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2024-10-09 09:13:11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1
卡瑟爾和丹特里是最後到登記處的,他們在這暗褐色屋子的後面找了位子坐下,與其他來賓隔了四排空椅子,那些人有十來個,也像教堂婚禮那樣拉幫結派,每個派別都懷著批判的興趣和某種輕蔑打量著對方。大概只有之後的香檳能消除他們的敵意了。
「我猜那是科林。」丹特里上校邊說邊指著正剛剛來到登記桌旁和他女兒站在一塊兒的小伙子。他又說:「我連他的姓氏都不知道。」
「拿手帕的女人是誰?好像在為什麼事苦著臉呢。」
「那是我妻子,」丹特里上校說,「我希望能在她注意到之前溜掉。」
「你不能這樣。不然你女兒連你來過了都不知道。」
登記員開始發話了。有人在說「噓——」,似乎他們在劇院裡,而幕布已經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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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女婿姓克拉特斯。」卡瑟爾耳語道。
「你肯定?」
「不,不過聽起來像。」
登記員說了些簡短的與上帝無關的祝福,這有時被形容為世俗布道,有幾個人一路看著手錶作為藉口離去了。「你不覺得我們也可以走了嗎?」丹特里問。
「不好。」
儘管如此,當他們站在維多利亞街上時,似乎沒有人注意到他們。計程車像掠食的鳥兒一樣圍攏過來,丹特里又蠢蠢欲動。
「這對你女兒不公平。」卡瑟爾勸他。
「我甚至不知道他們要去哪兒,」丹特里說,「去一家酒店,我估計。」
「我們可以跟著去。」
於是他們就跟著其餘的計程車向前駛去,在稀薄的秋霧中穿行,一直跟到了哈洛德百貨公司。
「我想不出有什麼酒店……」丹特里說,「我覺得我們跟丟了。」他傾身向前察看前面的車。「沒這麼好運氣。我看見我妻子後腦勺了。」
「順便去打個招呼也沒什麼。」
「這倒是有把握的。我們結婚十五年,」他又沮喪地補充道,「有七年沒說話了。」
「香檳會把氣氛活躍起來的。」卡瑟爾說。
「可我不喜歡香檳。卡瑟爾,你來陪我可真好。我沒法一個人面對這排場。」
「我們喝上一杯就走。」
「我真弄不懂我們在朝哪兒走。這條路有幾年沒來了。看來新開了這麼多飯店。」
他們停停走走地沿布朗普頓路向前開去。
「一般的做法是去新娘的家,」卡瑟爾說,「如果不是去酒店的話。」
「她沒有家。她對我說是跟女性朋友合住,但顯然她已經和這個叫克拉特斯的小子一起住了不少日子。克拉特斯!什麼名字嘛!」
「名字也許不叫克拉特斯。登記員說得挺含糊。」
計程車排成月牙形停在一幢花里胡哨的小房子前,將其他客人像包裹好的禮品一樣放下來。幸好人不算太多——這一帶的房子不是為搞大型聚會修建的。甚至在只容納了二十幾個人時大家也感到牆似乎彎曲了,地板也好像吃不住了。
「我想我知道咱們到哪兒了——我妻子的寓所,」丹特里說,「聽她講過她在肯辛頓買了房。」
他們慢慢挪上超載的樓梯,進了一間客廳。每張桌子上,每架書櫥里,以及鋼琴、壁爐架上,都有瓷製的貓頭鷹警惕地瞪著來訪的客人,似要用那彎曲兇殘的喙撲將過來。「沒錯,就是她的房子,」丹特里說,「她一直喜好貓頭鷹——而且看來從我走後這種熱情有增無減。」
他們沒能從聚在餐櫃前的人群里找到他女兒。開香檳酒的砰砰聲此起彼伏。席間有一個結婚蛋糕,就連那上面都有一隻石膏做的貓頭鷹,端坐在用粉紅的糖製成的托架上。一個唇須修剪得像極丹特里的高個子男人走上前來說:「我不知道各位尊姓大名,但這香伯[16]請隨便喝。」從他講的俚語看,他準是在一戰前出生的人,有著舊時的主人那種心不在焉的神氣。「我們省掉了請服務生的麻煩。」他解釋道。
「我是丹特里。」
「丹特里?」
「這是我女兒的婚禮。」丹特里的聲音乾澀得像塊餅乾。
「哦,那你準是西爾維亞的丈夫了?」
「是的。我還不知你貴姓?」
那男子過去喊道:「西爾維亞!西爾維亞!」
「咱們走吧。」丹特里絕望地說。
「你得跟女兒打個招呼。」
一個女人風風火火地從餐櫃旁的賓客間穿過來。卡瑟爾認出她就是在登記處哭哭啼啼的那位,但現在她根本不像哭過的樣子。她說:「親愛的,愛德華告訴我你在這兒。你能來真是太好了。我知道你整天忙得不可開交。」
「是的,我們真的得走了。這是卡瑟爾先生。我們單位的。」
「那該死的單位。你好嗎,卡瑟爾先生?我得把伊莉莎白找來——還有科林。」
「別打擾他們了。我們真要走了。」
「我自己也就待這麼一天。從布賴頓來。愛德華開車送我的。」
「愛德華是誰?」
「他真是幫了大忙了。訂了香檳和其他東西。碰到這些場合一個女人是需要男人的。你一點兒都沒變,親愛的。多長時間了?」
「六七年?」
「時間過得好快啊。」
「你又收集了那麼多貓頭鷹。」
「貓頭鷹?」她走開去叫道,「科林,伊莉莎白,過來。」他們手牽手走過來。丹特里覺得他女兒不是那種會像小孩子撒嬌的類型,可她大概認為在婚禮上牽手是一種義務。
伊莉莎白說:「你還是來了,爸爸,這真是太好了。我知道你很不喜歡這種事情。」
「我以前還從沒經歷過。」他看了看她的伴侶,後者戴了一朵康乃馨,別在簇新的條紋西服上。他的頭髮烏黑,耳邊的鬢角梳得一絲不苟。
「您好,先生。伊莉莎白說了你很多事情。」
「她可沒怎麼和我談起過你,」丹特里說,「那麼你就是科林·克拉特斯?」
「不是克拉特斯,爸爸。你怎麼會想到那個的?他姓克拉夫。我的意思是我們姓克拉夫。」
一撥沒去登記處、剛到這裡的客人將卡瑟爾和丹特里上校分開來。一個穿雙排紐扣馬甲的男子對他說:「這兒的人我一個不認識——當然除科林外。」
這時傳來瓷器轟然碎裂的聲音。丹特里夫人的嗓音從喧鬧中透出來:「看在基督的分上,愛德華,是只貓頭鷹嗎?」
「不,不,別擔心,親愛的。只是個菸灰缸。」
「一個都不認識,」穿馬甲的男子重複道,「順便講一下我叫喬因納。」
「我叫卡瑟爾。」
「你認識科林?」
「不,我是和丹特里上校一起來的。」
「他是誰。」
「新娘的父親。」
電話鈴聲從什麼地方傳出來。沒有人理會。
「你得跟科林這個年輕人說說話。他是個聰明的小伙子。」
「他的姓氏挺奇怪,是嗎?」
「奇怪?」
「嗯……克拉特斯……」
「他姓克拉夫。」
「哦,那我聽錯了。」
又有什麼打碎了。愛德華令人寬心的聲音鑽出那片吵鬧。「別擔心,西爾維亞。沒什麼嚴重的。所有的貓頭鷹都很安全。」
「他給我們的宣傳來了場革命。」
「你們一起共事?」
「你可以說我就是詹生嬰兒爽身粉。」
那個叫愛德華的抓住了卡瑟爾的胳膊。他說:「你叫卡瑟爾?」
「是的。」
「有電話找你。」
「可誰也不知道我在這兒。」
「是個姑娘。慌裡慌張的。說很緊急。」
卡瑟爾想到了薩拉。她知道他在參加婚禮,但剛才就算是丹特里也沒弄明白是去哪兒。薩姆又病了嗎?他說:「電話在哪兒?」
「跟我來。」可當他們走到了電話機旁——白色雙人床邊的白色電話機,由一隻白色貓頭鷹守衛著——話筒卻已掛好了。「抱歉,」愛德華說,「我估計她會再打來。」
「她報名字了嗎?」
「那麼吵吵嚷嚷的,沒聽見。感覺她好像在哭。過來再喝點兒香伯。」
「要是你不介意,我就守在這旁邊。」
「嗯,請原諒我不陪你了。我得照管好那些個貓頭鷹,你知道。要是有一隻遭了殃,西爾維亞心會碎的。我本來建議全收起來,但她有不止一百隻呢。沒了它們這地方就顯得有些蕭條了。你是丹特里上校的朋友?」
「我們是同事。」
「那種要整天保密的工作,是吧?我這麼見他有點兒難堪。西爾維亞覺得他不會來的。也許我本該迴避的,那樣比較得體。可誰去照料那些貓頭鷹呢?」
卡瑟爾在白色大床的邊沿坐下,那隻白色貓頭鷹站在白色的電話機旁瞪著他,好像他是個非法移民,剛剛來到這白色大陸的邊沿安家——甚至牆也是雪白的,他腳下還鋪著塊白地毯。他很擔心——為薩姆擔心,為薩拉擔心,為他自己擔心——恐懼如同一股無形的氣體從那沉默的話筒里傾瀉出來。他以及他所有愛的人都受著這神秘電話的威脅。客廳的喧囂現在聽來不過是這雪原之外遙遠部落里的傳言。接著電話響了。他把貓頭鷹推到一邊,拿起了話筒。
讓他鬆了口氣的是他聽見了辛西婭的聲音。「是M.C.嗎?」
「是的,你怎麼知道在哪兒可以找到我?」
「我試著打了登記處的電話,但你已經走了。我就在電話簿里找到了丹特里夫人的號碼。」
「怎麼了,辛西婭?你的聲音有些古怪。」
「M.C.,發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阿瑟死了。」
和上次一樣,他愣了一會兒,想這阿瑟是誰。
「戴維斯?死了?可他下周還要回來上班呢。」
「我知道。日雜工去……給他整理床時發現的。」她的聲音哽住了。
「我馬上回辦公室,辛西婭。你見到珀西瓦爾醫生了嗎?」
「是他打電話告訴我的。」
「我得立刻去告訴丹特里上校。」
「哦,M.C.,我但願當初能對他再好一點。我為他做過的事只有——收拾床鋪。」他聽見她在大口呼吸以忍住哭泣。
「我會儘快回來。」他掛了電話。
客廳如先前一樣擁擠,一樣吵鬧。蛋糕切了開來,人們在找不礙事的地方去吃自己的那一份。丹特里用手指夾了一塊,孤獨地站在一張堆滿貓頭鷹的桌子後面。他說:「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們走吧,卡瑟爾。我不懂這些事情。」
「丹特里,我接到辦公室的電話。戴維斯死了。」
「戴維斯?」
「他死了。珀西瓦爾醫生……」
「珀西瓦爾!」丹特里驚呼道,「我的上帝,那人……」他拿蛋糕的手在貓頭鷹中間揮著,一隻大個兒灰色貓頭鷹被打落在地跌得粉碎。
「愛德華,」傳來女人的尖叫聲,「約翰打掉了那隻灰貓頭鷹。」
愛德華向他們擠過來。「我沒法同時照顧到所有地方,西爾維亞。」
丹特里夫人出現在他後面。她說:「約翰,你這個該死的討厭的老笨蛋,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永遠。你到底在我家幹什麼啊?」
丹特里說:「快走,卡瑟爾。我會再給你買只貓頭鷹,西爾維亞。」
「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了,那隻。」
「有一個人死了,」丹特里說,「那也再找不到第二個了。」
2
「我當時沒料到會出事。」珀西瓦爾醫生告訴他們。
對於卡瑟爾,他這種措辭顯得出奇的冷漠,與那可憐的穿著皺巴巴的睡衣伸直了四肢躺在床上的遺體一樣冷。夾克敞開著,露出赤裸的胸膛,毫無疑問,他們肯定已徒勞地尋找過心臟最微弱的跳動。在此之前珀西瓦爾給他的印象一直是個很和藹的人,可這和藹卻在這死者面前變得冰冷,而且在他那句奇怪的話所表達的尷尬的歉意中總有點兒不對勁。
卡瑟爾站在這疏於收拾的屋子裡,在經歷了丹特里夫人家那麼多陌生人的吵嚷、那麼多貓頭鷹、那麼多開瓶的砰然作響之後,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使他驚呆了。珀西瓦爾醫生說完那句不恰當的話後便不再言語,其他人也都在沉默。他離床遠遠地站著,似乎要向兩個刻薄的批評家展示一幅畫,並提心弔膽地等待著他們的評判。丹特里也沉默著。他似乎樂於這樣注視著珀西瓦爾,仿佛該由他來解釋自己應該在畫中找到的明顯錯誤。
卡瑟爾感到有必要打破這長久的沉默。
「客廳里都是些什麼人?他們在幹什麼?」
珀西瓦爾醫生勉強轉過身。「什麼人?哦,那些呀。我請特別行動小組過來看看。」
「為什麼?你認為他是被謀殺的?」
「不,不。當然不是。沒這可能。他的肝臟狀況糟透了。他幾天前做過一次X光檢查。」
「那你為什麼說你沒料到會……?」
「我沒料到情況會發展那麼快。」
「我猜要驗屍?」
「當然。當然。」
這「當然」像蒼蠅一樣在那屍體周圍衍生。
卡瑟爾回到客廳。茶几上有一瓶威士忌、一隻舊杯子和一本《花花公子》。
「我告訴他不能再喝酒了,」珀西瓦爾醫生跟在卡瑟爾後面嚷道,「他就是不聽。」
房間裡有兩個人:其中一人撿起《花花公子》,將書頁翻了翻又抖了抖。另一個在檢查書桌抽屜。他告訴同伴:「這裡有他的通信簿。你最好把裡面的名字過一遍。電話號碼也查一下,要能對得上。」
「我還是不明白他們在找什麼。」卡瑟爾說。
「只是安全檢查,」珀西瓦爾醫生解釋說,「我本來想找你,丹特里,因為這其實歸你管,但你顯然是去參加什麼婚禮了。」
「是的。」
「最近辦公室里似乎比較懈怠。專員出差了,但他肯定要求我們確保這可憐人沒有隨便扔下什麼。」
「比如電話號碼和人對不上?」卡瑟爾問,「我可不會管這個叫懈怠。」
「這些人總是照規矩辦事的。不是嗎,丹特里?」
可丹特里沒有回答。他站在臥室門口看著遺體。
那兩人中的一個說:「瞧這個,泰勒。」他遞給同伴一張紙,後者大聲念道:「Bonne chance[17],卡拉馬祖,特朗基寡婦。」
「有點兒古怪,是吧?」
泰勒說:「Bonne chance是法語,帕珀。卡拉馬祖聽起來像個非洲的城市。」
「非洲,嗯?好像挺重要。」
卡瑟爾說:「最好去看看《新聞晚報》。你們大概會發現那都是賽馬的名字。他總是在周末下注。」
「噢。」帕珀說,語氣里透著些失望。
「我看還是別打擾我們特別行動小組的朋友的工作了。」珀西瓦爾醫生說。
「戴維斯的家人呢?」卡瑟爾問。
「辦公室里已經去查了。唯一的親屬看來是德羅伊特威奇的一個堂兄。一個牙醫。」
帕珀說:「這兒有樣東西我覺得不大對勁兒,先生。」他把一本書遞給珀西瓦爾醫生,而卡瑟爾先拿了過來。是一小冊羅伯特·白朗寧的詩選。裡面有一枚藏書標籤,上面有學校的盾徽和名字,德羅伊特威奇皇家文法學校。看來是一九一〇年頒給一位名叫威廉·戴維斯的小學生的,獎勵他的優異作文,而威廉·戴維斯用黑墨水以十分講究的字體寫道:「轉贈吾兒阿瑟,以鼓勵其物理考試第一名,一九五三年六月二十九日。」白朗寧、物理及一個十六歲少年確實是個有些奇怪的組合,但大概也並非帕珀所謂的「不對勁」。
「是什麼?」珀西瓦爾醫生問。
「白朗寧的詩。我沒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儘管如此他也不得不承認,這本小小的書與奧爾德馬斯頓、賭馬、《花花公子》、沉悶的公事、薩伊事務的確不怎麼相稱。一個人哪怕過著最簡單的生活,其死後若給人翻箱倒櫃的話,是不是總能被找出其生活的複雜一面?當然,戴維斯留著它可能出於孝心,但顯然他是讀過的。上次卡瑟爾見到還活著的他時,他不是引用白朗寧詩句的嗎?
「如果您翻翻,先生,就會看到有些段落做了記號,」帕珀對珀西瓦爾說,「關於書碼您懂得比我多。我只是覺得我應該讓大家注意這個。」
「你怎麼想的,卡瑟爾?」
「是的,的確是記號。」他翻了翻書,「書本來是他父親的,當然也就可能是他父親的記號——只是墨跡看起來太新鮮:他在這些段落前記了個『c』。」
「有什麼重要意義?」
卡瑟爾從來沒有認真對待過戴維斯,沒有把他的酗酒、賭博甚至他對辛西婭無望的愛情當真過,可一具死屍是不能輕易忽視的。他第一次對戴維斯萌發了真正的好奇心。死亡使得戴維斯變得重要了。死亡讓戴維斯高大起來。死者也許比我們更智慧。他翻著這本小書,好像他是白朗寧學會的成員,執著於詮釋一個詩篇。
丹特里費力地從臥室門口回過頭來。他說:「這些記號……不表示任何意義,是嗎?」
「什麼意義?」
「重要意義。」他重複珀西瓦爾的問題。
「重要意義?我猜可能有。表達了他的整個心態。」
「你的意思是?」珀西瓦爾問,「你真認為……?」他的聲音里充滿了期待,似乎他真心希望死在隔壁房間的人或許代表了某種安全隱患,嗯,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也沒錯,卡瑟爾想。愛與恨都很危險,他如此警告過鮑里斯。一個場景從腦海里浮現出來:馬普托的一間臥室,空調機嗡嗡作響,薩拉的聲音從電話里傳來,「是我」,然後是一陣突如其來的狂喜。他對薩拉的愛讓他和卡森走到了一起,卡森最終又將他引向了鮑里斯。戀愛中的男人如同一個無政府主義者,懷裡揣著定時炸彈走在世間。
「你的意思真是說有某種證據……?」珀西瓦爾繼續問道,「你受過讀密碼的訓練。我可沒有。」
「聽聽這一段。用一條垂直線和字母『c』做的記號。
「但是,我將只說一般朋友的語言,
或許再稍微強烈一絲;
我握你的手,將只握禮節允許的時間……」[18]
「你覺得『c』代表了什麼?」珀西瓦爾問道——他的問話里還是有那種讓卡瑟爾感到惱怒的期望。「可能意味著,會不會呢,是一種『暗碼』?提醒他該段落已經用過了?我猜在用書碼時,得小心同一段落不能用兩次。」
「說得很對。這兒還有個做記號的段落。
「如此寶貴,那深灰色的眸子,
秀髮烏黑,也彌足珍貴,
君子為之孜孜以求,為之痛苦,
這堪為人間最難熬的地獄……」
「我覺得那聽起來像詩,先生。」帕珀說。
「又是一條垂直線加個『c』,珀西瓦爾醫生。」
「那你真認為……?」
「戴維斯有一回跟我說過:『當我嚴肅的時候卻無法表現得嚴肅。』所以我猜他只好在白朗寧的詩里找想說的話了。」
「那『c』呢?」
「那只是表示一個姑娘的名字,珀西瓦爾醫生。辛西婭[19]。他的秘書。一個他愛著的女孩。我們自己人。不必勞特別行動小組的大駕。」
丹特里一直悶悶不樂地沉默著,深陷在自己的思索中。此時他發話了,語氣中帶著尖銳的指責。「一定要做屍檢。」
「當然啦,」珀西瓦爾醫生說,「如果他的醫生要求的話。我不是他的醫生。我只是他的同事——雖然他的確諮詢過我,我們還給他做了X光檢查。」
「他的醫生現在應該來。」
「等這些人一幹完活我就讓人給他打電話。丹特里上校,你在所有人中應該最清楚這工作的重要性。安全保密是首要考慮。」
「我不知道驗屍報告會怎樣,珀西瓦爾醫生。」
「這我想我可以告訴你——他的肝臟幾乎全毀了。」
「毀了?」
「當然是酗酒導致的,上校。還能有什麼?你沒聽我和卡瑟爾說過嗎?」
卡瑟爾不去聽他們暗藏機鋒的爭執,而是走到旁邊。在病理學家檢查戴維斯之前,應該再最後看一看他。他很高興他的面容沒有絲毫痛苦。他把他的睡衣扣上,以遮住那空洞的胸膛。一顆扣子沒了。縫扣子可不屬於日雜女工分內的事。床邊的電話剛發出清脆的鈴聲便又歸於沉寂。也許在很遠的某地有麥克風或錄音機正連在線上。戴維斯不會受監視了。他逃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