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024-10-09 09:13:14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1
卡瑟爾坐在那裡寫報告,他希望這是最後一次。顯然,戴維斯的死使得非洲部的情報傳遞必須要終止。如果繼續有泄露,那麼誰負其咎便不言自明,可如果泄露停止了,其罪責肯定就歸於死者了。戴維斯的痛苦已經結束,他的個人材料將封存至某中央檔案庫,誰都不會再操心去檢查了。如果其中有叛變的記錄呢?就像內閣機密一樣,要嚴管三十年後才會解密。從一種悲哀的意義上說,這也是幸運的死。
卡瑟爾聽見薩拉正為薩姆朗讀著睡前讀物。現在比平時上床晚了半小時,不過今晚他格外需要嬌慣一會兒,在學校過的第一周並不開心。
將報告轉錄成書碼真是個漫長的過程。現在他再也不會用完《戰爭與和平》了。為安全起見,第二天他將把這本書和秋天的葉子堆在一起付之一炬,也不用等那本特羅洛普的書寄來了。他感到既輕鬆又遺憾——輕鬆的是他在最大限度上償付了欠卡森的感激債,遺憾的是他不能將「瑞摩斯大叔」的情報傳遞得善始善終,也就再無法完成對科尼利厄斯·穆勒的復仇了。
當他完成報告後便下樓去等薩拉。明天是星期日。他得將報告放入藏匿地點,是第三個點,以後再也用不著了。他在尤斯頓上火車前已在皮卡迪廣場的電話亭發出了情報已到的信號。用這種方法傳遞他最後一次信息,是個極為緩慢的麻煩事,可更快捷也更加危險的路線得保留到最後萬不得已之時。他給自己倒了三份劑量的J. & B.,樓上的呢喃之聲給了他暫時的安寧。一扇門輕輕關上了,頭頂的過道響起腳步聲——往下走時那些樓梯總是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他想,這一切對於某些人來說是乏味的家務,甚至是難以忍受的例行程序。對於他這則代表了一種他時時刻刻都害怕失去的安全。他十分清楚薩拉進客廳時會說什麼,而他也知道自己將如何回答。熟悉,是一種保護,使他們不必擔心外面國王路的黑暗以及街角警察局亮著的那盞燈。他總是在想像當那一刻來臨時,會有一個穿制服、面孔熟悉的警察陪同特別行動小組的人找上門來。
「你喝威士忌了?」
「能給你倒一杯嗎?」
「一點點,親愛的。」
「薩姆挺好?」
「我把他裹進被子裡時他已睡著了。」
他們的對話正如一封將他剛才的預想一字不差完整轉錄的電報。
他把杯子遞給她:此前他一直無法告訴她發生的事情。
「婚禮怎樣,親愛的?」
「糟糕得很。我真為可憐的丹特里難過。」
「為什麼可憐?」
「女兒不再是他的了,而且我懷疑他是否還有朋友。」
「你們辦公室好像孤獨的人還不少。」
「是啊。那麼多形單影隻的人。喝完,薩拉。」
「急什麼呀?」
「我想給我們每人再滿一杯。」
「為什麼?」
「有壞消息,薩拉。我不能在薩姆面前和你說。是關於戴維斯的。戴維斯死了。」
「死了?戴維斯?」
「是的。」
「怎麼死的?」
「珀西瓦爾醫生說是因為肝臟。」
「可肝臟不會這樣的——昨天查出有毛病,今天就死了。」
「珀西瓦爾醫生是這樣說的。」
「你不信他的話。」
「不。根本不信。我覺得丹特里也不信。」
她給自己倒了兩份威士忌——他從未見她這樣做過。「太可憐了,戴維斯。」
「丹特里要求進行獨立驗屍。珀西瓦爾好像早有準備。顯然他非常肯定他的診斷將得到證實。」
「如果他很肯定,那就準是真的了?」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在我們這種部門,他們什麼都可以安排。可能甚至連屍檢也不在話下。」
「我們和薩姆怎麼說?」
「就說實話。不讓孩子接觸死亡並沒有好處。死亡總是在發生。」
「可他那麼喜愛戴維斯。親愛的,這一兩周我先什麼也不說。等他適應了學校生活。」
「你這麼考慮最好。」
「上帝保佑你能離這些人遠遠的。」
「我會的——就這幾年。」
「我是說現在。此時此刻。我們這就把薩姆弄下床出國去。趕第一班飛機,去哪兒都行。」
「等我拿到養老金吧。」
「我可以工作,莫瑞斯。我們可以去法國。那兒要好一些。他們更習慣我的膚色。」
「這不可能,薩拉。還不到時候。」
「為什麼?給我一個站得住腳的理由……」
他儘量說得輕鬆些:「嗯,你得明白即使要退也要適當地提前通知。」
「他們會拿提前通知當回事嗎?」
當她又說「他們提前通知戴維斯了嗎?」時,他為她敏捷的領悟力感到害怕。
他說:「如果是他的肝臟的話……」
「你不信那個,對嗎?別忘了我曾為你——為他們工作過的。我是你的特工。別以為我沒注意到一個月以來你是多焦慮——甚至抄煤氣表的也讓你緊張。是有情報泄露了,對吧?出在你的分部里?」
「我認為他們是這樣認為的。」
「而他們鎖定戴維斯了。你認為戴維斯有罪嗎?」
「也許不是蓄意泄密。他做事粗枝大葉。」
「你認為他們有可能就因為他粗枝大葉把他殺掉?」
「我想在我們這種部門存在著過失犯罪。」
「他們的懷疑對象完全可以是你,而不是戴維斯。那樣一來你就死了。死於喝多了J.&B.。」
「噢,我一直很小心的,」接著他又開了個讓人笑不出的玩笑,「除非是在我愛上你的時候。」
「你上哪兒去?」
「我要透透氣,布勒也需要。」
2
那長長的橫穿公地的車道對面,不知是何原因被人稱作「冷港」,那兒也是櫸樹林開始的地方,林子沿坡一直向下延伸到阿什瑞奇路。卡瑟爾坐在土堆上,布勒在去年的落葉里翻找著。他知道他在此耽擱是毫無意義的。好奇絕不是藉口。他應該把東西放在藏匿地點就走。一輛車從伯克翰斯德方向緩緩駛上來,卡瑟爾看了看表。從他在皮卡迪利廣場的電話亭發出信號到現在已有四小時。他依稀能看到車牌號,可正如他可能預期的,那號碼對他而言和那紅色的小豐田車一樣陌生。車在阿什瑞奇公園進口處的小屋附近停下來。視野之內再無其他車輛,也沒有行人。司機關了車燈,接著好像在重新考慮之後又打開了。身後的動靜讓卡瑟爾的心蹦了起來,可那不過是布勒在歐洲蕨里亂拱。
卡瑟爾悄聲下了土堆,貓身鑽進了林子,那些高大的、覆蓋著橄欖色樹皮的林木,在最後一絲光線中越發顯得黑暗。還是在五十多年前,他發現了其中一根樹幹里有空洞……從路旁數第四、五、六棵樹。在那時,他不得不儘量伸長了身子才能夠到樹洞,如今他的心跳竟還和當年一樣狂亂。十歲時他在這兒給一個自己愛的人留了信兒:一個才七歲的女孩。有一次在一起野餐時他指給她看了這個秘密隱藏地,並告訴她下次他來時會把一樣重要東西放那兒。
第一次他留下了一顆大大的薄荷硬糖漢堡,用防油紙包著,當他再來看時薄荷糖已不見了。然後他留了張字條以表示他的愛——用大寫字母,因為她剛剛開始認字——可他第三次回來時發現字條仍在那裡,但被粗俗的畫糟蹋了。他想,準是給什麼陌生人發現了這個隱藏地——他不相信那是她乾的,直到她走在高街對面向他吐著舌頭,而他意識到她很失望,因為她沒找到第二顆薄荷糖。那是他第一次嘗到愛慕異性的痛苦,從此他再也沒有回去看那棵樹,直到五十年後,在攝政宮酒店[20]休息室里,一個他之後再沒見過的男人請他再提一個安全的情報藏匿地。 他拴住布勒,躲在歐洲蕨叢中觀察著。從車裡下來的人不得不用電筒來尋找那個樹洞。隨著電筒光線移到了其軀體的下半身,卡瑟爾一時間看到了他的部分外形:滾圓的肚皮,毫無顧忌的小解。一個聰明的預防舉措——他貯存了足量的尿來掩護來這兒的真正目的。當手電掉頭照亮了返回阿什瑞奇路的小道時,卡瑟爾也開始向家走去。他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份報告了」,接著他的思緒又飄向那個七歲女孩。在他們第一次相遇的野餐會上,她顯得孤單單的,很害羞,長得不好看,而也許就是這些原因吸引了他。
為什麼我們有的人就無法去愛成功、權力或是美艷呢?他很納悶。因為我們覺得自己配不上,還是因為我們更樂意與失敗為伍?他不相信這個原因。或許人需要的是適當的平衡,正如耶穌,那個他本很願意去相信的傳奇人物所說的:「凡勞苦擔重擔的人,可以到我這裡來,我就使你們得安息。[21]」八月野餐會上的那個女孩雖然那么小,卻不堪負荷她的膽怯和羞恥。也許他只是想讓她感到有人愛她,所以他就愛上她了。那不是憐憫,正如他愛上懷了別人孩子的薩拉也非憐憫一樣。他只是要維持一種平衡。僅此而已。
「你出去好長時間了。」薩拉說。
「嗯,我太需要散散心了。薩姆怎樣?」
「自然睡得很熟了。要不要我再給你來杯威士忌?」
「好的。還是就來一小份。」
「一小份?為什麼?」
「我不知道。只想表明我能有所節制。也許是因為我感到高興一些了。別問我為什麼,薩拉。快樂一說就沒了。」
這個理由對他倆都夠充足。在南非的最後一年,薩拉已學會了不去刨根問底,而那晚他在床上則久久不能入睡,在心裡反反覆覆地說著他藉助《戰爭與和平》編制的最後一份報告的最後幾句話。他數次將書任意翻開,就像過去的人隨意抽翻經典詞句以占卜凶吉那樣,之後他便選擇了用來編碼的句段。「你說:我脫不開身。可我已抬起了手,讓它掉落。」似乎通過選取這一段,他要同時向兩邊的機構發出挑戰的信號。這封簡訊的最後一個詞,當鮑里斯或另外的人破譯後就會讀到——「再見」。
[1] 威廉·厄爾特·格萊斯頓(William Ewart Gladston, 1809—1898),英國政治家,曾四度出任英國首相。
[2] Browne,另有不帶e但發音相同的姓氏Brown。
[3] 英國特別行動處(Special Operations Executive,簡稱SOE)。
[4] Tio Pepe,西班牙Gonzáles Byass公司出品的著名雪利酒品牌。
[5] 安東尼·特羅洛普(Anthony Trollope, 1815—1882),英國小說家,最著名的作品是他以假想的巴塞特郡為背景創作的「巴塞特郡紀事」系列小說。下文提到的《我們如今的生活方式》是他晚期的作品。
[6] 出自英國詩人威廉·布萊克(William Blake, 1757—1827)的詩歌《土塊和石子》(The Clod and the Pebble),原詩句為builds a hell in heaven’s despite,此處使用了宋雪亭的譯文。
[7] 即英國女王伊莉莎白二世。
[8] 南非前身布耳共和國最後一任總督保羅·克留格爾(Paul Kruger,1825 —1904)。
[9] 即惡名昭彰的Pass Law,規定黑人不能與白人同車、日落後不能滯留在白人居住的城市等。
[10] 文藝復興時期占據羅馬教廷極有爭議的家族,統治手段狠毒但促進了文藝繁榮。
[11] 《聖經·新約全書》記述基督使拉撒路起死回生的故事。拉撒路病倒後,他的姐姐瑪麗和瑪莎去請基督幫忙。基督到來時,拉撒路已斷氣。瑪莎開始責怪基督姍姍來遲,基督回答說:「我帶來生命,也使人復活;信我者,雖死猶存;信我而生者,經久不亡。」然後,基督到拉撒路墓前,命令墓石移開,指示拉撒路出墓;話音剛落,拉撒路站了起來,身上仍然穿著壽衣。
[12] 萊特·哈葛德的小說《所羅門王的寶藏》中的主人公。
[13] 《彼得·潘》里的角色之一。
[14] 引文出自《戰爭與和平》第二卷第八章。
[15] 卡斯楚博士,即菲德爾·卡斯楚(Fidel Castro, 1926—2016),曾獲法學博士學位;巴蒂斯塔中士,即富爾亨西奧·巴蒂斯塔(Fulgencio Batista, 1901—1973), 1933年發動「中士兵變」成為古巴領導人,1959年被卡斯楚推翻。
[16] 原文為Champer,為Champagne(香檳)的俚語名。
[17] 法語,意為「好運」。
[18] 譯文引自飛白譯羅伯特·白朗寧《失去的戀人》。
[19] 辛西婭的原文為Cynthia。
[20] 位於倫敦市中心的一家著名酒店。
[21] 語出《馬太福音》第11章28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