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024-10-09 09:13:23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1
珀西瓦爾醫生與約翰·哈格里維斯爵士到達位於漢諾瓦廣場的聖·喬治教堂時,那裡還門可羅雀,哈格里維斯前一天晚上剛從華盛頓回來。
一個戴黑袖章的男子獨自站在前排過道里,珀西瓦爾醫生猜想他大概就是從德羅伊特威奇來的牙醫。他拒絕給任何人讓道——仿佛他是在作為活著的最親近的家屬守衛著整個第一排。珀西瓦爾醫生和專員找了靠後的位子坐下來。戴維斯的秘書——辛西婭,還在他們後面兩排。丹特里上校與沃森一塊兒坐在過道的另一邊,還有幾張面孔珀西瓦爾醫生則不太熟悉。也許只在走廊或是MI5的會議上瞥過幾眼,或許根本就是唐突進來的閒客——葬禮與婚禮一樣吸引著不相干的人。最後一排兩個穿著邋遢的人則幾乎可以肯定是戴維斯在環境部的室友。有人輕輕奏起了管風琴。
珀西瓦爾醫生對哈格里維斯耳語道:「坐飛機順利嗎?」
「在希思羅晚點三小時,」哈格里維斯說,「食物難以下咽。」他嘆了口氣——也許他在不無遺憾地回味他夫人做的肉排腰子餡餅,要不就是他俱樂部里的熏鱒魚。管風琴奏出最後一個音符便歸於沉寂。幾個人跪下去,幾個站了起來。似乎接下來該怎麼做大家都有猶豫。
一個眾人大概都不認識,甚至棺材裡的死者也沒見過的牧師拖長了調子吟詠道:「請將爾之病禍帶離我;我甚或被爾之重掌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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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麼病禍要了戴維斯的命,以馬內利?」
「別擔心,約翰。驗屍都安排得很妥當。」
對於多年未參加過葬禮的珀西瓦爾醫生而言,這種儀式充斥著無關的信息。牧師開始念誦《哥林多前書》經文:「世間肉體並非同一:人有人體,獸有獸軀,魚有魚身,鳥亦自有其血肉。」這話不可否認是正確的,珀西瓦爾醫生想。棺材裡裝的並不是魚;要真是魚,他會更感興趣的——或許是條碩大的鱒魚。他飛快地掃了一眼四周。那姑娘的睫毛里閃動著一滴淚珠。丹特里上校帶著惱怒抑或陰鬱的表情,也許在忍受著痛苦的折磨。沃森顯然也在為著什麼悶悶不樂——大概在想將誰提到戴維斯的職位上。「完了以後我要跟你談談。」哈格里維斯說,而那可能也很無聊。
「看吧,我向你們展示神跡。」牧師讀道。什麼神跡,關於我殺了該殺的人?珀西瓦爾醫生想知道,可這永遠不會有答案,除非繼續有情報泄露——那就肯定意味著他犯了一個不幸的錯誤。專員會非常惱火,丹特里也一樣。很遺憾我們不能像將魚放生那樣把人扔回河裡。牧師升高了音調開始念英國文學裡熟知的一段:「死啊,你的毒鉤在哪裡?」他像一個飾演哈姆雷特的拙劣演員,剛剛念出這句著名的獨白,聲音卻又低沉下去,復歸乏味而酸腐的結尾:「死啊,你得勝的權勢在哪裡?死的毒鉤就是罪,罪的權勢就是律法。」[5]聽來如同歐幾里得的一個命題。
「你說什麼?」專員悄聲說。
「QED[6]。」珀西瓦爾醫生回答。
2
「你說的QED到底是什麼意思?」當他們終於出了門時約翰·哈格里維斯爵士問道。
「是對牧師的回應,似乎比『阿門』更恰當。」
之後他們差不多在沉默中向「旅行者」俱樂部走去。出於一種默契,他們都覺得這天在「旅行者」吃飯好像比在「革新」更合適——戴維斯已成為一個榮譽旅行者,踏上了去那不可探知的世界的旅程,況且他已失去了一人一票的選舉權利。
「我記不得上回什麼時候參加葬禮了,」珀西瓦爾醫生說,「我想是一個伯祖母的,不止十五年前了。儀式弄得很呆板,是吧?」
「過去在非洲我很喜歡參加葬禮。有很多音樂——即便樂器只是些盆盆罐罐和空沙丁魚罐頭。這使人想到死亡畢竟也許是很有樂趣的。我看見的那個掉眼淚的姑娘是誰?」
「戴維斯的秘書。她名叫辛西婭。顯然,戴維斯愛著她呢。」
「這種事情很常見,我想。在我們這個部門是避免不了的。丹特里徹底查過她了,我猜?」
「哦,是的,是的。實際上她提供給了我們一些有用的情報——非常無意地。你記得在動物園的那件事。」
「動物園?」
「當戴維斯……」
「哦是的,我現在想起來了。」
與往常的周末一樣,俱樂部幾乎空無一人。他們的午餐本要先上熏鱒魚的——這差不多已成了一種自動反射,可今天卻不供應。珀西瓦爾醫生很不情願地接受了鮭魚作為替代。他說:「我但願能更好地了解戴維斯。我想我會很喜歡他的。」
「但你仍然認為是他捅的婁子?」
「他很聰明地扮演了頭腦相當簡單的人。我欣賞聰明,還有勇氣。他肯定需要很多勇氣的。」
「在錯誤的事業中。」
「約翰,約翰!你我所處的位置可沒法談什麼事業。我們不是十字軍戰士——我們活在一個錯誤的世紀裡。薩拉丁[7]早就被趕出耶路撒冷了。而耶路撒冷也沒因此得到太多好處。」
「不管怎樣,以馬內利……我沒法讚賞叛變行為。」
「三十年前,當我是學生時,我更願意把自己想成是個共產主義者。現在……?誰是叛徒——我還是戴維斯?我過去是真相信國際主義的,而現在正秘密地為民族主義而戰。」
「你長大了,以馬內利,就這麼回事。想喝什麼——紅葡萄酒還是勃艮第[8]?」
「紅葡萄酒吧,如果對你來說都可以的話。」
約翰·哈格里維斯蜷縮在座椅里,將自己深埋在酒單中。他一副怏怏不樂的樣子——也許只因為無法在聖埃美隆和梅多克之間拿定主意。最後他終於做了選擇點好了飲料。「有時候我搞不清你為什麼要干我們這行,以馬內利。」
「你剛才說了,我長大了。我認為共產主義成不了氣候——從長遠看——不會比基督教好到哪裡,而我又不是十字軍士兵那種類型。資本主義還是共產主義?可能上帝是個資本家。我想加入在我有生之年贏面最大的一方。別這麼大驚小怪的,約翰。你覺得我玩世不恭,可我不想白費那麼多時間。贏的一方將有能力建造更好的醫院,更致力於癌症研究——當所有這些核子破爛都可以壽終正寢的時候。眼下我挺喜歡我們玩的這個遊戲。喜歡。喜歡而已。我不想裝作是上帝或馬克思的狂熱信徒。對那些信徒你要留神。他們不是什麼可以信賴的玩家。不管怎麼說,遊戲另一方的高手還是會讓人慢慢喜歡上的——增加了許多樂趣。」
「即使是個叛徒?」
「哦,叛徒——那是個過時的詞兒了,約翰。玩家和遊戲是同等重要的。要是桌子那頭的對手很蹩腳,我不會喜歡玩兒的。」
「而你……你殺了戴維斯?或許不是?」
「他是因肝臟問題死的,約翰。去讀讀驗屍報告吧。」
「一次皆大歡喜的巧合?」
「那張做了記號的鈔票——這可是你的主意——出現了,你瞧——最古老的把戲了。只有他和我知道我那關于波頓的小小幻想。」
「你應該等到我回來的。你跟丹特里商量了嗎?」
「你走的時候讓我負責的,約翰。當你感到魚線有動靜了,你不會站著傻等岸上的另外什麼人給你建議吧。」
「這大寶莊園[9]——你是否覺得物有所值?」
「非常好。」
「我想在華盛頓他們肯定毀了我的味覺。整天喝乾馬提尼。」他又嘗了一口酒,「要不就是你有問題。從來就沒有事情讓你煩心嗎,以馬內利?」
「嗯,有啊,葬禮就讓我有些煩心——你注意到他們甚至還奏了管風琴——還有下葬儀式。所有這些都不便宜,而我猜戴維斯不會剩幾個錢的。你覺得那個可憐的牙醫會照單全收嗎——或者由我們從東方來的朋友照料了?我認為這很不合適。」
「別為這個操心,以馬內利。辦公室會掏錢的。我們不必動用秘密基金。」哈格里維斯把酒杯推到一邊。他說:「我感覺這大寶不像是1871年的。」
「戴維斯的身體這麼快就有了反應,讓我著實有些吃驚,約翰。我精確計算過他的體重,而且給了他我認為是少於致命性的劑量。你瞧,黃麴黴毒素從沒在人體上試驗過,我也想在遭遇緊急情況時能更有把握地開出適當的劑量。也許他的肝臟情況已經不妙了。」
「你是怎麼給他下藥的?」
「我下在酒里了,他給我喝了一種可怕的威士忌,他稱之為『白沃克』。那味道足以蓋住黃麴黴毒素。」
「我只能祈禱你捉到了該捉的魚。」約翰·哈格里維斯爵士說。
3
丹特里悶悶不樂地拐進聖·詹姆斯街,在回自己公寓途經懷特酒店時,他聽見有人從台階上叫他。此時他的思緒和目光都落在排水溝里,他抬起了頭。他認出了那張面孔,但一時想不起名字,更記不得是在何種境況下和他見過。他覺得好像是叫鮑芬。巴芬?
「有『麥提莎』嗎,老夥計?」
於是當初見面的情景不無尷尬地重新浮現出來。
「來吃點午飯吧,上校?」
巴菲是個可笑的名字。當然這傢伙肯定還有另外的名字,可丹特里一直無從知曉。他說:「對不起。家裡已做好了午飯。」這不完全是個謊話。在去漢諾瓦廣場之前,他拿好了一罐沙丁魚,昨天的午飯還剩了些麵包和奶酪。
「那就來喝一杯吧。家裡的飯總可以等的。」巴菲說,丹特里再也想不出什麼藉口推辭了。
時間還早,酒店只有兩個人。他們似乎對巴菲太熟悉了,只淡淡地打了個招呼。巴菲看來也不在意,將手大咧咧地一揮,將酒吧招待也包括在內。「這是上校。」那兩人沒精打采地咕噥了幾句客套話。「一直不知道你名字,」巴菲說,「打獵那次。」
「我也不知道你貴姓。」
「我們在哈格里維斯家見的面,」巴菲解釋說,「上校是干秘密工作的。詹姆斯·邦德那種。」
那兩個中的一個說:「我從沒讀過伊恩[10]寫的那些書。」
「對我來說太色情了,」另一位說,「誇張。我也像正常人那樣喜歡干那個,不過那不是最重要的,是嗎?我的意思是,不像你那樣熱衷。」
「你想來點什麼?」巴菲問。
「干馬提尼,」丹特里上校說,他記起了跟珀西瓦爾的初次會面,便又說道,「要很乾的。」
「一大杯特干馬提尼,喬,再一大杯粉紅馬提尼。要用大杯裝滿了,老夥計。別小氣。」
一種深沉的靜默籠罩在了酒吧里,似乎人人都各懷心事——伊恩·弗萊明的小說,打獵聚會,或是葬禮。
巴菲說:「有一樣東西上校和我都愛吃——『麥提莎』。」
另外兩人中的一個從沉思中轉過神來,說:「『麥提莎』?我更喜歡『聰明豆』[11]。」
「『聰明豆』是什麼鬼玩意兒,迪基?」
「巧克力豆豆,什麼顏色都有。吃起來味道一樣,但不知怎的我就偏愛紅色的和黃色的。我不喜歡紫紅的。」
巴菲說:「我看見你從街那頭走過來,上校。你好像是在自言自語,假如你不介意我這麼說的話。國家機密?你準備去哪兒?」
「就是回家,」丹特里說,「我住附近。」
「你好像在生悶氣。我對自己說,國家肯定有危難了。這些干情報的知道得比咱多。」
「我剛參加過一場葬禮。」
「不是親近的人吧,我希望?」
「不是。辦公室里的。」
「哦,嗯,在我想來葬禮總是比婚禮強。我忍受不了婚禮。葬禮是結束。婚禮呢,嗯,只是通向另一段生活的倒霉的階梯。我寧願慶祝一場離婚——可那常常也是一段階梯,不過是通向另一次婚姻的。人們都習慣成自然了。」
「少來這套吧,巴菲,」迪基,就是那個喜歡「聰明豆」的人說,「你自己也不是沒想過成家。我們都知道你在婚姻介紹所的那樁事兒。後來逃脫了算你走運。喬,給上校再來一杯馬提尼。」
丹特里喝乾了第一杯,他感到自己迷失在了陌生人當中。他說話時,就像從他不懂的外語課本上的常用習語裡揀了一句:「婚禮我也參加了。就在不久前。」
「也是干情報的?我是說,你們局子裡的?」
「不。是我女兒。她結婚了。」
「老天,」巴菲說,「我再也沒想到你也是那撥子裡的——我的意思是已婚人士。」
「幹這行的不一定就不成家啊。」迪基說。
還沒怎麼開過口的第三個人此時發話了:「你別擺出高人一等的臭架子,巴菲。我曾經也是那撥子裡的,雖然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其實還是我老婆把『聰明豆』介紹給迪基的呢。你記得那天下午嗎,迪基?我們吃了頓讓人泄氣的午飯,因為我們有點兒明白這個家是沒法維持了。然後她說『聰明豆』,說的就是這個,『聰明豆』……我不懂為什麼。我猜當時她想我們應該說點兒什麼。她可是很會表演的。」
「我不能說全記得這些了,威利。『聰明豆』好像很早就在我生活中出現了。本以為是我自個兒發現的好東西。再給上校來杯乾的,喬。」
「不了,要是你不介意的話……我真得回家了。」
「該輪到我了,」那個叫迪基的人說,「把他的杯子加滿,喬。他剛參加了葬禮,需要開心一點。」
「我很早以前就習慣葬禮了。」在一口喝下第三杯乾馬提尼後,丹特里說的話使他自己都感到吃驚。他意識到自己現在與陌生人的談話比以往放縱了許多,而這世上大多數人對於他而言都是生人。他很想自己也來為他們每人買一杯,可不用說,在這裡,他們是做東的。他覺得和他們相處得很友好,可他——這一點他很肯定——在他們眼裡仍然不是一路人。他希望能讓他們感興趣,但有許多話題都是他的禁區。
「為什麼?你家裡有很多人死了?」迪基帶著醉意好奇地問。
「不,不完全是這樣。」丹特里說,他的羞怯已淹沒在第三杯馬提尼中。不知何種原因他一直記得一座鄉村火車站,三十多年前他和自己帶的野戰排曾到過那裡——敦刻爾克撤退後為防止德軍入侵,站上的地名牌都拆掉了。仿佛他重又給自己壓上了沉重的背包,而今他砰地將包袱卸在了懷特酒店的地板上。「你們要知道,」他說,「我父親是牧師,所以小的時候我去過很多葬禮。」
「這我怎麼也猜不到,」巴菲說,「還以為你出生軍人家庭呢——將門虎子,可以帶大隊人馬打仗的那種。喬,我的酒杯嚷著要添哪。不過,當然了,仔細琢磨琢磨,你父親是牧師,這說明了很多問題。」
「說明了什麼?」迪基問。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他有些火氣,對什麼都要質問一番。「『麥提莎』?」
「不,不,『麥提莎』得另當別論了。現在我可不能跟你們講這個。說來話長了。我的意識是上校是干情報工作的,從某種意義上說牧師也是,你們好好想想……你們明白,懺悔室里的秘密,等等諸如此類的事情,他們也得對工作守口如瓶。」
「我父親不屬於羅馬天主教。他甚至也不是高教會派。他是海軍的隨軍牧師。在一戰中。」
「一戰,」那個曾結過婚且有些乖僻、名叫威利的人說,「那是該隱和亞伯之間的戰爭。」他淡淡地來了這麼一句,似乎想終結這一毫無必要的談話。
「威利的父親也是干牧師的,」巴菲解釋道,「大人物。主教對隨海軍牧師。贏了。」
「我父親參加過日德蘭戰役。」丹特里告訴他們。他並沒有向他們挑釁,用日德蘭來壓過主教職位的意思。那只是他重溫的另一段記憶。
「不過是作為非戰鬥人員。那算不上什麼,對吧?」巴菲說,「不是跟該隱和亞伯打。」
「你瞧上去沒那麼老。」迪基一邊帶著懷疑的神氣對他說,一邊啜著杯中酒。
「那時我父親還沒結婚。他戰後娶的我母親。在二十年代。」丹特里意識到這談話越來越離譜了。那杜松子酒簡直像真正的毒品一樣發揮著效用。他知道自己說得太多了。
「他娶了你母親?」迪基像個審訊員一樣尖刻地問道。
「他當然娶的是她。在二十年代。」
「她還健在嗎?」
「他們去世很長時間了。我真得回家了。我的飯菜要擱壞了。」他補充道,同時惦記著那碟正在風乾的沙丁魚。那種與陌生人友好相處的融洽感覺已不知去向。談話的內容越來越難聽。
「這些都和葬禮有什麼相干?什麼葬禮?」
「別和迪基計較,」巴菲說,「他就愛盤問。戰爭期間他在MI5工作。再來點杜松子,喬。他已經告訴我們了,迪基。是辦公室里的一個可憐鬼。」
「你親眼見他入土為安了嗎?」
「沒有,沒有。我只參加了葬禮。在漢諾瓦廣場。」
「那是聖·喬治教堂。」大主教的兒子說。他拿著杯子伸到喬的面前,仿佛那是一隻聖餐杯。
丹特里費了好一會兒工夫才從懷特酒家的吧檯脫身出來。巴菲甚至一直將他送到了台階邊上。一輛計程車開了過去。「你懂我的意思,」巴菲說,「聖詹姆斯路上的公共汽車。誰都不安全。」丹特里不知道他在說什麼。當他沿著街走向王宮時,他明白已多年沒在這個鐘點上喝那麼多了。他們人挺不錯,但也得小心。他話太多了,還說了父親、母親。他走過羅克帽子店;走過歐弗頓餐館;他在帕爾摩爾街拐角的人行道上停住腳步。他走過頭了——總算及時意識到了。他折回頭向寓所的門走去,他的中飯還在候著他。
奶酪好端端地擱著,還有麵包以及那罐沙丁魚,原來早上他並沒有將魚倒出來。他的手指很笨拙,罐頭只開了三分之一那小小的拎手就斷了。他還是設法用叉子將沙丁魚零零碎碎地捅出了一半。他不餓——那就夠了。他拿不定主意,在喝了干馬提尼之後是否還要再來點兒什麼飲料,然後挑了瓶杜伯啤酒。
他的午餐用了不到四十分鐘,可不停的沉思使他覺得已過了很長時間。他的思緒像醉漢一樣飄忽不定。他先想到的是葬禮之後,珀西瓦爾醫生和約翰·哈格里維斯爵士一起走在他前面,腦袋低著,就像兩個同謀。然後他想到了戴維斯。並非他個人有多麼喜歡戴維斯,但他的死讓他感到煩悶。他大聲對唯一的見證者——穩居其叉子上的一條沙丁魚尾巴說:「就那點兒蛛絲馬跡,陪審團決不會定罪的。」定罪?他根本沒有戴維斯並非自然死亡的證據——驗屍報告已表明了這一點——肝硬化是被歸為自然死亡的。他試圖回憶打完獵的那天晚上,珀西瓦爾醫生對他說的話。那天晚上他喝太多了,就像今天上午,因為與他所不能理解的人在一起,他總感到焦慮,而珀西瓦爾當時竟不請自來,在他房間裡大談一個叫什麼尼科爾森的畫家。
丹特里沒有碰奶酪;他將奶酪和油膩的盤子一起端回了廚房——或按現在的說法叫小廚房——一次只能容下一個人。他記起了父親那所昏暗的教區住處,其地下室里有間好大的廚房。教區住處在薩福克,日德蘭戰役後他父親便被海浪送了回來。他又想起巴菲剛才口沒遮攔地談著什麼懺悔室。他父親從不贊成由鄰近高教會派主教所設立的懺悔制度及懺悔室。即便有人來找他懺悔,那也已是二手的了,因為人們有時更情願向他母親傾訴,她在村里是廣受愛戴的。他曾聽到她把懺悔的內容透露給他父親,其中不摻雜任何粗鄙、惡意或是冷酷。「我想你應該知道貝因斯夫人昨天告訴我的事情。」
丹特里大聲對著廚房水槽說——這無疑已快成為他的習慣了——「沒有任何對戴維斯不利的證據。」他為自己的無所作為感到內疚——一個早已過了不惑之年、行將退休的男人——從哪裡退休出來?他將用一種孤獨換取另一種寂寥。他願重返薩福克的教區駐地。他想走上通向前門的那條長長的小徑,路面雜草密布,兩旁是從不開花的月桂。甚至那門廳都比他整間寓所還要大。左手邊的架子上掛了不少帽子,右邊有隻銅製的炮彈箱,上面擱著雨傘。他走過門廳,輕手輕腳地打開面前的門,著實讓手牽手坐於印花棉布沙發上的父母吃了一驚,因為他們以為沒有別人在了。「我應該辭職嗎?」他問他們,「還是等到退休?」他很有把握他們的回答一定都是「不」——他父親這麼表態是因為他和他那巡洋艦的統帥的觀點是一樣的,即國王的權威乃是神聖的,他兒子對該如何採取正確的行動,知道得不可能比他的指揮官更清楚——他母親不同意是因為,嗯,她總是告訴村子裡和老闆發生摩擦的女孩:「別草率行事,再找個職位可不容易。」作為前海軍牧師、對他的艦長和上帝深信不疑的父親,會給他一個基督徒的回答,而母親則以務實和世俗的忠告相勸。如若現在辭職了,他比他們村子裡的一個日雜女工又能有多少更大的把握去再找一份工作?
丹特里上校回到客廳,忘了手上還拿著油膩的叉子。這些年來他第一次得到了女兒的電話號碼——婚禮之後她將號碼印在卡片上寄給了他。這是他與她日常生活的唯一聯絡。或許可以去吃頓飯,他想。他不會真的提出來,但如果她邀請的話……
他沒聽出來接電話的聲音。他說:「是6731075嗎?」
「是的。你找哪位?」是個男子的聲音——一個陌生人。
他失去了勇氣和對名字的記憶。他答道:「找克拉特太太。」
「你打錯了。」
「對不起。」他掛了電話。當然他應該說的是「我的意思是要找克拉夫太太」,可現在太遲了。他猜那個陌生人就是他女婿。
4
「你不介意我沒能去參加嗎?」薩拉問道。
「不。當然不。我自己也沒能去——我和穆勒有個約見。」
「我擔心不能在薩姆放學之前趕回來。他會問我到哪兒去了。」
「不管怎麼說,他總要知道的。」
「是的,可現在為時太早。去了很多人嗎?」
「不太多,辛西婭說的。沃森當然去了,作為單位的頭兒。珀西瓦爾醫生、專員。專員能去還是挺不錯的。戴維斯又不是處里的什麼大人物。還有他的堂兄——辛西婭認為那是堂兄,因為他戴著黑臂章。」
「葬禮完了以後呢?」
「我不知道。」
「我是說——怎麼處理那遺體。」
「哦,我想他們把它拉到戈爾德斯格林去火化。那由家人決定。」
「就是那個堂兄?」
「是的。」
「以前在非洲我們的葬禮可比這個好。」薩拉說。
「哦,嗯,各國風俗各有不同。」
「你們應該是個更古老的文明國家。」
「是的,但文明古國並不總以對死亡的深切感受而出名。反正不比羅馬人更糟糕。」
卡瑟爾喝完了威士忌。他說:「我上去給薩姆讀五分鐘書——否則他會覺得有地方不對勁。」
「你發誓什麼都不對他說。」薩拉說。
「你不相信我?」
「我當然相信你,只是……」這聲「只是」追著他上了樓。生活中常有「只是」伴隨著他——我們相信你,只是……丹特里檢查他的公文包,沃特福德的那個陌生人,其職責是確認他是單獨來會晤鮑里斯的。甚至鮑里斯也如此。他尋思:生活中是否會迎來如孩提時代般簡單的一天,我可以終結「只是」,可以得到所有人的信任,就如同薩拉和薩姆對他的信賴一樣?
薩姆正等著他,雪白乾淨的枕套襯著他黝黑的臉。床褥肯定也在今天換過了,使得這種對比更為強烈,就像為「黑白威士忌」做的GG。「怎麼樣啊?」他問,因為他想不出還能說什麼,可薩姆沒有回答——他也有自己的秘密。
「在學校里好嗎?」
「挺好。」
「今天上了什麼課?」
「算術。」
「學得怎樣?」
「挺好。」
「還學了什麼?」
「英語作——」
「作文。怎樣?」
「挺好。」
卡瑟爾知道他很快就要永遠失去這個孩子了。每一聲「挺好」落在耳際,都如同遠處燃爆的炸藥,那炸藥正在摧毀他倆之間的橋樑。假如他問薩姆:「你相信我嗎?」也許他會答道:「是的,只是……」
「我給你讀書吧?」
「好的,請開始讀吧。」
「你想聽什麼?」
「那本關於花園的。」
卡瑟爾一時間不知所措。他看了看由兩隻很像布勒的瓷狗托著的單排書架,書大多已翻舊了,有些還是他自己幼年時看的:其他差不多都是他親手挑選的,薩拉讀書的時間不長,她的書也都是大人看的。他取下一冊詩集,那是他從童年一直珍藏到現在的。薩姆和他之間沒有血緣的紐帶,無法保證他們能有共同的志趣,但他一直心存希望:哪怕一本書或許也能成為溝通的橋樑。他隨意將書翻開,或者說他相信是隨意的,然而書就像沙子鋪就的小徑,總留存著足印。兩年以來他用這書給薩姆讀過幾次,但他自己童年的足跡更深地印在上面。他翻到了一首從未朗讀過的詩。讀了一兩行後他意識到他對這首詩幾乎爛熟於心。他想,兒時的一些詩句比任何經文都更能塑造人的一生。
「逾越了邊界,不可饒恕的罪過,
折斷了枝條在樹下爬行,
鑽出了花園破損的牆垛,
沿著河岸,我們走個不停。」[12]
「什麼是邊界?」
「是一個國家的終點和另一個國家的起點。」這個概念一說出來就顯得很是費解,不過薩姆接受了。
「什麼是不可饒恕的罪過?他們是間諜嗎?」
「不,不,不是間諜。故事裡的孩子被告知不准出花園,而……」
「誰告訴他的?」
「他爸爸,我估計,或者是他媽媽。」
「那就是罪過嗎?」
「這首詩是很久以前寫的了。那時候人們比現在嚴厲,但無論怎樣也不會當真懲罰孩子的。」
「我原來以為殺人才是罪過。」
「是的,嗯,殺人是錯誤的。」
「那像溜出花園呢?」
卡瑟爾開始後悔隨便挑了這首詩,他踩上了自己曾留下的一長串足印。「你要我繼續讀嗎?」他預先瀏覽了接下來的幾行——似乎不會再有什麼問題了。
「不要那個了。那個我不懂。」
「噢,那要哪個?」
「有一首是講一個人……」
「是點街燈的人嗎?」
「不,不是那首。」
「那人是幹什麼的?」
「我不知道。他待在黑暗中。」
「這很難找呀。」卡瑟爾翻著書頁,尋找那個待在黑暗中的人。
「他騎了一匹馬。」
「是這首嗎?」
卡瑟爾讀道:
「每當月亮和星辰當空,
每當狂風呼嘯,
長夜昏黑雨朦朧……」
「對,對,就是這首。」
「一個人騎馬而過。
在篝火已熄的深更半夜,
為何還嘚兒嘚兒跑個不歇?」
「繼續呀。幹嗎停下?」
「每當樹林在大聲嗚咽,
船兒在海里顛來盪去,
過來了,在大道上,輕柔的和狂野的,
過來了,他嘚兒嘚兒地跨著愛駒。
過來了,他嘚兒嘚兒地騎走了,接著
過來了,他嘚兒嘚兒地又騎了回來。」
「就是這個。我最喜歡的。」
「有點兒讓人害怕呢。」卡瑟爾說。
「所以我才喜歡。他有沒有蒙上長筒襪面具?」
「沒說他是強盜呀,薩姆。」
「那他為什麼在房子周圍轉來轉去?他長著像你和穆勒先生一樣的白面孔嗎?」
「詩里沒說。」
「我覺得他是黑的,跟我的帽子一樣黑,跟我的貓一樣黑。」
「為什麼?」
「我想所有的白人都嚇壞了,鎖上了門,怕他闖進來用雕刻刀割了他們的喉嚨。」他又意味深長地補充說,「慢慢地割。」
薩姆從沒顯得這麼黑,卡瑟爾想。他用胳膊以一個保護的姿勢摟住他,可他沒有辦法保護這個孩子不受他心靈中開始滋生的暴力與復仇的侵擾。
他進了書房,用鑰匙打開抽屜,取出穆勒的便條。上面有個題頭:「最終解決方案。」穆勒在向德國人做此遊說時分明沒有絲毫猶豫,而這個解決方案顯然也沒有遭到拒斥——還是可以討論的。那個意象如同魔咒一般不斷地展現出來——瀕死的孩子和禿鷲。
他坐下來仔細地謄寫穆勒的便條。他甚至不想費心將其打出來。打字機的匿名作用非常有限,希斯的案子[13]已表明了這一點,而且他毫不在乎這些細枝末節的預防措施。至於書碼,隨著他最後的那句留言「再見」已棄之不用。現在當他寫下「最終解決方案」並開始一字不漏地抄寫時,他第一次那麼真切地把自己看得和卡森一樣了。在如此關頭,卡森也會鋌而走險。正如薩拉所言,他「走得太遠了」。
5
凌晨兩點時卡瑟爾仍醒著,薩拉的一聲哭叫使他吃了一驚。「不!」她哭叫道,「不!」
「怎麼了?」
沒有回答,可當他擰開燈時,他看見她睜大著眼睛,滿臉恐懼。
「你又做噩夢了。僅僅是噩夢而已。」
她說:「真可怕。」
「和我說說。如果你在忘掉之前趕快說出來,就再也不會做那個夢了。」
他能感到她依偎在他身邊顫抖著。他開始體會到她的恐懼了。「只是個夢,薩拉,只管告訴我,就沒事了。」
她說:「我在車站的火車裡。火車開動了。你還在月台上。我隻身一人。票在你那兒。薩姆跟著你。他好像不大在乎。我甚至不知道我們該上哪兒。我聽見檢票員就在隔壁車廂。我知道我走錯車廂了,是給白人留的。」
「你現在把夢說出來了,就不會再做了。」
「我知道他會說『滾出來。這兒跟你沒關係。這是白人包廂』。」
「只是個夢,薩拉。」
「是的。我知道。對不起把你吵醒了。你很需要睡眠。」
「有點兒像薩姆做過的。記得嗎?」
「薩姆和我對膚色很敏感,是吧?這在我倆的夢裡都陰魂不散。有時候我納悶你愛我是不是正因為我的膚色。如果你是黑人的話,你不會僅僅因為一個白種女人是白的就喜歡她,對嗎?」
「不會。我不是到史瓦帝尼度周末的那種南非人。我在愛上你之前已認識你差不多一年了。是循序漸進的。我們一起秘密工作了那麼多個月。我是所謂的外交部官員,背靠這棵大樹是很安全的。你擔當了所有的風險。我沒有做噩夢,但我以前常常睡不著,總在想下次你是否還會來赴約,或者是否會從此消失,讓我永世都對你的下落不得而知。也許只能從其他人嘴裡打聽到這條線就這麼斷了。」
「那麼你擔心的是這條線。」
「不。我擔心你會怎麼了。我已愛上你好幾個月了。我明白若是你失蹤了,我真無法繼續活下去。現在我們安全了。」
「你能肯定嗎?」
「我當然能肯定。難道七年來我不是一直在證明這一點嗎?」
「我不是說你愛我。我是說你肯定我們很安全?」
要回答這個問題可不輕鬆。最後一份以「再見」結尾的書碼報告為時太早了,他選的那段「我已抬起了手,讓它掉落」在「瑞摩斯大叔」的世界裡並不意味著自由。
[1] 即奧蘭治自由邦(Orange Free State),曾為獨立國家,1910年加入南非聯邦。
[2] 17世紀信仰新教的法國人,為逃避路易十四的迫害大批流亡海外。
[3] 克里斯蒂安·德·韋特(Christiaan de Wet, 1854—1922),布爾戰爭時期的重要將領。
[4] 荷蘭、南非等的地積單位,合2.116英畝。
[5] 出自《哥林多前書》。《哈姆雷特》中的哈姆雷特做了部分引用:Oh death, where is thy sting Oh grave, where is thy victory。
[6] 「證訖」(quod erat demonstrandum)的縮略形式。
[7] 薩拉丁(Saladin, 1137—1193),埃及阿尤布王朝第一任蘇丹,伊斯蘭世界抗擊十字軍東征的英雄。
[8] 勃艮第與下文聖埃美隆、梅多克均為法國地名,也指該地出產的葡萄酒名。
[9] Chateau Talbot,位於梅多克地區的葡萄酒品牌名。
[10] 指007系列小說的作者伊恩·弗萊明(Ian Fleming, 1908—1964)。
[11] 雀巢公司生產的糖果品牌。
[12] 出自英國小說家、詩人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 1850—1894)的詩集《一個孩子的詩之花園及草叢》(A Child’s Garden of Verses and Underwoods)。
[13] 當代著名的間諜案,前美國高級政府官員阿爾傑·希斯(Alger Hiss,1904—1996)於1948年被指控為蘇聯間諜,1950年被判入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