合身,他總算長大到能穿它了。不久,他就要穿著它,出發去中國。去和親戚們一起生活,上一所新的學校。在那裡,他又將成為特殊的一個。

  亨利坐在那裡,看著挽著胳膊閒逛的一對對年輕情侶,不由得允許自己思念起了惠子。幾個月前,在開始收不到她的信的時候,他就把那樣的感覺推到了一邊。他知道,時間和空間並不總會讓心靈緬懷——有時候恰恰相反。每當想到惠子不會再回來,或者更令人恐懼、然而又更現實的可能性——她忘掉了他,繼續過自己的生活——亨利就會不再那麼擔心,而是變得絕望。放學後,他有時候獨自一人,有時候和謝爾登一起,沿著梅納德大街走下去,觀望曾經生機勃勃的日本城如今還剩下什麼。他曾經在那裡度過的那些時間,送惠子回家,坐在那裡,看她在速寫本上塗抹或勾勒——好像已經是上輩子的事,是別人的人生。他真不覺得她會出現。但他必須試一試,給出最後一個高貴的姿勢,這樣,當他登上輪船的時候,他知道他已經給出了他的全部,才能無悔地離開。最後一個希望。他所擁有的也只有希望。像差不多三年前岡部先生帶著家人乘火車離開時說的那樣:希望足以讓人戰勝一切。

  他的西服口袋裡裝著父親的銀懷表。亨利把它拿出來,打開,湊近去聽它急促的、滴答滴答的聲音,想確認它沒有壞掉。是好的。已將近正午了,正午就是他說過他會在這裡等待的時間。他看著自己在懷表的拋光晶體表面上反射的模樣。他看上去長大了,更成熟了。他看上去很像青年時期的父親,這讓他感到驚訝。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聽到遠處的波音公司吹響了午間笛聲,幾乎同時,托德造船廠的午餐時間信號也順風傳來。

  時間到了,又過了。他的等待完成了。

  這時他聽到了腳步聲。女式高跟鞋敲擊路面響起的清清楚楚的嘚嘚聲。一個長長的、瘦瘦的影子覆上台階,擋住了懷表表面上反射出的他的模樣。秒針和時針重合到一起,十二點整。

  她站在那裡。一個年輕的女人,穿著好看的黑色皮鞋,露著小腿,長長的藍色百褶裙在早春清涼的空氣中飄來盪去。亨利不敢抬頭看。他等得太久了。他屏住呼吸,閉上眼睛,聽——聽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的聲音,汽車呼嘯而過,攤販們在閒談,附近某個街角有薩克斯管響著如泣如訴的聲音。他能聞到她的茉莉花味的香水。

  他睜開眼睛,抬起頭,看到了一件短袖衫,白底,有小小的藍色斑點和珍珠色的紐扣。

  他望向她的臉,看到了她。有一瞬間,他看到的是惠子的臉。她長大了,長長的黑髮攏到一側,化著一點淡妝,讓她線條柔滑的臉龐顯得輪廓分明。這是他以前從沒見過的。她走到一旁,陽光照進了亨利的眼睛,他趕緊眨了眨眼。她再次擋住那強光,亨利又看到了她。

  不是惠子。

  他看清楚了。她年輕又漂亮,但她是中國人,不是日本人。她把手裡拿著的一封信遞給他:「對不起,亨利。」

  是那個職員,郵局的那個年輕女人。兩年多來,亨利在郵局進進出出,寄信去米尼多卡,總是和她打招呼。亨利以前從沒見過她穿成這個樣子。她看上去是那麼不一樣。

  「這封信退回來了。沒有拆。是上個星期的事。上面寫著『退回發件人』。我想,她可能已經不在那裡了……或者……」

  亨利拿過信,研究著那個醜陋的黑色退信戳。它就蓋在他用最好的筆跡深情寫下的地址上。油墨淌在整個信封上,像一條條的淚痕。他把信翻過來的時候,發現它已經被打開過了。

  「對不起。我知道我不該那麼做,但我心裡太難過了。想到你坐在這裡,等著一個永遠不會來的人,我討厭這個念頭。」

  亨利因為失望而有些發呆,同時又有一點困惑:「所以你就來到這裡,給我帶來這個?」

  他注視著她的眼睛,用他以前從沒嘗試過的方式看著她。他注意到她看上去是那樣痛苦。「事實上,我是來給你這個的。」她遞給亨利一束星火百合,上面繫著一條藍色的緞帶,「我不時見到你在市集上買這種花,我想,它們應該是你最喜歡的。也許,應該換別人送給你了。」

  亨利有點目瞪口呆。他接過那些花,看著每一朵,聞著那馥郁的香氣,感受著它們在他手中的分量。他情不自禁地注意到了她那誠摯的、充滿希望的和怯生生的微笑。

  「謝謝你。」亨利心裡湧起感動。他的失望消失了。「我……我連你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

  她的笑容變得燦爛:「我叫埃塞爾……埃塞爾·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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