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一章
2024-10-09 09:13:19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1
戴維斯死後的許多夜晚,卡瑟爾的睡眠里都充斥著夢,碎片拼成的夢追逐著他直到天明。戴維斯並不在其中——也許是因為如今在他們這個冷清蕭索的分部里,對他的思念已填滿了醒著的時光。戴維斯的鬼魂還附在薩伊事務上,而辛西婭編譯的電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錯誤百出。
在夜裡,卡瑟爾會夢見由仇恨重建起來的南非,不過偶爾夾雜其中的也有那個他已忘記曾多麼熱愛的非洲。在一個夢裡,他和薩拉突然邂逅於約翰內斯堡一個垃圾遍地的公園,她坐在為黑人專設的長凳上:他轉身去找另外的凳子。卡森在廁所入口與他分開,進了為黑人保留的衛生間,留下他站在外面,為自己鼓不起勇氣而羞愧,可到了第三個夜晚,他又做了很不相同的夢。
醒來時他對薩拉說:「真滑稽。我夢見魯奇蒙了。有好多年沒想起他了。」
「魯奇蒙?」
「我忘了。你從不認識魯奇蒙。」
「他是誰?」
「自由州[1]的一個農場主。在某種意義上,我喜歡他就像我喜歡卡森那樣。」
「他是共產主義者嗎?肯定不是,假如他是農場主的話。」
「不是。他屬於那一類在你們的族人掌權後就得死的人。」
「我的族人?」
「我的意思當然是說『我們的族人』。」他急忙說,同時悲哀地感到仿佛險些撕毀了一個誓約。
魯奇蒙住在一塊半沙化地帶的邊緣,離布爾戰爭的舊戰場不遠。他的先祖是胡格諾教徒[2],在遭迫害時期逃離了法國,但他不會說法語,只會南非荷蘭語和英語。在出生之前,他已融入了荷蘭人的生活——但不包括種族隔離。他把界限劃得很清楚——他不投國民黨人的票,他鄙視團結黨,而某種無以言表的對祖先的忠誠感也使他對那一小撥進步分子敬而遠之。那不是一種英雄氣概,而也許在他眼裡,正如在他先人眼裡一樣,在沒有政治的地方才會出現英雄主義。他以仁愛和理解的態度對待僱工,從不擺出一副屈尊俯就的架勢。有一天卡瑟爾聽見他在和自己的黑人工頭為莊稼的事辯論——爭論雙方完全是平等的。魯奇蒙的家族和那工頭的部落差不多在同一時期來到南非。魯奇蒙的祖父可不像科尼利厄斯·穆勒的祖父,不是什麼開普省養鴕鳥的百萬富翁:六十歲時,魯奇蒙大爺還跨馬跟隨德·韋特[3]抗擊英國侵略軍,還在當地的一座小山丘上負過傷。小山坡倚著冬雲俯視著農莊,那裡也正是數百年前叢林居民在岩石上刻畫動物的地方。
「想像一下,背著包、冒著炮火向上攀登。」魯奇蒙曾對卡瑟爾說。他欽佩英國軍隊的勇敢和堅忍,似乎他們是歷史書上富有傳奇色彩的掠奪者,就像曾經登陸薩克森沿岸的維京人。他對維京人這樣的侵略者並無怨恨,也許只因懷著對這樣四處漂泊的無根民族的某種憐憫,他們輾轉來到這片古老、疲倦而又美麗的土地,而他自己的家族也只是在三百年前才安家於此。有一天他借著威士忌的勁道對卡瑟爾說:「你說你正在寫一本研究種族隔離的書,可你永遠也不理解我們這兒的錯綜複雜。我和你一樣痛恨種族隔離,可比起我的僱工,你對我而言更像是陌生人。我們是屬於這裡的——你是外人,和那些來來往往的遊客沒什麼分別。」卡瑟爾可以肯定,當要面臨抉擇時,他會摘下客廳牆上的槍,以保衛沙漠邊緣他們這塊艱辛開墾的土地。他不會為種族隔離或是白種人去戰死疆場,但會去為這無數摩根[4]的土地而拼命,他管這腳下的地叫自己的土地,儘管它受著乾旱、洪水、地震、畜疫的襲擾,還有蛇,他將其稱作和蚊子差不多的小害蟲。
「魯奇蒙是你的特工嗎?」薩拉問。
「不,但有意思的是我通過他遇見了卡森。」他也許還可以說「而通過卡森,我加入了魯奇蒙敵人的部隊」。魯奇蒙曾僱請卡森為他的一個工人辯護,後者被當地警察指控有暴力犯罪行為,而實際上他是無辜的。
薩拉說:「有時候我希望自己仍然是你的特工。你現在可以跟我說的比過去少多了。」
「我向來不會和你多說什麼——可能你覺得我說了不少,但為了你自身安全著想,我儘量不向你透露情況,而且即便說出來的也常常是謊話。就像我想寫的那本關於種族隔離的書。」
「我本以為到英國後情況就不一樣了,」薩拉說,「我以為不再有什麼秘密了。」她吸了口氣,很快便又睡去,而卡瑟爾卻很長時間無法入眠。他曾不止一次有著強烈的衝動,想信賴她,向她和盤托出,正如一個結束了婚外戀情的男人突然希望向妻子全部坦白這段悲傷的羅曼史,毅然解釋清楚那麼多不曾說清楚的沉默,那些欺瞞的伎倆,那些他們無法分擔的憂慮,而最終他也會像那個男人一樣得出結論:「既然都結束了,為什麼還要拿這些來煩擾她?」因為他真的相信,即便是短暫的相信,事情確實是結束了。
2
坐在這間和戴維斯獨占了這麼多年的屋裡,面對桌子那頭這個叫科尼利厄斯·穆勒的人,這一情景讓卡瑟爾覺得格外生疏——一個發生了奇特轉變的穆勒,這個穆勒竟對他說:「我從波恩回來以後聽到了這個消息,很是難過……當然我還沒見過你這位同事……不過對你來說肯定是個很大的打擊……」這個穆勒竟開始與普通人有些相像了,似乎已不是BOSS頭目,而是他也許能在去尤斯頓的火車上偶遇的一個人。穆勒口氣里的同情心讓他驚訝——聽起來古怪而又真摯。在英國,他想,我們對所有無關切身之痛的噩耗變得越發玩世不恭,甚至在此番情形下,得體的做法也是在陌生人面前迅速戴上一個漠不關心的面具。死亡與公務毫不相干。但卡瑟爾還記得,在穆勒所屬的荷蘭歸正教會,死亡仍是家庭生活里最重要的事件。卡瑟爾曾在德蘭士瓦省參加過一個葬禮,留在他回憶中的並非悲痛,而是那種場合的肅穆,乃至端莊的禮儀。在社交意義上死亡對於穆勒而言仍是重大的,即便他是BOSS官員。
「嗯,」卡瑟爾說,「的確太突然了。」他補充道,「我已請秘書把薩伊和莫三比克的文件送過來。至於馬拉威,我們得靠MI5,而且未經允許我沒法給你看。」
「我和你說過話後就去看,」穆勒說,「那天晚上在你家我過得非常愉快。見了你夫人……」他猶豫了一會兒又續道,「還有你兒子。」
卡瑟爾希望在穆勒重提薩拉被送往史瓦帝尼的路線之前,這些開場白只是客氣的預備。如果要將敵人擋在安全距離之外,就一定得始終把他往壞處想:永遠不能留給其翻身的機會。那些將軍做得對——對壘的戰壕間嚴禁互致聖誕快樂。
他說:「薩拉和我當然也很高興見到你。」他按了按鈴。「我很抱歉。他們整理卷宗要費這麼大工夫。戴維斯的去世讓我們這兒有些措手不及。」
一個他不認識的姑娘應了鈴聲走進來。「我五分鐘前就打電話要卷宗了,」他說,「辛西婭呢?」
「她不在。」
「她為什麼不在?」
姑娘用冰冷的目光看著他:「她請假了。」
「她生病了嗎?」
「也不算是。」
「你是誰?」
「佩內洛普。」
「好吧,能不能告訴我,佩內洛普,你講的『也不算是』究竟是什麼意思?」
「她很難過。很自然的,不是嗎?今天是葬禮。阿瑟的葬禮。」
「今天?對不起。我忘了。」他又說道,「不管怎樣,佩內洛普,還是請你把卷宗拿來。」
她離開房間後,他對穆勒說:「很抱歉這兒的工作有些亂。我們這麼辦事肯定讓你很不習慣。我真的忘了——戴維斯今天下葬——葬禮十一點舉行。為了驗屍已經耽擱了。那姑娘記得的。我倒是忘了。」
「對不起,」穆勒說,「早知道的話我就改天來了。」
「這不是你的錯。是這麼回事——我有一本公務日誌和一本私人日誌。瞧,我在這兒給你做了標記,十日星期四。私人日誌我是放家裡的,我肯定把葬禮記在那上面了。我總是忘記核對一下兩個本子。」
「雖說是這樣……把葬禮忘了……是不是有點奇怪?」
「是啊,弗洛伊德會說我是想忘記。」
「只需再定個日子,然後我就走。明天或是後天?」
「不,不。說到底哪樣事情更重要?『瑞摩斯大叔』還是聽為可憐的戴維斯做的祈禱?順便問一下,卡森葬在哪兒了?」
「在他家鄉。離金伯利不遠的一個小鎮。我猜要是我告訴你我去參加了他的葬禮,你會很驚訝,是嗎?」
「不,我能想像你得去留心注意那些哀悼者都是些什麼人。」
「有人在的——你說得對——有人在監視。但我是自己要去的。」
「范·丹克上尉沒去?」
「沒有。他很容易被認出來。」
「我真不明白他們在怎麼弄那些卷宗。」
「這個戴維斯——也許他對你無足輕重?」穆勒問。
「嗯,比不上卡森。你們的人幹掉的。不過我兒子挺喜歡他。」
「卡森是得肺炎死的。」
「是的。當然。你是這麼告訴我的。我把這也忘了。」
當卷宗終於送到後,卡瑟爾一邊翻閱一邊盡力回答穆勒的問題,可他有一半心思卻不在這上面。「對此我們還沒有可靠的情報。」他發覺這樣的話自己已說了三次了。當然那是故意的謊言——他在保護一個線人不受穆勒傷害——他們正涉足危險地帶,還沒有開始合作、雙方都懸而未決的領域。
他問穆勒:「『瑞摩斯大叔』真行得通嗎?我真不信美國人又想卷進來了——我的意思是把軍隊開到陌生的大陸上。除了從像海明威這樣的作家那兒了解一點兒,他們對非洲跟對亞洲一樣無知。他也只是參加旅行社安排的一個月的狩獵團,寫一寫白人獵手和射殺獅子的故事——那些可憐的畜生,為留給那些遊客早已餓得半死了。」
「『瑞摩斯大叔』的理想目標,」穆勒說,「就是要爭取兵不血刃。至少不用大動干戈。當然一些技術人員還是要的,不過他們已經在我們那兒了。美國在南非運作著一座飛彈跟蹤站和一座太空跟蹤站,並擁有飛越領空權以維持那些基站的運轉——這你肯定都清楚。沒有人抗議,沒有遊行示威。伯克利沒有學生騷亂,國會也沒有質疑。我們的內部情報安全措施到目前為止做得十分到位。你瞧,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的種族法令是正當的,是很好的掩護。我們沒必要判什麼人有間諜罪——那只會招人耳目。你的朋友卡森是個危險分子——但如果我們判了他間諜罪就更危險。現在跟蹤站里正忙得熱火朝天,也正因如此,我們才要求與你們的人緊密合作。你們可以查明任何危險之處,而我們能夠悄無聲息地去處理好。在某種意義上你們比我們處於更有利的位置,去滲透進自由派組織的根基,或者甚至是黑人民族主義組織。舉個例子。我非常感激你們給我提供的關於馬克·甘博的情報——當然我們已經都知道了。可現在我們可以感到很滿意,因為我們沒有漏掉重要的信息。從那個特定角度看是沒有危險的——至少眼下如此。接下來的五年,你瞧著,是至關重要的——我的意思是對於我們的生存而言。」
「不過我不明白,穆勒——你們能生存嗎?你們有漫長的、敞開的邊境線——長得根本無法布雷。」
「從舊的理念上講是這樣,」穆勒說,「我們現在倒不如考慮一下,氫彈已使得原子彈成了戰術武器。戰術是個讓人放心的字眼。不會有人挑起核戰爭,因為使用的只是戰術武器,而且是在遙遠得幾乎全為沙漠的地帶。」
「那輻射問題怎麼處理?」
「我們很幸運,擁有對我們有利的風向,還有我們的沙漠。此外,戰術核炸彈算相當乾淨了。比廣島的好多了,而且我們知道其效用很有限。在輻射可能持續幾年的地區幾乎沒有白人。假如有入侵的話,也會從我們計劃的入口進來。」
「我有點兒明白了。」卡瑟爾說。他想起了薩姆,如同他在看報紙上的旱災圖片時想起他一樣——屍體橫陳,禿鷲盤旋,可到時候禿鷲也將被輻射殺死。
「這些就是我來想向你說明的——大概的情況——我們沒必要說得很詳細——這樣你就能恰當地評估你所掌握的任何情報了。目前跟蹤基站是敏感點。」
「就像種族法令一樣,他們能遮蓋許多罪行?」
「完全正確。你我也沒必要兜圈子了。我明白你得到指示,某些材料是我不能看的,我也相當理解。我得到的命令也跟你一樣。最重要的是,我們得同等地看著同一幅圖景——我們將並肩作戰,所以我們得看著同一幅畫。」
「事實上我們在同一隻箱子裡了?」卡瑟爾說,他用自己才明白的玩笑揶揄所有人,包括BOSS、他自身的情報部門,甚至鮑里斯。
「箱子?是的,我想你可以這麼說。」他看了看表,「你是不是說葬禮十一點開始?現在十一點差十分了。你還是去吧。」
「葬禮少了我也能舉行。戴維斯如有在天之靈會理解的,如果沒有……」
「我敢肯定會有在天之靈的。」科尼利厄斯·穆勒說。
「你肯定?難道這想法不讓你有點兒害怕?」
「為什麼?我一直在努力履行自己的職責。」
「可你那些小小的戰術核炸彈。想想有那麼多的黑人會死在你前面,並在那頭等著你。」
「恐怖分子,」穆勒說,「我認為不會再見到他們。」
「我不是說游擊隊。我是說所有那些生活在受輻射沾染的地區的家庭。兒童、姑娘、老奶奶們。」
「我想他們會有他們自己的天堂。」穆勒說。
「天堂也有種族隔離?」
「哦,我知道你在取笑我。可我認為他們不會享受我們那種天堂的,你覺得呢?不管怎樣,我把這都留給神學家去思考吧。你們轟炸漢堡時也沒放過孩子吧,不是嗎?」
「感謝上帝,我那會兒沒有參與我現在正參與的事。」
「我想你如果不準備去葬禮的話,卡瑟爾,我們應該繼續干正事了。」
「很抱歉。我同意。」他的確有些後悔,他甚至感到了害怕,就像他那天早晨在比勒陀利亞BOSS的辦公室里一樣。七年來他一直戰戰兢兢地穿越著雷區,而今面對科尼利厄斯·穆勒時他第一步便走錯了。會不會他已落入某個深知他脾性的人設下的圈套?
「當然,」穆勒說,「我明白你們英國人就愛為爭論而爭論。唉,連你們的專員都要拿種族隔離嘲諷我一番,不過談起『瑞摩斯大叔』……嗯,你我還是要認真對待。」
「是的,我們還是回到『瑞摩斯大叔』上來吧。」
「我已得到允許告訴你——當然也是粗線條的——我在波恩的遭遇。」
「你遇到困難了?」
「不是很大的麻煩。和其他舊殖民國家不同——德國人私下裡對我們抱有不少同情。可以說這能追溯到當年德皇致克魯格總統的電報。他們對西南非洲局勢很擔心;他們寧願由我們控制西南非洲也不願看到那兒有權力真空。畢竟他們統治西南非時比我們要殘暴,而西方世界也需要我們的鈾。」
「你是不是帶回來了一份協議?」
「協議談不上。我們不像過去那樣簽訂秘密條約了。我只與和我級別對等的人物接觸,不是外交部長或總理。就跟你們的專員一直在和華盛頓的CIA談判一樣。我所希望的是我們三方能夠達成一種更明晰的理解。」
「一種秘密理解而不是秘密條約?」
「說得很對。」
「那法國人呢?」
「一切順利。如果我們是加爾文教派,那他們則是笛卡爾的信徒。笛卡爾從不擔心他那個時代的宗教迫害。法國人在塞內加爾和象牙海岸有著重大影響,他們甚至和金夏沙的蒙博托之間也有相當的了解。古巴不會再在非洲橫插一腳(美國已做出保證),安哥拉在很多年內都不會有什麼危險。如今誰也不想宣告世界末日的來臨。就連一個俄國人也願意在床上安息,而不是死在碉堡里。在最糟糕的情況下,如果遭到襲擊,我們將用幾顆核炸彈——當然是小小的戰術炸彈——來換取五年和平。」
「那再往後呢?」
「那就是我們與德國達成諒解的實質內容。我們需要一場技術革命以及最新的採礦機器,儘管我們自身的先進程度是所有人都料想不到的。五年後我們能夠將礦井裡的勞力減半:對於技術熟練的工人,我們可以使其工資加倍,這樣就可以造就一個黑人中產階級,就像美國那種。」
「那失業的人呢?」
「他們可以回老家。那是老家的意義所在。我是個樂觀主義者,卡瑟爾。」
「那種族隔離還繼續保留嗎?」
「和現在一樣,某種程度的隔離將一直存在——在富人和窮人之間。」
科尼利厄斯·穆勒摘下金邊眼鏡擦著那金質的部分,直至擦得鋥亮。他說:「我希望你夫人喜歡她那條披肩。你要知道現在我們明白了你的真實職責,就隨時歡迎你回來。當然,帶著你家人一起來。你可以放心,他們會被當作名譽白人受到優待。」
卡瑟爾很想回一句「可我是個名譽黑人」,但這次他謹慎了些:「謝謝。」
穆勒打開公文包拿出一張紙。他說:「關於我在波恩的會晤,我給你記了幾句。」他取出一支原子筆——又是金的。「下次會面時,你也許會給我一些涉及這幾點內容的有用資料。星期一你方便嗎?同一時間?」他補充道,「請看完後銷毀。BOSS不願它保存在哪怕是你最機密的文檔里。」
「當然。就照你說的辦。」
穆勒走後,他將紙放進了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