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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魔法的顏色

2024-10-09 10:02:03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火,燒進了雙城安卡-摩波。火苗觸及魔法營地,烈焰於是呈現出藍色和綠色,甚至奇蹟般地閃出帶有七彩之外「第八色」的火花;火舌沿著商業街一路躥向儲油罐,火焰於是氣勢高漲,仿佛閃耀的火噴泉,「噼啪」炸響;火焰燒到香薰店鋪所在的街道,大火於是發出陣陣甜香;大火燎著了藥店儲藏室里乾燥的珍奇藥草,人們於是氣得發瘋,開口唾罵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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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摩波城的商業區已是一片火海。另一端的安卡城裡,有錢有身份的居民紛紛行動,毫不手軟,瘋狂地拆起橋來。但是,摩波船塢里那些滿載穀物、棉花和木材的航船,表面塗著焦油,早已熾燃起來。泊地燒成了灰燼,一艘艘火船趁著退潮,沿著安卡河向大海漂去,仿佛溺水的螢火蟲,一路點燃沿岸的宮殿和村舍。火星隨風飄到岸上,撲向遠處深藏的花園和草屋。

  烈焰生出濃煙萬丈,仿佛一根狂風捲成的黑柱,即便站在碟形世界的另一端,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若在幾英里之外陰涼幽暗的山頂坐觀這陣勢,感覺必是扣人心弦。此時正有這麼兩位,看得興味盎然。

  其中高個子的那位倚著一把足有一人高的劍站著,正大嚼雞腿。要不是看他透著一股機警聰慧的靈氣,見了這做派,誰都會以為這是從中軸地荒原來的野蠻人。

  另一位顯得矮得多,從頭到腳都蒙在棕色斗篷里。偶爾稍動一動時,動作之輕猶如貓咪踱步。

  之前的二十分鐘裡,這兩位幾乎默不作聲,只有一段簡短無果的爭論,事關火海中的一陣猛烈爆炸到底發生在存油貨棧還是在巫士克萊博爾的作坊。兩人為此下了賭注。

  高個子啃完雞腿,把骨頭扔在草叢裡,笑裡帶著憐憫:「那些小巷子都毀了……」他說,「我挺喜歡它們的。」

  「還有那些寶庫……」矮個子想了想,又補了一句,「寶石可燃嗎?聽說它們跟煤差不多是一類東西。」

  「所有金子,都熔了,順著溝槽流淌。」大個子說著,沒有理會矮個子的問題,「所有美酒,都在桶里沸騰了。」

  「還有老鼠。」一身棕袍的同伴說。

  「老鼠,說得對。」

  「盛夏時節,沒地方可逃。」

  「同樣說得對。但,總是覺得……嗯……這會兒……」

  他咽下沒說完的話,隨即換上輕快的口氣:「我們還欠『紅水蛭』那兒的老弗萊多八個銀幣哪。」

  矮個子點了點頭。

  兩個人再次默不作聲。在這座最大的城市尚未起火的地方,又一輪爆炸開始了,在夜幕上燃起一道紅光。

  高個子發話了:「鼬子?」

  「您說。」

  「我想知道是誰放的火。」

  這個被喚作「鼬子」的矮個子劍手沒應聲。他正看著火光映紅的大路。路上一直沒什麼人,因為迪奧希爾城門是第一批燒毀的建築。熊熊燃燒的樑柱雨點兒般落地,城門就此坍塌。

  然而此時,這條路上卻走來了兩個人。越是在幽暗的光線下,鼬子的眼神越是好使。他看出這兩個人騎著馬,後面還跟著某種爬獸。不用問,肯定是趁亂瘋狂聚斂了財寶、隨後出逃的富商。鼬子把他看到的告訴高個子,高個子嘆了口氣:「攔路搶劫的勾當不合咱們身份。」這個貌似野蠻人的高個子說,「可是,就像你說的,時世艱難啊,反正今晚在哪兒都睡不成踏實覺。」

  他換了一隻手,緊緊握住劍。眼看著騎在前頭的人漸漸近了,他一步跨出來,站在路中央,伸手擋住去路,臉上的笑容擺得恰到好處,不溫不火,卻咄咄逼人。

  「先生,您慢著……」

  馬上的人拉了韁繩停下,拉下風帽。此人一臉灼傷,傷口還雜著燒焦的鬍鬚,眉毛都燒沒了。

  「滾一邊去,」這人說,「你不就是中軸地[1]來的那個布拉伍德嗎!」

  布拉伍德知道自己已經無法先發制人了。

  「趕緊走吧,你!」馬上的人說道,「我沒工夫理你,懂嗎?」

  他環顧四周,又說:「你的那個邋裡邋遢、愛往暗處鑽的跟班兒呢?躲到哪兒去啦?我的話也是對他說的。」

  鼬子一步邁到馬跟前,盯著這個傷痕累累的來客。

  「哦,怎麼會!這不是巫師靈思風嗎!」鼬子話音里透出歡喜,同時不忘把這來客對自己的描述暗記在心——以後再跟他算總帳,「我就覺著我聽著耳熟嘛!」

  布拉伍德往地上啐了一口,把劍收進鞘中。跟巫師攪在一起不值當,他們通常都一文不名。

  「不就是個蹩腳巫師嗎,說話口氣倒不小。」布拉伍德低聲咕噥。

  「你不明白,」巫師話音裡帶著倦意,「我快被你嚇壞了,嚇得脊梁骨都直不起來。問題是,我今晚早已驚嚇過度。我的意思是說,只要等我從剛才的恐慌中恢復過來,我肯定有工夫好好表現一下我對您的恐懼。」

  鼬子指了指那一片火海。

  「你剛從那裡逃出來?」他問。

  巫師用燒得發紅、掉了皮的手揉了揉眼睛:「火剛燒起來的時候我就在那邊。看見他了嗎,後面那個人?」他轉身指指漸漸走近的那個旅伴。那個人騎在馬上,每隔幾秒鐘就被顛出馬鞍一次。

  「怎樣?」鼬子問。

  「是他引起的。」靈思風只簡簡單單地說了這麼一句。

  布拉伍德和鼬子看著那人,那人只單腳套著鐙子,一路顛過來。

  「縱火犯,就是他?」布拉伍德發了話。

  「不,」靈思風說,「不完全是。但他是這麼一種人,打個比方說,在電閃雷鳴開了鍋的時候,他敢在暴風雨中穿著濕銅甲,站在山頂上大喊『神都是渾蛋』,引得閃電劈向大伙兒。有什麼吃的嗎?」

  「我們有雞肉。」鼬子說,「想吃的話,你得多告訴我們點兒事才行。」

  「他叫什麼?」布拉伍德問。布拉伍德說話的時候,老比別人慢半拍。

  「雙花。」

  「雙花?」布拉伍德道,「這名字真怪。」

  「你,」靈思風邊說邊下馬,「什麼都不懂!雞呢,你們不是說有雞肉嗎?」

  「火辣辣的哦。」鼬子說。

  巫師嘆了口氣。

  「這倒提醒我了,」鼬子打了個響指,「爆炸……嗯,大約半個小時之前,有一場很厲害的爆炸……」

  「那是存油貨棧炸了。」靈思風想起如雨的火花,臉上的肌肉抽搐著。

  鼬子轉過身來,微笑著,滿懷期待地望著他的夥伴。布拉伍德咕咕噥噥地從錢袋裡掏錢遞了過去。這時,路那邊傳來一聲尖叫,隨即又立刻停止了。靈思風眼睛一直沒離開雞肉。

  「他怎麼單就學不會騎馬呢!」他說。接著,他的身體突然一僵,仿佛突然想起什麼、嚇了一跳似的。他小聲驚叫了一聲,沖回一片黑暗。當他走回來時,那個喚作「雙花」的人癱在他的肩膀上,矮小,瘦骨嶙峋,打扮奇特——穿一條及膝的褲子,襯衫顏色極鮮艷,又是強烈的對比色,即使在這昏暗的光線下,都把鼬子那雙敏感的眼睛晃得夠嗆。

  「摸上去沒骨折。」靈思風喘著粗氣道。布拉伍德沖鼬子使了個眼色,走過去查看那個他們剛才覺得是頭牲口的東西。

  「你們最好別管它。」巫師說,眼睛沒離開失去知覺的雙花,「相信我。有股力量保護著它。」

  「是咒語嗎?」鼬子說著蹲了下來。

  「不不不,但我想也許是某種魔法。不是一般的魔法。我的意思是,這種魔法能把金子變成銅,與此同時仍不失『金』身;它還能毀掉一個人的所有財產,讓這個人一無所有,同時變得富可敵國;它能讓弱小的人毫無畏懼地走在盜賊之間;它能穿越道道堅實的大門,掠取層層守護之下的珍寶。到現在,我還被它的力量囚禁著,讓我不得不跟著這個瘋子,保護他,不讓他受到傷害。這東西的力量比你更大,布拉伍德,也比你更狡猾,鼬子。」

  「那麼,這個厲害的魔法叫什麼?」

  靈思風聳聳肩膀:「按我們的話翻譯過來,它叫『荊棘[2]』。有酒喝嗎?」

  「要知道,我也不是一點兒魔法都不懂,」鼬子說,「去年我就曾……當然也多虧我的朋友,奪下強大的大法師尹米特利的魔杖和月亮石腰帶,後來還要了他的命。我才不害怕你說的那個什麼『荊棘』。不過,」他接著說,「你這一說,我倒是很感興趣。能不能多說一些來聽聽?」

  布拉伍德看著路上那一團東西。現在距離近了,在黎明的微光中看得更清楚了。這東西看上去簡直像個……

  「長了腿兒的箱子?」他說。

  「我會告訴你們的,」靈思風說,「只要給點兒酒喝,好吧?」

  遠處山谷里傳來一陣轟鳴,隨即噝噝作響。有些比別人多了點兒見識的人下令關閉了安卡河流出雙城的閘門。河水流不出去,開始回涌,逼上了岸,湧向烈火肆虐的街道。很快,火海變成汪洋,陸地上的一切此時仿佛一座座島嶼,河水漸漲,島嶼漸漸縮小。煙霧繚繞的城市上空,酷熱的水霧升騰,遮住了繁星。鼬子覺著蒸汽的形狀從遠處看仿佛一朵烏黑的蘑菇。

  高傲的安卡和污濁的摩波組成了雙城,如果說雙城是實體,其他任何時間空間裡的城市都只相當於它的影子。這座雙城,飽經侵襲,歷盡滄桑,卻總能東山再起。這一次,大火之後的大水吞噬了未燃盡的一切,還為倖存者帶來了特別嚴重的傳染病。但即便是這樣,雙城也沒有倒下。只能說,這場災難是雙城的悠長故事中一個熊熊燃燒的休止符——是焦炭一般的逗點,是火精靈化成的分號。

  災難之前的幾日,隨著潮汐,一艘船順著安卡河駛進碼頭、船塢交錯的摩波港。船上載著粉紅色的珍珠、奶果、浮石和投遞給安卡王公的公務信函,還帶來了一個人。

  這個人引起了瞎子休的注意。瞎子休是在珍珠塢值乞討早班的乞丐之一。他用胳膊肘捅捅瘸子瓦的肋條骨,不動聲色地往那邊指了指。

  隨船來的人正站在碼頭邊上,看著海員們用力把一隻包著銅皮的大箱子搬下跳板。他身邊站著另一個人,看樣子是船長。瞎子休這個人,即使五十步之外有一小堆質地不怎麼純的金子,他的神經都會為之顫動。這批海員身上有某種東西,讓瞎子休全身上下的神經都興奮起來,向大腦發出最強烈的信號:一筆橫財,近在眼前!

  果然,箱子卸在卵石灘上以後,隨船來的陌生人摸出錢袋,錢幣閃光——很多錢幣,而且是金幣。瞎子休的身體就像探測到水源的榛子樹枝一般震動不已[3]。他又捅了捅瘸子瓦,打發他趕緊抄附近的小道進市中心去。

  船長回頭往船上走,陌生人一個人留在碼頭邊,一臉茫然,似乎不知如何是好。瞎子休一把抓起他的乞討缽,一路跑過街道,一臉討好的媚態。

  陌生人一看到他,趕緊伸手抓住錢袋。

  「您好啊,大人!」瞎子休問候道,一抬頭,只見面前這個人竟長著四隻眼睛。他掉頭就跑。

  「!」陌生人說,然後一把抓住瞎子休的胳膊。瞎子休知道站在纜繩邊上的水手們都在笑話自己,同時,他敏感的神經覺察到金錢的存在——感覺強烈極了。他不動了。這個陌生人放開他,翻開揣在腰帶上的一本黑色封皮的小冊子,然後說:「你耗——!」

  「什麼?」瞎子休問。那人一臉茫然。

  「你耗?」他重複,聲音沒什麼必要地加大了好幾倍,仔細地把元音發得非常完整。

  「您自個兒跟自個兒『耗』吧!」瞎子休還嘴。這個陌生人咧嘴笑了,又摸了摸錢袋。這回他掏出來一枚大金幣,比面值八千塊的安卡克朗還要大一點兒。金幣上面的圖案瞎子休沒見過,可它卻在瞎子休腦子裡開口了,用的語言他再明白不過了:「我現在的主人正需要幫助。您正好幫幫他啊,這樣我就能跟您走了,一起找點兒樂子去。」

  乞丐的姿勢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陌生人於是踏實多了。他又查了查手上的小冊子。

  「我希望被帶去一間酒店、客棧、公寓、酒館、招待所、旅舍。」他說。

  「啊?都去啊?」瞎子休嚇了一跳。

  「?」陌生人不明白。

  瞎子休發覺一群女魚販子、挖蛤蜊的,還有閒著看熱鬧的人正饒有興致地望著他們。

  「聽著,」瞎子休說,「我知道一家不錯的客棧,一家客棧,您看夠用嗎?」一想到大金幣有可能從手心裡飛走,他就全身直哆嗦。就算賊頭子尹默爾把其他所有財寶都沒收,無論如何,這一枚他一定得扣住。瞎子休斷定,這個裝著陌生人行李的大箱子裡肯定也滿是金幣。

  這個四眼人看著手上的小冊子。

  「我十分樂意被帶往一間『酒店』,意為『休息之地』;『客棧』,意為……」

  「行了,明白了。來吧!」

  瞎子休馬上答道。他撿起一個包裹,快步走開。陌生人遲疑了一下,還是跟著他去了。

  瞎子休心裡打起了算盤:把這個陌生人帶到破鼓酒館簡直是輕而易舉,真是好運氣,尹默爾肯定會賞給自己點兒什麼。然而,雖說這個陌生人一臉好脾氣,瞎子休總覺著他身上有那麼點兒東西讓人不舒服,而且,猜不出他到底是哪路人。倒不是因為那多出來的兩隻眼(雖然確實夠奇怪的),而是還有別的什麼東西。瞎子休回頭看了看他。

  這個身材矮小的陌生人漫步在大街上,四下張望著,對一切都感到十分好奇。

  瞎子休終於知道「別的什麼東西」是什麼了,他差點兒叫出聲來。

  他剛才看見的那個仿佛紮根在碼頭邊的大木頭箱子正邁著小跳步,一路跟著它的主人。瞎子休慢慢地彎了彎腰,要是動作太突然,說不定他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那兩條直哆嗦的腿。彎下腰,他就能看見箱子底下的情形。

  箱子底下長了好多好多條小短腿兒。

  瞎子休慢慢轉過身,小心翼翼地往破鼓酒館走去。

  「奇怪。」尹默爾說。

  「他有個這麼老大的木頭箱子呢!」瘸子瓦補了一句。

  「不是做買賣的,就是個探子。」尹默爾說。他從炸肉餅上撕下一片肉,拋到半空,肉還沒觸到屋樑,頂棚角落陰暗處飛出一團黑影,撲過來,把肉叼走了。

  「不是做買賣的,就是個探子。」尹默爾念叨著,「我倒希望是個探子。從探子那兒賺的錢是一般人的兩倍:按正常情況收他一份錢,把他舉報上去又能得一筆報酬。你覺得如何,威瑟?」

  安卡-摩波的第二大盜賊站在尹默爾對面,獨眼半睜半閉,聳聳肩膀。

  「我在船上查過了,」他說,「這船是艘自由商船,剛跑了一趟布朗群島。島上住的都是野人,根本不懂什麼叫探子,遇上做買賣的,估計煮煮就吃了。」

  「他有點兒像做買賣的,」瘸子瓦搭訕著,「就是不夠胖。」

  窗口響起一陣翅膀撲動的聲音,尹默爾拖著肥大的身軀離開椅子,走到房間另一頭,帶過來一隻大烏鴉。他把系在烏鴉腿上密封著的信筒解下來,烏鴉便飛向藏在屋樑處的同伴那裡去了。

  威瑟一點兒都不喜歡它們。誰都知道,尹默爾的烏鴉對主人忠心耿耿,尹默爾如今的得力助手威瑟當年曾經試圖奪取安卡-摩波賊老大的位置,結果,這些烏鴉讓他丟了左眼。當然,他沒喪命。尹默爾從不因為誰有野心而忌恨誰。

  「來自12。」尹默爾說著,把小信筒扔到一邊,打開裡面的小紙卷。

  「老貓高林,」威瑟馬上說,「在小神廟那邊的銅鈴塔上盯梢。」

  「他說瞎子休把那個陌生人帶到破鼓酒館去了。好啊,巴不得呢。布羅德曼是……我們的朋友,對吧?」威瑟說,「哼,他看見好買賣就是朋友。」

  「你的那個高林也照顧過他的生意。」尹默爾高興地說,「信上提到一隻長腿兒的箱子,要是我沒看錯這草字的話。」

  說著,他從信上抬眼望望威瑟。

  威瑟把眼睛移向別處。「我得好好管教管教他了。」他冷淡地說。他往椅子背靠了靠,一襲黑衣,那淡漠的姿態,宛如邊緣地的黑豹伏在叢林的枝幹上。瘸子瓦看著他,心想,用不了多久,那位登在小神廟頂上的高林也得在「遠地」的多重空間裡「成神」。他還欠瘸子瓦三個銅子兒呢。

  尹默爾把信揉成一團,扔到屋角:「我想咱們待會兒就溜達到破鼓那邊看看,威瑟,還能嘗嘗那兒的啤酒——既然你們的人覺得那麼好喝。」

  威瑟什麼都沒說。做尹默爾的助手,那感覺就像被人用熏了香的鞋帶子一下子一下子地慢慢抽死。

  雙城安卡-摩波是「環海」周邊城市之首,自然也成了烏合之眾的老窩:歹徒、盜賊、聯手經營的買賣人,等等。這正是這座城市如此富足的原因之一。河的逆時向那邊,摩波迷宮似的巷子裡住著許多地位卑賤的住戶,這些人常為城中相互爭鬥的團伙「兼差」,賺些外快,彌補微不足道的收入。所以,瞎子休和雙花一走進破鼓酒館的院子,這些「兼差」中的小頭目便得知:有錢人進了城!一些比較細心的探子還傳來口信,說那個進城的陌生人帶著一本小冊子,小冊子總能提示他該講什麼話,還說那個陌生人帶著一個會自己走路的箱子。

  這消息立刻被大家判定為不可信:有這麼大本事的魔法師,從來不會走近摩波船塢一英里之內。

  這會兒正是城裡的一部分住戶準備起身、另一部分正要躺下睡覺的時候,破鼓酒館裡客人寥寥,沒幾個人看見順著樓梯走進來的雙花。他的「行李」也隨即出現在他身後,開始滿懷信心晃晃悠悠地步下台階。一見之下,坐在粗糙木桌旁的酒客們仿佛同一個人似的低下頭來,疑心重重地盯著自己的酒杯。

  瞎子休帶著雙花和「行李」走過吧檯,布羅德曼正在那兒衝著打掃吧檯的小巨怪發脾氣。「那是什麼玩意兒?」布羅德曼問。

  「別問了。」瞎子休小聲說。雙花已經開始翻他那本小冊子了。

  「他幹什麼呢?」布羅德曼雙手叉腰。

  「這小本子教他說話。怪吧。」瞎子休咕噥著。

  「小本子怎麼能教人說話?」

  「我希望有一處住所、一個房間、一間宿舍、招待所,包伙食的招待所,你們的房間乾淨嗎?一間有窗戶的房間,你們這裡住一晚多少錢?」雙花一口氣兒念下來。

  布羅德曼看了看瞎子休,瞎子休聳了聳肩膀。

  「他是個大款。」瞎子休說。

  「你跟他說,我們這兒住一夜三個銅子兒;還有,他帶的那個東西得放馬房裡頭去。」

  「?」陌生人沒聽明白。

  布羅德曼伸出三根粗粗紅紅的手指頭,陌生人臉上立即現出恍然大悟的燦爛神情。他把手伸進錢袋,把三枚大金幣放進布羅德曼的手心裡。

  布羅德曼呆呆地望著金幣。這些金幣足夠買四個破鼓酒館。他看看瞎子休,瞎子休沒反應;他又看看這陌生人,咽了口唾沫。

  「哦,好的!」布羅德曼的嗓音高得不自然,「當然,我們還包伙食……呃……明白嗎,就是給你吃的。你,吃,懂?」他邊說邊比畫。

  「屎?」

  「差不多……」布羅德曼的汗都下來了,「我想你得查查你的小本子。」

  這人打開小冊子,手指頭點在其中一頁上查找。布羅德曼好歹也識點兒字,偷眼往小冊子上瞅了幾眼——跟天書一樣,完全看不懂。「食——物!」陌生人念道,「找到了!炸肉餅、土豆燒肉、排骨、燉鍋、蔬菜燒肉、雜燴、肉餡兒、肉片兒、小蛋糕、小餃子、牛奶凍、果汁凍、粥,加香腸……或者不加香腸、配豆子……或者不配豆子,精美小菜、果子凍、果醬、雜碎。」

  說完,衝著布羅德曼露出滿臉笑容。

  「這些你全要?」布羅德曼這個老闆話音直顫。

  「他就這麼個說話法兒,」瞎子休說,「別問我為什麼。他就這樣兒。」

  這會兒,屋裡所有人都把目光轉向這個陌生人,除了巫師靈思風。他坐在最暗的屋角,慢悠悠地喝著一杯非常淡的啤酒。

  他盯著陌生人帶的「行李」。

  看著靈思風。

  看看他吧:像大多數巫師一般瘦得皮包骨頭,穿一襲暗紅色長袍,袍上綴著繡有神秘魔符的金屬片。也許有人會把他當成從大法師手下逃走的學徒——或是因為傲慢,或是忍受不了單調的生活,或是出於恐懼,再不就是情思俗念未斷。然而,靈思風脖子上戴著一根鏈子,上面墜著個八角形的銅片,這表明他是「幽冥大學」的畢業生。這是教授魔法的高等學府,它那超時空的校園從來沒有確定的方位。該大學的畢業生前程遠大,至少也會成為一名法師。但靈思風自打碰上一回倒霉事之後,腦子裡就只剩下一句咒語了,於是只能徘徊在鎮上,靠著天生的語言天賦混口飯吃。他不願意循規蹈矩好好工作,但他腦子好使,像只聰明的耗子,遇上什麼都過目不忘。他認得出智慧梨木。他這會兒盯著看的正是這樣一塊木頭,靈思風覺得簡直難以置信。

  一個大法師,費盡時力,最終也只不過能夠得到小小一柄由智慧梨樹的木材製成的魔杖。

  智慧梨樹只在施過古代魔法的土地上生長。環海一帶的城市中,這樣的魔杖或許只有兩根。

  可眼前,一個智慧梨木大箱子!

  靈思風算計著:即使這個箱子裡面塞滿蛋白石星星——這「珠」的價值也趕不上「櫝」的十分之一。他腦門兒上的一根筋開始跳動起來。

  他起身,走向吧檯那邊的三個人。

  「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嗎?」他主動問道。

  「一邊待著去吧,靈思風。」布羅德曼喝道。

  「我想,要是能用這位先生的家鄉話和他說幾句,大家都省事。」巫師溫和地說。

  「他自己不也能說得挺明白的嗎?」布羅德曼說道,但也往後讓了幾步。

  靈思風朝陌生人謙和地笑笑,試著說了幾句客邁拉語。靈思風以自己流利的客邁拉語為傲,這個陌生人聽了卻一臉迷惑。

  「你這肯定不管用。」瞎子休頗有見識地說,「看見他那個小本子了嗎?小本子能告訴他怎麼說話。肯定是法術。」

  靈思風又換用博洛格拉維亞官話,然後是凡格麥施特語、薩米特里語,連黑烏路古語都用上了——這種黑烏路古語沒有名詞,唯一的一個形容詞還是個髒字。陌生人聽完所有語言後,都禮貌地表示自己不懂。靈思風孤注一擲,講出一種異域語言「璀博」,那陌生人聽了,綻放出興奮的笑容。

  「終於……」他大叫,「先生,這真太棒了!」

  (當然,在璀博語裡,「這真太棒了」的說法是這樣的:這是「像由阿瓦亞瓦山坡下面鑽石樹林裡最高的一棵鑽石樹經過斧頭和火焰不懈打造所製成的獨木舟這種一輩子只能見一次的事啊」!)

  「這一大串兒都是什麼意思?」布羅德曼疑心重重。

  「老闆說什麼?」矮個子陌生人問。

  靈思風咽了口唾沫。「布羅德曼,」他說,「來兩杯你們最好的淡啤酒!」

  「你能聽懂他的話?」

  「哦,當然。」

  「快告訴他,告訴他我們歡迎他!告訴他,早餐每頓只收……嗯……一個金幣。」看布羅德曼這會兒的表情,他心裡似乎正在進行一場激烈的鬥爭。終於,一陣慷慨的衝動之下,他又補了一句:「你的飯錢免了,都在這裡頭。」

  「先生,」靈思風對陌生人淡淡地說,「您要是還待在這裡,不出今晚,不是挨刀就是被毒死。別,別板臉,繼續笑,否則我也跟您一個下場。」

  「哦,得了吧。」陌生人往四周看了看,「這兒看上去挺不錯,地道的摩波小旅館,我聽別人提過多少次了!瞧這些巧奪天工的老房梁,還有,這兒的房價也便宜!」

  靈思風飛快地往四周掃了幾眼,怕萬一是河對岸魔法營地的魔咒泄露,已經把他們變到別的地方去了。不,他們仍然在破鼓酒館裡,牆壁滿是煙燻的黑斑,地板是陳年燈芯草加不知名的甲蟲的混合物,漚著賣不出去的酸啤酒。他努力把眼前的景象往「巧奪天工」這個形容詞上靠。

  (其實按璀博語裡的說法,這個詞更準確的譯法應該是,「設計得宛如奧洛海半島上吃海綿的侏儒居住的小巧的珊瑚閣一般精美奇妙」。)

  他把心思從詞語上拉回來。

  陌生人接著說:「我叫雙花。」

  說著伸出手。旁邊的三個人本能地低頭看看他手心裏面有沒有錢。

  「幸會。」靈思風道,「我叫靈思風。嘿,我沒跟您開玩笑,這地方很危險。」

  「太好了!我就想待在這種地方。」

  「啊?」

  「杯子裡盛的是什麼東西?」

  「這個?是啤酒。是的,這叫啤酒,明白?啤酒。」

  「啊!多麼有代表性的飲料!一小枚金幣夠了吧,您說呢?我可不想惹事。」

  錢已經從口袋裡掏出一半了。

  「咳,咳,」靈思風乾咳了兩聲,「不,我是說,當然惹不了事。」

  「那就好。您說這裡危險,那麼您的意思是,勇士和冒險家們一定常來這裡吧?」

  靈思風想了想。「是……吧。」他應付了一句。

  「太好了!我若能見著他們就好了。」

  巫師靈思風茅塞頓開。「啊……」他說,「您是來招僱傭兵的麼?」(璀博語是這樣說的:您是想用最豐盛的奶果子飯雇戰士為部落而戰嗎?)

  「哦,不。我只是想見見勇士們。這樣等我回家的時候,我就能跟別人說我見過他們了。」

  靈思風想,要是雙花真的見全了破鼓酒館的常客,他就回不了家了。除非他的家正好在河的下游,這樣他的屍首還能順水漂回去。

  「您家住哪兒?」靈思風問,他注意到布羅德曼溜到後面的小隔間裡去了,而瞎子休坐在近旁的桌邊,懷疑地望著他們倆。

  「您聽說過德斯·佩拉吉城嗎?」

  「嗯……我學璀博語時間不很長。我最近才……您看……」

  「哦,德斯·佩拉吉不在璀博。我會講璀博話,是因為我們那邊的港口有很多璀博水手。德斯·佩拉吉是阿加丁帝國最大的海港。」

  「不好意思,完全沒聽說過。」

  雙花眉毛一揚:「沒聽說過嗎?很大的港口啊,從布朗群島起程,順時向航行大約一個星期,就到了。您沒事吧?」

  他趕緊跑到桌子那頭,拍著靈思風的後背。靈思風被酒嗆著了。

  那是衡重大陸!

  三條街之外,一個老人正把一枚硬幣扔進一小碟酸液里,然後慢慢攪動。布羅德曼等得很不耐煩。在這樣的屋子裡,他覺得惴惴不安:到處擺著大桶,燒杯里的液體咕嚕咕嚕地冒著泡,一排排架子上擺著的東西影影綽綽,看上去像是頭蓋骨和某些奇異生物的標本。

  「好了沒有?」他問。

  「這樣的事不能圖快,」老鍊金術士一臉怒氣,「分析總要花好長時間。啊……」他戳戳小碟,硬幣躺在一汪碧綠色的液體裡。他在一張羊皮紙上列開了算式。

  「太有意思了……」他最後發了話。

  「它是真的嗎?」

  老人撇撇嘴。「那要看你怎麼說了,」他說,「如果你的意思是:這硬幣和……比如和我們面值五十塊的鏰子兒相比,是不是同一種東西?那麼,答案是否定的。」

  「我就知道!」布拉德曼吼道,轉身要走。

  「我想我可能沒說清楚。」鍊金術士說。布羅德曼生氣地又轉回身來。

  「你什麼意思?」

  「我是說,你看,這麼多年,我們使用的硬幣,鑄造的時候多多少少都摻了各種各樣的雜質。一般的硬幣里,金的成分只占十二份裡面的四份,其餘的都是銀、銅……」

  「又怎麼了?」

  「我是說,這枚金幣和我們用的不一樣,因為它是純金的!」

  布羅德曼一路小跑地離開了。鍊金術士盯著天花板,盯了好半天。隨後,他拿出一張非常小的羊皮紙,在雜亂的工作檯上找到筆,寫了一個簡短的便條。寫好後,他走到籠子邊,裡面是他養的白鴿、黑公雞和其他一些試驗用的動物。從其中一個籠子裡,他捉出一隻皮毛油光水滑的老鼠,把寫好的便條封在小瓶里,捆在它後腿上,放它走了。

  老鼠在地板上四處嗅了嗅,爬進對面牆根的一個小洞,消失了。

  與此同時,住在街區另一頭的一個從沒算準過命的算命師不經意地瞥了一眼水晶球,低聲叫了出來。隨後的一小時之內,她變賣了自己的首飾、各式各樣的魔法裝備、大部分衣物和幾乎所有不方便騎馬帶走的東西,買了她能買得起的最快的馬。後來,她住的房子坍塌在烈火中,與此同時,她卻在摩波山里死於一場很詭異的山崩。這件事證明,死神也是愛開玩笑的。

  那只會認路的老鼠消失在城市地下那迷宮一般的地道裡面,在準確覓路的古老本性的引導下一路狂奔。與此同時,安卡-摩波的王公拿起清早由信天翁送來的一摞信件。他神色憂慮地再一次看了一眼最上面的一封,叫來了他的首席偵探。

  與此同時,在破鼓酒館,雙花侃侃而談,靈思風聽得張口結舌。

  「於是我就決定自己來看看。」矮個子說道,「我八年的積蓄啊,但每半個利努都值得。我的意思是……我終於來到這裡了,來到安卡-摩波,這個以歌謠和傳奇聞名的地方……街道上留著他們的足跡:白刃海瑞克、野蠻人赫倫、中軸來客布拉伍德,還有鼬子……您知道嗎,所有這一切,我過去只敢想像。」

  靈思風聽著,仿佛著了魔,一臉恐懼。

  「我再也無法忍受以前在德斯·佩拉吉的生活了。」雙花快活地打開話匣子,「一天到晚坐在寫字檯旁,把一串一串數字加起來,就為了最後拿點兒加班費……哪有半點兒羅曼蒂克的意思呢?我自己就尋思,雙花啊,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你不能只聽別人講故事,你可以『身臨其境』,從今以後,再也不必跑去船塢聽水手們講故事了。於是我就自己編了一部常用語錄,訂了一段航線,趕最近的一艘船到了布朗群島。」

  「也沒個保鏢?」靈思風低聲問。

  「沒有。要保鏢做什麼?我身上有什麼值得搶的?」

  靈思風咳嗽一聲:「您有……咳……金子啊。」

  「只有兩千利努,不夠活一兩個月的,我是說在我家那邊。我想,錢在這邊也許經花些。」

  「利努就是那種大金幣嗎?」靈思風問。

  「是的。」雙花透過他那雙怪模怪樣、用來看東西的鏡片擔心地望著巫師,「您覺得兩千夠嗎?」

  「呃……」靈思風啞著嗓子說,「我是說,是的……足夠了。」

  「那就好。」

  「嗯……是不是阿加丁帝國人人都像您這麼富有?」

  「我?富有?別嚇唬我了,您怎麼能這麼想?我只是個窮職員!您是不是覺得我剛才給店老闆的錢太多了?」雙花問。

  「呃……剛才要是少給點兒,估計他也不會反對。」靈思風承認。

  「唉,下回我得放聰明點兒了。我知道還有好多規矩我得慢慢學。我突然想到……靈思風,若我雇您為……嗯……我也不知這個詞合不合適,雇您為『嚮導』,您看您願意嗎?給您一個利努一天,我想這價錢我還出得起。」

  靈思風想張口應聲,但話仿佛堵在嗓子裡,不願吐進這個似乎發了瘋的世界裡。雙花紅了臉。

  「我肯定是冒犯您了。」他說,「對您這樣的專業人士提這樣的要求實在是太無禮了。您肯定還有很多事要忙——比如高深的魔法,肯定是的……」

  「不,」靈思風虛弱地說,「我目前也沒什麼事。一個利努,您說的?一天一個?每天?」

  「在目前情況下,我也許應該給您漲到每天一個半利努。當然,日常生活費用咱們再單算。」

  巫師頓時恢復元氣。「那就這麼著,」他說,「好極了。」

  雙花把手伸進錢袋,掏出個圓圓大大的金傢伙,盯著看了一會兒,又收進去了。靈思風沒能抓住機會好好瞧瞧它。

  「我想……」這位觀光客說,「我想先稍稍休息一下。一路過來,可不近呢。您可不可以中午的時候再來找我,我們可以在城裡轉轉。」

  「沒問題。」

  「那現在,麻煩您跟老闆說一聲,帶我去我的房間吧。」

  靈思風照辦了。只見神情緊張的布羅德曼從屋後的小間一路跑回來,帶領客人登上吧檯後面的木頭樓梯。幾秒鐘後,客人的「行李」也自己站起來,「噼里啪啦」地跑過屋子,跟在他們後面。

  直到這時,巫師靈思風才低頭看著手裡的六個大金幣。雙花堅持要先付給他頭四天的費用。

  瞎子休頻頻點頭,慫恿地笑著。靈思風罵了他幾句。

  當學生那會兒,靈思風從沒在預言方面拿過高分,而如今,腦子裡從沒動過的幾根筋突突直跳,未來似乎綻放出異彩,出現在他眼前。他肩胛骨之間的一塊地方開始發癢。他知道目前該做什麼:去買匹馬。一定要匹快馬,但求最貴,否則……靈思風一時還真想不出他認識的馬販子裡有誰能找得起他錢——整整一盎司[4]的金子呢。

  到那時,剩下的五個金幣足夠用來在遙遠的地方創業。二百英里之外夠遠了。這是很明智的打算。

  可是,雙花怎麼辦呢,獨自一人在這個連蟑螂都認錢的城市裡混?撇下他,有點兒太沒良心了。

  安卡-摩波的王公笑了,皮笑肉不笑。

  「你是說中軸門?」他低聲問。

  衛隊長瀟灑地一鞠躬:「是的,大人。我們射中他的馬,他這才停下來。」

  「然後,你差不多就被直接送到這裡來了。」王公低頭看著靈思風,問道,「你還有什麼可說的嗎?」

  有流言說,王公的宮殿中,整整一個側翼的房間裡都坐滿了辦事員,整日忙於校對更新那些由王公精心組織的偵探機構送來的情報。靈思風一點兒也不懷疑這種說法。他往接待室一側的陽台那邊瞥了一眼。猛衝過去,敏捷地一躍——然後便是十字弩「嗖」的一箭。他打了個哆嗦。

  王公用戴著戒指的那隻手托住多層的下巴,像珠子一般又小又硬的眼睛盯著巫師。

  「看看,」他說道,「毀約、盜馬、使用假幣——對,差不多就這些了,靈思風。」

  這太過分了。

  「馬不是偷的。我是公平交易買來的!」

  「可你用的是假幣。這屬於技術性盜竊,明白嗎?」

  「可這利努是實打實的金子!」

  「利努?」王公的粗手指捏著一枚金幣轉動著,「叫這個名字?有意思。但是,你自己也說了,它跟咱們的錢不一樣……」

  「當然,它不是……」

  「啊!你承認了吧,接著說啊!」

  靈思風張嘴要講,想了想還是打住的好,於是閉了嘴。

  「你是罪有應得。你最大的罪過,就是卑鄙地背叛了一名來訪的觀光客。這是道德淪喪。你不知羞恥嗎,靈思風?」

  王公微微一揮手,站在靈思風身後的衛兵退後,衛隊長也往右邊撤了幾步。靈思風頓時感覺自己孤零零的。

  傳說當巫師臨死的時候,是死神親自來索命(而不是像慣常那樣,派出它的手下「疾病」或「饑荒」)。靈思風緊張地四下張望,看看有沒有什麼穿黑衣的高個子出現[5]。屋子角落那裡是不是有個搖曳不定的影子?「當然,」王公說,「我也可以開恩。」

  影子消失了。靈思風抬起頭,一副死裡求生的神情。

  「您說。」他說。

  王公又揮揮手。只見衛兵們都離開了房間。跟與雙城的統治者獨處一室相比,靈思風寧願衛兵們還在。

  「過來,靈思風。」王公說。王座旁邊的瑪瑙矮桌上放著一碗噴香的菜,他問靈思風:「來點兒冰糖海蜇?想吃嗎?」

  「呃……」靈思風說,「不。」

  「那麼現在,我希望你聽清楚我要說的每一句話,」王公溫和地說,「否則你必死無疑。很有趣的死法,當然不是立即斃命。請你別抖成這樣。既然你多少還算是個巫師,你一定知道我們生活在一個形狀像碟子的世界上吧?相傳在遠處的碟形世界邊緣地帶,有一片大陸,面積雖小,重量卻相當於碟形世界這半圓上所有大陸重量的總和。古老的傳奇上說,那是因為,那個邊緣上的大陸幾乎都是金子堆出來的。你一定也知道吧?」

  靈思風點點頭。誰沒聽說過衡重大陸呢?一些水手甚至相信了這小時候聽來的故事,於是出海尋找。當然,他們不是空手而歸,就是一去不復返。正經點兒的水手都認為,那些回不來的都是被巨龜吃掉了。衡重大陸,跟太陽神話沒什麼兩樣。

  「這個大陸當然是存在的。」王公說,「雖然它並不是由金子堆成的,但在那裡,金子確實是很常見的金屬。那裡主要是由沉積在地殼深處的第八元素組成的。像你這樣的明白人都該知道,衡重大陸的存在一經證實,對我們這裡的人民無疑是致命的威脅……」他停住,看著靈思風張得大大的嘴巴,嘆了口氣,接著說,「你還在聽我說話嗎?」

  「呃……」靈思風咽了口唾沫,舔舔嘴唇,「我……聽著呢,金子什麼的……」

  「那就行。」王公高興地說,「要是能去一趟衡重大陸,帶回一船金子,這一定是件了不起的事。你是這麼想的嗎?」

  靈思風產生了一種落進某個圈套的感覺。

  「那又怎樣?」他壯起膽子問。

  「可如果環海周圍住的每個人都有座金山,會怎麼樣呢?會是件好事嗎?好好想想吧。」

  靈思風皺起眉頭,他思考著。「咱們不就都富有了嗎?」他說。

  話一出口,他覺得四周溫度驟降。看來說錯話了。

  「我還告訴你,靈思風,環海的君主和阿加丁帝國的君主之間向來是有些交往的,」王公接著說,「只不過聯繫不多。兩國之間共同點甚少。他們想要的,咱們沒有;他們有的,咱們又買不起。他們是個古老的帝國,靈思風。歷史太長,人民狡猾殘酷,而且富得流油。我們只是派信天翁相互遞送一些表示友好慰問的信件,隔很久才送一封。

  「今天早上就有這樣一封信。他們國家的一名公民似乎一門心思要來訪問。他只不過是想來咱們這裡『看看』——穿過順時洋,歷經艱險,只為『看看』。真是個瘋子。

  「這個人是今天早上到的。他本來很有可能遇上偉大的勇士,或是最聰明的盜賊,或是智慧的聖賢。結果他遇上了你,還雇你做他的嚮導。你就做他的嚮導吧,靈思風,給這個來『看看』的人,這個雙花,做嚮導。你要保證他回去後會把咱們這個小城褒揚一番。你覺得怎麼樣?」

  「呃……多謝大人。」靈思風苦惱地說。

  「當然,還有一點。要是這位觀光客遇到什麼麻煩,那就太不幸了。比如說,如果他死了,那就太可怕了。對我們這片土地來說也是件極其可怕的事。阿加丁的皇帝很關心他的子民,而且點點頭就能滅了咱們。就那麼一點頭。最後,如果那位觀光客發生了什麼不幸,對你來說,同樣是件極其可怕的事,靈思風。不等阿加丁帝國的大船開過來,我的手下就會要你的命,我們可不希望人家來復仇的時候還能看見你這個大活人,否則人家就更生氣了。不錯,確實有些可以保證讓性命留在身體裡的咒語,但那種咒語不可能什麼人都會,而且……我看你已經有點兒明白了吧?」

  「呃……」

  「你說什麼?」

  「是,大人。我是……呃……我會照辦,我的意思是說,我會拼命照……我是說我會照顧他,保護他,不讓他受傷害。」完事以後,我肯定會找到另一份在地獄裡用雪球變戲法的工作……他痛苦地暗想。

  「太好了!我已經知道,你跟雙花的關係非常好。多麼好的開始!等他安全回到他們國家,我虧待不了你。說不定我會不再追究你犯下的罪過。謝謝你,靈思風。你可以走了。」

  靈思風心想,還是別追著討要餘下的五枚利努為好。他小心翼翼地退下了。

  「哦,還有件事。」巫師剛摸到門把手,王公又發話了。

  「大人?」靈思風心一沉。

  「我知道你肯定不會逃出城去,躲避你的責任。我看得出來,你生來就是個城裡人。但為了請你放心,我還是會在今晚之前,把你的情況通知其他城市的王公們。」

  「大人,我向您保證,我壓根兒沒這麼想過。」

  「真的嗎?那你就得控告你自己的臉了,因為它流露出想逃跑的表情,對你犯下了誹謗罪。」

  靈思風沒命似的跑回破鼓酒館,和一個匆匆從裡面出來的人撞個正著。這個人之所以這麼急,因為他胸口上插著把矛。他口吐白沫,一頭栽倒在靈思風腳下,死了。

  靈思風從門框望進去,一下抽回身來。一把大飛斧,仿佛一隻山雞,「嗖」的一聲從眼前飛過。

  小心翼翼再看一眼,才知這斧子其實不是專衝著他來的。破鼓酒館黑乎乎的店堂里一片大亂,眾人打成一團。又看第三眼,這一眼看得比較仔細——他發現其中不少已經掛了彩。靈思風側過身,躲過一把猛扔過來的凳子。凳子飛到街道另一頭,摔了個粉碎。隨後,他衝進店堂里。

  靈思風身穿深色長袍,經久不換,加上難得洗一次,顏色越發深。店堂里燈光幽暗,場面混亂,誰也沒注意一團暗影飛快地從一張桌子底鑽到下一張桌子底。有一個打架的正踉蹌著後退,腳仿佛踩上了誰的手指頭,好像有誰的牙在他腳脖子上狠命一咬。他尖叫起來,盾牌脫手,正好給刺過來的匕首讓了道,他的對手在驚訝中一刀將他刺了個對穿。

  靈思風邊吮著受傷的手指,邊彎著腰,以一種奇怪的姿勢飛跑,終於摸到樓梯附近。一支十字弩箭射進他頭頂的樓梯扶手,他發出一聲哀鳴。

  他沒命地往樓梯上沖,覺得隨時可能飛來射得更準的箭。

  到了二樓樓道,他直起身來,喘著粗氣。眼前的地板上已經是橫屍累累。一個留著黑絡腮鬍子的大塊頭,一手拿著沾滿鮮血的劍,一手在擰一扇門的把手。

  「嘿!」靈思風大叫。這人一回頭,幾乎是無意識地,從肩袋裡抽出一把短飛刀扔了過來。靈思風迅速低頭閃過。身後響起一聲尖叫,只見一個拿著弓正在瞄準的人扔下十字弩,捂住了喉嚨。

  大塊頭又去摸第二把飛刀。靈思風瘋狂地想法兒應付,最後狗急跳牆,擺出巫師施法的架勢。

  他雙手高舉,大喊:「阿索尼提!克尤魯查!碧茲爾布勒!」

  大塊頭遲疑了,緊張地左顧右盼,不知會出現什麼魔法。其實什麼魔法都不會出現,只是與此同時,靈思風自己沖了過去,照著他小腹下面猛踢一腳。

  趁他狂叫捂襠的工夫,靈思風一把打開門,衝進去,隨手把門緊緊撞上,用整個身子堵住,大口喘息著。

  進了屋便十分安靜。雙花在低矮的床鋪上睡得正香,靠在床腳的是他那件「行李」。

  靈思風往前邁了幾步,貪財之心讓他仿佛腳底生了輪子,動作飛快。大箱子敞開著,裡面大包小包的,其中一個包里透出金子的光芒。一時間,慾念壓過了謹慎,他興奮地伸過手去……可是,拿著錢又有什麼用?自己絕對活不到花錢享受的那一天。他勉強地抽回手來,驚奇地發現敞開的箱子蓋微微哆嗦了一下——難道看走眼了嗎,怎麼好像被風吹得抖動起來了?靈思風看看自己的手指頭,又看看箱子蓋。蓋子看上去挺沉的,還包著銅皮。現在,它不動了。

  什麼風能吹動這蓋子呢?

  「靈思風!」

  雙花一下子蹦下床。巫師退後幾步,堆出一臉微笑。

  「好朋友,你真準時!我們馬上去吃午飯,然後……我想你肯定都安排好了——整個下午,一個景點接一個景點地轉!」

  「呃……」

  「太棒了!」

  靈思風深深吸了口氣。「您看,」他無奈地說,「咱們還是上別處去吃飯吧。樓下現在有點兒小爭執。」

  「酒館裡打群架!你剛才怎麼不叫我起來?」

  「您看,我……您說什麼?」

  「我早上都跟你說清楚了啊,靈思風。我想見識見識地道的摩波生活——奴隸市場、妓女窯子、小神廟、乞丐行會……還有地道的酒館鬥毆。」雙花的聲音帶著一絲疑慮,「你們這裡肯定有的,是不是?抓著吊燈悠來盪去,隔著酒桌鬥劍,總有野蠻人赫倫或是鼬子他們的蹤影。這……多帶勁!」

  靈思風撲通坐在床上。

  「您就想看打架是不是?」他問。

  「是啊。難道不行嗎?」

  「首先,打架會傷著人。」

  「哦,我不是說咱們也去跟著打。我只是想見見大場面,僅此而已。當然,還想看看你們這裡那幾位勇士。他們真的生活在這裡,是不是?不會只是海員們編出來的吧?」靈思風驚奇地發現,說到這裡,雙花幾乎是在懇求了。

  「哦,是的。他們確實都在這裡活動。」靈思風趕緊說,他在腦子裡想了想這些人的尊容,一個激靈,趕緊拋開這個念頭。

  或遲或早,環海一帶的勇士們總會經過安卡-摩波的城門。

  他們當中的大多數都來自冰雪覆蓋的中軸周邊的野蠻人部落,那裡似乎盛產勇士。多數人都拿著粗製濫造的魔法刀劍,這些粗笨的魔法刀劍無法抑制它們在星際平面上產生的聲波,方圓幾英里內施展的任何精妙巫術都會受到這種聲波的破壞。所以,一名勇士哪怕在城門口露個面,都會讓魔法營地內的燒杯燒瓶「砰然炸裂」,讓隱匿的小鬼們現出真身,但靈思風卻毫不在意這種破壞效果也並不因為這個討厭這些勇士。他知道自己是巫師中的「奇葩」。他討厭勇士並不是出於魔法方面的原因,只是因為勇士們平時清醒的時候總是鬱悶得仿佛要自殺,一旦喝多了,便瘋狂得像要去謀殺。

  他討厭勇士,還因為這樣的人太多了。城周圍一些出了名的決鬥場所,趕上高峰期,簡直亂成一鍋粥。據說以後要實行進城登記制度了。

  靈思風揉揉鼻子。他最常打交道的勇士布拉伍德和鼬子這會兒都不在城裡,還有野蠻人赫倫——此人在說話之前還能先過過腦子,以中軸地的標準,他就算是個文化人了——據說他此時正沿著順時向漫遊。

  「問您一句,」靈思風終於道,「您見過野蠻人嗎?」

  雙花搖搖頭。

  「我就擔心這個……」靈思風說,「嗯,他們……」

  窗外的街道上傳來一陣腳步飛跑的嗵嗵聲,樓下又掀起一陣騷動。隨後,樓梯開始晃動。沒等靈思風下定決心跳出窗口,屋門被猛地推開了。

  出乎他的意料,站在門口的不是樓下利慾薰心的瘋漢,而是一位長著紅彤彤圓臉盤的警衛隊中士。他這才恢復了正常呼吸。只要發生鬥毆事件,警衛隊總是秉承小心駛得萬年船的慎重態度,絕不會過早介入,尤其是一方人數不占明顯優勢的時候。這是一份能領到退休金的工作,吸引的都是小心謹慎、善于思考的應聘者。

  中士盯住靈思風,隨後饒有興致地瞧著雙花。

  「你們這兒沒什麼事吧?」他問。

  「哦,很好。」靈思風說,「你們呢,路上又被耽擱了?」

  中士沒理他。「那麼,這位就是外賓囉?」他問道。

  「我們正準備上路。」靈思風趕緊說,隨後換上璀博語,「雙花,我想咱們得另找個地方吃午飯去。我知道一些不錯的館子。」

  他鼓足勇氣,竭力保持鎮定,踏入樓道。雙花跟在他身後。過了幾秒鐘,只聽中士嗓子眼兒里發出一聲震驚的哽咽——「行李」自己「啪」地合上蓋子,站起來,活動活動筋骨後,跟了上來。

  樓下的警衛隊員們正把屍體往外抬。留在現場的都是死人。

  警衛隊拖了很久才來,給活著的人留下足夠的時間從後門逃跑。

  遲來一步真是既謹慎又公道,警匪雙方都受益。

  「這些都是什麼人?」雙花問。

  「哦,沒什麼,只是普通人而已。」靈思風說。閉嘴之前,腦子裡有塊閒著沒事幹的地方接管了他的嘴巴,於是他鬼使神差地又找補了一句:「實際上,他們是勇士。」

  「真的?」

  如果一隻腳已經踏進克魯爾的灰色毒霧,最好乾脆繼續跨進去,一死了之,逗留掙扎只會延長痛苦。靈思風乾脆信口開河。

  「是的。您看那邊那個就是壯臂埃里格,還有那個,是黑芝奈爾……」

  「野蠻人赫倫也在這裡面嗎?」雙花邊問邊熱切地四處張望。靈思風深深吸了口氣。

  「我們後面那個就是他。」他說。

  好個彌天大謊,餘波陣陣,甚至傳到了河對岸遠處下層星際平面的魔法營地。那裡常年凝聚不散的巨大魔力讓這個謊言猛地加速,將它一下子彈過環海,追上了赫倫本人。赫倫正在凱德萊克群山之巔跟一對豺狼人搏鬥,突然莫名其妙地犯了一陣噁心。

  與此同時,雙花掀開箱子蓋,急匆匆地從裡面翻出來一個挺沉的大黑匣子。

  「太妙了!」他說,「家裡人肯定不敢相信。」

  「他想幹什麼?」那個中士滿腹狐疑。

  「您救了我們,他表示很高興。」靈思風說,斜眼瞅著那個黑匣子,猜想這東西也許會突然炸開,或是傳出奇異的音樂什麼的。

  「哦。」中士答道。他也正盯著黑匣子看呢。

  雙花沖他倆燦爛地笑著。

  「我想記錄一下事情經過。」他說,「您能讓他們都站到窗戶邊上去嗎?只要一小會兒就好。嗯……靈思風?」

  「您說。」

  雙花小心翼翼地悄聲道:「我想你知道這是什麼,對吧?」

  靈思風低頭盯著這個黑匣子。其中一個面的中心部位探出一隻圓圓的玻璃眼睛,後邊還有個操縱杆。

  「不完全知道。」他說。

  「這是個快速做畫片兒的機器。」雙花說,「是個新發明,我引以為傲。但是,你看,我想這些先生大概不會……呃……我的意思是,先生們可能有點兒不太明白。你能幫我跟他們解釋清楚嗎?耽誤了他們的時間,我可以付錢的。」

  「他這個黑匣子裡面住著會畫畫兒的妖精。」靈思風簡短地介紹,「這個瘋子怎麼說你們就怎麼做,待會兒他會給你們發錢。」

  警衛隊員們神情緊張地笑了。

  「靈思風,我希望畫片兒里也有你。哦,好的。」雙花拿出之前靈思風見過的那隻圓圓大大的金傢伙,眯縫著眼睛,瞧了瞧靈思風當時沒看清的那一面,嘴裡嘀咕著,「大約三十秒就行。」接著高興地說,「來,笑一笑。」

  「快笑!」靈思風啞著嗓子吆喝道。黑匣子裡嗖嗖作響。

  「成了!」

  第二隻信天翁飛向碟形世界的上空。飛得那樣高,它那鮮艷的橙黃色小眼睛幾乎能俯瞰整個世界,還有周邊波光粼粼的環海。它腿上綁著一隻黃色的信筒。遠在它下方的雲層里,那隻曾為安卡-摩波的王公送來口信的鳥兒,正拍打著翅膀,緩緩飛回家去。

  靈思風震驚不已地瞪著那塊小玻璃方片兒。他看見了他自己——成了個小人兒,色彩鮮明,站在一堆面容僵硬、張著大嘴的警衛隊員前面。隊員們都伸著脖子越過他肩膀往裡看,嘖嘖作聲,聲音裡帶著恐懼。

  雙花微笑著掏出一大把小一些的金幣。靈思風現在已經知道了,這些是四分之一利努。雙花沖他眨眨眼。

  「我在布朗群島停留的時候也遇到過這樣的困難。」他說,「他們老覺得把他們照成畫片兒是偷走他們的靈魂。真可笑,是不是?」

  「呃……」靈思風出了聲,然後覺得這一聲實在不算回答,於是又補了一句,「我倒覺著畫出來的不是特別像我。」

  「操作其實很簡單。」

  雙花沒接他的話茬兒。

  「看,你只要一按這個按鈕,其他的就全交給留影機了。那麼,現在我去站在赫倫旁邊,你給我照一張。」

  拿到錢以後,驚惶不安的隊員們安靜下來了。

  金子總能起到這個作用。半分鐘後,靈思風驚奇地發現,自己手裡攥著一張玻璃小畫片,上面的雙花手執一把巨大的鋸齒劍,看那笑容,仿佛所有的夢想都實現了。

  他們在銅橋附近一家小飯館裡吃了午飯,行李箱在桌下歇息著。酒菜的水平遠遠超過靈思風平時自己吃的標準。吃了喝了,他輕鬆了不少。事情也沒那麼糟,他想。胡謅一通,加上點兒「腦筋急轉彎」,足夠應付差事了。

  雙花好像也在思考著什麼。看著自己在杯中的倒影,他說:「我猜酒館鬥毆在這裡很常見吧?」

  「哦,相當常見。」

  「要不設備配件怎麼都毀成這樣了呢……」

  「設……哦,我明白了。您是說桌子椅子什麼的吧。對,我想是這樣的。」

  「店老闆肯定不高興。」

  「這我倒沒想過。開店嘛,這也算是幹這行的風險之一啊。」

  雙花若有所思地望著他。

  「這方面,說不定我能幫幫忙。」他說,「我的工作就是風險。哎,這兒的吃的有點兒太油了,是吧?」

  「您不是說您想試試地道的摩波菜嗎,」靈思風說,「您說什麼風險?」

  「我知道各種各樣的風險。風險是我的工作。」

  「您剛才也是這麼說的,可我還是不信。」

  「哦,我自己並不冒風險。我幹過的最驚心動魄的事只不過是打翻墨水瓶而已。我做風險預估。你知道德斯·佩拉吉紅三角區里一幢房子失火的可能性是多少嗎?五百三十八分之一。我計算出來的。」聲音裡帶著一絲自豪。

  「這有……」靈思風努力壓住一個飽嗝,「這有什麼用——呃——對不起……」他又喝了幾口酒順順嗓子。

  「用處在於……」雙花停住了,「我用璀博語不會說。我想璀博語裡面可能沒有這個說法。我們的語言管這叫作……」

  他說出一串古怪的音節。

  「『保先』?」靈思風跟著學,「好怪的詞兒。什麼意思?」

  「嗯,比方說,你現在有一條船,裝滿了……就說裝滿了金條吧。這船有可能遇上暴風雨,或者碰上海盜。你肯定不希望發生這些災難,於是你就辦一份『保先』。我會根據天氣預報和近二十年間的海盜犯罪情況來計算貨物損失的概率,再添上點兒,然後你就根據概率付給我錢……」

  「……還要添上點兒?」靈思風莊重地搖搖手指頭。

  「……然後,假如貨物真的丟了,我就賠償你。」

  「『拍一掌』我?」

  「就是說,你的貨物值多少錢,我就給你多少錢。」雙花耐心地解釋。

  「我明白了。就像打賭一樣,是吧?」

  「或者說,就像押賭注。」

  「那您做這個什麼『保先』能賺錢嗎?」

  「投資有返還,這是一定的。」

  裹在酒意泛起的黃黃的暖意中,靈思風努力思索,想在環海話里找個詞兒替代這個「保先」。

  「我可不……不懂什麼『保先』……」他堅定地說,顧不上舌頭打結,眼前有點兒天旋地轉,「魔法,咱說魔法,我懂……懂魔法!」

  雙花咧嘴笑了。「魔法是一回事,荊棘是另外一回事。」他說。

  「啥?」

  「你說什麼?」

  「您剛說……說……的那個詞兒!」靈思風不耐煩地說。

  「荊棘!」

  「沒聽……聽說過!」

  雙花想給他解釋清楚。

  靈思風也想弄個明白。

  整個下午,他們都沿著河的順時向在城中遊覽。雙花走在前頭,脖子上拴了條帶子,吊著那個奇怪的畫畫兒匣子。靈思風拖拖拉拉跟在後面,時不時發出一聲哀鳴,看自己的人頭是否依然健在。

  他們身後還跟著別的一些人。在這樣一座城裡,公開死刑、決鬥、群架、魔法鬥毆以及各種各樣的怪事每天層出不窮,於是,城裡居民將看熱鬧的藝術發展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有人說,在直愣愣傻看方面,沒有誰比得上這些人。無論見著什麼,雙花都興致勃勃地照下畫片兒,說這些都是「有代表性的活動」。照完畫片兒,一枚四分之一利努便換了主人,因為——按雙花的話來說——「給人家添麻煩了」。於是,他身後立刻跟上一隊又迷惑又開心的暴發戶。

  「跟著他,說不定這個瘋子會突然爆炸,炸成一片金雨呢!」

  在七手瑟克的廟宇里,神父和工匠緊急召開會議,他們一致認為這尊一百掌高的瑟克雕像太過聖潔,絕不能攝進魔法小畫兒里去。可這批人震驚地發現他們得到了兩個利努,於是紛紛表示瑟克其實或許也不是那麼聖潔。

  在妓女窯子遊覽的時間比原計劃要長,他們搞到了許多豐富多彩又有教育意義的畫片兒。靈思風把其中一些藏在身上,以便獨自細細研究。從醺醺然中清醒過來以後,靈思風開始認真觀察這個畫畫兒匣子的工作原理。

  就算沒什麼本事的巫師也知道,有一些物質是感光的。是不是那個玻璃片經過某種神秘手法的處理,能夠把穿過去的光線凍在上面?反正,差不多就是這麼回事。靈思風一直懷疑,某些地方一定存在著某些比魔法更加高明的東西,可惜現實通常會讓他大失所望。

  不久,他便抓住每個機會搶著操作那台機器。

  雙花正巴不得呢,這樣一來,這個小矮子就能出現在自己的畫片兒上了。操作一段時間之後,靈思風發現了古怪。無論是誰,只要拿起這個匣子,就會被它染上一點兒法力——因為不管是誰,只要一站在那個能催眠的玻璃眼睛前面,都會聽從拿匣子的人的擺布,讓擺什麼姿勢就擺什麼姿勢,讓擺什麼表情就擺什麼表情。

  正當他在殘月廣場上全神貫注研究匣子的時候,一場災難降臨了。

  雙花在一個有點兒摸不著頭腦的神符販子身旁擺好姿勢,新近跟上來的那批追隨者都在旁邊饒有興致地看,盼著他再做出點兒什麼怪事,逗大家一樂。

  靈思風一條腿跪下,方便取景,隨後按下那個施了法的操縱杆。

  匣子開口道:「不管用。粉紅色不夠用了!」

  匣子上開了一扇小門,這門靈思風之前壓根兒沒注意到。裡面走出來一個小人兒,青綠皮膚,長著好多瘤子,醜陋極了。小人兒指著爪子一般的手裡一塊鋪滿顏色的調色板,沖靈思風大叫大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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