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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23:11
作者: 許開禎
同樣的正午給了管家六根更多不安。
那夜轎子沒能在山路上出事,管家六根心裡就裝了噩夢。要知道,在翻過黑雞嶺新人換轎的時候,他在轎子上是做過手腳的。那是瞬間的事,可這謀算卻在心裡藏了很久,幾乎是從東家莊地確定要娶後山的燈芯做兒媳那一刻就有的。為做到萬無一失,管家六根在心裡反覆思量過,包括幾時上路,路上走多快,幾時過黑雞嶺,他都在心裡算計得好好的。如果不是二拐子這牛日,他的把握會更大些,做得也定會更從容。當然,他開始沒想到東家莊地會讓二拐子去,上路時心裡還有些緊張,怕二拐子這牛日看出破綻。幸好,這牛日只顧了講葷段子,只顧了摸新人大腿,沒給他出太多難題。要不然,他的主意會落空。
轎子上做手腳是他計劃的第一步,只要這一步做成,就難保不出事,那麼……其實在轎子上做手腳並不是個難事,多的人都會,就看你有沒那個狠心。管家六根知道自己不缺這個狠,而且他必須狠。轎子臨出門時,他在轎夫抬的杆子中間留了個活結,留得很小心,怕是轎夫都察覺不到。
二拐子在野雞嶺那邊抱新人上轎時,管家六根快速閃到轎前,手一伸,猛一拽,眨眼的工夫,那活結便開了,開了活結的繩索並不會馬上鬆散,它還能支撐一陣子,因為活結外面還有個套。按六根的估計,它能撐過野雞嶺。一過野雞嶺,那路極盡險要,加上新人的重量還有轎子的顛簸,再撐就是妄想。轎杆會在某個轉彎處突然斷裂,失重的轎子不但能輕易把轎里的人摔下山崖,就連沿山崖走的那兩個轎夫也甭想活命。
大約正是因了這個緣由,管家六根解活扣時心有過那麼一抖,不過很快他就又鎮定了。對兩個轎夫的意外,他早想好了說辭,無非就是多賠些銀兩,對下河院來說,災難卻是致命的,管家六根不可能因了兩個不值錢的轎夫而放棄這次機會。
管家六根對東家莊地要娶燈芯的決定簡直恨到了骨髓里,換上娶別人,管家六根大可不必動用如此歹毒的伎倆。甭說沖三次,沖十次又能奈何?可燈芯不同。管家六根對這個來自後山的老姑娘有著十二分的懼怕,這不是說二十二歲的老姑娘燈芯多麼了不起,關鍵是她後面藏著個人。管家六根認為莊地在無意中撈了一根稻草,這根稻草就是看上去不怎麼起眼,實則老謀深算的後山老舅。
這是個老狐狸!太多的日子裡,管家六根被這個想法折磨著。一想起中醫劉松柏那雙眼睛,管家六根就要打個戰,想一回打一回,打得他身子都有了毛病,一想難腸事兒和折磨人的事兒身子就打戰,控制不了。
管家六根曾跟中醫劉松柏有過幾次交道,一次是為了女人柳條兒生兒子的事,一次跟老姑娘燈芯有關。兩次他都吃了虧,大虧,按溝里人的說法,虧得老驢淌眼淚,虧得啞巴挨炮,有虧喊不出來。不過兩次之後,管家六根算是把中醫劉松柏記死了,記硬了。當時他就想,你等著,劉家先人你等著,有你老驢日的後悔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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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六根要是恨起人,啥髒話也能罵出口:牛日、驢日,甚至豬日,看見啥他罵啥日。罵著還不過癮,還要把對方的先人抬出來,想到驢上、豬上、狗上。這樣他就有了平衡,認為對方不過是個畜生乾的,再狠再毒也還是鬥不過他。但是對於這個劉松柏,他罵一次怵一次,從來就沒在心裡勝過,他認為劉老狐狸太老辣了,太能沉得住氣了,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了的。
你想想,他能把女兒養到二十二還不嫁出去,這是個什麼野心?後山包括整條菜子溝,誰家的女子養過了十六?就算瘸的、拐的、聾的、瞎的,撐死了也就養到十七八,再大,喲嘿嘿,那不叫人罵斷脊梁骨?捨不得嫁人又不留著自己用,那還叫人嗎?呸!
可這個劉狐狸,他就不怕罵,他就硬是養到了二十二!六根那次就帶著商量的口氣說:「實在你要有難處,我就帶了去做個小,你要是覺得屋子空,我給你把溝里的麻秀撮合過來,麻秀儘管腿有點兒病疾,你是中醫,不怕的,再說了,人家麻秀怎麼說也才十七。」
呸!沒等他說完,中醫劉松柏就吐了他一口,直直地吐到他鼻樑上,氣得他當下就想日中醫個娘。中醫劉松柏竟還不罷休,抄起棍就打他,邊打邊罵:「吃了草的六根,我妹夫咋就瞎了眼,看上你這個斷後鬼做管家!」
六根的「斷後鬼」就是被劉松柏罵出的,不知怎麼就傳到了溝里。這話太毒,斷後鬼,他是成心不讓我六根生帶把的了,他要滅掉我六根家的香火哩。這狼日!
不只如此,六根認為燈芯的進門足以破壞他五年的謀略,甚至讓他功虧一簣。五年的光景別人興許一晃而過,管家六根卻是刀尖上走過的,溝里上上下下幾千口子人,包括那些個新來的逃荒戶,誰個不知這個管家他六根爭得不容易,當得就更是下賤,連個奶媽他都治不住,要看她臉色。好在他六根不是個輕易能灰心的人,想想偌大的下河院正在一天天到他手中,他有時還興奮得很,興奮得想叫,沖望不見頭的深溝叫,沖川流不息的沙河叫,沖一溝兩窪的菜子叫。總之,六根就是想叫。誰知後山半仙劉瞎子要出這麼個餿主意,成心壞他的好事。
管家六根不能不有所行動。他是個眼睛裡摻不得沙子的人,更是個別人一放屁他就想拉屎的人。看你狠還是我狠,別的比不過,比狠六根還沒輸給過誰!他呸了一口,算是把對劉松柏還有後山半仙劉瞎子的鄙視一同呸了出去,一番精心算計後,他開始等待好事發生。
新人一過野雞嶺,六根的心就突突跳,黑夜裡能看到他臉上的火星子。二拐子這牛日,照舊有說有笑,笑還淫浪得很。六根想他定是摸到了啥,摸新人襠里也說不定,聽那笑聲,嘎嘎的,就跟叫驢一樣。當下他就想,挨刀的二拐子,讓你一同掉溝里摔死!
可人算不如天算,六根走了一路,等了一路,也急了一路,期待中的事居然沒能發生。
它居然沒能發生!日他個天爺的,這咋個可能?
直到望見火光,直到新娘子安安全全被抬到門上,六根還是處在驚奇中,不可能,絕不可能!
六根那夜往自家走的時候,腦子還恍恍惚惚的,不敢確認新娘子燈芯是摔死了,還是活著抬回來了。有一刻他確信是摔死了,就摔死在野雞嶺往下走二百步處,那兒正好是鬼見愁,後山中醫劉松柏的女人就摔死在那斷崖口。六根笑了,總算把她娘兒倆打發到了一起。剛咧開嘴,就聽見二拐子喊,抱人了,抱人了,四雞兒叫了!六根心嗖的一涼,沒死,活著抬來了。他奮起一腳,將一泡豬屎踢到了遠處。
那夜六根一進門,先是美美捶了一頓柳條兒。柳條兒剛生下娃娃,身上還染滿血,人更是個氣絲絲。六根不管,抓住就捶,邊捶邊罵:「我叫你活,我叫你這個害人鬼活著回來!」捶累了,捶得柳條兒沒氣了,六根才看見炕上的血泡泡,那是柳條兒剛生下來的貨,隱隱約約的,像一團血肉。六根這才明白,女人柳條兒給他又添了一張嘴,六根扒過血泡泡一看,雙腿中間那光片片立刻讓他心灰意冷,不由得就又來了氣,比先前更大、更猛。
他再次抓過柳條兒:「我日你柳家的先人,你成心讓我斷後哩,你比後山的劉狐狸還狠毒。」罵著,拳頭雨點般落下,後來竟連腳也用上了,直把柳條兒從昏死中再次捶過來,六根聽見悶騰騰一聲喊:「你個斷後鬼,想讓老娘死,沒那麼便宜!」
那個夜晚六根氣急敗壞地想了一夜,他實在想不出哪兒出了問題,上蒼再保佑也不可能再把鬆開的繩結給繫上,就算是神仙,也不可能知道他六根做了什麼。天明時他忽然想到了二拐子。
這個畜生!
六根猛地跳下炕,驚乍乍就往下河院跑。一進院,就歇斯底里喊:「二拐子,二拐子,你個挨天刀的,死哪兒去了?」
六根那天打定主意要狠狠收拾一頓二拐子的,敢跟我玩心計,敢壞老子的事,看我不弄死你牛日才怪。
二拐子哈欠連天揉著惺忪的雙眼進來,問:「管家你喊我?」
「二拐子!」管家六根切齒道。
「啥事?」二拐子問話間掰下一塊眼屎,拿手裡細玩。他的樣兒漫不經心,一點兒沒把管家六根的脾氣當回事。
管家六根啊啊了幾聲,卻忽然想不出懲罰二拐子的理由。是啊,總不能把那夜的事說出來,說是他發現的活扣,救了少奶奶燈芯?
「你個牛日,幹的好事!」管家六根咬牙罵了一聲,心裡急著想主意。
二拐子伸了個懶腰,昨晚他睡在了馬房裡,跟馬房的夥計吹了一黑牛,期間還說到了少奶奶燈芯。他跟夥計打賭,說少奶奶的奶子有瓷碗大,夥計不信,說頂多喝茶的青花碗那麼大。二拐子罵,青花碗那麼大,那種奶子是豬奶子,少奶奶的一定是馬奶子,說不定比馬的還大。兩人為此爭了半宿,後來還打賭,真要是有夥計吃飯的瓷碗那麼大,夥計冬天穿的那雙毛襪子歸他。因為睡得晚,這陣兒還糊裡糊塗的,他想不起做錯了啥,惹得管家清早八時扯狼聲。
管家六根這陣兒已想起花轎上路時東家莊地跟他說過的話,這趟回來,就打發了二拐子。他猛地一黑臉,底氣很足地說:「二拐子,你牛日沒安好心,下河院這份錢,你掙到頭了。捲起鋪蓋,回你的豬窩去。」
二拐子一驚:「憑啥子?」
「憑啥子?就憑老子看不慣你牛日!」
二拐子從迷瞪中醒過神,知道管家六根沒說玩笑話,他黑紫的臉還有一大早就不明不白髮出的驢脾氣讓二拐子懂得,這叫驢在沖他撒野。二拐子並沒急,甭看他有時也是個驢脾氣,關鍵時刻,他卻比管家六根沉得住氣。
「嘿嘿,嘿嘿,管家,你看你,」二拐子笑道,「清早八時的,你跟誰擺威風?」
「跟你!」
「嘿嘿,你女人沒本事,一下一個母豬,賴我?」
二拐子的話捅到了管家六根痛處,六根最怕別人提這個,二拐子偏偏又哪處疼咬哪處,一句話就把管家六根咬得失去了理性:「二拐子,我日你娘,你個有日生沒人養的,嘴裡噴個啥糞?」
這話罵別人行,罵二拐子,重了。且不說二拐子的娘就在下河院,說不定這陣兒正躲在某處聽哩,單是有人生沒人養這句話,就足以讓二拐子把殺父之恨發泄出來。果然,管家六根的罵剛落了地,二拐子猛一個老虎撲食,惡毒地就沖六根襠下撲來。二拐子人瘦,力氣也不是太大,但自小受慣了溝里孩子的欺負,也練就了一手防身本領。特別是他撲人家下身的功夫,更是不一般。如果他真要你的命,老虎撲食就是先兆。
管家六根還沒看清,襠里便被狠毒地一捏,「媽呀」一聲大叫起來。二拐子大約也是平日裡積攢了不少對管家六根的恨,苦於找不到機會發出來,今兒個這一出手,便格外有點兒狠。一頭撞向六根肚子時,手已牢牢捏住了六根的命根子,六根再想罵,就力不從心了。他疼得嗷嗷叫,六根那東西過去就傷過,還不止一次,若不是當年後山中醫劉松柏給了他一服祖傳的藥引子,怕是那玩意兒早成了廢物。這陣兒讓二拐子連抓帶捏,就覺整條命兒讓他拿捏到了手裡。他拼足力氣,喊:「二拐子,放開我,你再敢捏,我……我……」
「我叫你日,你本事大得很,誰的娘你也想日,今兒個你就給我日走。」二拐子說著,也不鬆手,就像牽驢一樣牽六根去仁順嫂的住處。這時間,院裡幹活的下人還有長工全都圍過來,見是管家六根跟二拐子,也不攔擋,只管圍著看景兒。見二拐子捏了六根的蛋,還說要去見仁順嫂,全都拿眼神加著油。二拐子主動權在握,加上他向來就不把仁順嫂當回事,也不怕這樣鬧丟自家的人,看景的人一多,越發有了勁。六根憋青著臉,彎著身子,有勁沒處使,此時看上去有點活不成。
東家莊地突然出現了,一看這情形,輕輕咳了一聲,變換了下臉色,道:「放開。」
二拐子這才鬆了手。一鬆手,六根就又活過來,他豈容二拐子如此下毒手,眨眼間,使足了勁就沖二拐子一拳,不偏不倚搗在了鼻樑子上。二拐子的鼻樑軟,血嘩地噴出來,染了一臉。六根第二拳剛要搗過去,就聽人堆里響出一聲哭:「不活了,欺負得人沒法兒活了。」奶媽仁順嫂撲進來,一看兒子滿臉是血,不管三七二十一,老母雞撲食般撲向六根,幸虧六根躲得及時,要不,這一次要是讓仁順嫂捏住,那蛋兒非碎不可。
東家莊地一看仁順嫂也摻和了進來,不怒不行了,臉一黑,聲音威嚴地道:「都給我住手,大清早的,成什麼體統!」說完又沖圍觀的下人們怒道,「幹活去,吃了五穀不干人事,圍這裡看什麼?」
下人們嘩一下散開時,二拐子從仁順嫂手裡掙開,撲向六根,這次他沒向六根使毒手,只是瞪住他的眼睛說:「叫驢家的你給我聽著,今兒個這事沒完,你再敢亂噴一個字,小心爺把你乾的喪天良的事全給抖出來!」
管家六根臉色嘩地一黃,渾身一下軟下來,吃驚地瞪著二拐子,不敢再言半個字。
東家莊地沒聽清二拐子說了什麼,氣咻咻地道:「二拐子,你太無理了,過一會兒你到上房來。」
懲罰二拐子的事就這樣鬧了個虎頭蛇尾,六根非但沒討到一點兒便宜,反倒讓二拐子一句話種下了心病。那個晌午二拐子去了東家莊地的上房,六根一顆心上上下下跳了好幾個時辰,才見二拐子滿臉喜色地出來。到今兒他也不曉得牛日家的到底跟東家弄了什麼舌,反正東家見了他怪怪的。二拐子非但沒被攆出下河院,東家莊地還賞了他一條褲子。第二天六根見到東家莊地,莊地只是平淡地說,念他抱了新人進門,讓他到南山煤窯去吧。
這段日子六根總是疑神疑鬼,見誰都覺得有毛病,偶爾看見下人們聚一起,他不由得就會豎起耳朵,但聽來聽去,還是聽不見一絲兒自個兒想要的東西。
這一天,下河院新娘子在院裡意味深長剜他的那一眼,讓管家六根足足想了一個正午。難道二拐子真就把風聲透了出去?難道後山老舅早就猜到他要下一步險棋?種種可能排除後,管家六根腦子裡只剩一個想法——新娘子燈芯完全有備而來。
那麼自己面對的不再只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朽,風姿妖嬈、眉里藏刀的新娘子燈芯將是他今後的一個噩夢。
此時正是菜子開花的季節,一溝兩山的菜子用不著管家六根天天張望。思來想去,六根覺得坐地等死畢竟不是辦法,他得及早爭取主動。他想借這個空閒去一趟南山,想法一出,他就跟東家隨便編了個理由,神不知鬼不覺地踩著一路的青草消失了。
這一消失,又不知會給下河院帶來什麼。
這天夜黑,少奶奶燈芯將剛剛給男人命旺餵完奶的奶媽仁順嫂留在了屋裡。兩個人閉上門,開始了新娘子燈芯進門以來的第一場談話。之前仁順嫂一點準備都沒有,所以燈芯一張口,她便心緊張得渾身哆嗦。將近半夜時分,奶媽仁順嫂拖著虛空了的身子,還有一脊背冷汗,懷抱燈芯給她的東西,鑽進了廚房。
這個夜晚,對下河院來說意義非同尋常,甚至它掀開了這座神秘老院新的一頁。奶媽仁順嫂路過長廊的時候,接連打了幾個冷戰,一想起少奶奶燈芯跟她的叮囑,還有那些個綿中帶刺的威脅,腿就抖得支撐不住身子。經過上房的時候,她淒淒哀哀朝東家莊地的睡房望了一眼,那一眼望得有些惆悵,望得有些無奈,更透著一份不甘心。她的腳步在離睡房很近的地兒駐足了一會兒,似乎有片刻的遲疑或是別的企圖,但最終,她還是離開了那兒。
懷著說不清道不明的一份心思,她摸黑打開廚房。她在廚房裡呆立了好久,心裡泛過許多往事,泛過許多傷心。眼睛在那一刻不由得濕潤,流了好多清淚。最後她牙一咬,從懷裡掏出少奶奶燈芯交給她的東西。這時候她腦子裡飛過下河院的禁忌,飛過三房松枝的慘死。她輕哼了一聲,就像是跟誰賭氣似的把那東西倒進了罐中。
不大工夫,一股子怪怪的味兒飄出廚房,瀰漫在下河院的上空。這味兒起初很淡,淡得你不用心就聞不出來,慢慢地,它變得濃了,那是一種似曾有過的味兒,一種熟悉的味兒,但卻久長地在下河院消失。不只是消失,自從莊地做了東家,這味兒就成了一種毒氣,死活不能在下河院有,誰敢造出這味兒,誰的命就跟三房松枝一樣。那是很慘的一種結果,比溝里那些個窮人家的死還要慘出十分。
奶媽仁順嫂有點兒怕,腦子裡揮之不去的是三房松枝的死。那是一個噩夢,凡是下河院跟東家親近過的人,都被那個噩夢纏繞著,一生輕鬆不得。
味兒越發濃了,它摻在沁人心肺的菜子香里和在雨後潮濕的空氣里,想流走,卻又流不走,使得這院的空氣一下濃重起來。大約剛剛下過雨的緣故,空氣里過重的濕氣使它本來的味兒淡了許多,但它確實改變著下河院那慣有的悶騰騰的香味兒,使得這院有了某種活氣,有了某種與人相關的稠糊糊的味兒。
那是什麼味兒呢?
少奶奶燈芯和奶媽仁順嫂都清楚,那是中藥味兒!
下河院是見不得中藥味兒的,可這夜,下河院有了這味兒!
淡淡的中藥味先是從廚房天窗里冒出來,裊裊地飛到空中,很快跟芬芳的清香攪到一起,瀰漫在下河院上空。後來,這味兒就像是被壓著、藏著,偷偷摸摸擠出來。那是奶媽仁順嫂害怕出事,拿把扇子死勁扇呢,甚至她在灶台上點了幾支松香,想借松香的味兒把它給壓下去。
整個過程看上去很平靜,奶媽仁順嫂和少奶奶燈芯啥都不說,個幹個的事,可心裡,卻是驚心動魄。等一切完畢,兩個人都是香汗淋漓,仿佛生死了一場。
餵完藥回到耳房,奶媽仁順嫂再也睡不著覺了。她怎麼也想不到藏了二十年的秘密瞬間讓新來的少奶奶抖了出來,連根帶底,一點兒面子也沒給她留。她頓時變成一條讓人牽住了尾巴的狗,連叫喚都不敢出一聲,只能順著她指的路,低著頭往下走。一想到往後的日子,奶媽仁順嫂破天荒地有了把自個兒掐死的念頭。
夜風吹來,卷進了院裡,菜子溝百年老院發出些微的顫動。西牆下幾棵老楊樹,葉子不住地瑟瑟作響。響聲沙沙的,像有幾雙腳步在走動,那是冤魂的腳步,還是仁順嫂聽錯了聲音?
一隻貓頭鷹想落下來,瞅瞅院裡昏黃的燈,掠翅飛走了。那隻貓頭鷹也是飛得怪,空中盤旋了幾個來回,最後,竟奇怪地一頭落到沙河邊六根的泥巴院裡。天呀,六根家落進貓頭鷹了!就在六根女人柳條兒翻身餵奶的空兒,貓頭鷹一個乍起,抖了幾下翅膀,再一次紮下身,落到六根家屋檐上。這一次,貓頭鷹看清了這家院子,院子有點而破,有點兒小,甚至還彌散著一股邪氣。貓頭鷹撲騰了幾下翅膀,猙獰地叫了幾聲。
六根的第四個女兒引弟就在這時候發出了哭聲,本來她嘴裡含著奶,是發不出聲音的,可她在襁褓中掙扎了幾下,吐出了柳條兒髒兮兮的奶頭,那哭就發了出來。很小,貓叫似的。
溝里溝外一派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