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2024-10-04 19:23:17 作者: 許開禎

  管家六根那雙貓頭鷹似的眼,一開始就沒瞞過燈芯。

  燈芯知道,不只是管家六根,這院裡至少有三五雙眼睛,隨時隨刻都在探向她。自個兒的一舉一動,怕是都在他人的監視里。

  燈芯並不惱恨,或者來不及惱恨,要做的事實在太多,壓根兒就抽不出時間亂想別的。爹說過,嫁過去的三五個月,是你最忙、最無主的時候,你要各道四處打聽,要摸清每一個人,看清每一張臉,要把院裡每一個角角落落走遍,看清了,哪兒是個溝,哪兒是個坎兒,哪兒藏著暗井,哪兒布下險陣。這院啊,爹嘆了一聲,表面看著氣派,熱鬧也是方圓幾百里的財主家不能比的,可那份兒陰,那份兒毒,那份兒暗藏的驚駭,怕也是山里獨一無二。

  燈芯最初不太信,爹的話總說得玄了又玄,好像把下河院說得比陰曹地府還可怕。現在她懂了,爹說得一點兒不過。這院裡,不只是狼蟲虎豹,妖魔鬼怪多得是。

  對管家六根的戒備,燈芯是打娘家就有的,那時雖說事兒還沒個准,到底能不能嫁到下河院,她和爹還沒十足的把握,但,對這個六根,她卻是牢牢就恨上了的。

  管家六根瞞著東家莊地去南山的事,自以為做得很聰明,沒誰會知道,豈知他前腳到南山,後腳信兒就到了燈芯耳里。他在南山的所作所為,包括一個笑一聲咳嗽,全都沒脫開燈芯的監視。燈芯把這些死死地壓在心裡,絕不敢在臉上露出來。不只如此,她還跑到公公那兒,裝作渾然不知的樣子問公公:「管家呢?這院裡他一不在,寂得慌。」公公並不理她。

  公公對媳婦燈芯提出的所有問題都採取了搖頭的對策,內心裡他是不想看到媳婦多事。婦道人家,守著本分就行了。但嘴上他卻不說,由著媳婦到處走,到處打聽,包括盤盤腿兒坐地上跟下人們喧謊兒。她是後山中醫的女子!她是三房松枝的侄女!每每燈芯這樣,公公心裡就會冒出這樣的想法,並不是他想念在親戚分兒上寬容些媳婦什麼,他是無奈!他太了解這家人了,媳婦燈芯今天的樣子跟當初三房進門時幾乎沒什麼兩樣。這還不算,媳婦燈芯眼裡,分明要比三房松枝多出兩道子光!這光讓他害怕,讓他驚戰,讓他黑夜裡禁不住會一個冷戰跳出被窩,莫非三房的靈魂活了出來?

  細嚼卻又不像,她比三房鮮活,比三房會眼色,也比三房多出那麼一股子勁道。這勁道眼下公公還細說不出來,但鮮鮮地就活泛在他心裡,有點兒喜,有點兒贊同,有點兒……

  

  總之,公公模稜兩可的態度里,也是藏了許多的,說穿了,她跟自個兒打斷骨頭連著筋,再咋說也比管家六根要親,要近。一想到管家六根,公公的心嘩就暗了。

  燈芯卻不暗。管家六根躲在黑暗處伸長了眼朝西廂窺望時,她會一動不動盯住他。管家六根的眼會眨,她不會,她就那麼一直盯著,死死地盯著。儘管黑暗和距離遮擋了他們相互臉上的表情,但分明,燈芯要比管家六根要狠,要恨。她切著牙,一手捏著男人命旺的胳膊,一手攥成一個死字。她知道,遲早,她要把這個字送給六根,讓他也曉得,她燈芯並不像三房松枝或是柳條兒那麼容易任人宰割。

  白日裡偶爾遇見面,燈芯還是老樣子,不躲,不避,照直迎過去,目光在他臉上跳上那麼幾跳。如要遇上管家六根問她少奶奶好,她會盈盈地放出一道子笑,啟開一道子雪白的牙齒,說:「好,好著哩。」管家六根還沒邁開腳步,她又飛過去一句:「還沒死!」

  管家六根冷不丁就抖一下腿,很快,縮著脖子遠去了。他曉得,這個死是沖娶親那個晚上說的,轎子的事,她裝在心裡。

  這個上午,少奶奶燈芯心情出奇的好。

  管家六根的事很快顯了端倪,一切儘管都還模糊著,但已隱隱約約讓她捉到了線。

  這是一片霧,揭開了興許下河院的天空就會晴朗,下河院的銀子也不會再像流水一樣莫名其妙地淌到別的地兒。

  是的,銀子,這才是燈芯所關心的根本。

  比之男人命旺的死活,下河院那些雪片一般來流水一般去的銀子,才是她發誓要捍衛的東西。

  她必須要捍衛,否則,不等她把命旺衝過來,怕這下河院,就讓那些看不見的黑手連搶帶掠地給弄成個空架子了,那麼,她豁了命嫁來,還頂啥用?

  發現管家六根那雙眼睛後,燈芯覺得自己該有個幫手,一個能對付得了管家六根的幫手。再這麼單槍匹馬地亂闖下去,就算自個兒再小心,也難免不露出破綻,到時再讓別人抓住把柄,就不會像頭一月出門犯忌那麼簡單。那次也多虧了公公,他居然輕易就饒過了她,燈芯都已做好挨打或是挨罰的準備了。要知道,在這樣的深宅大院犯忌,輕者挨打受罵,重者怕是要綁回娘家去的。公公卻輕嘆了一聲,道:「這院是有規矩的,比不得後山你家,念你初來,算了吧,往後,這院的規矩就是釘子上的鐵,天王老子也沒得改!」

  苦思良久,燈芯猛然就想起了那夜抱她的人,冥冥中覺得,在下河院,興許只有那雙在她腿上身上竄過的手,才肯幫她。

  他救過她一條命哩!

  菜子已全部收倒,人們開始忙打碾,菜子溝洋溢在一種友好和諧歡樂的氣氛里。東家莊地的豐收帶給溝里人長久的快樂,管家六根也只有在這時候才變得大方,將銀子給到他們手上,間或還會拿出些下河院用不了的東西,散給大家。一溝的大人小孩才能換上新做的粗布衣裳,才能吃上下河院剛剛宰到的豬肉。肉香瀰漫在溝谷里,和著菜子的油香,還有暢意的笑聲,能在溝外幾十里聞到菜子溝橫溢的幸福和甜蜜。

  有什麼事比風調雨順、五穀豐登更令人心醉的呢?

  少奶奶燈芯早已按捺不住自己,做夢都盼著親眼看看溝里人打場的景兒,得到公公的允許後,她邁著歡快的步子,穿梭在大小碾場上。她要親自過目豐收帶給下河院的收益,這也是她的另一個秘密,只有到碾場上,才能把一年菜子的收成算個明白。那麼,下河院一年裡讓人劫走多少菜子,才能心中有數。這些,怕是連東家莊地也不能想到的。

  這個中醫世家的獨女,居然將算盤玩得異常熟悉。人們的記憶里,這神秘的珠子只有老管家、和福跟六根這樣精明的男人才玩得轉,哪兒見過女人也玩這東西?所以他們紛紛停下手中的活計,看猴一樣盯住燈芯。

  這個半夜裡抬來的女人帶給他們的新鮮已經夠多了,包括她敢當著溝里人的面看牲口配種,敢在未開懷前走出院子,敢跟下河院的屠夫開葷玩笑,敢半夜摸到公公窗下偷聽公公跟管家談話等,無一不豐富著溝里人對神秘的百年老院的想像。現在她又拿了算盤,笑盈盈地跟管家六根邊說笑邊撥拉。

  人們望見她對管家六根的笑是很有意味的,眉眼兒一飛,小嘴兒一擰,就能把管家六根這樣的人也弄糊塗。管家六根手裡的算盤珠不動了,只是傻傻地盯著她望,臉上會因女人出其不意的笑擰出些尷尬或羞臊。

  人們起先以為管家六根跟二十二歲的少奶奶有些扯不清。這樣的事在深宅大院裡不是不可能,況且就有現成的傳聞拿來參照,便一邊打碾著菜子,一邊使了勁地放開想像,儘可能地將這個後山女人想得風騷些,想成狐狸精,這樣才能把她跟一向正統得見了溝里任何一個女人都不肯正眼望一眼的管家六根想在一起。想像往往會以對管家六根的抱憾告終,人們終於相信,管家六根也不是什麼聖人,最終還不是踏了老管家和福的老路?

  但是,這樣的結論未免下得太過輕率,幾天以後,人們便發現事情遠沒那麼簡單,更沒那麼好懂。管家六根漸漸在女人的說笑里萎縮下去,膽怯下去,人們就覺得不是那麼回事了,反倒覺得管家六根讓女人抓住了什麼,不得不垂下他高傲慣了的頭,就連見了一般的佃戶,管家六根說話的聲音也小了,不僅小而且謹慎。這便讓人們放棄了將他們扯在一起的欲望,反倒期待著百年老院的管家和少奶奶之間發生些什麼更讓人激動的事。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