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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魔法的顏色2

2024-10-09 10:02:07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粉紅色沒有了!沒看見嗎?」這個小人兒尖叫著,「沒有粉紅色,你看看哪兒還有粉紅色?你老按那個手柄也沒用!現在想要粉紅色了?誰讓你剛才一個勁兒光照年輕小妞的?朋友,從現在開始都是黑白的,聽明白了?」

  

  「明白了。行,好的。」靈思風說。他覺得透過小門能看見黑匣子裡面陰暗的一角,有一個小畫架子,還有一張小床,床鋪都沒疊。他寧願什麼都沒看見。

  「聽明白就行!」這小鬼說,把門關上了。

  靈思風聽見匣子裡面隱約有抱怨的聲音,還有三腳凳從地板上拖過去的摩擦聲。

  「雙花……」他叫,抬頭望過去。

  雙花不見了。靈思風往人群看去,刺骨的恐懼爬上他的後脊樑。就在這時,有東西輕輕戳上他的後背。

  「慢慢轉過身來!」聲音低沉、冰冷,仿佛一匹黑綢,「否則就別想要你的腎了。」

  圍觀的人興致高漲。今天可算趕上好看的了。

  靈思風慢慢轉過身,感覺刀尖划過他的肋骨。

  他認出拿著刀的人——斯特恩·威瑟——大盜、殘酷的劍手,爭當全世界最大的壞蛋,但目前還沒有成功,所以他是個十分不滿的人。

  「嗨——」靈思風顫巍巍地打招呼。他看到幾碼之外,一些沒良心的人正掀開雙花的箱子蓋,興奮地對那些裝著金幣的袋子指手畫腳。威瑟笑了笑,那張刀疤臉更嚇人了。

  「我認得你,」他說,「一個不入流的巫師。這東西是什麼?」

  靈思風意識到箱子的蓋子正在微微發抖,而這會兒一絲風都沒有。還有,他手裡還拿著畫畫兒匣子呢。

  「這個?這個東西會畫像。」他高興地說,「嘿,就這麼笑,別動。」他飛快地退後幾步,把匣子對準他。

  威瑟一時有點兒猶豫。「什麼?」他問。

  「很好,就這樣別動……」靈思風說。

  大盜頓了頓,喉嚨里哼哼著,把劍收了回去。

  只聽「噼啪」一響,兩聲可怕的尖叫同時響起。靈思風沒敢往四周看,生怕看見什麼恐怖的東西。等威瑟反應過來,再找他的時候,靈思風已經衝到廣場的另一頭了,而且還在不斷加速。

  信天翁大展雙翅,慢慢滑翔著下降。著陸的時候卻略失威嚴,羽毛亂飛,「撲通」一聲重重地砸在王公鳥園的平台上。

  鳥園的管理員在太陽地里睡得正香,怎麼也想不到早上剛收到一封長途信,這麼快就又來一封。他趕忙站起來,往上看去。

  不一會兒,他便一路小跑,手舉信筒,穿過宮殿的走廊。由於事情太突然,幹活兒粗心,他一邊跑,一邊吮著手背上被鳥狠啄出來的傷口。

  靈思風衝進一條小巷,不理會畫畫兒匣子裡傳出的一陣陣怒號。他翻過一道高牆,破袍子飛揚起來,仿佛一隻羽毛凌亂的鳥。他跳進一家地毯鋪子的前院,撞散貨物、推開顧客,直衝向店鋪的後門,邊跑邊賠不是。

  隨後,他又飛進另一道巷子,一個急剎,身體歪歪倒倒地搖晃著,好不容易才找回平衡,沒有一頭衝進安卡河。

  據說存在著一些神秘河流,一滴水就能要人的命。安卡河的濁流經過雙城後,很有可能就會成為這樣的殺人河。

  遠處的怒吼聲變成了驚恐的號叫。靈思風瘋狂地四下尋找渡船,或者,要是兩邊的高牆上能有扶手讓他爬上去就好了……

  他陷入了死胡同。

  一句咒語不請自來,涌到他腦中。若說他學過這句咒語,也許有點兒不確切,因為其實是這句咒語纏上了他。這段逸事與他被幽冥大學開除有關。當時,因為和人打賭,他斗膽翻開了創世者所撰的「八」開本天書[6]僅存於世間的唯一一份副本(當時圖書管理員在忙別的事情)。這句咒語從書里蹦了出來,隨即深深地扎進他的腦子裡。醫學院的骨幹集思廣益,也沒能把它騙出來,也無法確定這是一句什麼樣的咒語,只知道是與時空結構精妙結合的八大基本咒語之一。

  從那時開始,這咒語便顯出一種讓人擔憂的傾向,每當靈思風情緒低落或是生命受到威脅,它總想讓他把自己念出來。

  靈思風咬緊牙關,但第一個音節已經從嘴角冒出來了。他左手下意識地抬起,魔法的力量把他帶起來,轉了個圈,手上冒出第八色的火花……

  雙花的行李箱奔過牆角,箱子底下幾百隻腳活塞一般動個不停。

  靈思風張開嘴。咒語消失了,沒出來。

  箱子上草草裹了一張毯子,頗具裝飾作用,還拖著一個一隻胳膊卡在箱蓋中的小偷兒。無論毯子還是小偷兒都沒能拖住它的腳步。「死沉死沉」這個詞用在這個箱子上,真是再恰當不過了。

  它真的能把人弄死。箱子蓋兒上還別著兩根手指頭呢,不知是誰斷在那裡的。

  行李箱在離巫師幾步遠的地方停住,隨後把小腿兒都縮回去了。靈思風看不見它身上哪兒長著眼睛,可他老覺得這東西正盯著他看呢。這是直覺。

  「走……」他輕聲轟趕它。

  箱子沒動,只是蓋子「吱呀」一聲開了,把那個已經斷了氣的小偷兒放開了。

  靈思風想起裡面的金子,這箱子也許必須有個主人。雙花不在了,或許它就隨他了?潮水的流向變了,午後餘暉下,河面的垃圾漂向下游幾百碼處的「河口門」。不一會兒,那個小偷兒的屍首就被河水吞噬了。

  即便屍首不久被人發現,也不會引起任何議論。再說,入海口的鯊魚向來按時用餐。

  靈思風看著屍體漂走,思考著自己接下來該往哪裡走。行李箱子應該有浮力,他只需靜待暮色降臨,然後順著潮水漂出城去。下游有不少荒野,他可以爬上岸去。再接下來……假如王公真的已經把他的樣子通報給別的城市,換換衣服,刮個鬍子,或許能瞞天過海。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靈思風又有語言天賦,乾脆去客邁拉城或是高尼姆,伊加爾滂也行,五六支軍隊也追不回他。等出去了——有錢有樂,又安全……

  可是,雙花怎麼辦?靈思風決定為他默哀一陣子。

  「完全可能更糟,」靈思風訣別道,「死的甚至可能是我自己。」

  他剛想動身,發現自己的袍子被什麼東西拽住了。

  扭頭往後看,他發現袍子邊被箱蓋緊緊咬住了。

  「啊,果法爾,」王公高興地說,「快進來,請坐。來點兒蜜餞海星嘗嘗嗎?」

  「樂意為大人效勞,」老者靜靜地說,「但醃製的棘皮動物還是算了。」

  王公聳聳肩膀,指指桌子上的捲軸。

  「念念這個。」他說。

  果法爾拿起羊皮紙,當他看到金色帝國那熟悉的象形文字,一根眉毛挑了起來。他默讀了大約一分鐘,然後把紙卷過來,又花了一分鐘檢查正面的封印。

  「關於這個帝國,你是最著名的專家。」王公說,「你能解釋這回事嗎?」

  「要了解這個帝國,重要的不是記下某個具體事件,而是掌握人的想法。」這位老外交官說道,「這封信確實有點兒怪,但也沒什麼特別值得驚奇的。」

  「今天早上,該國皇帝特別指示我,」王公皺起眉頭,「指示我要保護好這個叫什麼兩朵花的人。現在看起來,好像又讓我殺掉這個人。這還不值得驚奇嗎?」

  「不。那個皇帝比孩子大不了多少。他是個——理想主義者,很激進。對他的人民來說,他就像一位神明。下午這封信,除非我判斷失誤,是從『九轉鏡』——他們的高級大臣那裡寄來的。他曾為多個皇帝效勞,年事已高。他認為,若想成功治國,『皇帝』的角色必不可少,同時也麻煩多多。他見不得出亂子。出亂子是建不成帝國的,這是他的一貫看法。」

  「我有點兒明白了……」王公說。

  「確實是這樣。」果法爾的鬍鬚中透出笑意,「這個訪客就是個『亂子』。我敢肯定,這位九轉鏡會表面上遵從皇帝的命令,實際卻自作主張,確保這個到處亂跑的人回不了國,不會在國內傳播不滿足於現狀的惡症。這個國家希望它的人民一輩子待在國家給他們安排的地方。所以,如果這個什麼兩朵花在蠻夷之邦銷聲匿跡,他們就省事了。以上就是我的看法,大人。」

  「那麼你的建議是?」王公問。

  果法爾聳了聳肩膀。

  「您什麼都不必做。事情往往會自行解決。但是,」他撓撓耳朵,若有所思,「也許『刺客行會』能……」

  「是啊,」王公說,「刺客行會。他們目前的首領是誰?」

  「是毛腳茲洛夫,大人。」

  「跟他打個招呼,行嗎?」

  「當然可以,大人。」

  王公點點頭,如釋重負。他與九轉鏡所見略同——生活本來就夠不容易的了,老百姓嘛,還是讓在哪兒待著,就在哪兒好好待著吧。

  美麗的繁星照耀著碟形世界。店鋪一家接一家關門打烊了。而此時,騙子、小偷兒、妓女、幻術家、混混兒和梁上君子則紛紛起身吃早飯。巫師們奔走忙碌著他們在多層空間的事務。兩大星球將在今晚相接,最早施放的一批咒語已經使魔法營地上空煙籠霧罩。

  「你看,」靈思風說,「你這樣對咱倆誰都沒有好處。」他往邊上挪著步。行李箱子寸步不離地跟著,蓋子嚇人地半張著。靈思風只簡短地想了想奮力一跳、逃出生天的可能性,然而箱子蓋仿佛猜到了似的,「啪」的一下咬緊了。

  靈思風的心沉了下來。但他安慰自己,就算逃掉,這箱子遲早也會再跟上來。瞧它那副倔模樣就知道了。他有個不祥的預感,即使他能找到一匹馬,這箱子還是能按自己的步伐跟上他。永遠跟下去,漂洋過海也不怕。每當他夜晚停下休息,它便會從後面慢慢地趕上來。即使到了異域蠻荒,在此後的歲月里,他會永遠聽見身後的路上幾百隻小腳加速,加速……

  「你跟錯人了!」他發出哀鳴,「又不是我的錯,又不是我把他拐走的!」

  箱子往前逼近兩步。這時,靈思風的腳後跟與河水只隔一條狹窄的油乎乎的堤道。他腦中閃出一個念頭:也許這箱子比他游得還快。他努力不去想像淹死在安卡河裡是個什麼慘狀。

  「它不會罷休的,除非你聽它的。」一個小細嗓子對他發了話。

  靈思風低頭看著那隻還掛在他脖子上的畫畫兒匣子。那扇小門開了,裡面的小人兒倚著門框,抽著菸斗,看笑話一般關注著事態發展。

  「我至少還能拖個人下水。」靈思風從牙縫裡擠出一句。

  小鬼把菸斗從嘴裡拿出來。「你說什麼?」他問。

  「我說我要下水,你也別想在岸上待著,該死的!」

  「隨你的便!」小鬼意味深長地拍拍匣子邊,「到時候咱看誰先沉底兒!」

  箱子打了個哈欠,又往前擠了一寸。

  「行了行了,」靈思風生氣地說,「你總得給我點兒時間考慮考慮吧。」

  箱子慢慢往後退了退。靈思風重新回到能與河水保持一定距離的地方,靠著牆根坐下來。河對岸的安卡城燈火通明。

  「你是個巫師,」畫畫兒的小鬼說,「你肯定有辦法把他找回來。」

  「恐怕我算不上什麼巫師。」

  「你完全可以衝到別人面前,把人變成蟲子啊。」小鬼給他鼓勁兒,沒理會他之前的回答。

  「不行。『化獸』是專業八級水平的咒語,可我甚至沒完成訓練。我只會一句咒語。」

  「一句,一句也管用啊。」

  「估計不行。」靈思風絕望地說。

  「那你會的這句是幹什麼用的?」

  「沒法兒跟你說。現在不想說這個。不過,說實話,」他嘆了口氣,「咒語沒什麼好。最簡單的你都得花三個月才能記住,可只要你用一次,噗!什麼都沒了。魔法就是這麼個傻事,你明白嗎?你花二十年學會一句咒語,在臥室變出個裸體少女來,可那二十年裡,你早已被水銀霧毒個半死,讀那些古老的天書讓你幾乎成了半瞎子,少女來了,可你卻不知道接下來該幹什麼。」

  「這我倒是從來沒想到。」小鬼說。

  「嘿,你看,本不應該這個樣子的。雙花跟我說他們國家就有更高級的魔法,我還以為……還以為……」

  小鬼期待地望著他。靈思風罵了自己一句。

  「你要是非要知道的話,我還以為他指的並不是魔法,不是我們這種魔法。」

  「不是魔法是什麼?」

  靈思風開始自傷自憐起來。

  「我不知道。」他說,「我想,也許是更好的做事方法吧,理智一些的辦法。能夠駕馭……比如說能夠駕馭閃電,或者別的什麼。」

  小鬼看了他一眼,很友善,然而目光里飽含憐憫。

  「閃電是暴風巨人戰鬥時的飛矛,」他慢吞吞地說,「這是氣象學上已知的事實,你怎麼駕馭它?」

  「我知道。」靈思風難受地說,「舉例失誤。」

  小鬼點了點頭,鑽回畫畫兒匣子。過了一會兒,靈思風聞到裡面傳出煎培根的香味。他忍著忍著,直到胃再也無法忍受,於是敲開匣子。小人兒又出來了。

  「我剛才一直在琢磨你說的話。」靈思風還沒張嘴,小人兒倒先發了話,「就算你能駕馭它,把馬鞍子放在它上面,你能讓它拉車嗎?」

  「你說什麼亂七八糟的?」

  「閃電啊。它上下亂竄,可你卻想它直著走,別上下跑。再說,它很可能把馬鞍子給燒了。」

  「我不管什麼閃電不閃電的了!我空著肚子怎麼思考?」

  「肚子空,吃東西填飽它嘛。這就叫邏輯。」

  「我怎麼吃?我一挪動地方,這鬼箱子就沖我撲騰蓋子!」

  恰在這時,箱子把蓋子大張開來。

  「看見了吧?」

  「它不是想咬你。」小鬼說,「它那裡面裝著吃的呢。你要是餓死,對它也沒好處。」

  靈思風往箱子深處看去。真有吃的,在亂七八糟堆著的匣子和錢袋之間,有幾個瓶子和油紙包。他自嘲地笑了一聲,晃晃悠悠登上廢棄的堤道,找到一塊長度合適的木頭,儘量動作輕柔地把箱子蓋支穩,這才從箱子裡掏出一個扁平紙包。

  紙包裡面裝的是硬得像鑽石木材的餅乾。

  「媽的……」他咕噥著,撫摸著牙齒。

  「這是埃潘瑟船長牌旅行消化餅。」小鬼邊說邊往匣子裡走,「在海上,這東西救過不少人的命。」

  「哦,當然。你們是不是用它當救生筏?或者用來砍鯊魚,然後看著它沉底兒?這瓶子裡面是什麼東西?毒藥嗎?」

  「水。」

  「到處都有水!他帶水幹什麼?」

  「信得過。」

  「信得過?」

  「是啊。比如這裡的水,他就信不過。明白嗎?」

  靈思風打開一個瓶子。裡面的液體也許曾經是水,但現在嘗起來沒有任何滋味,連點兒活氣兒都沒有。「什麼味兒都沒有。」他悶悶地說。

  箱子「吱呀」一聲,引起他的注意。懶洋洋地,仿佛有意要恐嚇他一般,蓋子慢慢壓下來,靈思風臨時支在那裡的木頭仿佛乾麵包一般被碾了個粉碎。

  「好的,好的,」他說,「我這不是正在想嗎?」

  尹默爾的老窩在「斜塔」里,就在白霜巷和霜凍巷的交叉口上。午夜,一個警衛孤零零地站在暗處,抬頭看天上兩個星球相接,漫不經心地琢磨著這事能給自己帶來什麼運氣。

  傳來一絲非常微弱的聲響,音量如同蚊子打哈欠。

  警衛沿著無人的街道看去,目光停留在幾碼之外的一處泥淖,那裡似乎有什麼東西迎著月光閃閃發亮。他過去把它撿起來。月光照出了金子,他深深吸了口氣,回音足夠傳到巷子裡去。

  又有響動,又是一枚金幣,滾進街對面的排水溝。

  剛把它撿起來,又來了一枚,遠了點兒,還在滾動。他想起來了,據說金子是星星光芒的結晶。

  要不是親眼看見,他才不相信金子這麼貴重的東西能隨便從天上往下掉呢。

  走到對面的巷口,更多的金幣正一個勁兒往地上掉。有的還是成袋成袋的呢。很多很多……

  靈思風將一袋金子重重砸到警衛的腦袋上。

  警衛恢復知覺後,發現面前站著一個怒目相向的巫師,手持匕首抵在他的喉嚨上。黑暗裡還有個東西咬住他的腿。

  這咬勁兒不是一般地大,他覺得這東西要是願意,還能咬得更狠。

  「那個有錢的外國人在什麼地方?」巫師小聲問道,「快說!」

  「什麼東西夾著我的腿?」警衛的聲音裡帶著恐懼。他想掙脫出來,可那東西咬得更緊了。

  「這你還是不知道的好。」靈思風說,「好好聽著,那個外國人在哪兒?」

  「他不在這兒!他們把他帶到布羅德曼那裡去了。人人都在找他!你不是那個靈思風嗎?對了,是那個箱子,那個會咬人的箱子……哦別別別別……求求求求你了……」

  靈思風走了。警衛感覺黑暗裡咬他腿的那個東西也鬆開了……他開始害怕……那東西自己放開了他。當他掙扎著站起來,一個又大又沉、方方正正的東西從黑暗裡衝出來,撞開他,飛奔著追上巫師。那東西長著幾百隻小腳。

  僅憑自製的那本常用語錄,雙花努力地向布羅德曼解釋那個神秘的「保先」是怎麼回事。肥胖的店老闆認真地聽著,黑色小眼睛閃閃發光。

  桌子另一端,尹默爾饒有興致地望著他們,偶爾拿片盤裡的肉餵自己的烏鴉。威瑟在他身旁走來走去。

  「別轉來轉去的,」尹默爾說,兩眼仍舊望著對面那兩個人,「不看都知道你那副坐立不安的樣子。斯特恩,誰有膽子在這兒襲擊咱們?那個不入流的巫師肯定會來的。他不敢不來。他還會跟咱們討價還價。咱們趁機把他抓住,然後金子、箱子全扣下。」

  威瑟一隻眼瞪著他,一拳擊在戴黑手套的掌心裡。

  「誰能想到碟形世界上會有那麼多智慧梨木?」他說,「咱們哪兒想得到?」

  「別轉來轉去的,斯特恩。這一次,你准能幹得更漂亮。」尹默爾心平氣和地說。

  他的這位副手厭惡地「哼」了一聲,大步走到屋子對面找他手下人的碴兒去了。尹默爾接著看那個觀光客。

  很奇怪,這個小矮子似乎並沒意識到自己此時處境危險。尹默爾好幾次看見他環視四周,臉上帶著非常滿意的表情。他還跟布羅德曼侃侃而談,無休無止。尹默爾注意到他們在交換一張紙片,然後布羅德曼給了這外國人一個金幣。這太奇怪了。

  布羅德曼站起身,搖搖晃晃走過尹默爾坐的地方。賊頭子尹默爾突然伸出一隻胳膊,仿佛鋼鉗彈出,一把拽住胖老闆的圍裙。

  「哥們兒,剛才說什麼哪?」尹默爾平靜地問他。

  「沒……沒什麼,尹默爾。一點兒私事。」

  「朋友之間可不保密的哦,布羅德曼。」

  「是啊。可,說真的,我自己也還不是太明白。這東西好像就是一種打賭,你能明白嗎?」老闆緊張地說,「他們管這叫『保先』,好像就是打賭說破鼓酒館不會著火。」

  尹默爾望著他,把布羅德曼盯得心裡直發毛,渾身打戰。隨後,賊頭子笑了起來。

  「這麼個蟲子蛀的破地方,隨時都能燒起來。」他說,「這人肯定是瘋了。」

  「是啊,但就算瘋,也是個有錢的瘋子。他說他現在拿到了『保……保……』想不起那個詞兒了,反正打頭是個保字,意思相當於咱們的押下賭注。假如破鼓真給燒沒了的話,他在阿加丁帝國工作的那個地方就會付給我錢。我倒不是希望真燒起來。破鼓,我是說……我是說……這裡是我的家,破鼓……」

  「看來,你還沒傻到家嘛。」尹默爾說著,一把推開老闆。

  酒家的門猛地打開,幾乎拍進牆裡去。

  「嘿,這可是我的門!」布羅德曼吼道。接著便看清了站在樓梯最上面的是誰,於是飛快地一彎腰,躲到一張桌子後面,正好躲過飛來的一把短黑鏢。黑鏢「砰」的一聲,插在木桌上。

  尹默爾又開了一瓶啤酒,動作放得很慢。

  「來跟我喝幾杯吧,茲洛夫?」他淡淡地招呼道,「快把劍收起來,斯特恩。毛腳茲洛夫是咱的朋友。」

  刺客行會頭子手裡靈活地轉著吹鏢筒,隨即利落地把它塞進皮套里。

  「斯特恩!」尹默爾喝道。

  身穿黑衣的二號強盜嘴裡噝噝作響,把劍插回鞘里,但手仍然放在劍把上,眼睛盯住刺客頭子。

  當上刺客行會的老大可不是件容易事。刺客行會內部職位競爭十分激烈,最重要的就是「實踐經驗」——當然,殺人的,除了實踐經驗,還有什麼呢?所以,茲洛夫那張寬大老實的臉膛乾脆是由道道傷疤拼合起來的——多次近距離搏鬥的結果。

  不過,那張臉原本也帥不到哪兒去。據說茲洛夫之所以選擇這樣一種穿黑衣戴黑帽、在夜間潛行的職業,都是因為他父母有巨怪的血脈,怕光。要是這話傳到茲洛夫耳朵里,傳話的人就得用帽子托著自己的耳朵回家了。

  茲洛夫慢慢走下樓梯,身後跟著幾個刺客。他朝尹默爾面前一站:「我來找那個觀光客。」

  「這有你什麼事兒,茲洛夫?」

  「當然有。格林哥,厄蒙德——抓住他。」

  兩名刺客走上前。斯特恩擋住他們,手裡的劍出現在離他們喉嚨一寸左右的地方,速度快得仿佛空氣沒有阻力。

  「我一次估計只能殺一個。」他低聲說,「你們自己合計合計,誰先來?」

  「抬頭看看,茲洛夫。」尹默爾說。

  房樑上頭的暗影里,一排兇狠的黃眼睛正往下看。

  「你再往前一步,回去時就得少隻眼睛。」賊頭子說,「還是坐下喝一杯吧,茲洛夫,咱們好好談談。我記得咱們原先都說好來著:你不搶人,我不殺人——就是說,不為錢殺人,不掙這份兒錢。」他停了停,又補了一句。

  茲洛夫拿過遞上來的啤酒。

  「又怎麼樣?」他說,「我就是要殺了他,殺完之後你再搶他好了。那邊那個怪模怪樣的就是他吧?」

  「是的。」

  茲洛夫盯著雙花,雙花沖他露齒而笑。茲洛夫聳聳肩膀。他從不琢磨為什麼有人會希望別人死,這只是自己的差事而已。

  「誰雇你來的,我能問問嗎?」尹默爾說。

  茲洛夫抬手一擋。「別問。」他拒絕回答,「行規!」

  「當然當然。對了……」

  「什麼?」

  「我是說,我有幾個人守在門外……」

  「剛才在。」

  「還有幾個在街對面的路口上……」

  「現在不在了。」

  「還有兩個弓箭手在房頂上。」

  茲洛夫的臉上閃過一絲疑慮,仿佛一縷殘陽照在溝壑縱橫的田地上。

  門又被猛地推開,幾乎把站在門邊的一名刺客拍個半死。

  「別再這麼推門了!」布羅德曼在桌子底下尖叫。

  茲洛夫和尹默爾盯著門口的人。這人不高,挺胖,穿著講究,非常講究。幾個又高又大的身影在他身後赫然聳立,高大得嚇人。

  「這是誰?」茲洛夫問。

  「我認識他。」尹默爾說,「他叫雷波夫。他是銅橋那邊『叫喚盤子』旅館的老闆。斯特恩,把他轟走!」

  雷波夫伸出一隻戴戒指的手。斯特恩·威瑟停在半路,幾隻龐大的巨怪低頭鑽進門,站在這個胖子身旁,被裡面的光線晃得直眨眼。面袋子粗細的小臂上虬結著西瓜大小的肌肉塊。每個巨怪都手拿雙刃斧——拇指和食指,兩根指頭拈著。

  布羅德曼「騰」地從桌子後面站起來,一臉怒氣。

  「給我出去!」他大叫,「把這些巨怪轟走!」

  誰都沒動。廳里一時間鴉雀無聲。布羅德曼飛快地往四周看了看,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都對誰說了些什麼。他嘴裡發出一絲憋了好久、巴不得跑出來的哭音。

  他奔向通往地窖的門口,這時,一隻巨怪整隻火腿大小的手懶洋洋地一揮,斧子飛向屋子另一端。地窖門撞上的聲音和它被剁成兩半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

  「見鬼!」毛腳茲洛夫叫道。

  「你們想幹什麼?」尹默爾問。

  「我代表商貿聯合行會。」雷波夫平靜地說,「你知道,總得保護我們的利益呀。我沖那個小矮子來的。」

  尹默爾皺起眉頭。

  「勞駕,」他說,「您剛才說……您代表生意人?」

  「生意人,還有其他貿易者。」雷波夫說。

  這時,除了越來越多的巨怪之外,他身後又進來幾個尹默爾以前似乎見過的人,也許過去曾在櫃檯或是吧檯後邊見過他們。都是灰撲撲的臉,很難給人留下什麼印象,於是人們很快就會把他們忘掉了。尹默爾心底泛起一絲不快。他想,如果狐狸碰上的是一頭憤怒的羔羊,會發生什麼事。更要命的是,如果這是一頭雇得起狼的有錢羊……

  「能問問這個聯合會是……什麼時候成立的嗎?」他問道。

  「今天下午成立的,」雷波夫說,「你知道,我是旅遊業的副會長。」

  「你說的這個旅遊業是什麼意思?」

  「呃……我們也不是很清楚……」雷波夫說。這時,一個滿臉鬍子的老頭兒從他肩膀上探出頭來,乾巴巴地說:「我代表全體摩波酒商,告訴你,旅遊就是生意!明白了?」

  「又怎麼樣?」尹默爾冷冷地說。

  「是這樣,」雷波夫說,「我剛剛說過,我們要保護自己的利益。」

  「賊都出去!賊都出去!」他身後那個老頭子嚷嚷道,邊上的人也跟著嚷嚷起來。茲洛夫笑了。

  「殺人的也出去!」老頭兒接著說。茲洛夫不高興了。

  「道理很簡單,」雷波夫說,「到處都是搶錢的殺人的,能帶給觀光客什麼好印象?人家大老遠跑到咱們偉大的城市,觀賞文化古蹟,體會優雅風俗,結果死在巷子深處,屍體順著安卡河漂走——人家怎麼回去對親朋好友講述旅行的美好時光?想清楚吧,你們得與時俱進哪!」

  茲洛夫和尹默爾兩人大眼瞪小眼。

  「咱們難道沒與時俱進嗎?」尹默爾說。

  「那咱們就『進』一個,夥計。」茲洛夫說。

  他唰地掏出吹鏢筒,放到嘴邊,一枚短鏢嗖嗖地飛向近旁一個巨怪。巨怪一晃,斧子出手,飛過茲洛夫的頭頂,砍死了他身後一個不幸的賊。

  雷波夫急急彎下腰去,好讓他身後的巨怪舉起巨大的鐵十字弩,衝著邊上的刺客放出足有矛那麼長的弩箭。

  惡戰開始了……

  很早就傳說,那些對「想像的色彩」——稀有的第八色射線敏感的人,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靈思風急匆匆穿過擁擠不堪、燈火通明的摩波夜市,行李箱子慢悠悠地跟在後面。他一頭撞上一個黑黑的大高個子,剛想恰如其分地咒罵幾句,結果發現這一位竟是死神。

  除了死神,還有誰的眼窩裡是空空的,走在街上,還在肩上扛著一把大鐮刀?靈思風眼見一對兒熱戀的情侶談笑風生,直直地穿過這團鬼影兒,還若無其事。他嚇壞了。

  雖然臉上不大可能會有什麼表情,死神看上去仍舊像吃了一驚的樣子。

  靈思風?死神說,聲音低沉,宛如地洞裡一扇鉛質大門砰然撞上。

  「嗯。」靈思風應著,努力躲開那雙空洞洞的眼睛。

  你怎麼在這裡?轟隆、轟隆……好像深山腳下,蛀滿蟲子的地穴里,棺材板響動的聲音。

  「我為什麼不能在這裡?」靈思風說,「而且,我知道你肯定很忙,所以我就不耽擱你……」

  你在這兒撞上了我,我很驚奇。靈思風。因為你我有個約會,就在今晚。

  「哦,不,不會吧……」

  當然會。可是,我本想在偽都見你。這可真是該死的麻煩了。

  「但那地方離這兒有五百多英里呢!」

  用不著你告訴我。我自己看得出來,整個系統又亂套了。那麼,能不能請你儘快去……

  靈思風退後幾步,雙手伸著,護著自己。旁邊小攤上賣魚乾的小販正饒有興致地看著這個瘋子。

  「我不去!」

  我可以借給你一匹快馬。

  「不要!」

  不會疼的。

  「不!」靈思風轉身就跑。

  死神望著他的背影,傷心地聳了聳肩膀。

  混帳東西。死神說。隨後轉過身,發現了那個魚販子。他一聲咆哮,伸出白骨手指,停了那個人的心跳。然而,死神一點兒也不得意。

  隨後,死神想到再晚些時候必將發生的事。說死神笑了也許不太確切,因為他反正老是咧著嘴,一副混凝土固定出來的表情。但此時他輕輕哼起小曲兒來,簡直能給瘟疫災區的景致充當背景音樂,偶爾停下來,要幾隻小飛蟲的命;一隻縮在魚攤子底下的貓(所有的貓都看得見第八色)也被他索取了九條命中的一條。死神抬起腳步,走向破鼓酒館。

  摩波的小短街其實是全城最長的街道之一。它順時向的盡頭接上金絲街,形成丁字路口,破鼓酒館恰在交界點上,於是整條街的景致盡收眼底。

  小短街盡頭,幾百隻小腿撐起一個黑色長方塊,跑了起來。一開始還只是慢騰騰地小跑,但跑過半條街後,那速度簡直如同離弦之箭……

  一個更黑的影子沿著破鼓酒館的一堵外牆向前慢慢蹭去,離把守門口的兩個巨怪只有幾碼遠。靈思風汗如雨下。要是它們聽見他系在腰帶上那些特別預備的袋子裡的叮噹聲……

  其中一隻巨怪拍拍另一隻的肩膀,發出一陣仿佛鵝卵石撞擊的聲音,往星光照亮的街道上指了指……

  靈思風從他的藏身處猛衝出來,一轉身,猛地將口袋甩進破鼓酒館離他最近的一扇窗子裡。

  威瑟看見有東西飛進來。這個布袋在空中划過一道弧線,翻個跟頭,砸在桌子角上散開了。

  一時間,金幣滿屋子滾著,轉著,閃閃發光。

  房間裡霎時安靜下來,只有金幣叮噹和傷員哀鳴。

  威瑟嘴裡罵罵咧咧,擺脫正跟他打鬥的刺客。「這是個圈套!」他大叫,「誰都別動!」

  五六十個人以及十幾個巨怪正撲向金幣,一聽這話,都停住了。

  隨後,今天第三次,大門又被人猛地撞開。兩隻巨怪匆匆進來,將門在身後一甩,插上粗重的門閂,接著逃向樓梯下面。

  門外響起一陣此起彼落的腳步聲,越來越響。門又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打開了。實際上是炸開的。粗大的木門閂飛到房間另一頭,門框也散了架。

  門板和門框掉落在桌子上,成了木片。隨後,不知所措的打手們注意到,木片堆里還有點兒別的東西。是一個箱子,正使勁抖動身子,從爛木頭堆中脫身出來。

  靈思風在已經炸毀的門口出現了,又扔進一袋他的「金幣彈」。袋子撞到牆上,金幣四散。

  地窖里的布羅德曼抬頭看看,嘟噥了幾句,隨後繼續干他自己的事。他儲備的整個冬天要用的蠟燭全都撒在地上,和引火木材混在一起。他打開一桶燈油。

  「『保先』!」他喃喃地說。油流了出來,汪在他腳下。

  威瑟大踏步衝過去,一臉狂怒。靈思風仔細瞄準,甩出又一袋金子,正中大盜胸口。

  但尹默爾已經行動起來。他喝了一聲,沖巫師伸出一根譴責的手指頭。一隻烏鴉從房樑上撲下來,向靈思風猛衝過去,張開的爪子閃閃發光。

  烏鴉沒有得手。關鍵時刻,行李箱子從木片堆里一躍而起,箱子蓋在半空中猛然打開,隨即「啪」地關上了。

  箱子輕巧地落了地。靈思風看見它的蓋子又張開了,只開了一道縫,剛夠伸出一條舌頭。這條舌頭大如棕櫚葉,紅如桃花木,舔掉幾根剩下的鳥毛。

  就在這時,吊在天花板上的大蜡燈掉了下來,屋裡頓時變得黑乎乎、陰沉沉的。靈思風像個彈簧般蜷起身體,然後一躍而起,抓住一根房梁一晃,盪到相對安全的屋頂。這力氣令他自己都吃驚不小。

  「真帶勁,是不是?」他耳畔有人說話。

  下面,盜賊、刺客、巨怪、做買賣的,似乎同時意識到這間屋子已經十分不安全:金幣到處都是,而且屋裡還有個東西,在黑暗中潛伏著,恐怖極了。他們仿佛一個人似的全往屋門衝去,可似乎都不大記得門到底在哪裡了,往哪兒走的都有。

  在一片混亂的上方,靈思風瞪著雙花。

  「是不是你把吊燈弄下去的?」他小聲問。

  「是的。」

  「你怎麼跑到這上面來了?」

  「我想我最好別礙大伙兒的事兒。」

  靈思風想了想,似乎沒什麼可說的了。雙花又說:「真是打群架!想不到會這麼棒!你覺得我是不是該下去謝謝他們?這是你安排的嗎?」

  靈思風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我想我們現在得下去了。」他的聲音空落落的,「所有人都走了。」

  他拉著雙花走過亂七八糟的大廳,上了台階。

  外邊將近黎明,天上還有幾顆星星,但月亮已經落下去了,邊緣向的遠處還閃著灰色的微光。街上一個人都沒有。

  靈思風嗅了嗅。

  「你聞到一股油味了嗎?」他問。

  威瑟從暗處走了出來,一腳把他絆倒。

  地窖樓梯最上面的一階,布羅德曼翻找著他的火柴盒。找著了,一摸是潮的。

  「我殺了那隻破貓!」他嘟噥著,手伸向門邊的架子,那兒平時還放著一盒。「沒有。」布羅德曼罵了一句。

  一支點燃的細蠟燭從空中飄了過來,正好出現在他身邊。

  給你。用這個吧。

  「多謝。」布羅德曼說。

  不客氣。

  布羅德曼拿起蠟燭,想往樓梯底下扔。他的手停在半路。他看著這支蠟燭,皺起眉頭。他又轉過身,舉起蠟燭想看個究竟。蠟燭不算亮,但多少也能在黑暗裡照出一個身影……

  「哦,不……」他喘了起來。

  哦,是的。死神說。

  靈思風在地上翻滾。

  他剛才擔心的還只是威瑟沒準兒會啐他一口。

  事實竟比他的想像更可怕。威瑟等著他自己爬起來,道:「我看見你有把劍,巫師。」他平靜地說,「勸你趕緊站起來,讓咱見識見識你的劍耍得怎麼樣。」

  靈思風慢慢爬起來,動作能拖多慢就拖多慢,然後從腰帶里抽出一把短劍。這是從那個警衛身上偷來的,不過幾小時前的事,但好像已經過了一百年。比起威瑟薄如紙的利刃,這東西簡直鈍得算不上是把劍。

  「可我不會使劍。」他抗議。

  「正好。」

  「難道你不知道嗎?帶刃的武器殺不死巫師。」靈思風絕望地說。

  威瑟冷笑一聲。「是聽說過,」他說,「所以我特別想試試看。」他一劍刺了過來。

  完全出於巧合,靈思風居然擋住了這一劍。他大吃一驚,嚇得手朝上一抬,誤打誤撞擋開了第二劍。但第三劍刺穿他的長袍,正刺在心臟部位。

  噹啷一聲響。

  威瑟勝利的吆喝哽在嗓子眼兒里。他抽回劍,重新刺在巫師身上,後者又驚又怕,已經全身僵直。

  又是「噹啷」一聲,接著,金幣開始順著巫師的袍子邊兒往下掉。

  「別人流血,你流金子,是嗎?」威瑟嘴裡噝噝作響,「我倒要看看你這把癩鬍子後面藏沒藏著金子,兔崽子……」

  他抬手撤劍,準備發出致命的一擊。就在這時,一直在破鼓酒館門口徘徊的那縷幽幽的微光忽地一閃,先暗了下去,突然綻成一個熊熊火球。火球將圍牆炸得向外飛出,屋頂更是飛到上百英尺之上,這才炸開,燒紅的瓦片噴射而出。

  威瑟看著翻騰的火海,嚇呆了。靈思風則跳了起來,一彎腰,從大盜拿劍的胳膊底下鑽過去,同時回劍一揮。劍刃劃出一道弧形,可惜他實在太過無能,這一劍砍下,落在對手身上的竟然是劍背,劍一下子從他手裡彈了出去。火星和著火的油點子雨點兒般落下,威瑟伸出一雙戴著鐵手套的手,一把掐住靈思風的脖子,把他摁倒在地。

  「你乾的!」他大吼,「是你跟你那個鬼箱子乾的!」

  他的拇指抵住靈思風的氣管。完了,巫師想,早知道這樣,真該聽死神的話去偽都。隨便什麼地方,總比這兒強啊……

  「打擾一下……」雙花說。

  靈思風感覺威瑟的手鬆了。只見威瑟慢慢站起來,一臉悲憤。

  一團火燙的燃屑掉在巫師的身上。他趕緊把它撲落,用腳踩滅。

  雙花站在威瑟後面,手執威瑟那把針尖般銳利的劍,劍尖頂在他的腰眼上。靈思風的眼睛收縮成一道窄縫。他把手伸進袍子,伸出來的時候兩隻手攥在一起,攥成一個大拳頭。

  「別動!」他說。

  「我的動作對嗎?」雙花焦急地問。

  「他說你要是亂動,他就把你的肝挖出來!」

  靈思風自由發揮了一下,翻譯給威瑟聽。

  「我懷疑他有沒有這個本事。」

  「想打個賭嗎?」

  「不想。」

  威瑟全身繃緊,準備轉身對付身後的觀光客。

  靈思風抓住機會發動了攻擊,雙臂掄出,正中大盜的下巴。威瑟震驚地瞪了他幾秒鐘,隨後安靜地栽倒在泥地上。

  巫師鬆開生疼的拳頭,一把金幣從疼得直抽搐的指頭間滑落下來。他低頭看著躺在地上的大盜。

  「好傢夥。」他喘著粗氣。

  他抬起頭,「嗷」的一聲慘叫。又一片燃屑落在他脖子上了。火焰沿著街道兩邊的房檐一路燒過來。周圍到處是人,從窗戶往外扔東西,從冒煙的馬棚往外牽馬。破鼓酒館成了一座白熱的火山。又一次爆炸,把裡面的大理石壁爐送上了天。

  「逆時城門離這兒最近!」靈思風大喊,聲音蓋過房梁坍塌的巨響,「快走!」

  雙花似乎還在猶豫,他一把抓住雙花的胳膊,拽著他就往街上跑。

  「我的行李……」

  「讓你那箱子見鬼去吧!要是還不走,你就得去那個不需要行李的地方了!快點兒!」靈思風吼著。

  他們推推搡搡,擠過四處奔逃的驚慌的人群。

  巫師張大嘴巴,狠狠吸進幾口新鮮空氣。有件事他弄不明白。

  「我敢肯定當時所有的蠟燭都滅了。」他說,「破鼓怎麼著的火?」

  「我也不知道。」雙花哀傷地說,「太可怕了,靈思風。我和他們那麼談得來……」

  靈思風驚訝得站住了腳。一個逃難的一下子撞在他身上,一個趔趄,身體一轉逃開了,留下一句咒罵。

  「談得來?」

  「是啊。那麼大的一群人,我覺得……語言上是有點兒障礙,可是他們都對我特別熱情,想讓我加入他們的聚會,我不答應都不行了——多好的人啊,我覺得……」

  靈思風想糾正他的錯誤觀念,卻不知應該從何說起。

  「老布羅德曼這回可遭殃了。」雙花接著說,「不過,還好他很明智。我手裡還拿著他付給我的一利努呢——第一筆保費。」

  靈思風不知道「保費」這個詞兒是什麼意思,但他的腦子轉得很快。

  「你保了破鼓的『先』?」他問,「你跟布羅德曼打賭說酒家不會著火?」

  「哦,是的。標準估價,兩百利努。你為什麼問這個?」

  靈思風轉過身,盯著向他們洶湧而來的烈火。他想,不知這兩百利努能買下安卡-摩波城多少地方。肯定是好大好大一塊地。但現在,布羅德曼的如意算盤落空了,瞧這火勢……

  他低頭看著這個觀光客。

  「你這個……」他說,在腦海里尋找璀博語裡最難聽的詞,可惜幸福的璀博人不懂得如何恰如其分地咒罵他人。

  「你這個……」他又說了一遍。又有個匆匆而來的人撞到他身上,背上的利器險些剮著他。

  靈思風心裡一直憋著的火騰地爆發了。

  「你這個『就像有一種人,戴著銅鼻環,在暴風雨的時候,站在拉魯阿魯阿哈山頂上一隻洗腳盆兒里,大喊閃電女神阿洛乎拉長得像病變的厄洛魯阿哈樹根』!」

  這是我的工作。那個撞上來的人說道,隨即大步走遠了。

  每個字都像大理石板一般落下,沉甸甸的。但靈思風敢肯定,自己是唯一聽見這句話的人。

  他一把抓住雙花。

  「咱們趕緊離開這裡。」他說。

  安卡-摩波大火還有個有趣的副作用。那張惹出這場大禍、讓城市從破鼓酒館開始化為一片瓦礫的「保先單」隨著熱氣流,高高地飛進了碟形世界上空的大氣層。幾天之後,它又回到陸地上,落到幾千英里以外璀博群島上的一片厄洛魯阿哈樹林裡。天真、愛笑的島民順理成章地把它尊為神膜拜,讓比他們先進的鄰國居民樂不可支。奇怪的是,這位神似乎挺管用。接下來幾年,降水量豐富,莊稼收成出奇地好。幽冥大學的少數民族宗教研究學院派出一支調查小組,光臨該島。然而,他們無非是去轉悠了一圈,什麼結論都沒得出來。

  火借風勢,從破鼓酒館燒出來,速度比人走得還快。當靈思風一臉燎泡、滿臉通紅地趕到逆時城門時,門上的木頭已經著了火。他和雙花這會兒都騎上了馬。搞到馬匹並不困難。一個狡猾的馬販子要的價是平時的五十倍,然而,當原價一千倍的金幣塞到他手裡時,他只有張著大嘴喘氣的份兒了。

  他們穿過城門之後,城門樑柱開始向下墜落,炸起陣陣火星。摩波已是一座大火爐。

  他們在火光照紅的大路上顛簸。靈思風側眼一望,他的這位旅伴正努力學習如何騎馬呢。

  「好哇。」他心想,「他還活著!我也沒死!誰想得到?沒準兒那個什麼帶刺兒的植物真有點兒能耐?」那個詞兒真拗口。

  靈思風把舌頭伸直,念出雙花母語裡這個詞的音節。

  「刺兒梅?」他努力回憶,「刺兒槐?荊棘!」

  這就對了,這聽起來才像雙花說的那個詞兒。

  城市最外圍的一片郊區還在悶燃。河水下游幾百碼處,一個奇形怪狀、明顯進過水的長方形物體夠著了逆時河堤的泥地。長方塊立刻伸出許多條小腿來,晃來動去,尋找穩當的立足點。

  行李箱子渾身沾滿菸灰,水跡斑斑,怒不可遏。它把自己拖上岸,抖落身上的積水,開始目測方位。隨後,它邁開輕快的步子上路了。箱子蓋上坐著那個奇醜無比的小鬼,正饒有興致地欣賞沿路景致呢。

  布拉伍德看著鼬子,揚了揚眉毛。

  「這就是事情經過。」靈思風說,「行李箱追上了我們,別問我怎麼追上的。能再來點兒酒嗎?」

  鼬子撿起空空的酒囊。

  「我想你今晚已經喝夠了。」

  布拉伍德的額上擠出幾道皺紋。

  「金子就是金子,」他發了話,「一個人有一大堆金子,怎能還說自己窮?要麼有金子,要麼窮光蛋,明擺著的道理!」

  靈思風打了個嗝。他現在越來越覺得,「道理」這種東西相當靠不住。「這個,」他說,「照我看,關鍵是……呃……你們知道第八元素吧?」

  這兩位冒險家點點頭。在環海,這種散發著彩虹光澤的奇異金屬幾乎和智慧梨木一樣價值連城。假如能擁有一根第八元素製成的針,就永遠不會迷失方向,因為它對碟形世界的魔法場非常敏感,總會指向碟形世界的中軸;另外,用這種針縫出來的襪子也特別結實齊整。

  「嗯,我的意思是說,你們想,金子也得有自己的魔法場,這就是荊棘,是一種金錢方面的巫術。」靈思風咯咯笑了起來。

  鼬子站起來,伸伸筋骨。太陽已經升起來了。

  山下的城市被霧氣籠罩著,蒸騰著惡臭的水蒸氣。

  城裡還有金子。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候,就連摩波的居民也會放下財寶,立刻逃跑。好了,該行動了。

  那個叫雙花的小矮子似乎睡熟了。鼬子低頭看看他,搖了搖頭。

  「這座城等著我們呀。」他說,「謝謝你給我們講了個好聽的故事,巫師先生。你現在準備怎麼辦?」他看著那隻行李箱,箱子馬上退後幾步,沖他撲騰蓋子。

  「這會兒還沒有船離城。」靈思風說,「我想我們可能會沿著海岸線走到奎爾姆。你們看,我必須得照看他,不是我自願的……」

  「當然,當然。」鼬子安慰他說。布拉伍德牽過馬來,他轉過身,翻身跨上馬鞍。不一會兒,兩位勇士就成了遠處灰雲下的兩個小點,向那座變成焦炭的城市前進。

  靈思風迷迷糊糊地盯著那位躺著的觀光客。在他目前這種毫無抵抗力的狀態下,一個飄遊的念頭,在空間裡徘徊,急於停靠在某人心靈的港灣。

  終於,這個念頭溜進了他的腦子。

  「你看,你又給我找了個大麻煩。」他哀嘆一聲,癱倒在地,睡熟了。

  「瘋了。」鼬子說。邊上的布拉伍德點點頭。

  「巫師都這個樣兒。」他說,「都是叫水銀霧給熏的,腦子不好使了。還有,蘑菇也吃得太多。」

  「不過……」鼬子把手伸進上衣,掏出一個帶鏈子的金碟子。布拉伍德眉毛一抬。

  「巫師講的,說那個小矮子有個能報時的金碟子。」鼬子說。

  「於是就招起了你的貪慾,夥計?你是專家級的賊啊,鼬子。」

  「嘿嘿。」鼬子笑笑道。他碰了碰碟子邊上的小鈕子,碟子打開了。

  封在裡面的小妖怪從它的小算盤上抬起頭來,皺起眉頭。「差十分鐘到八點!」小妖怪吼道。隨後蓋子猛地合上,差點兒夾著鼬子的手指頭。

  鼬子罵了一句,把這個報時器遠遠地扔進一片石楠叢里,好像砸到一塊石頭上了。不管怎樣,盒子被砸裂了:閃出一道鮮明的第八色光芒,冒出一股硫黃,管時間的小東西消失了,回了不知在哪個神秘空間裡的家。

  「你幹嗎這麼做?」布拉伍德剛才離得太遠,沒聽清那小妖怪的話。

  「我做什麼了?」鼬子說,「我什麼都沒做。什麼事兒都沒有。走吧——咱們別再讓寶貴的機會從手裡溜走!」

  布拉伍德點點頭。兩人一起掉轉馬頭,奔向古老的安卡城,奔向真正的魔法。

  因為繞著巨型碟子轉的小太陽有自己固定的軌道,而碟子也在其下緩慢地旋轉,顯而易見,碟形世界的一年是由八個而不是四個季節組成。對於碟形世界上某個地點來說,當夏季來臨,這個地點離太陽從碟子正面轉出來(日升)的位置最近。由於碟子自身旋轉而太陽軌道不變,當這個地點轉過四分之一圓周,它離太陽升起降落的位置就最遠,於是便迎來了冬季;當這個地點再繼續轉四分之一圓周,它又離太陽轉到背面(日落)的位置最近,於是就到了第二個夏季。再接著轉過四分之一圓周,又一個冬季便來臨了。

  於是,在「環海」周邊的大陸,一年始於「聖豬夜」,隨後的一季是從「立春」到第一仲夏(「小神夜」),接下來是「立秋」,跨越一年正中間的一日「歷苦日」,然後是第二冬(也稱為「紡錘冬」,因為這個時候,太陽依紡錘旋轉的方向升起)。隨後是第二春,緊跟著的是第二夏。「休耕日」標誌著第五季的開始。傳說中,休耕日的夜晚,巫師和女巫也要臥床休息。飄搖的樹葉和夜晚的霜凍拉近了下一季「回冬」的腳步,於是,又一個「聖豬夜」走近了,仿佛冬日裡閃耀的冰晶。

  因為碟子的中軸受不到近距離的日照,中軸地永遠困在恆霜里;相反,碟子邊緣的島嶼卻是陽光充沛,氣候宜人。

  在碟形世界裡一碟周有八天,光譜有八色。「八」在碟形世界帶有相當濃厚的神秘色彩,巫師決不能提起這個數字。

  為什麼會存在上述情況,具體原因不得而知。然而,在這個碟形世界裡,為何上帝總是遭到咒罵而非膜拜,才是真的不容易理解。(如無特殊說明,本書注釋均為作者原注)

  [1] 這裡有必要介紹一下碟形世界的形態和宇宙觀。毫無疑問,在碟形世界上,有兩個主要方向,中軸向和邊緣向。同時,因為碟子以八百天一周的速率自轉(根據《克魯爾創世史》記載,這是為了將它自身的重量平均分配給那幾位厚皮硬甲的「頂樑柱」),還有兩個次方向,喚作順時向和逆時向。

  [2] 即「經濟」,對當地人來說,這是個聞所未聞的新詞。詳見後文。——譯者注

  [3] 在英語裡,榛子樹枝(hazel rod)也叫「探索樹枝」(divining rod或者dowsing rod)。傳說中,人們只要手拿一根「Y」字形的榛子樹枝,用手握住「Y」的杈,那麼底下的那根「1」字形的樹枝就能自動震動,並指向有水的地方。——譯者注

  [4] 英制重量單位,1盎司≈28.35克。——編者注

  [5] 巫師,即便是沒什麼能耐的巫師,眼球里除了視網膜和視錐細胞,還有個小小的八角形,使得他們能夠辨別第八色。這種第八色是基本色,其他所有顏色都只不過是淡淡的灰影,跟基本色結合之後才投射到普通的四維空間裡。據說,這種顏色大致是一種閃著黃綠螢光的紫色。

  [6] 也稱「黑書」,指歷史上流傳下來的關於魔法和巫術的教科書,據說是用超自然的力量編寫成的。——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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