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024-10-09 09:13:08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1
卡瑟爾的火車在伯克翰斯德耽擱了四十分鐘。特林附近某處的線路需要搶修,當他到達辦公室時屋子顯得空落得不同尋常。戴維斯不在,但這並不能解釋那空洞的感覺。卡瑟爾獨守辦公室的場合併不算少——戴維斯去吃午飯,戴維斯在洗手間,戴維斯上動物園看辛西婭。過了半小時他才在文件盤子裡看見辛西婭的條子:「阿瑟不舒服。丹特里上校想見你。」一時間卡瑟爾在納悶這個阿瑟是何人:他只習慣把戴維斯想成戴維斯。他想是不是辛西婭在久攻之下終於抵擋不住了?是不是因此她現在用教名稱呼他了?他打電話問她:「戴維斯怎麼了?」
「我不知道。他的一個環境部的同屋代他打的電話。他說是什麼腹部絞痛。」
「又宿醉了?」
「要只是那樣的話他會自己打電話的。你不在我不知該怎麼做,所以就給珀西瓦爾醫生打了電話。」
「他怎麼說?」
「和你說的一樣——宿醉。顯然他們昨天晚上是在一塊兒的——喝了太多的波爾圖和威士忌。他準備午飯時間去看他。他要那時才能忙完。」
「你覺得不嚴重吧,是嗎?」
「我覺得不嚴重,但我覺得那也不是宿醉。如果嚴重的話珀西瓦爾醫生會立刻去的,對嗎?」
「專員在華盛頓的情況下,我懷疑他不會有多少時間給人看病了,」卡瑟爾說,「我去找丹特里。在哪個屋?」
他推開了72號房門。丹特里在那兒,還有珀西瓦爾醫生——他感覺到自己打斷了一場爭論。
「哦,對了,卡瑟爾,」丹特里說,「我是說要見你的。」
「我這就走。」珀西瓦爾醫生說。
「我們過後再談,珀西瓦爾。我不同意你的說法。我很抱歉,但情況就是這樣。我不能同意。」
「你記得我說過的箱子——還有本·尼科爾森。」
「我不是畫家,」丹特里說,「我也不懂抽象藝術。不管怎樣,我過後來找你。」
門關上後,丹特里沉默了片刻。然後他說:「我不喜歡有人在倉促間下結論。我受的訓練要我相信證據——鐵證。」
「有什麼事讓你煩心嗎?」
「如果是身體不適,就該驗血,做X光檢查……而不是猜測診斷結果。」
「珀西瓦爾醫生?」
丹特里說:「我不知道從何說起。我不該和你說這些。」
「說什麼?」
丹特里桌上有一個美麗女孩的照片。丹特里的目光總要落在上面。他說:「有時待在這該死的單位里,你不覺得孤單嗎?」
卡瑟爾躊躇著說:「哦,嗯,我和戴維斯處得不錯。在那種情況就很不一樣了。」
「戴維斯?沒錯。我正想和你談戴維斯。」
丹特里起身走向窗口。他給人的印象似乎是困在牢房裡的囚犯。他憂愁地凝望那難以企及的天空,得不到絲毫安慰。他說:「天色灰暗得很。秋天真的快結束了。」
「『舉目四望,斗轉星移皆蕭條』。」卡瑟爾引用道。
「在說什麼?」
「我以前在學校唱的讚美詩。」
丹特里又回到桌旁看照片。「我女兒。」他說,仿佛他覺得有必要介紹一下她。
「有福氣。她是個美麗的姑娘。」
「她周末要結婚了,但我覺得我不該去——」
「你不喜歡那個小伙子?」
「哦,我敢說他是不錯的。我從沒見過他。可我跟他談什麼呢?詹生嬰兒爽聲粉?」
「嬰兒爽身粉?」
「詹生正努力要擊敗強生——她是這麼告訴我的。」他坐下來,陷入了悶悶不樂的沉默中。
卡瑟爾說:「戴維斯顯然是病了。我今早遲到了。他真會找日子生病。我得把薩伊的事情攬過來了。」
「很抱歉。我最好還是別留你了。我不知道戴維斯病了。沒什麼要緊吧?」
「我覺得沒事。珀西瓦爾醫生準備午飯時去看他。」
「珀西瓦爾?」丹特里說,「他難道沒有自己的醫生?」
「噢,如果珀西瓦爾醫生給他看病,那費用算處里的,不是嗎?」
「是的。只是——他跟我們時間長了——也許看病時會有點兒生疏,我的意思是。」
「哦,嗯,大概是個很簡單的診斷吧。」他聽到了另一次談話的回音。
「卡瑟爾,我找你只是想問——你是否對戴維斯很滿意?」
「你說的『滿意』是指什麼?我們在一起共事。」
「有時我不得不問一些相當愚蠢的問題——過於簡單的——可安全保密工作是我的職責。提問題並不能說明什麼。戴維斯好賭博,是吧?」
「有點兒。他喜歡談賽馬。我懷疑他是否贏了很多,或輸了很多。」
「喝酒呢?」
「我覺得他喝得也不比我多多少。」
「那麼你對他完全信任?」
「完全。當然,我們都有可能會犯錯誤。是不是有一些對他的抱怨?我不大願意看到戴維斯被調走,除非是去馬普托。」
「我記不得有沒有問過你了,」丹特里說,「對每一個人,我都會問同樣的問題。甚至對你。你知道一個叫尼科爾森的畫家嗎?」
「不知道。他是我們的人?」
「不,不。」丹特里說,「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和人挺隔閡。我不知道——不過我估計你晚上總是回去和家人在一起的?」
「嗯,是的……是這樣。」
「如果,出於某種原因,你得晚上待在城裡……我們可以一起吃晚飯。」
「很少會這樣。」卡瑟爾說。
「是啊,我想也是。」
「你瞧,我妻子要是獨自在家會感到很不安。」
「當然。我懂。我只是隨便想想。」他又盯著照片,「我們以前不時地一起吃頓晚飯。上帝保佑她會快樂。沒有什麼事是可以一直做下去的,對嗎?」
沉默像過去城裡的那種渾濁的煙霧,把他們彼此隔開。他們誰也看不見人行道:他們得伸出手去摸索。
卡瑟爾說:「我兒子還沒到談婚論嫁的年齡。我很高興我不用操心這個。」
「你星期六會到城裡來,是嗎?我估計你不大可能只待一兩小時……在婚禮上我誰也不認識,除了我女兒——當然還有她母親。她說——我的意思是我女兒——要是我願意的話,可以帶個同事來。作為陪伴。」
卡瑟爾說:「當然我很樂意奉陪……如果你真覺得……」他很少能夠抵制傷感的求援,不管那有多麼含蓄。
2
卡瑟爾終於也有了這麼一次不吃午飯的場合。讓他不舒服的並非飢餓——而是這種破例。他心裡不踏實。他想搞清戴維斯是不是沒什麼大問題。
在一點鐘,當他把所有文件,甚至包括沃森的一張毫無幽默感的便條鎖進保險柜,準備離開這幢龐大又毫無特色的辦公樓時,他在門口看見了辛西婭。他告訴她:「我去看戴維斯。你去嗎?」
「不。我為什麼要去?我要買很多東西。你為什麼要去?沒什麼要緊的,對嗎?」
「是的,但我覺得還是要去看看。寓所里除了環境部的幾個人,他挺孤單的。而且那些人也要等晚上才回家。」
「珀西瓦爾醫生答應去看他。」
「對,我知道,但現在他大概已經走了。我原以為你會願意同我……只是看望一下……」
「哦,嗯,如果我們不用待太久的話。我們沒必要帶花吧,是嗎?像去醫院似的。」這是個嘴巴尖刻的姑娘。
戴維斯穿著睡衣為他們開了門。卡瑟爾注意到他的臉色隨著辛西婭的到來泛出了片刻光彩,但接著他意識到她不是獨自來的。
他無精打采地說:「哦,是你們。」
「怎麼了,戴維斯?」
「我不知道。沒什麼大問題。肝部在攪和呢。」
「我以為你朋友在電話里是說胃絞痛的。」辛西婭說。
「嗯,肝是靠著胃部的,不是嗎?要不是腎?我對自己身體的地理分布懂得很少。」
「我給你整理一下床鋪,阿瑟,」辛西婭說,「你倆談著。」
「不,不,請別。就是皺了點兒。坐下來歇一會兒。喝點什麼吧。」
「你和卡瑟爾喝,我還是給你收拾床。」
「她的意志真堅決。」戴維斯說,「你喝什麼,卡瑟爾?威士忌?」
「就一點兒,謝謝。」
戴維斯拿出了兩個杯子。
「你最好別喝,既然肝疼。珀西瓦爾醫生到底怎麼說的?」
「哦,他想嚇唬我。醫生總是這樣,是嗎?」
「我一個人喝挺好。」
「他說如果我還不少喝點兒,就會有肝硬化的危險。我明天得去拍張X光片。我告訴他我不比其他人喝得多,可他說有些人的肝臟比別人弱。醫生總是有理。」
「如果我是你,就不喝那杯了。」
「他說『減量』,我這威士忌已減半了。我還告訴他波爾圖我也不喝了。戒一兩周吧。夠讓他滿意了。我很高興你過來,卡瑟爾。你知道嗎,珀西瓦爾醫生真讓我有些害怕。我的印象是他沒有把所知道的全告訴我。這不是很糟嗎,要是他們決定了派我去馬普托,接著他又站出來說不同意我走。我還有一樣擔心——他們有沒有和你談起過我?」
「沒有。僅僅是丹特里早上問我和你共事是不是滿意,我說是的——完全滿意。」
「你夠朋友,卡瑟爾。」
「不過是愚蠢的安全檢查而已。你記得和辛西婭到動物園約會的那天……我告訴他們你去看牙醫了,可仍然……」
「是的。我就是那種總能給抓住的人。可我基本上一直是遵守規章的。這是我所體現的忠誠的形式,我想。你可不一樣。如果我就這麼一次把報告拿出去吃午飯,便被逮住了。但我看你不止一次地帶出去。你擔著風險——就像他們說牧師就得這樣。如果我真泄露了什麼——當然是無意的——我就到你這兒坦白。」
「指望得到赦免?」
「不。指望能得到些公正。」
「那你就錯了,戴維斯。我一點兒都不明白『公正』一詞的意思。」
「這麼說你就判我黎明時分拉出去槍決?」
「哦不。我永遠都赦免我喜歡的人。」
「是嗎,那你才是真正的安全隱患,」戴維斯說,「你估計這該死的檢查會持續多久?」
「我估計要到他們查出泄露源頭或認定根本就沒有泄露。也許MI5的某位老兄錯誤理解了證據。」
「或說是某個女人,卡瑟爾。為什麼不能是女人?說不定是我們秘書中的一個,如果不是你我,也不是沃森的話。這想法讓我起雞皮疙瘩。辛西婭有天晚上答應和我吃飯的。我在斯通餐廳等她,鄰座有個挺漂亮的姑娘也在等人。我們還朝對方略微笑了笑,因為我們等的人都爽約了。難兄難弟。我本想和她聊聊——畢竟辛西婭令我很失望——接著一個想法冒了出來——也許她是被安插在這兒逮我的,也許他們從辦公電話里聽見了我訂餐,也許辛西婭接到了命令要避開。接下來誰會來找這個女孩——猜是誰——丹特里。」
「那大概是他女兒。」
「在我們這個單位,女兒也會被利用的,不是嗎?我們這個該死的無聊行當。你不能相信任何人。現在我連辛西婭都不信。她在給我整理床鋪,上帝知道她希望能發現什麼。可她能找到的只有前一天的麵包屑。也許他們會拿去化驗。一粒麵包屑或許藏著微縮膠捲呢。」
「我不能待很久了。還要處理薩伊方面的事。」
戴維斯放下杯子。「自從珀西瓦爾使我有了那麼多想法,該死的威士忌味道都變了。你真覺得我得了肝硬化?」
「不會。暫且放寬心吧。」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我是借酒澆愁啊。你有薩拉可真走運。薩姆怎樣?」
「他問了很多關於你的事。他說誰玩兒捉迷藏也玩不過你。」
「真是個友好的小雜種。我希望也能有個小雜種——但只要和辛西婭生的。多麼渺茫的希望!」
「馬普托的氣候不是非常好……」
「哦,據說孩子在六歲前都沒問題。」
「嗯,可能辛西婭已經心軟了。她畢竟正在給你收拾床呢。」
「是的,她會把我照顧得很好,我敢說,不過她是那種總要尋找崇拜對象的女孩。她會喜歡比較嚴肅的人——就像你。麻煩在於當我嚴肅的時候卻無法表現得嚴肅。去表現嚴肅反而讓我不自在。你能想到一個崇拜我的人嗎?」
「噢,薩姆崇拜你。」
「我懷疑辛西婭是不是喜歡玩捉迷藏。」
辛西婭回來了。她說:「你的床真是一團糟。上次什麼時候收拾的?」
「我們的日雜工每周一、五來,今天星期四。」
「你自己為什麼不整理整理?」
「噢,我上床時就把被子一拉。」
「那幾個搞環境的呢?他們怎麼做的?」
「哦,他們所受的訓練是直到污染引起官方注意了才去注意。」
戴維斯送他倆到門口。辛西婭說了聲「明天見」便往樓下走去。她扭過頭來大聲說要去買很多東西。
「若是她不願我愛她,
她就不該看著我。」
戴維斯引用道。卡瑟爾很驚訝。他想像不出戴維斯還讀白朗寧的詩——當然除了在學校。
「好了,」他說,「回去幹活了。」
「對不起,卡瑟爾,我知道那攤子事讓你心煩意亂。我可不是在裝病,真沒有。也不是宿醉。是我的腿、我的胳膊——像果凍一樣沒氣力。」
「回床上吧。」
「我會的。薩姆現在肯定覺得我捉迷藏不行。」戴維斯補充道,同時身子探出樓梯扶手,目送著卡瑟爾。當卡瑟爾走到台階頂端時他叫道:「卡瑟爾!」
「嗯?」卡瑟爾向上看。
「你覺得這不會絆住我吧,是嗎?」
「絆住你?」
「如果讓我去馬普托的話,我會煥然一新的。」
「我已經盡力了。我跟專員說過了。」
「你是好哥們兒,卡瑟爾。謝謝你,不管結果怎樣。」
「上床休息。」
「我想我會的。」可卡瑟爾轉過彎時,他仍站在那裡往下瞧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