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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蒂·李(1986)

2024-10-10 21:41:54 作者: (美)傑米·福特

  亨利離開巴拿馬旅館那裡的人群,朝位於燈塔山上的家走去。他家的位置並沒有遠到可以俯瞰雷尼爾大街的景色,只是從唐人街上去不遠的普通街區。一座小小的由三個臥室組成的房子,還有一個地下室——這麼多年過去了,地下室卻仍然沒有完工。他原本打算在兒子馬蒂去上大學後把它弄好的,但埃塞爾的身體狀況變壞了,他們積攢下來以備不時之需的錢全都花在了大筆的醫療帳單上。這樣的帳單像滾滾洪流,持續了將近十年的時間。最後,他們及時趕上了政府的醫療補助,甚至有錢送埃塞爾去療養院了,但亨利堅守著自己的結婚誓言:無論妻子是生病還是健康,都要照顧她。再說,誰願意在彌留的日子裡,還住在一個監獄般的、人人都排著隊走向死亡的所謂的公立機構里?

  亨利還沒來得及回答自己的問題,馬蒂敲了兩下大門,徑直走了進來。「還好嗎,老爸?」他漫不經心地和父親打了個招呼,然後就朝廚房走去,「我馬上就出來,你不用起身,我就是喝點水。我從國會山一路溜達回來的,鍛鍊鍛鍊身體。你自己也該想著去健身了,我感覺媽走後你好像長胖了。」

  亨利看了看自己的腰身,按下電視上的靜音按鈕。他一直在留心有關今天巴拿馬旅館重大發現的新聞,但什麼也沒聽到。今天一定是個新聞過剩的日子。他的膝頭上放著一疊老相冊和一些學校畢業紀念冊,西雅圖濃重的濕氣已把這些東西變得污漬斑斑,散發著霉味。亨利家那間久久不能完工的地下室里,水泥板也在這樣的濕氣中變得冰涼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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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和馬蒂自從葬禮以來就很少交談了。馬蒂仍在西雅圖大學忙著攻讀化學專業,這挺不錯,好像讓他躲開了很多麻煩,但大學也把馬蒂從亨利的生活中剝離了出去。埃塞爾還在世的時候,這倒也沒什麼,但現在,這讓亨利生活中的那個大洞變得更大了——他就好像是站在一個大峽谷邊上,大聲喊叫,然後徒勞地等待著永不會有的回聲。馬蒂也會回家,但他好像只是來洗衣服、給車打蠟或是找老爹要錢花的——亨利總是眉頭也不皺地給他。

  如果說照顧埃塞爾是亨利打的第一場仗,那麼為馬蒂支付大學學費則是亨利打的第二場仗。雖然有一小筆助學金,馬蒂仍需要依靠助學貸款來完成學業。亨利為了全職照顧埃塞爾,已經從波音公司的工作上提前退休了——名義上,他名下有一大筆錢,看起來是個富足的人。所以在放貸方看來,馬蒂的家庭有著體面的銀行帳戶,但放貸方並不知道他們家的醫療帳單。在馬蒂的母親去世之時,他們剩下的錢也僅僅只夠操辦一場體面的葬禮了,馬蒂卻還認為這樣的花費並沒有必要。

  亨利沒打算告訴馬蒂第二筆貸款的事——那是為了在助學貸款耗盡時還能供他上完學而申請的一筆貸款。何必讓馬蒂為此憂心呢?何必讓他承受這些壓力呢?學業已經夠艱難了。即便他們倆之間並無多少言語交流,亨利仍像所有慈父一樣,希望兒子萬事無憂。

  亨利一直在看那些相冊,看他學生時代的褪色回憶,他是在尋找一個他從未找到過的人。他想,我一直努力著不要活在過去里,可誰知道呢,有時候,是過去活在了我身上。他把視線從相冊上移開,看到馬蒂端著一個高腳杯,裡面盛滿冰綠茶,慢悠悠地走進來。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以後,他移到他母親留下的那張破舊的人造革躺椅上,正對著亨利。亨利呢,倒是很高興看到埃塞爾曾經的位置又有人占據……無論是誰都好。

  「那是最後一點綠茶了吧?」亨利問。

  「沒錯,」馬蒂說,「這最後一杯留給你,老爸。」他把杯子放在亨利邊上的綠玉色杯墊上。這讓亨利意識到,自葬禮以來的這幾個月里,他是何等衰老和悲觀。不是馬蒂的問題。是他自己的問題——他需要多出去走走了。今天是一個好的開始。

  即便這樣,他也只是含糊地說了一句「謝謝」。

  「很抱歉我最近沒怎麼回家。期末考試折磨得我都要喘不過氣了。你和媽千辛萬苦掙錢送我進了一流大學,我不能讓那些錢白交。」

  古舊的暖氣爐停止了轟隆隆的工作,屋子裡冷了下來,亨利卻因為內疚而臉紅了。

  「對了,我給你帶了一點小東西,表達我的謝意。」馬蒂遞給他一個小小的鮮紅色利是封,正面裝飾有凸起的閃光金箔。

  亨利雙手接過這份禮物:「紅包——你是還我錢嗎?」

  他的兒子笑著挑挑眉毛:「差不多。」

  裡面是什麼並不重要,亨利已經因為兒子的這份心意而變得有些侷促。他摸了摸金色的封條。上面印的是漢字「福」。打開來,裡面是一張疊起來的紙,是馬蒂的成績單,他得了完美的4.0分。

  「我是以『優等生』[1]身份畢業的,也就是說,我是帶著最高榮譽畢業的。」

  一片靜默,只有靜音的電視發出嗡嗡的電流聲。

  「怎麼了,老爸?」

  亨利伸出生滿老繭的手,用手背擦擦眼角。「也許下一次,我就可以向你借錢了。」他說。

  「如果你想要完成上大學的心愿,我很願意為你付錢,老爸——我會讓你拿到獎學金的。」

  獎學金。這個詞語對於亨利來說有特殊的意思,並不僅僅是因為他沒有完成大學學業——儘管那也是原因之一。1949年,他從華盛頓大學退學,成為一名繪圖員學徒。波音公司提供的這個項目是一個很好的機會,但是在內心深處,亨利知道他退學的真實原因——一個令人痛苦的原因,那就是,他難以適應。過去那些年裡遺留下來的孤立感在作祟。這樣的感覺,並不算是什麼攀比心理,更像是被同伴排斥。

  他低頭看著他的六年級紀念冊,想起了這個學校里他恨過和愛過的一切。奇怪的面孔在他的頭腦中一遍又一遍地翻滾,就好像古舊的紀錄片一般。校園裡敵人不友善的目光,和紀念冊里照片上他們無邪的笑容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巨大的班級合影旁邊一欄里是一份名單——那些「不在合影中」學生的名單。亨利在這一列中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他確實不在那一排排綻放笑容的孩子當中。但是那天他在那裡。一整天都在。

  [1] 原文為拉丁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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