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中國人(1942)
2024-10-10 21:41:57
作者: (美)傑米·福特
年少的亨利·李在十二歲時就停止和他的父母說話了。並不是因為什麼愚蠢的孩子氣,而是因為他們讓他這樣做。至少他們給了他這種感覺。他們要求他——不,是告訴他——不要再說他們的母語——中國話。這是1942年,父母極希望他學好英語。所以,當父親在他的校服襯衫上別上一枚用英文寫著「我是中國人」的小胸章時,他就有些不明白了。其中的矛盾好像很荒誕。他想,這講不通。不過父親的權威讓他只能服從。
「唔明白。」他用標準的廣東話說。
父親打了他的臉一下——更不如說是輕輕的一拍——以提醒他注意。然後父親用「洋涇浜英語」說道:「不許。只說你美國話。」
「我不明白。」亨利用英語說。
「啊?」父親說。
「如果我不能說中國話,那我為什麼要戴這枚胸章?」
「啊,你說?」父親轉頭看從廚房裡往外張望的母親。她也是一臉困惑,只是聳了聳肩,又回去做飯了。廚房裡飄出馬蹄糕甜甜的香味。父親又轉向亨利,用手背朝他揮了揮,轟他出門上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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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不能用廣東話問,父母又幾乎聽不懂英語,他只能放棄。他一把抓起午餐和書包,走下樓梯,走出門,走進西雅圖唐人街咸腥的空氣里。
整個城市在清晨中甦醒過來。男人們穿著髒污不堪的T恤,拖拽著裝石斑魚的板條箱和半埋在冰里裝象拔蚌的桶。亨利從旁邊走過,聽見那些男人們用連他也聽不懂的中國方言相互喊叫著。
他繼續沿著傑克遜街往西走,經過一個賣花的推車,又經過一個賣彩票號碼的算命先生。他並沒有往東去那所華人學校,那所學校距他和父母居住的二層小公寓只有三個街區。他每天早上走的這條固定的路線,和別的孩子的路線正好相反,於是他就總是跟一群群和他差不多年紀的孩子們迎面碰上。
「白鬼!白鬼!」他們用廣東話朝他大聲喊。而有的則只是對他指指點點地嘲笑著。這個詞是用來辱罵白種人的。只有幾個孩子同情他,他們是他過去的同學和曾經的朋友,是他從一年級起就認識的,比如弗朗西斯·龍和哈羅德·邱。他們只是叫他「卡斯珀」——友好的小精靈的名字。至少不是赫爾曼和卡尼普[1]。
也許這就是原因了,亨利想,然後低頭看看那可笑的寫著「我是中國人」的胸章。謝了,爸,你這麼幹,還不如直接在我背上掛個牌子,寫上「踢我」!
亨利加快腳步,終於轉過街角,朝北走去。在去學校的半路上,他總會在南國王街拱形的大鐵門那裡停一下,把他的午餐給謝爾登。這是一個差不多是亨利兩倍年紀的薩克斯手,他每天都在這裡的街角為遊人們吹薩克斯,掙些零錢。儘管波音公司的生意十分景氣,謝爾登這樣的本地人卻還是沒有富起來。他是一個優雅的爵士樂手。他的窮困與他的音樂才華關係不大,卻與他的膚色有很大的關係。亨利一見他就喜歡上了他。這倒並不是因為他們都是被排斥的一類人——假如他曾想到這一點,可能會有一部分是出自這個原因——但是,不,他喜歡他是因為他的音樂。亨利並不知道爵士樂是什麼,他只知道那是他父母從沒聽過的東西,而這讓他更喜歡爵士樂了。
「胸章不錯,年輕人。」謝爾登說,他正在打開他的盒子,準備上午的表演,「真是個好主意,針對珍珠港事件的吧。」
亨利低頭看看襯衫上的胸章,他已經把它給忘掉了。「是我爸的主意。」他嘟噥道。他的父親憎恨日本人。不是因為他們擊沉了美軍軍艦亞利桑那號,而是因為在過去四年中他們一直不停歇地轟炸重慶。亨利的父親從沒去過那裡,但他知道蔣介石的這個戰時陪都已經成了有史以來受轟炸最為慘重的城市。
謝爾登讚許地點著頭,敲敲亨利的書包上掛著的鐵飯盒:「今天的午餐是什麼?」
亨利把午餐盒子遞給他:「和往常一樣。」一個雞蛋橄欖三明治,胡蘿蔔條,還有一個蘋果梨。他的母親至少還是好心地給他裝了一份美式午餐。
謝爾登笑起來,露出一顆巨大的包金牙:「謝謝你,先生,祝你今天過得愉快。」
從到雷尼爾小學上學的第二天起,亨利就一直把午餐送給謝爾登。這樣做更安全。亨利的父親因為兒子被耶思樂路的這所全白人學校接收,一直非常興奮。這對於亨利的父母來說是一個充滿榮耀的時刻。他們不斷地在街頭、市集上向他們的朋友講述此事,周六去秉公堂玩賓果遊戲和打麻將時,他們也滔滔不絕地講著。「他們收了他,還給他獎學金。」這是他聽他的父母用英語完整說出的唯一一句話。
但亨利的感受和驕傲毫不相干。他的情緒很快就超越了害怕,變成了單純地為生存而努力。上學第一天,查斯·普雷斯頓為了搶他的午餐,揍了他一頓,這就是他把午餐送給謝爾登的原因。不過作為交換,他也會稍稍得到一點回報,那就是在每天回家時從謝爾登的盒子裡拿走一個五分錢的硬幣。每個星期,亨利都會用他新掙的午餐錢為母親買一束星火百合,那是她最喜愛的花——因為沒有吃她用愛心準備的午餐,他感到有些內疚,所以要用花來補償。
「你為什麼買花?」她會用中國話問。
「今天所有東西都特價甩賣。」他會用英語編造一些藉口來解釋這一點,以及為什麼他每次去市集跑腿,似乎總能多帶一些零錢回家。他故意說得飛快,確信她絕對聽不懂,母親的表情則會從迷惑轉為滿意的接受,點點頭,把零錢放進錢包里。她幾乎聽不懂英語,但亨利能看得出來,她很滿意他討價還價的本事。
要是學校的問題也能這麼輕易地解決就好了。
對於亨利來說,獎學金這個詞和學業沒有半點關係,卻和幹活兒有關。幸運的是,他學會了飛快地幹活兒。他必須這麼做。尤其是午飯前的活兒——因為他總是提前十分鐘下課。這十分鐘的時間,只夠他去到飯堂。在那裡,他將系上一條長得蓋住他膝蓋的、漿得硬邦邦的圍裙,為其他孩子分發午餐。
幾個月來,他已經學會了閉起嘴巴,無視他人的刁難——特別是威爾·惠特沃思、卡爾·帕克斯和查斯·普雷斯頓這幾個惡霸。
負責做午餐的比蒂太太也幫不上什麼忙。她總戴著發網,愛絮叨,她的形象生動地詮釋了亨利最喜歡的一個美國詞彙:猛女。她用手做飯,準確地說,是用她那雙髒兮兮的、布滿皺紋的手去量一切的東西。她粗壯的小臂則說明她壓根兒不需要什麼電動攪拌器。但是,就像狗舍里的狗不願意在睡覺的地方解決大小便一樣,她從來不吃自己做的飯。她總是帶午餐來吃。亨利一系上圍裙,她就會扯掉發網,帶著她的午餐桶和一包「好彩」煙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飯堂「獎學金」意味著亨利永遠別想找到時間休息。當最後一個孩子吃完之後,他會去儲藏室里吃一些糖水桃罐頭,孤零零一人,周圍是堆得小山般高的番茄醬和什錦水果罐頭。
[1] 類似《貓和老鼠》的另外一系列動畫片中的角色,赫爾曼是鼠,卡尼普是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