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月(1945)

2024-10-10 21:45:03 作者: (美)傑米·福特

  在從郵局回家的路上,亨利繞過南國王街的街角,撞到了查斯身上。亨利比上次見查斯的時候整整長高了一英尺,所以他意識到,他已經不用再平視這個過去的仇家了。事實上,他需要俯視一兩英寸。查斯看上去又小又弱,儘管他要比亨利重二三十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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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對面的時候,查斯所能說出口的,只有一句不懷好意的哈囉,連微笑都沒有。亨利回瞪著他,儘量讓自己顯得冷淡、有威懾力。相形之下,查斯看上去軟弱而遲鈍。他先示弱了,走到一邊,讓亨利先過。

  「我父親還是會擁有你的女朋友,亨利。」亨利走過的時候,查斯低聲含糊地說道,正好讓亨利能聽得見。

  「你說什麼?」亨利抓起查斯的胳膊,把他轉了一個圈。這個舉動把他們倆都嚇到了。

  「我父親還是要買下日本村剩下的房子,等你女朋友從那個耗子洞一樣的集中營回來的時候,她已經沒家可回了。」他甩開亨利,後退幾步,並非威脅,而是可憐又生氣地說道,「那麼,你怎麼辦?」

  亨利心裡一陣刺痛。他讓查斯走開了,看著查斯搖搖擺擺地走遠,走上山坡,繞過街角,消失在視線中。亨利望向日本城的街上剩下的一切,沒多少了。仍留下的只有一些大型建築,它們太貴了,不容易賣掉,比如巴拿馬旅館。它立在那裡,仿佛是一個鮮活的社區。其他的建築,幾乎沒有一個不是面目全非的,有的內部徹底損毀了,有的被拆除,還有的則被改成了中國人或是白人的商鋪。

  亨利簡直不敢相信時間已經過去了兩年。對於父親來說,這是不斷發生空襲和戰爭的兩年——從中印半島到硫黃島。對於亨利來說,這是不停寫信給惠子的二十四個月,偶爾會收到一封回信,也許已經隔了好幾個月。她對他的關心已經變淡了。

  他每次去郵局都會見到那個職員,她每次都用在亨利看來混合了同情和欽佩的表情看著他。「她一定是一個對你來說非常特別的人,亨利。你從沒有對她感到過絕望,對嗎?」這個職員對於亨利的了解並不多,她只知道他寫信的習慣和他的專心一意。也許,每個星期亨利空著手離開郵局時孤寂的模樣,讓她察覺到了他的心中因空虛而導致的劇痛。

  亨利想過再做一次巴士旅行。像謝爾登所說的那樣,回到神奇大狗的肚子裡,乘長途灰狗巴士經過瓦拉·瓦拉鎮,去米尼多卡。但他放下了這念頭。他需要幫母親做事,而惠子,從他收到的寥寥幾封信中來看,她似乎一切都好。

  在早期的一些信中,惠子曾想要了解發生在西雅圖的所有新情況,學校的,原來那個社區的。亨利慢慢地把真相透露給了她——她曾稱為家的那個地方,已經不剩什麼了。她好像永遠都不會相信,它會在如此短的時間內消失掉。她是那樣愛這個地方,這個充滿了回憶的地方。它怎麼能不見了呢?他怎麼能開口告訴她?

  當她問:「老社區現在成什麼樣子了——還是荒棄著嗎?」他只能說:「變了。新的商鋪搬進來了。新的人也住進來了。」她好像知道那意味著什麼。似乎並沒有人關心日本城剩下的那些東西有什麼遭遇。兩年前查斯的惡意破壞,最後免於處罰——法官甚至可能都沒有聽說這件事。亨利在這條新聞上保守了秘密,同時,他還一直向惠子報告南傑克遜街上的爵士樂場景。奧斯卡·霍爾登是怎樣再次在黑麋鹿夜總會裡舉行演奏會。謝爾登是怎樣成為樂隊的常駐樂手,甚至演奏了幾首自己的曲目。生活在向前走。美國快贏得這場戰爭了。據說歐洲戰場上的戰鬥會在聖誕節前結束,接下來是太平洋。然後,惠子可能就會回家了?回哪裡?亨利並不知道,但他知道他會一直在這裡,等候。

  在家裡,亨利客氣地和母親說話,而母親好像把他看成了一家之主,因為他十五歲了,已經開始掙錢接濟家裡。他在民記燒烤店找到了一份兼職,不過他並沒有感覺自己幫上了多大的忙。尤其是當他這個年紀的其他孩子都虛報年齡應徵入伍,到前線去作戰的時候。但這至少是他可以做的。他置母親最大的意願和父親的期望於不顧,仍待在家裡——中國的學業,就讓它等著吧。只能是這樣。他答應了要等惠子,這個誓言是他立志踐行的,不管要花多少時間。

  父親還是沒有和他說過話。自從中風之後,他跟誰都很少說話了。後來他又輕度地中風過一次,他的聲音比說悄悄話大不了多少了。每當有關於菲律賓或硫黃島的戰事報導的時候,母親仍會為父親開關床邊的收音機。自從鈴木首相宣布日本要戰鬥到最後一刻以後,太平洋上的每一次戰鬥都可能將戰爭引向日本本土,這是一件具有震懾力的任務。新聞結束之後,母親又會為他讀報紙,並匯報分布在唐人街的各個會館的資金籌措活動。她告訴他,國民黨已經把他們的辦公室擴展成了一個前哨基地,在那裡,可以印刷宣傳民族自豪情緒的傳單去散發,並進行各種資金籌措的努力,好為在中國抗戰的各路軍隊提供軍火和物資。

  偶爾亨利會坐下來,對著父親自說自話。他所能做的也只有這個了。父親連看都不會看他一眼,但亨利確信,他的耳朵是閉不上的。他只能聽——他太虛弱,所以也不能靠自己的力量挪動身體。所以,亨利輕聲地說,而父親則總是望著窗外,假裝沒有在聽。

  「今天我遇到查斯·普雷斯頓了。你還記得他嗎?」

  父親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

  「他和他的父親幾年前來過。他的父親來尋求你的幫助,想要買下那些空著的大樓——在日本人走後剩下的那些?」

  儘管父親完全沒有反應,亨利還是繼續說著:「他告訴我,他們要買下日本城最後剩下的那些樓——甚至可能包括北太平洋旅館,甚至可能包括巴拿馬旅館。」儘管父親不太能說話了,而且很虛弱,但他仍是秉公堂和中華公所里舉足輕重的人物。他的年紀和健康狀況甚至讓他在某些圈子裡更受敬重——在這些圈子裡,榮譽和尊重必須賦予給那些付出了許許多多的人。亨利的父親為戰爭籌措到了那麼多的資金,他的意見如今仍是至關重要的。亨利常見到商界成員來到這裡,想要獲得父親對於附近地區商業規劃的祝福。

  「你認為他們不會允許查斯家——普雷斯頓家——買下巴拿馬旅館的,是不是?」亨利曾希望那座旅館能夠保留著不被出售,直到惠子回來,或者至少由中國人的股權買下來。但很少有人有那麼多錢買得起而且覺得值。

  亨利看著父親,這麼多月來,父親第一次轉過頭來,有意和他對視。這就是他需要知道的。在父親積攢起力量擠出一個不懷好意的微笑之前,亨利已經知道了。事情已經在進行中了,巴拿馬旅館將被賣掉。

  亨利不知道該怎麼去解釋。他等惠子已經等了將近三年了。他愛她。如果需要的話,他還可以繼續等下去。但同時,他希望,在她回來的時候,除了他自己,還有別的什麼——她過去生活的片段,她童年的片段,在那裡等她。有她曾在速寫本里畫的某幾個地方。有那些對她來說意義重大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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