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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23:08 作者: 許開禎

  菜子開花的時日,下河院的朱漆大門「吱呀」一聲,新娘子燈芯一襲紅襖走了出來。一雙繡花鞋載著靈巧的身子,從菜子溝最氣派的豪宅深院走向綠瑩瑩的菜地。這是個新鮮事,按說新娘子是不該這麼快就出門的,至少要在深院藏到開懷的時候。溝里人頓時圓了眼,齊齊地盯住那一襲水紅,看碎小的腳步怎樣踩過長長的青石路面。

  雨後的青石路泛著油光,積水在上午的陽光下宛若鏡面,將新人裊裊的身姿映襯出來,有一刻新人的腳步停在了泛動的水處,好像瞄了水中倒影一眼,很快又邁開了。沒有下人陪伴,奶媽仁順嫂也不在身邊,這就讓看的人更為好奇。直到腳步停在地埂上,一眼的菜花映住她整個身子時,人們才鬆口氣,原來不是去尋短見。不過也還是奇怪,不就一個菜花,有什麼看頭,值得犯這個忌?

  這忌是個大忌,溝里人看來,新娘子燈芯趕在開懷前往外奔,無外乎兩個緣由:一是想死,逃開那個只剩了一把骨頭的男人;另一個緣由,還是想死,逃開東家莊地。可新娘子燈芯悠然自得甚至帶了幾分陶醉的樣子真是讓人驚慌,她咋個能這樣,咋個能這樣呀?一點點想死的意思都沒有,媽媽喲,不想死她犯這個忌做甚,不想死她這麼快跑出來又做甚?

  

  溝里人牢牢地就把眼睛貼了上去。

  新娘子燈芯自然不知人們在盯著她望。她是讓滿世界的花香引到這兒的,一到地埂上,眼立刻直了。五月的陽光下,菜花像天女散花般鋪滿了世界,雨水清洗過的菜子滿溢著碧綠,碧綠從眼前盛開,一直延伸到望不到頭的南北二山。一溝兩山的菜地像一塊巨大的棉被,網住了她的眼睛。花瓣上的露水晶晶透亮,耀眼得很。忍不住伸出蔥一般的嫩手輕輕一碰,就有大片的水珠落下,濕了她的繡花鞋,濕了她的綠褲。空氣是那樣的宜人,撲鼻的香氣從她一走出院門就圍在身邊,用力吸了一口,就覺由身到心清爽得不行。

  難道這真是自家的擁有?中醫爹的話忽在耳邊響起:「褔路是指給你了,那可是鋪滿金子的路,守得住守不住就全看你了。」

  新娘子燈芯顧不上細想爹的話,從她坐上花轎那一刻,她就認定自個兒坐在了金氈上,一條巨大無邊的金氈上。現在,她又覺得自個兒正站在金子上。

  哦,金子,耀眼的金子!

  二十二歲的老姑娘燈芯是後山中醫劉松柏的獨苗。中醫老婆死得早,是他尿一把屎一把將燈芯拉大的,不只拉大,還教了她許多。燈芯的記憶里,爹教她最多的,除了怎樣識中藥,就是菜子、油坊,還有煤。起初燈芯並不清楚爹教她這些做甚,後來長大,耳朵里慢慢多出一個詞,下河院。燈芯那時就想,爹是忘不掉姑姑哩,姑姑嫁到下河院,據說一天好日子也沒過,守著那麼大一座金山,居然連吃藥的錢都沒有。爹可能是氣不過,常常拿這些說給自個兒女兒聽,也好讓她記住,守著金山並不等於真就有金子。

  後來,長大的燈芯便覺得不這麼簡單了,爹的話里,偶爾會多出些東西,一層怪怪的味兒,悟不透,卻能感覺得出。燈芯也猜過,可爹不讓她亂猜,爹只說,凡事都有路數,只要按路數來,到時候,不是你的都由不得。只是,爹突然話鋒一轉,緊張著臉說,這路是獨木橋,踩上了,就沒有回頭路,更不可錯失一步,一步錯,身邊就是深淵,掉下去摔死都沒個響聲。

  爹的話總是這般危言聳聽,這般令人出冷汗。可燈芯像是習慣了,她習慣了爹的打、爹的罵,也習慣了爹站在山巔上朝山下凝望的目光。燈芯知道,爹的目光盡頭,就是這座下河院,就是這一溝兩窪的菜子,還有,就是她早逝的姑姑,爹唯一的親人松枝!

  這個上午燈芯一直站在菜花里,中間她試著往裡走了幾步,露水頃刻間濕了她的褲子,豆芽似的花瓣染了她一身,芬芳著實令她陶醉。可畢竟是新媳婦,她還不敢走得太深,齊腰的菜子沒住她的時候,身子忍不住發出一片戰慄,覺得有輕柔的手掌撩在腿上,撩在她女兒家神秘的地方。她猛地想起娶親那夜鑽進花轎的那隻手,身子禁不住打了個哆嗦。天呀,那隻手一路上撩撥著她,有意無意地,借著轎子的顛簸要往深里去,弄得她忽兒羞臊忽兒眩暈忽兒氣惱。後來,後來她竟忍不住握了那隻手一下,只一下,就把女兒家的本分全給握走了。

  那一路,生里死里的,燈芯都沒記住,記住的,反倒成了那雙手,那雙救了她羞了她又抱了她的手,那是第一個伸向她的男人的手啊……菜地里燈芯臉粉紅成一片,身子下邊,竟生出一股難以言說的奇妙。

  後來她想到了那張臉,那張在火光里抱她時映出的麻瘦臉,片刻間掠過一層灰濛濛的失望,要是那臉能清爽些,倒是情願讓他多抱抱的。

  可惜了。

  新娘子燈芯在菜地里惆悵了一會兒,拔腿出來,她要趁機多看看。爹在上路前跟她說過好些地方,每個地方都像夢一樣縈繞在腦海里,讓她夜夜不能成眠,讓她總渴望著能親眼見一見。此時,這個夢想就要成真了,新娘子燈芯忍不住一陣激動,腳步子也歡快起來。順著地埂往南走不多時,嘩嘩的河水聲就飛進耳際。

  奶媽仁順嫂驚叫著讓下人四處尋她的時候,她已站在了沙河邊。雨後的沙河水漲了不少,清澈的河水從極遠處奔騰而來,發出松濤般的轟響。松濤的聲音她是熟悉的,可那是望不見的聲音,現在有了歡快的河水,就覺溝里的世界真是比後山要美。濺起的浪花再次打濕她的繡花鞋,褲子濕在腿上,痒痒得難受。禁不住再次想起抱她進院的男人,到現在還不知他叫啥名。院裡封閉得很,她和命旺的西廂房是用雕了花的木廊隔住的,除了奶媽仁順嫂,還沒一個人進去過。她想他是下人,只有下人才有那樣粗糙的臉,才有那樣牛似的力氣。

  直到站累了腰,才尋到那盤讓爹描述過無數遍的水磨,它掩在一大片楊樹影里,吱吱吜吜的聲音穿過婆娑的樹影鑽進她耳朵,宛若歌謠,動聽得很。新娘子燈芯欣喜若狂,剛要邁步,就聽見奶媽仁順嫂的聲音。

  奶媽仁順嫂真是嚇死了,她剛回自家跟二拐子吵了幾句,就聽下人跑來說,少奶奶不見了。死了好!奶媽仁順嫂正在氣頭上,兒子二拐子真是個不成器的東西,你猜怎麼著,他竟把院裡一剛來的使喚丫頭給壓在了菜園子裡,若不是東家莊地正好去菜園子,怕是這禍就闖大了。

  「你個挨刀的,你個短命的,啥事不能做,偏要做這畜生做的事。」仁順嫂揣著一肚子氣攆來,進門就罵。你猜二拐子咋說?他笑了幾笑,不陰不陽說:「你好,你乾淨,你乾淨得蒼蠅都叮不進。」說完,拿起他爹留下的那把殺豬刀,磨刀石上霍霍磨了起來。

  仁順嫂像是讓兒子扇了個嘴巴,不,捅了一刀,哭也不是,罵也不是,正拿衣襟蒙了臉嗚咽,下人便進了門。

  罵過那句,仁順嫂還是快快往下河院去,路上她跟下人喝嘆著說:「耳朵夾緊點兒,那話我是罵二拐子哩,你可甭往少奶奶身上想。」下人哪敢亂想,在下河院做事,耳朵和嘴巴都得夾緊,聽了不該聽的,說了不該說的後果都一樣,輕者攆出門,一年的工錢不發,重者,這溝里怕你待不成。

  到西廂房一看,新媳婦燈芯果然不在,命旺傻呆呆地坐在炕上。看見仁順嫂,命旺兩手揮舞,嘴裡哇哇著,眼睛死死瞅住仁順嫂青布汗褂里緊裹著的高聳的奶子。仁順嫂罵了句饞死你個短命的,就往外跑,剛出西廂小院,跟迎頭趕來的東家莊地撞個滿懷。東家莊地破口大罵:「反了,反了,這才娶進來幾天,不知輕重就亂跑。」仁順嫂剛應了句就是,莊地突地轉向她:「你個挨豬刀的,咋操的心?跟你說了多少遍,新人進門,要先把禮數、講究跟她交代清,你吐道了沒?」

  仁順嫂讓莊地罵了個滿面紅,這些日子,自己沒少說燈芯,可她左耳進右耳出,心思壓根兒就沒在禮數上。下河院那些個講究,她更是聽不得,仁順嫂說兩句,她反駁三句,哪像個剛進門的新媳婦。可這話,她哪兒敢跟東家講,新媳婦燈芯絕不是個好惹的貨,要是讓她知道她跟東家弄嘴弄舌,往後這日子,少不了她吃的虧。

  「還愣著做甚,找呀!」莊地一搗拐棍,口氣幾乎要把仁順嫂吃了。

  仁順嫂再找時,心裡就有了恨。一想剛才莊地罵她的話,心就疼得咯咯響,好你個沒良心的,這才娶了個替死鬼,能不能衝過去還很難說,你就敢拿這麼毒的話剜我的心窩子。挨豬刀的,這話也是你罵得出口的?一路嗚咽著,嘴裡卻在虛張聲勢地喊:「劉家的,後山劉家的,你倒是應個聲啊——」

  仁順嫂的高嗓子驚得幹活的人全停下來,人們並不告訴她剛才看見過新娘子,只是沖她喊:「仁順嫂,哭爹喊娘的,找誰哩?」

  「找誰?還能找誰?吃上花樣子草了,進門才幾天,紅都沒見,就敢往外跑。」仁順嫂這句話,無疑是告訴溝里人,娶進來的燈芯至今還沒破身,紅還沒見哩。溝里人馬上會意,十五歲的少東家果真成了廢人,要不,守著那麼蔥綠的新娘子,能饒下?

  奶媽仁順嫂一路找一路喊,把能喊的都喊了出來,還不過癮,心裡罵,跑,天天跑才好哩,叫你講究,叫你攘眼,叫你把後山的瞎子當親爹。正恨著,一抬眼就望見了新娘子燈芯,樹影綽綽中,那一抹紅格外地顯眼。仁順嫂大約是氣急了,順口就道:「後山劉家的,有沒有點兒規矩,這門是你亂出的嗎?」

  燈芯的興頭忽然被人打斷,腳步唰地停下,轉身冷著臉道:「你才喚我什麼?」

  奶媽仁順嫂知道漏了嘴,低頭囁嚅道:「人家一急,喚錯了。」

  「喚錯了就再喚!」燈芯冷冷丟過一句,站著等。

  仁順嫂知道躲不過去,啞著嗓子道:「少奶奶,東家喚你回去哩。」

  燈芯鼻子裡哼了一聲,腳步一拔,也不理仁順嫂,自個兒尋著方向,打溝沿上躍過去,往森嚴壁壘的下河院去。剛進車門,正好跟管家六根打了個照面。六根止住步,弓腰說聲少奶奶好。燈芯心裡正生奶媽仁順嫂的氣,沒理他,進去了。剛錯過身子,就聽管家六根說:「少奶奶是不該到處走的。」燈芯本不想理他,更不想聽他什麼話。這陣兒卻忽地想起爹跟她說過的話,她猛地折轉身子,一雙尖利的眼睛盯在了管家六根臉上。

  管家六根本不想提醒,事實上新娘子出門他是看見了的,他故意裝沒看見,他巴不得她到處亂走瘋走,越壞規矩越好,越犯忌越開心。這時見奶媽仁順嫂跟在後面,不能不提醒。沒想遭了白眼,那一眼望得有點兒惡毒,他打個寒噤,牢牢地記住了。

  進了西廂房,男人命旺還在炕上。出門時是給他穿好的,還特意在襠里襯了棉布,這陣兒卻全脫了,赤條條鑽在被窩裡。奶媽仁順嫂跟進來,要給命旺穿,燈芯說:「你走開,我的男人,我來。」便拿起褲子哄孩子般哄他穿,命旺卻猛一下捉住她奶子,嚷著要吃。這個動作把燈芯嚇壞了,無端地就紅了臉,羞臊得不知往哪兒放。若不是礙著奶媽仁順嫂面,她會一巴掌扇過去,看他還敢亂碰自己。

  奶媽仁順嫂看她窘,走過來,嘩地解開衣服,熟練地將奶子遞給命旺。這個動作刺痛了燈芯,燈芯卻又奈何不得。打她娶進門第一天,這樣的動作便天天望見,有時半夜裡,奶媽仁順嫂還會跑過來,就像哄孩子一樣哄自個兒男人。燈芯望見奶媽白生生的大奶很快吮進男人嘴裡,羞惱地轉過身,心裡旋起一團黑雲,先前的快意蕩然無存。仁順嫂卻說,奶子是要給他吃的,吃足了他才能乖。

  男人吮足後滿意地睡了,奶媽開始了說教,無非是這不准那不許的,仿佛每個規矩都是沖她而來,尤其說到剛出門的事兒,仁順嫂更是一驚三嘆,說:「下河院再不能出事了,指望著你給沖喜哩,你再不聽勸東家可就全沒指望了。」那口氣儼然她是東家的人。燈芯心說,不是想二次三次的沖嗎,我倒要看看,嘴上卻說往後不了。

  奶媽剛要問句什麼,東家莊地來了。自打進了門,公公這是頭次踏進西廂房。奶媽快快系好扣子,一臉溫順地給東家莊地讓過地方。

  燈芯就聽公公問:「你去了哪兒?」

  燈芯道:「去菜子地看了看。」口氣里完全沒有一點兒做錯的意思,坦然勁兒反把東家莊地給噎住了。

  莊地的臉陰了許多,嘴唇抖著,半天卻不知怎麼發火,末了,沖奶媽仁順嫂吼:「講究,講究你們懂不?」

  奶媽仁順嫂忙道:「東家,少奶奶已說知錯了,往後她會小心的,你就甭拿這事兒氣自個兒了。」

  往後,往後,能有幾個往後?東家莊地的拐棍搗得咯咯響。

  「沒幾個往後,要打要罵隨你。」燈芯突然甩過來一句,目光直直地逼住莊地。莊地啞巴了,雖說是新娶的兒媳婦,按理該嚴加管教才是,可她怎麼也是三房的內侄女,算得上半個骨肉,他又如何下得了狠心?最後還是奶媽仁順嫂打圓場,將這事暫且遮掩過去了。

  東家莊地收起怒,目光從兒子臉上慢慢放下,又在西廂房四下巡了一遍。雖是添了人,屋裡的氣氛卻跟先前沒甚兩樣,這讓他失望,失望得很,禁不住又想起後山半仙的話。他知道三次是沖定了,便也不多說什麼,自顧自地嘆出口氣。那悲傷的氣息很快瀰漫開,惹出奶媽仁順嫂兩滴眼淚。

  這期間燈芯只做一件事,就是盯住公公不放,她的目光在公公臉上停頓了好久,還是看不出這樣一張臉有什麼特別。她倒不是跟公公較勁兒,事兒過去就過去了,她絕不會糾纏住不放,再怎麼說,不叫他公公還得叫他姑爹哩。心裡,她是將他當一家人的,這一點怕是奶媽仁順嫂不會想到。其實這陣兒她心裡想的,這麼大的一份家業,他靠什麼撐著,難道就是那個六根?

  這個晌午讓燈芯多了思考,公公和奶媽走後很長時間,她都沉浸在妄想里醒不過來。下河院新一代女主人燈芯的思維完全脫開了一般女人的軌跡,一絲兒都沒在男人身上滯留,她想到了一溝兩山金色的菜子,想到了綠樹掩映下的水磨,還有沒來得及看的許多,最後在公公莊地那張老臉上停留下來。久長久長,少奶奶燈芯才想,他是老了,比她想像得還要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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