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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23:05 作者: 許開禎

  下河院是很有些年頭的,至於最早緣於啥時,菜子溝活著的人沒誰能說清,就連東家莊地頂多也就記著前兩輩子的事,可下河院遠不止兩代。管家六根就聽爺爺說過,爺爺的爺爺就在下河院當過長工。

  這溝是條深溝,東西有百里長。最早這兒曾是一片荒蕪之地,亂草長得能掩過人頭。溝里常有黃羊和野驢出沒,偶爾地,也有狼群在爭食。那時,溝里是看不見人煙的,一溝兩窪,除了瘋長的野草和芨芨,再就是些野生靈在遊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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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莊地的祖先曾在北邊沙漠一帶,一個叫土門子的地方,那兒是絲綢之路的一個小驛站,穿梭於北部沙漠的駝隊和馬幫常常在那兒歇腳,將絲綢和大煙帶到鎮子上,也把南來北往的信息留給人們,莊地的先祖爺莊福便棄開農田,做起了生意。

  一日,莊福趕著馬隊往北山走,經過人煙稀少的黑峽口時,突然殺過來一撥土匪。土匪姓麻,在北山一帶很有名。未等莊福鬧個明白,土匪便席捲了他的馬隊,一根長槍斜刺里沖他挑來,眼看就要將他挑下馬,莊福這才醒過神,知道不僅財物保不住了,就連另一匹馬上馱的剛剛拿大煙換來的水靈靈的女人也保不住了,於是雙腿一夾,策馬而飛。麻土匪見狀,哈哈大笑,他的志趣不在殺人,除非迫不得已。他瞅一眼棗紅馬上嚇得哆嗦的美人,嗓子裡罵了句鳥人,飛身下馬,一把掠過美人,就在她嚇得發紫的嘴唇上咬了一口。

  先祖爺莊福因為一個女人得救,逃過了一劫,受驚的白雪飄騎馱著他,飛過黑峽口,飛過北山幾十里草原,將他馱到一座叫老鷹嘴的崖上。此時已是第二天正午,飢腸轆轆的莊福暈頭轉向,根本搞不清白馬將他馱到了哪兒。莊福下馬,站在了山崖上,明艷的太陽下,菜子溝一望無際,春日的暖陽映得溝里一派墨綠,微風掠過,那墨綠一脈兒一脈兒的,能把人掀起來。莊福吸了一口氣,又吸了一口,感覺胸腔就蕩漾起來。

  天呀,世上竟有這等仙美的地兒。他的疲憊瞬間沒了,牽了白馬,就往溝里奔。一隊黃羊驚起,高昂著頭顱,如矯健的鹿,打他眼前電閃一般唰地划過。莊福還未看清,一頭野驢揚起脖子,沖他吼了一聲,後面的白馬耐不住了,四蹄騰起,就要奔野驢而去。

  溝中間,草叢裡,一條河嘩嘩流過,水清清澈澈的,能映出白馬的影。莊福「呀」了一聲,土門子是個缺水的地方,沙漠把啥都吞沒了,水就成了銀子。莊福打生下來,一直就盼著有這麼一河水,渴了能撲向它,熱了能跳進去。算命先生曾說,他命中缺水,如果能偎河而居,伴河而作,這日子,怕就滋潤得不成了。莊福當下撇開白馬,撲向河水,只一口,莊福便明白,此生,怕是舍不下這河了。

  這河叫沙河,打遠處的祁連山來,脈襲可追溯至青海雪域高原,後來又說流的就是布達拉宮的聖水。一年四季,綿綿不斷,滋養得這一路,便比仙景還美。莊福飽飲一通,頓覺睏乏全無,麻土匪帶來的恐懼和惱恨,也瞬間蕩然無存。他恨不得當下扒了衣褲,躍入河中,好好泡它一頓。這時候,就聽天際里徹出一聲響,先祖莊福猛抬起頭,驚訝地就瞧見帶他而來的白馬,猛騰起四腳,朝天長吼一聲,然後化作一縷白煙,尋天而去了。湛藍湛藍的天,唰一下變綠,跟溝一個顏色,再望,雲從北山頂上漫過來,瞬間便遮天蔽日。天地合為一氣,雨乘勢而下,嘩嘩的雨中,溝谷成了另一番景色。

  莊福心愕成一片,恍恍惚惚中,就覺自己來了該來的地方,與命同在的地方。

  當然這是傳說,不足可信。可這溝里,自此有了人煙。

  紫禁城裡慈禧奶奶垂簾那陣兒,曾有一個留長辮子、穿長袍馬褂的官爺來到菜子溝,他是尋著油菜花香進來的,一路驚訝訝著,跟兵卒說,跑過了整個大西北,咋就沒見過這麼迷死人的地兒呢?那時莊地還小,也就七八歲,穿著小青袍,戴頂瓜皮帽,跟下人們在院子裡玩。中間有個叫小和福的拽了下他的辮子,把他給拽疼了,莊地一把擰過小和福的脖子:「你敢拽我,看我不打死你。」小和福哆嗦著嘴唇兒,臉嚇得青紫,半天,縮著脖子說:「你甭打我了,往後,你沒處去了我家要你。」

  「你拉屎,我家這麼大,我跑都跑不過來呢,憑啥要去你家?」

  「我聽……我聽上房說,那個帶兵的官爺爺要買了你家。」

  「拉屎,拉屎,臭死了。」莊地一把扔了小和福,就往上房跑。按莊家的禮節,大人在上房接待貴客時,小娃子是不能亂闖入的。那天莊地闖了進去,就連奶媽都攔擋不住,嚇得黃了臉在院裡喊:「要打屁股的呀!」

  如果不是光緒爺要繼位,說不定這座院子早就不姓莊,那位官爺真真實實看上了,也是誠心買,掏出的銀子據說能把整條溝買下。因為突然光緒爺要繼位,官爺不敢久留,急著回紫禁城,這事就先擱下了。不過那天七歲的莊地喊了句話,著實讓紫禁城來的官爺駭了幾駭,過後他摸著七歲莊地的臉,說:「這娃有骨氣,往後,這院能昌盛!」

  莊地那天也是急了,一看爹跟官爺唯唯諾諾,又是作揖又是哈腰,真像是要把院子讓出去,破口就喊:「我看見白龍了,誰敢打我家的主意,白龍饒不了他!」

  白龍?官爺當下一驚,等弄清莊地說的白龍就是他先祖爺乘過的那匹白雪飄騎時,捻著鬍鬚沉吟半天,最後嘆道:「怪不得我一進溝,就覺有股仙氣在盪,原來是這樣。」當下,吩咐手下,將隨身帶的銀兩全部留下,如此這般安頓一番,對著莊氏祖宗的牌位重重磕了三個響頭,急著回紫禁城為慈禧奶奶解憂去了。

  這院因了光緒爺,加上小莊地一句話,算是給保住了,不但保住,官爺留下的銀子,還有囑咐,在紫禁城亂得一塌糊塗,慈禧奶奶大為光火的那些年裡,讓下河院著實擴張了一番。南院、北院,還有西院的草園子,外加幾座廂房,都是那些年新擴的。下河院猛看上去,真就成了一座城,四四方方,頗為壯觀,據說比涼州城還大,還結實。

  一溝人花兩個夏天拿石夯夯起來的新院牆,足足有丈二寬,上面能跑馬。莊地上去過,院牆上不但能翻跟斗,還能跟十幾個碎娃坐圓了玩丟手絹。院牆往下看,下河院就像拿層層疊疊的屏障護起來的一座宮殿。丈二寬的新圍牆裡頭,是一排排青丟丟的鑽天楊,往裡是二道牆,五尺寬,莊地爺爺手上打的,據說當年為建這院牆還死過人,是為爭兩件羔子毛皮襖而被打死的。

  二道牆裡是兩丈寬的菜園子,種著一院人冬夏秋春要吃的菜。莊地父親還種過一陣子罌粟,說是菜園子種的罌粟花鮮,果嫩,抽起來格外過癮。菜園子裡頭,又是一道子牆,窄、矮,牆上四處留了洞,種菜人進出方便。矮牆裡頭,就是新擴的南院和北院,南北兩院大約是遵了紫禁城官爺的吩咐,加上請的工匠正好是修了涼州城牛家花園的有名的胡家班,修出來氣勢就格外不一般。各是三間正殿,又稱上房,檐下是四根松木明柱,上有涼州城最好的工匠雕刻成八龍八鳳,跟檐上的飛禽鳥獸渾然成一體。

  東西各是廂房,四間,帶著小廊。南面是庫房,用來藏閒物或是供親朋小住。南北院各帶了花園,花是從南北二山移來的,有百合、野菊、牡丹、金打碗,更多的則是馬蘭花,雖不名貴,香味卻撲鼻。南北二院靠一迴廊相連,曲徑通幽,遠看似一青蛇,盤來伏去,蛇首蛇尾終還在下河院正院裡。更是那從南北二山覓來的各色根雕,沿廊擺放,倒成了另一番風景,常引得下人們大呼小叫。其中最多的,是一種類似於男人胯下那物的根雕,下人們私下議論的,怕就是這事。下河院缺乏陽氣,早已不是什麼秘密,就連溝里三歲小孩兒都曉得。

  南北二院往裡,才是先人留下的真正的下河院。車門一進,是正門,兩條彎曲的青石路面如同兩條綿軟的女人手臂,溫柔地摟住了整個院落。這青石路面打遠處的菜子地伸來,一進車門,拐成兩條,朝左通向車房,朝右伸向馬房。平日裡由兩個人專門打掃。莊家祖訓,青石路面是留不得半點污漬的,年代一遠,青石路面便發出一層幽幽的青光,能照得見人影兒。

  跟南北二院的鮮活氣息相比,中間這院就顯得多了份死氣。院裡光線陰暗不說,單是那八根柱子的烏黑,就陡添了不少煞氣。誰也想不出,當初先人為啥要把八根柱子油成黑漆,這漆還不是一般的黑,是後山松油的那種賊黑,猛一看,就跟滲了油的黑炭一般,讓人的心嘩一下能暗下來,細瞅,也不儘是黑,黑漆中間,隱隱還夾雜著幾道烏銅色,只是年代久了,那烏銅便越發地沒了亮光,倒把這黑襯得比棺材頭上那道黑還亮。

  除了廊下的八根柱,連屋頂的吊檐也是黑的,這就越發地怪,誰家能把飛檐塗成黑的呢?怕是這個謎,再也解不開了。不過後山的劉半仙曾經說過半句,沒這黑,怕是這院,早沒了。半仙雖沒把話說透,但其中意味,下河院的人多少也能猜著點,保不准先人修這院時,逢了哪路高人來指點,要不風搖地動,百年間菜子溝少說也經歷了一二十場饑荒,加上土匪連年騷擾,瘟疫隔三岔五地鬧,下河院卻是一副雷打不動的樣。就連涼州城的牛家花園,也沒風光上它的這些年頭,如今更成了一片廢墟。聽說慈禧奶奶一垂簾,還專門問過此事,那個牛家花園還在嗎?

  按溝里人的看法,莊家祖先留下的下河院,更像是座廟,八根柱子支撐著八間廊房,中間只有丈二寬的空隙漏著陽光。八間房倒是清一色的松木椽子松木樑,蓋得也有些低矮,廊下也少了點綴,從中可以看出,莊氏祖先當時在蓋房上也是頗算計了一番的。

  倒是獨獨西廂房蓋得亮堂,還帶個小院,外加一條長廊。據說這兒最早曾藏著一個打涼州城花錢請來的戲子,戲子一見這溝、這院,便有幾分割捨不下。後來三番五次的,跟了馬幫往菜子溝來,來了先是小住幾日,也不唱戲,也不鬧騰,就跟廟裡修心的尼姑一樣,安靜得很。後來溝里人才聽說,那戲子頭次認識下河院的東家便染了身孕,三番五次地來,只是想生下那個種。也有說不是,戲子是涼州城五爺的姘頭,豈是外人輕易敢染指的?甭管咋說,這西廂是充滿了神秘的,奶媽仁順嫂就說,大凡下河院的冤魂,都跟這西廂有關。

  甭管咋說,下河院就是下河院,院裡的風景包括院裡的人和事,溝里人是無法看個清楚的。比如說莊地的爹為啥要花那麼大代價修南北二院,修了為啥又空落落擱著,從不送進去個腳蹤?裡面的隱情怕絕不是莊家人丁不旺沒人去住這麼簡單,南北二院到底藏著什麼,怕是跟莊地最親最近的人也難以知曉。何況下河院也絕不只藏著這麼一點兒秘密。要說整條溝里,對下河院的秘密,除了奶媽仁順嫂和管家六根多少還能說出一點兒的,怕就一個和福。可惜和福老了,加上長久地不跟下河院來往,這院裡的事,怕是也說不出個子丑寅卯。

  但是,有一點卻清清楚楚,下河院是一天比一天頹敗了,尤其到了這兩代,下河院就像爛了根的老樹,說倒就倒下了。莊地的爹還弟兄三個,可兩個讓土匪打死了,連婆娘也搶了去。莊地的爹也讓打壞了命根子,幸虧莊地生得早,這脈才沒斷。霉氣卻跟定了莊地,連娶兩個婆娘都死了,直到四十娶了三房,雖說也死了,可留下了命旺。

  只是這命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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