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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23:14 作者: 許開禎

  三個月後,下河院新一代女主人燈芯堂堂正正走出朱漆大門,高挑曼妙的身子緊裹在水紅色對襯衫里,下身著一條墨綠褲子。紅衫綠褲在陽光下映襯得她越發動人,像一隻金絲鳥從洞穴中飛出,一下捉住了人們的眼睛。

  她頭裹一塊粉巾,帶著花案的粉巾只在頭頂盤著,卻不學其他媳婦把整個臉都掩起來,這就讓人們有幸看清了她的真面目。一溝人的眼都驚了,都說後山娶來的新人是個老姑娘,還以為真就黃鼻賴眼,見不得人,沒想這陣兒一望,才知啥叫個新人了。人們在驚嘆她臉的粉白和鼻子的靈巧時,同時也看清了她藏在鐮似的濃眉下灼明的眼睛,還有從那深不見底的眸子裡發出的道道光亮。

  那光亮是溝里任何女人都不能發出的,它接近於男人,卻又比男人的多了層露水,射在臉上會讓人不由得垂下頭,卻又感覺有團溫綿在臉上蠕動,禁不住想抬頭再望一眼。總之,不像女人的目光,倒像是偶爾在鷹的眼睛裡看到過。對於下河院新來的這個女人,溝里已有了很多傳說,每個傳說都能引起人們無限聯想。人們正是在這一個個傳說里,感覺到這個女人的神秘,感覺到她的非同尋常,因此也就巴望著她早日走出來,走近他們的生活。

  燈芯在大門口伸了個懶腰,這個動作有點兒誇張,其實她臉上是不帶一絲倦意的,倒像是故意告知人們她在炕上是多麼的貪婪,那一伸一扭,便把她蛇似的軟腰扭了出來。喲嘿嘿,這女人,你瞅她那個腰,比水蛇還細,比水蛇還柔軟。這命旺,臨死了還有這般福氣。

  更有眼尖者,在燈芯二次扭腰時,一下就看著了她紅衣綠褲間泄出的那抹香紅,那是女兒家裹身子的肚兜兒,溝里一般人家是沒有的,即使有也是粗布,拿紅顏色水裡泡出來的。燈芯的那抹紅卻是真正的香紅,一閃便把人的目光給捉住了。有心人便想,一定是涼州城有名的絲綢鋪子裡買的,據說涼州城裡,穿這樣香紅肚兜的也沒幾家。尋著這香紅想上去,男人們便紛紛在心裡猜,那肚兜裹住的高聳的奶子,不定還拿啥值錢的香草裹著哩。

  眾人的驚望里,少奶奶燈芯放開步子,走得有些得意,略帶幾分誇張。青石路面上,立刻就流動出一片片風擺柳似的娑影,腳下是沙沙的流水聲,不,是風,一脈兒一脈兒盪過山野的那風。溝里人全都屏了呼吸,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影兒看。肚子顯然還是平展展的,一點開懷的跡象也沒有。這倒不打緊,反正溝里也沒誰真就巴望著她能早日開懷。不開懷才好哩,那些溝里養著女兒的人家立刻有了新的想法,不過這想法也只是那麼一閃,立刻就叫燈芯弄出的新奇給壓了下去。

  這個後山女子真是不一般,粗一看,就像是三房松枝活了過來,細品,卻又不像,各是各的味,各是各的風騷。你瞅她那屁股,高翹得很,也茁壯得很,每扭一下,都能把人的心提緊。那綠褲裹著的腿兒,喲嘿嘿,那是腿兒麼,那是把人往死里饞的兩根肉柱柱啊……人們望見她徑直走向菜子地,站在火紅的太陽下,沖金黃的菜子做了個弓腰的姿勢。

  此時正是菜子豐收的季節,因為今年雨水廣,雨過天晴後太陽又格外地足,菜子比任何一年結的籽都多。鐮似的菜角因為籽大肉厚,全都垂著頭,墜得菜稈鞠躬似的彎了腰。嫩黃的菜花已不見,泛油的翠綠也早已逝去,眼前是一望無際的金黃。

  菜子溝在這個時節,是一年裡最讓人瘋、最讓人貪的。你瞅瞅,從東邊日出到西天落日處,百里長的溝谷還有那綿延無盡的南北二山,全都一個顏色,菜子的顏色。站在溝谷,滿目的燦黃髮出金子的色澤,耀得人睜不開眼。

  開鐮的聲響脆中帶顫,落在心上便是一片激盪。放眼望去,執鐮的人恍若林中的鳥,在一片咔嚓聲中撲扇著翅膀。菜子倒地處,嫩綠的苦苦菜顯了出來,都已沒到了腳踝處。這帶著苦腥味的野菜曬乾了,既是莊稼人過冬的寶貝,又是豬啊羊啊上好的草料。而此時,新起的苦苦菜恰到好處地彌補了收割帶來的荒涼,讓大地再次充滿生機。偶有執鐮人不慎踩折,便滲出黏黏的白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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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白汁,便是今日裡少奶奶燈芯精心要採擷的寶貝。

  燈芯知道,那乳汁狀的黏液是能醫百病的。她今天來,不僅僅是分享收割的快樂,更重要的,是要帶了這些黏兒回去。

  男人命旺在菜子由開花轉向成熟的幾個月間,身子骨出奇地活了。這是個奇蹟,怕連燈芯自己也沒料想有這麼快。

  燈芯決然沒想到,自個兒要嫁的男人,竟是這樣一個痴子!縱使在後山娘家想過一萬遍,做過一萬種壞的打算,還是沒想到,攤她頭上的,竟是這樣一個說不出口的活祖宗、活先人、活寶貝!

  說「活」是燈芯的氣話,她也只有說「活」,還能咋個說?這麼想著,她的淚流了下來。

  記得剛進洞房時,她心裡還撲閃撲閃的,抱著一絲幻想,興許,爹說得有點兒過,有點兒怕人。爹是給她敲警鐘哩,讓她往最壞處想,讓她不要抱啥不實在的指望。爹說過,這是一條苦路,比黃泉路還苦,你要咬住牙走,你必須咬住牙走,走過去,就是金光閃閃,就是一海的福,享都享不完。等她迫不及待地睜開眼,自個兒掀了蓋頭,想看個明白時,她的心就涼了,豈止是涼,她像是六月天掉進冰窟窿,從頭到腳,嘩一下凍住了。

  眼前,清油燈下映出的,蛐蛐一樣窩在紅木椅子裡的,哪是個人?分明是個毛頭怪物,分明是個鬼,比鬼還猙獰。只見那個叫作男人的物什,口裡流著一口的白沫,鼻子滿臉拖著,找不出哪兒是鼻子哪兒是臉。這還不算,難看的是他的頭,天呀,世上竟有這樣的頭!分明就是個猴子,就是個山里跑的野獸,眼倒是睜著,還衝她望,可那眼,哪兒有光啊,分明兩個大窟窿,黑魆魆的像深井。再看四肢,就由不得燈芯不怕了,男人頂多有十歲娃兒那麼大,縱使伸直了腿站起來,頂多也就到她肚臍處。矮倒是不怕,怕的是他胳膊圈著,像個牛鼻圈,彎彎的就把男人給箍在了椅子裡。

  總之,初進洞房的那半個時辰,燈芯把世上能有的怪物全給想了起來,把腦子裡所有駭人的記憶都給調動了出來,還是覺得沒有自己要嫁的這個男人可怕。她也算大膽,居然沒在那一天裡給嚇死。

  過了半個時辰,燈芯突然就自在了,不怕了,她走過去,學男人掀開女人的蓋頭那樣,掀開裹住男人下身的那塊紅布。二十二歲的老姑娘燈芯當時並不明白,男人下身裹這麼一塊紅布做甚?這樣的穿戴她像是沒見過,中醫爹也沒跟她交代過。但是她不管不顧了,她急著想做的,是把男人抱起來,想親眼證實一下,他到底能不能站得起來,站起來究竟有多高?等她把男人騰一下打椅子上放地下時,洞房門嘩地開了,奶媽仁順嫂撲進來喊,使不得呀,紅布,紅布……喊著,一把將男人奪過去,疾疾地拿紅布又裹住男人的下身。

  後來燈芯才明白,他們在給男人講究哩,怕她身上的煞氣沖了男人,更怕男人會在掀蓋頭前忽然間病發。

  男人一發病,頭件事兒就是扒褲子,然後……

  燈芯弄清這些時,已是一個月後。

  一個月里,她所經見的,遠比後山中醫爹說給她的多。興許,有些事兒爹也不知曉,畢竟,他也有十年沒踏進過下河院了。

  如今,少奶奶燈芯早已見慣不驚,她的沉著,甚至比奶媽仁順嫂還強出幾分。

  早上公公進了西廂房,頭一眼便望見兒子自個兒在穿衣裳。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要知道這可是十五年裡從未有過的事。他撲向兒子,顫著聲音,抖著雙手,一連讓他脫了五次,又穿了五次,直到確信這不是夢境,老淚縱橫地一把抓住兒媳的手,也不顧什麼忌諱,連說了幾遍:「他行了,他居然行了。」

  天啊,我兒居然行了!

  公公的驚愕完全在燈芯的意想中,她顫顫地伸出手,猶豫了那麼一刻,然後,大方地替公公抺去老淚。這個動作有點兒突兀,可燈芯做得一點都不造作,冰涼的手掌居然在公公濕熱的臉上多停了會兒。那一停,似乎有萬語千言在裡面。燈芯凝住公公的臉,那滿臉的溝壑瞬間讓她悲涼,心也跟著一片潮濕,如果有可能,她真想一直撫下去,直到把那些曲曲折折的溝壑撫平。

  這種感觸,是在這三個月里生出的。三個月里聽到、看到的事,讓少奶奶燈芯對自個兒的公公有了一種無法言說的隱情。

  公公哪裡知道,她的心早也溝壑縱生,為男人,更為這下河院。公公轉身離去的一瞬,深長地望她一眼,意思是說全拜託你了。燈芯便再也忍不住內心的焦苦,任兩行清淚恣意地流下來。

  夜裡,燈芯喚來奶媽仁順嫂,又叫了上房的丫頭,坐燈下擠菜。白日從菜地采來的苦苦菜還帶著新鮮的露水,用手一折,便有鮮如乳汁的液兒滴淌出來。丫頭叫蔥兒,自小沒了爹娘,跟著奶奶討荒,到了菜子溝,便舍不下這一地的菜子,嚷著要留下來。東家莊地給她奶奶十兩銀子,兩人便住了下來。後來奶奶過世,莊地送她一口棺材,蔥兒便磕了頭,喚莊地干爺,身前身後地侍候。蔥兒捧著碗,小心地接著苦汁,接到半碗時不解地問:「擠這東西做甚?」燈芯瞅她一眼,問:「你吃過苦菜嗎?」蔥兒點頭說:「吃過,跟奶奶討荒時正是靠它走到了菜子溝。」燈芯說:「這東西養人補人,還治病,只是吃起來苦啊。」

  燈芯跟蔥兒說話的時候,奶媽仁順嫂一臉哀愁,像是有很重的心事。燈芯想沒準兒她還念著先前她說過的話,便寬慰道:「話講過便是講過了,也沒人想拿你怎樣,你又何必唉聲嘆氣呢?」

  仁順嫂搖搖頭說:「我不是愁自個兒,你就是把我老臉扒了,也不過分,只是一看見少爺,心就不由得哀起來。」

  一句話說到了燈芯痛處。公公哪裡知道,命旺好起來的路還長著哩,除了會穿衣,這三個月別的長勁全沒。有些事是不能跟公公說的,就連奶媽仁順嫂,也不得不遮瞞著。

  命旺得的是花病,還不只是花病。要是燈芯晚進門一月,怕是真就沒治了。還是爹看得准呀,什麼這鬼那神的,全都是管家六根弄出來嚇人的。爹和後山半仙猜得一點兒沒錯,管家六根才是禍根子,他就是想讓命旺早死。

  怎麼能染上這病哩?連中醫世家出身的燈芯也百思不得其解。按說這么小的年紀是不會的,命旺才多大,十五,可偏巧就給染了,還很重。燈芯初夜跟他睡時,照著爹的話留意過。爹說得一點沒錯,十五歲的小男人一旦硬起來,跟火棍一樣。不但會硬,還會流,就跟牛撒尿一樣,一流一大攤。

  爹猜想,男人命旺就是流壞的,那麼大個人,能經得住一夜三五次的流?燈芯全然顧不上羞臊,很多話爹跟她講明了,羞臊不但會要了命旺的命,也會讓她死得很難堪。這是一步險棋呀,菜子溝的深宅高院,不是任何一個女子都能進的,爹把寶押她身上,她把寶押在命旺身上,膽小羞臊就不能上那頂轎,不能進這個門。

  小傢伙常常是夜裡睡著時燒起的,醒了反而沒事。燈芯哄著男人睡著,坐在菜油燈下等。果然它起了,雄赳赳的。男人在夢裡抽搐著,一定是夢著了什麼。能夢著什麼呢?這麼大個活人坐邊上,他都不知咋下手,夢裡怎就亢奮得要死?這時候她必須喚醒他,不讓他在夢裡遊蕩。她搖他,撕他,甚至打他,他便一個坐身驚起,揉揉眼,像從很遠的地方回來。再看他下面,奇了,剛剛還火一樣燒著的棍,轉眼就軟塌了。燈芯長長舒口氣,總算少流了一次。

  可是,更多的時候,燈芯也會睡著,睡得比他還死,那是白日裡勞心的緣故。能不勞心嗎?表面上風平浪靜的下河院,恰若一棵百年枯樹,裡面長滿了窟窿,稍有風吹草動,就會頃刻間倒下去。除了男人命旺,這又是燈芯必須費心的事。

  她一睡著,一切便會照舊,男人會在某個時刻突然驚叫,發出要死的聲音,那傢伙便如一頭亢奮的驢子,噴出一嘴的白沫。燈芯終於相信,男人正是在這一次次的噴射中虛空的,更別說他還有別的毛病。

  中醫爹在來時是做了充分準備的,他把包好的藥裝了一袋子,說:「這就是你男人的命呀,想辦法讓他吃下去,興許一天天會好起來。」頑固的公公卻至死不相信兒子會得怪病,他堅信是兒子小時的某個夜裡讓鬼魂纏了身,那是個潑鬼,十六歲就辱死在娘家爹身子下,卻找了命旺替她還債。所以他堅信只能請道士和和尚來做法場,儘早將辱死鬼趕走。對於中醫爹的苦藥,他是決不允許餵進兒子嘴的。

  不只如此,要是不小心叫他聞見中藥味,這下河院,怕是又要鬧騰上一場地震。

  想到這兒,燈芯不由得嘆出氣來。在她和奶媽仁順嫂的百般小心下,藥是吃了不少,男人的東西也一天天聽話起來,可男人還是神志不清。尤其是吮奶的習慣,怎麼打也改不了。她只能讓奶媽仁順嫂夜夜伴他,等他吮足了沉沉地睡去,奶媽才能嘆著長氣走出西廂房。

  這苦汁是爹教她的一個偏方,說實在不行,就讓他喝,汁里加上後山帶來的當參,興許能讓他身子實起來。

  她的苦心怎能全跟奶媽說?奶媽仁順嫂是啥人,來時爹跟她講了個一清二楚。雖說自己用了些心計,也軟硬兼施地給她套了籠頭,表面上奶媽仁順嫂是服帖了,可到現在,燈芯還不敢斷定她能不能跟自個兒一條心。醜話雖是端面子上了,能不能嚇住她又是另一回事。爹跟她說過,在這院裡,甭看六根是管家,可真能讓公公鬼迷心竅的,卻是眼前這個女人。想到這兒,燈芯忍不住抬起眼,靜靜端詳了奶媽片刻,這確是個妖媚的女人,要是再年輕幾歲,保不准自己都要拜下風。

  讓燈芯疑惑的是,近段日子,奶媽仁順嫂也神經兮兮的,天天嚷著要做法場。做法場是管家六根的主意。打南山回來,管家六根突然提出要做法場,還說越快越好,和尚他都請好了,就等東家莊地點頭。燈芯起初裝沒聽見,她還不十分清楚管家六根的用心,也就不好採取什麼對策,不過,她斷定管家六根是沖她來的。

  燈芯先是不動聲色地等公公,她倒要看看,對管家六根的話,公公是不是句句都當寶貝?平靜了沒幾天,燈芯剛想鬆口氣,忽然就聽丫頭蔥兒說:「東家爺爺答應了管家,要做法場哩。」燈芯當下就跑進上房,也不管公公臉色,突然就開了口:「爹,這法場不能做。」公公沒理她,照舊低頭看著帳簿。燈芯又喚了一聲爹,這次她的口氣重了:「要是爹答應做法場,就先『休』了媳婦!」

  這話一出,東家莊地不得不抬頭看看兒媳了,說實話,做不做法場,東家莊地到現在也沒定主意。他是煩六根天天跟他嚷,好像這法場不做兒子立馬就會閉氣,實在煩不過了就順口應了一句。沒想兒媳突然拿「休」這個字來要挾,東家莊地本來是可以顯擺出公公的威風,狠狠教訓她一頓的,但一看媳婦臉色,主意突然就變了。

  「不做?」

  「不做!」

  「你能沖好?」

  「沖不好我替他先死!」

  ……

  良久,東家莊地嘆口氣,手一擺,打發了燈芯。法場的事卻因此擱了下來,再也沒人敢提起。誰知,安穩了不到兩個月,奶媽仁順嫂卻跳了出來,代管家六根說起了話,整天嘴裡念叨的,不是道場就是法場。這就叫燈芯摸不准了,是奶媽仁順嫂真心替男人命旺急,還是……

  碗終於擠滿,奶媽仁順嫂再次提起和尚的事,說:「管家六根這次請的是青山寺的法理智老和尚,拍了胸脯說能捉掉。」

  捉掉?這院裡上上下下,到現在還是一個心認定,男人命旺是讓潑鬼纏了身,不捉掉潑鬼,男人命旺就緩不過來。燈芯嘴上沒說什麼,心裡卻恨道,潑鬼,還不知是哪個潑鬼纏了命旺呢?這麼想時,她恨恨剜了奶媽仁順嫂一眼,奶媽仁順嫂大約覺出了這一眼的毒辣,低下頭,不言聲了。燈芯也不想把她弄得太難堪,苦了臉,半晌,沉吟道:「你們回屋去吧,剩下的事我自個兒來。」

  奶媽跟丫頭蔥兒一前一後出去了,屋子裡嘩地靜下來,豆大的油燈下,少奶奶燈芯看上去一片悽然,她既不想聽奶媽仁順嫂提什麼和尚,更不想讓她知道這苦汁做什麼用,奶媽仁順嫂再三問時,她只說自己想擦洗身子。

  這是她必須瞞著的秘密,再也不能跟奶媽仁順嫂掏啥心窩子了,她如此情切地想說服自個兒,到底為了什麼?想了一會兒,燈芯搖搖頭,心思又回到命旺身上。

  比之穿衣,讓男人吃飯更是件苦事兒。若要不是奶媽那兩隻大奶,他怕是早餓死了。十五歲的男人不會吃飯,別人餵還必須得有大奶吮,邊吮邊吃,他才咽得下去。可燈芯的奶直到今天也沒讓他碰過,不是捨不得,人都嫁他了,還有啥捨不得的?是怕她自個兒。二十二歲的老姑娘燈芯上轎時還記住了中醫爹的另一句話:「娃啊,人是嫁了,可三年不能同房,一旦讓他沾上真事兒,啥心都不用費,只等抬棺材埋人。」

  奶子縫在肚兜里,那是在縫她自己。

  一個二十二歲的女人,天天守著那麼一根火棍,還不得讓自個兒有非分之想,她容易嗎?

  但她必須得守住。

  白日裡她從後院殺豬的屠夫手裡偷偷要了一隻豬尿泡,洗乾淨,想不到爹教的這個法子還真能派得上用場。洗時她腦子裡閃過奶媽仁順嫂那兩隻肥碩的乳房,她知道,必須得找個法子把奶媽仁順嫂打發開,再也不能夜夜依賴著她,要不,剩下的事兒就更不好做。可思來想去,還是沒有更好的法兒,只能將就著用它了。

  燈芯想著,已將藏好的豬尿泡拿出來,哄著往男人嘴上貼。男人起先躲著、反抗著,極不情願似的,迫不得已,燈芯把它揣進自己懷裡,就當自個兒身上長出的,男人果然興奮了,張著嘴巴吮過來。燈芯緊著的心嘩一下鬆開,旋即,卻又更苦了。這一夜,不知又該多麼漫長,望著男人一邊吮豬尿泡,一邊吸苦汁,燈芯的心就翻過了。

  誰也沒想到,八月的星空下,管家六根神秘的目光從長廊探進來,忽忽閃閃的,像貓頭鷹的兩隻綠眼。一聽說命旺自個兒能穿衣了,管家六根的心掉進了冰窟里。幾個月里,管家六根的眼睛時刻注意著西廂房,生怕裡面傳出對下河院有利的動靜。誰知偏是在這節骨眼兒上,東家莊地神神秘秘發了道指令,下河院又多了條家規,西廂房包括小院子不得外人進入,除了奶媽仁順嫂和丫頭蔥兒,誰膽敢越進小院一步,即刻攆出下河院。

  管家六根心裡氣得鍋滾,嘴上還得發出一連串的贊同。他在下人面前憋足了勁,把西廂房說得跟慈禧奶奶的寢宮一樣神秘,心裡卻恨不得點一把火把它燒掉。氣死人的家規一出,管家六根的窺探便陡添不少難度,他不得不做賊般小心翼翼。

  連日來,管家六根狗一樣靈敏的鼻子總是聞見西廂房飄出一股淡淡的異味,那味兒他當然熟悉,但苦於這事的敏感,加上又沒捉到實質性的把柄,管家六根至今仍不能確定是不是熬中藥。奶媽仁順嫂自從二拐子仗義抱了新人得到東家莊地的寬容後,也開始變得神神秘秘,這個討厭的女人一旦得到東家莊地的一個笑臉,便開始尾巴又往天上翹。

  眼下六根還是拿她沒有太多的辦法,畢竟,她的大奶頭不只餵著命旺一個人,想要把她制服帖,六根還得等更好的時機。六根原想拉攏她,借她進出的方便探得院內虛實,想不到一趟南山回來,她就倒向少奶奶燈芯這邊。管家六根對這個背信棄義的女人恨之入骨,有時他真想豁出去,把她的髒事兒連同這院見不得人的秘密一併抖出來,可一想自個兒付出的五年心血,還是忍了。萬般無奈,六根只好出此下策,自個兒鬼一樣躲在長廊深處朝這邊偷望。

  望著望著,六根便聞見了那股味兒,淡淡的,含著一股子山野百草的暗香,卻又苦咧咧的,從西廂房飄出來,盪啊盪啊,盪到了自個兒頭頂。

  六根猛地就想,要是有一天自個兒真就抓到了證據,那該是件多麼大快人心的事!

  上房的門吱呀一聲,探出來的好像是東家莊地的身影,六根嚇了一大跳,貓腰一彎,狀若駭極了的山鼠,刺溜一下沒影了。

  下河院復又歸於一派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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