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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投降日(1945)

2024-10-10 21:45:10 作者: (美)傑米·福特

  五個月。亨利已經和埃塞爾約會五個月了。

  她是加菲爾德高級中學的二年級學生,和她的家人住在山坡上的第八大道。亨利的父母很快就喜歡上了她。從許多角度來說,亨利都感覺埃塞爾是他的第二個機會。他希望,甚至祈禱惠子能回來,或者至少寫信來解釋一下她去了哪裡,為什麼。一無所知的痛苦和失去她的痛苦幾乎是一樣的——因為他永遠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他想,也許生活是複雜的吧。然而,他又以某種奇怪的、深情的方式,希望無論她在哪裡,和誰在一起,都能生活得幸福。

  另一方面,亨利現在和埃塞爾在一起了。當然,和以往一樣,他偶爾會和謝爾登在一起。亨利還是怎麼也忘不了惠子。事實上,每天早上醒來的時候,他都想著她,為他所錯失的而感到心痛。接著他又會提醒自己想著埃塞爾,想像著有一天,多年後的一天,他能夠真正忘掉惠子,忘掉一天、一周、一個月,也許更久。

  南國王街和梅納德大街轉角處的一張公園長椅上,他和謝爾登坐在那裡,沐浴著八月午後溫暖的陽光。他的朋友不再經常到街頭演奏了。他在黑麋鹿夜總會的固定演出足以養活他自己。而且,街道也和從前不同了,謝爾登抱怨道。他甚至沿著碼頭海岸區往北走,想找到新的街角,為新的旅客演奏,但他的心思已經不在那裡了。現在,他屬於夜總會。

  「亨利,我會想念在這附近見到你的那些日子。」謝爾登說,剝開一顆咸乾花生,把殼扔到街上,把袋子遞給他的朋友。

  

  亨利抓了一把。「我會回來的。這裡是家,就在這裡。我要回中國去,學到所有我能學的,見一些久違的親戚,但那裡的我不是真正的我,這裡的我才是真正的我。這裡是我的家。真不敢相信,再過一個多星期,我就要出發去南中國,去一個全是我從沒見過的親戚的村子,連他們的名字的讀音我都發不正確。」

  「你感覺到了諷刺的意味,對吧?」謝爾登問,嘴裡吐出一片花生殼。

  「我在等她——等惠子——而現在,我難道要讓埃塞爾等我?我知道,這沒有什麼實際意義,但她說她會等,我也相信她。她會等。我的父母都喜歡她。我有多討厭在這樣的情況下看到父親那麼高興,他就有多高興。但他做了他該做的那部分。我告訴過他,如果他想要我去中國,就得幫我一個忙作為回報。他遵守了他的諾言。現在他無時無刻不想說話,但我不知道……」

  「關於你爸?」

  「我們在同一個屋頂下生活,但已經有兩三年不說話了。至少他不和我說話,不承認我的存在。但現在,他想要回他為之自豪的兒子。我不知道我該怎麼想。所以,我讓埃塞爾和他說話,好像效果不錯。」

  謝爾登剝開另一顆花生,搖著頭,在扔掉花生殼之前舔掉了上面的鹽:「說到……」

  亨利抬起頭,看到埃塞爾跑著橫穿街道,融進車流中。

  他們是從亨利在巴拿馬旅館等待的那天開始約會的。她會給他買午餐,他會給她買晚餐。雖然上的是不同的學校,但他們還是儘可能地多見面。星期六的時候,他們整天都待在一起——挽著胳膊沿著碼頭海岸區散步,坐6路公共汽車去森林公園,在淺水池塘里趟水,在動物園裡追跑。他們在史密斯塔的頂層——三十五層上分享了他們的第一次親吻,看著太陽從城市邊緣落下,照亮了海港和遠處朦朧的大山。亨利在錢包里保留了那裡的門票,一張五十美分的皺巴巴的票根,它能提醒他想起那個完美的黃昏。

  但是,有一個地方亨利從沒帶埃塞爾去過,那就是黑麋鹿夜總會。他甚至從沒提到過奧斯卡·霍爾登接待傾慕者,和謝爾登曾作為後備樂手演奏的這個煙霧繚繞的地方。那裡對亨利而言是特別的回憶,是他不能輕易分享的東西。謝爾登從沒問起過這一點。他好像不需要任何解釋就能理解。

  亨利站起來的時候,她用胳膊摟住了他,緊緊地抱著他,搖著他,看上去瘋狂而欣喜。

  「嘿……嘿,什麼事這麼著急?我錯過什麼事了嗎?怎麼了,你還好吧?」見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不出話來,亨利問道。

  「噓……」她拉著亨利的手,只能說出這些。她簡直有些歇斯底里,放縱著自己的狂喜。「聽!聽!你能聽到嗎?」她伸出手去,也拉住了謝爾登的手。

  亨利望向街道,驚呆了。南國王街上所有的汽車都停了下來,靜止不動。有的正好停在通往第七大道的交叉路口中央。人們從商店和寫字樓里湧出來,朝街上跑去。

  亨利聽到遠處,四下里,都有鈴聲在響,接著汽車都鳴響了喇叭。停泊在終點處的通勤渡船響起粗聲粗氣的霧號聲。從開著的窗戶和店面里傳出大聲的呼喊和歡笑。不是空襲演練的時候哀鳴的警報聲。不是在屋頂高聲鳴響的刺耳、嚇人的號角聲,而是歡呼聲——像波浪般高聲響起,湧入唐人街、國際區、整個西雅圖的所有地方。

  消息從一個人傳到另一個人,從一幢屋子傳到另一幢屋子,從一個街區傳到另一個街區——日本投降了。亨利的視線所及,每個地方的人們都潮水般湧向街頭,在停著的汽車車頂上跳舞。成年男子像小男孩般尖叫著,成年女人,即便是清心寡欲的中國女人,都坦然地淌下喜悅的淚水。

  謝爾登拿出他的號角,把安上簧片的吹口放到嘴邊,吹出尖嘯的聲音,昂首闊步地在南國王街中央一輛送牛奶的卡車和一輛警車中間走來走去。那警車的警燈正轉著慢悠悠的圈。

  埃塞爾用胳膊摟著亨利。他低下頭,吻了她。所有的人都在這麼做,就連陌生人也相互擁抱和哭泣。還有人端出了一杯杯的酒,一杯杯的其他東西。

  在內心深處,亨利早已知道戰爭很快就要結束了。每個人都知道,每個人都感覺到了。他曾好奇過他會有什麼樣的感覺。高興?輕鬆?他曾好奇過,日本投降後,父親會做些什麼來打發時間。接著,他再次想到,戰爭會在父親的頭腦中繼續。中國的戰亂還將繼續,父親的也一樣。

  儘管在雷尼爾小學拿了這麼多年的工讀獎學金,在每天早上上學路上被那群中國孩子叫了這麼多年「白鬼」,如今,慶祝著歷史上最偉大的一次勝利,亨利從沒有比現在更感覺自己是美國人。這種愉快既純粹、意想不到,又帶有一點寧靜。這是一個快樂的結局,意味著一個全新的開始。所以,當埃塞爾最終放開他,她的嘴唇因為亨利的吻而仍舊濕潤、柔軟,這些話像一個秘密的供認一般說了出來。不管怎樣,它是講得通的。不管怎樣,它是合宜的。即便亨利過去曾經有過懷疑,那些疑問也已經被鳴響的教堂鐘聲和歡呼的、哭泣的人群衝掉了。

  「埃塞爾……」

  她捋順頭髮,拉拉裙縫,努力讓自己在這個狂熱的時刻中看上去鎮定一些。

  「你願意嫁給我嗎?」亨利剛說出這句話,腦子裡就響起了警報聲。這樣的話不是可以說著玩的,他心裡充滿了緊張。他不後悔這樣問,他只是有點驚訝他這麼做了。畢竟,他們還年輕。但是,許多從日本來的照片新娘比他們還小。而且,一周內他就要啟程去中國了。他至少要去兩年的時間,她說過她會等他。現在,她有值得等的東西了。

  「亨利,我可以起誓,你剛剛叫我嫁給你了。」

  爵士樂手們開始從南傑克遜街上的俱樂部里湧上街頭,有人在歡呼,有人在自發地即興演奏。

  「是的。我現在要問你:你願意嫁給我嗎?」

  她一言不發。她的眼中,西雅圖歷史上最快樂的一天給她帶來的淚水,因為一個全新的理由,再次淌了下來。

  「這是答應,還是拒絕?」亨利問道,突然感覺自己赤裸而脆弱。

  而埃塞爾,則好像有了靈感。亨利看到她在警官下車阻止她之前,爬上了一輛警車的車頂。轉向街上的人群,她大喊:「我要結婚了!」人群歡呼起來,男男女女們端起酒杯,為她慶賀。

  她在警官的幫助下爬下了車頂。看著亨利的眼睛,她點點頭。「我答應,」她說,「我答應,我會等你……是的,我答應,我願意嫁給你。所以,快點回來吧,我可不能無休止地等下去。」

  就在這一刻,在這個對話發生的時候,亨利的腦子裡,一切都安靜了下來。人群、號角、警報聲,都靜了下來。他第一次注意到人群中有幾個日本家庭。他們竭力不引人注意地做著自己的事情。他們不太走運地與輸了的一方有關係,或者因為不可控的不幸境況,來自城裡錯誤的一側。在過去的幾個月里,一些日本家庭,實際上是許多日本家庭,曾陸陸續續回到這裡。但他們發現,他們的財物所剩無幾,而他們重新開始的機會更少。即便有美國教友會——一個幫助日本家庭尋找住處和租賃房子的組織——的援助,留下來的仍然非常少。

  就在這個忙裡偷閒、靜靜憂傷的時刻,亨利看到了他最想看到,也最怕看到的。街的對面,一雙漂亮的栗棕色眼睛直直地注視著他。他在它們裡面看到了什麼?他說不清。悲傷和愉快?還是他投射了自己內心的東西?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比以前高了——頭髮也長多了,隨著夏天涼爽的微風,在她的肩頭飄拂。

  亨利揉揉眼睛,她就不見了,消失在了充塞著街道的歡慶人群中。

  那不可能是惠子。要不然,她會先寫信來的。

  亨利沿著人行道往家走,街上到處都是人們隨手扔下的彩色紙帶。他好奇父親會如何對待這條新聞。他知道,母親可能會準備一頓盛宴,在定量配給的時期里,值得慶祝的事情是那樣稀少。但是父親,誰知道呢?

  在心裡,在亨利安靜的腦海里,他還是無法逃脫關於惠子的記憶。關於那些如果。如果他說了什麼不同的話,會怎麼樣?如果他叫她留下來,又會怎麼樣?

  但他不能忘記埃塞爾的愛,她的真誠的感情。此時的她正沉浸在婚約的欣喜中,緊緊地摟著亨利,無私地獻出她全部的心意。

  轉過街角,亨利抬頭看著他家位於廣東巷的公寓的窗戶——下周他就要離開它去中國了。他正想著母親在和他分別的時候會怎樣強忍傷悲,就聽到了母親在叫他的名字。事實上,是大喊。和街上其他人的歡呼慶祝不一樣——是別的事情。

  「亨利,你的父親……」亨利看到她在打開的窗戶里瘋狂揮手,那是她討厭他不關上的那扇窗。

  他跑了起來。

  跑過街道,跑上公寓的台階。埃塞爾一邊努力跟上他,一邊喊叫著讓他繼續。她知道,比亨利知道得更早。她和亨利的父親待在一起的時間遠遠多於其他任何人,除了亨利的母親。

  在和他父母居住的公寓裡,亨利又一次看到了盧克醫生。他正在關上他的黑包,看上去消沉而沮喪。「對不起,亨利。」

  「發生什麼了?」

  亨利衝進父母的房間。父親躺在床上,面色蒼白。他的腿蜷成不可思議的角度,膝蓋以下僵直而毫無生氣。他的胸部隨著呼吸咯咯起伏。房間裡唯一的另外一個聲音是母親的哭聲。他用胳膊摟住她,她緊緊抱住他,拍著他的側臉。

  「他時間不多了,亨利,」醫生悲傷地解釋道,「他想見你最後一面。他一直撐著在等你。」

  埃塞爾氣喘吁吁地趕到門口,看到未來公公的這個樣子,她露出傷痛的神色。她輕拍著亨利母親的胳膊,亨利母親臉上的表情漸漸轉為木然接受。

  亨利坐到他那曾經專橫跋扈的父親的旁邊,如今的他已然只剩下一具脆弱的軀殼。

  「我在這裡,」他用中國話說,「你可以安心去了,先人們在等你……你不用再等我了。日本投降了——下周我就回中國去。而且,我會和埃塞爾結婚。」即便這些話對於誰來說是驚喜,在這個時候也沒有人表現出來。

  父親睜開眼睛,看到了亨利。「我做俾你。」一句廣東話在他艱難的呼吸中吐了出來。意思是,我這樣做是為了你。

  亨利是這時候明白的。父親不是在說送他回中國,也不是在說他娶埃塞爾的計劃。父親迷信,他想安心地去,這樣他在另一個世界中才不會煩惱。父親在坦白。

  「是你安排的,對嗎?」亨利說這話的時候是平靜而屈從的,面對臨終的父親,他感覺不到憤怒。他想要有憤怒的感覺,但和父親不一樣,他不允許自己被敵意困住。「你利用了你在各個會館裡的地位,安排了這件事,讓我的信無法送到惠子手裡。她的信也永遠送不到我手裡。這是你做的,是嗎?」

  亨利看著父親,他知道父親隨時會撒手人寰,把這個沒有解答的問題留給他。但是,父親最後吸了一口氣,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然後確認了亨利的猜測。帶著臨終的最後一口氣,他點點頭,又說了一遍:「我做俾你。」

  亨利看到父親望著天花板,睜大了眼睛。他的嘴裡吐出一口長長的、緩緩的氣息,胸口咯咯作響。在亨利看來,父親最後一次閉上眼睛的時候,神色幾乎是驚訝的。

  他的母親抱住埃塞爾,兩人都哭了起來。

  亨利無法看向他們任何一個。他離開父親身邊,朝窗外望去。日本投降帶來的興奮還飄蕩在空氣中,人們在街上閒逛著,尋找地方去繼續他們的慶祝。

  亨利不想慶祝。他想尖叫。但他什麼也沒做。

  他衝出父母的房間,衝出大門,經過悲痛的盧克醫生身邊,跑下樓梯,徑直奔向國王街——南面,梅納德大街的方向,過去的日本城的方向。

  如果他在街上看到的真的是惠子,她會去那裡,去拿回她的東西。

  他先跑到了她過去的公寓,她三年前搬出的那個公寓。那附近的公寓,現在都租給了義大利人和猶太人家庭。沒有她的影子。在一片慶祝和狂歡的人群中,沒有人注意到沿著街道奔跑的亨利。他看到的每個地方,人們好像都是那麼快樂,那麼滿足,和他內心的感覺剛好相反。

  他不停地尋找著,但他能想到的唯一可以去的地方是巴拿馬旅館。如果她的家人把他們的一些財物存在了那裡,那麼他們就必須去取回他們的東西,不是嗎?

  他沿著南華盛頓大街一路跑去,經過了過去的日美出版大樓,現在那裡是羅斯福聯邦儲蓄與貸款銀行。亨利看到了巴拿馬旅館的台階,它的前面,孤零零站著一個工人。旅館又一次用木板封起來了。

  它是空的,亨利想。

  當他掃視街道,搜尋日本人面孔時,他所能做的,只有屏住呼吸,同時忍住對父親的憤怒。他尋找著岡部先生,想像他穿著軍裝的樣子。惠子的最後一封信中說,他最終獲准入伍了。亨利曾讀到,米尼多卡營有上千人加入442團,與德軍作戰,他一定是其中一員。一名律師。他們把一名日本律師送去法國與德軍作戰。

  亨利想喊惠子的名字。想告訴她,是他的父親,不是她和他的錯。一切可以重來,她不必離開。但他開不了口。好像在平靜的湖面上惹起漣漪一樣,有些事情最好不要打破它的寧靜。

  亨利朝前走著,走到了街邊。他知道,如果他再朝旅館走一步,就會傷埃塞爾的心。他知道,她不應該受到這樣的傷害。

  他轉過身,重新開始呼吸的時候,看見埃塞爾站在那裡,也許十英尺之外,在擁擠的人行道上分出了一條路。她一定在擔心我,亨利想。他想像得到她是怎樣追著他跑出來的,因為亨利的父親而那樣難過,因為亨利而那樣難過。她走近他,但保持了一點距離,好像不知道亨利需要的是什麼。亨利知道。他拉起她的手,她這才放鬆下來,她的眼裡噙著淚水。這一天之內的情緒波動太大了。不知她是否曾有過疑心,或者好奇,反正她什麼也沒說。在亨利的信件丟失問題上,不知她是否有過無心的參與,反正她從未說起過。但亨利知道她的心——她太單純,所以不會被父親的戲劇化事件給纏上。她只是讓亨利自己去感受一切,從不探問。當他需要她的時候,她總會在那裡。

  亨利和埃塞爾一起走回了家,他知道,他還有很多事要做。他必須幫助母親籌備葬禮。他必須為回中國的旅程收拾行李。而且,他必須找到一個合適的訂婚戒指。這是他會帶著某種悲傷去做的事情。

  他會做他一直都在做的事情,在悲苦中發現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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