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01

2024-10-04 18:35:08 作者: 柳建偉

  歐陽洪梅在屋裡答應一聲,匆忙束了睡衣的腰帶,趿著紅色真絲繡花棉拖鞋,拉開日本式隱形房門,衝進院子裡初春的寒冷里。緊跑兩步,她扶著院子裡的一棵香椿樹站住了,懷著少女初會戀人時的忐忑,在清淡的月光里急匆匆看了兩眼自己的裝束,登時羞得渾身燥熱,顫著聲音喊一聲「請稍等」,折身返回房間。

  穿著睡衣接待白劍太不成話。這時候,歐陽洪梅認定院子外面的人就是那個在記憶的匣子裡沉睡了十幾年的白劍。她打開衣櫃,先拿了襯衣襯褲穿上,套了毛衣毛褲,面對七八件各種顏色的外套猶豫起來。是穿淡雅的雪青,是穿成熟的純黑,是穿純淨的潔白,還是穿青春的火紅?她拿不定主意。受一種神秘力量的驅使,她先套上了火狐一樣艷麗的紅外套。對著穿衣鏡一看,她又毫不猶豫地脫了下來。難道真的能回到十八歲嗎?他能理解十幾年前那次見面對我的重要嗎?我已經在他面前表現夠了神經質,再穿這件紅外套,不成了神經病了嗎?歐陽洪梅拿起雪白的晚禮服西裝套裙,目光黯然起來。在他面前把自己打扮得這樣純淨,無非是自欺欺人。

  這一番折騰,歐陽洪梅平靜了許多。最後,她選擇了那套雪青色的羽絨衣套在身上。再次走進院子,歐陽洪梅走得沉穩安靜。拉開門閂的一瞬間,歐陽洪梅腦子裡閃過這樣一個念頭:今晚要不要談點個人隱私?

  門外是歐陽洪梅熟悉的那個偉岸的身軀。這個熟悉完全離開了歐陽洪梅的期待,她不由得僵住了,禁不住顫出一個疑問:「是你?」

  李金堂沒有回答,完成邁門檻、關門、閂門一系列熟練的動作後,伸出一隻大手搭在歐陽洪梅的肩上,關切地說:「院裡太冷,你穿得太少了。」歐陽洪梅身子一顫,立在原地沒動。李金堂看著有點異樣的女人,輕輕說道:「你不高興我來?你看,這個月已經沒月亮了。」歐陽洪梅感到一股模模糊糊的溫熱開始在全身瀰漫了,身子朝前一靠,伏在李金堂的胸前吃吃一笑,「能不高興?高興你這樣個人也能壞了規矩。」心裡卻在想:這就是我的命嗎?我真的要這麼反常地度過一生嗎?我為什麼就想不明白?

  歐陽洪梅回想起來,自己從少年時的幾多往事,都無法從正史的鑿鑿墨痕里找出依稀相似的參照。她的經歷游離在正史所描繪的大河之外,每當那滾滾洪流奔騰而來,總是在離她很近的地方為她留下一片可以獨處的清靜。她就在這片清靜里按照上帝的意志靜悄悄地長著。母親自殺了。直到現在,歐陽洪梅一直認為母親死於對即將來臨的紅色風暴的畏懼。至於母親畏懼些什麼,歐陽洪梅從來也沒有追問過,似乎是覺著沒有追問的必要。第一次被游離就產生在母親死後不久,學校停課鬧革命,沒有人追究她是大資本家歐陽恭良的孫女這件事。她照樣參加了一中的紅衛兵組織,照樣能贏得同學或叫派友的喜愛和擁戴,甚至可以同時參加兩三個派別,也沒人把她當做多重間諜而另眼相待。古堡一場武鬥,歐陽洪梅目睹了整個過程,腦海里深深印下了幾個鮮血迸飛的瞬間。這之後,歐陽洪梅誰也沒打招呼,自動退出了紅衛兵組織,獨自在家看點閒書,也無人前來追查,就這麼動盪了一年。第二次游離發生在高三那一年。一次,原來是母親的丫鬟的胡眉來城裡看望歐陽洪梅,當天住下沒走,說是要和小姐作伴,一伴就伴了三年。其間,也沒有人追究胡眉曾在大資本家歐陽恭良家當丫鬟這件事。胡眉並沒有夾著尾巴做人,常常為給歐陽洪梅爭得利益而和人吵個面紅耳赤,最後常常得勝還朝。歐陽洪梅常遇到這種場面,有一次,胡眉因為鄰居在歐陽家門前殺雞,沒把雞毛打掃乾淨,立逼人家用掃把掃過再用清水沖一遍。那家矮胖的女主人頂撞一句:「這街道又不是你家的。」胡眉大叫:「你家年把才吃一隻雞,顯擺個啥?弄得一街腥臭還說不得了。去年下三場雪,你不就掃你家門前那屁崩的一塊地嗎?掃帚伸一胳膊你都懶。這一塊臭雞毛不是我看你個人贓俱在,問你你還不說是天上撲棱下個仙鳥在街上洗澡洗的。」一圈人都指責矮胖女人的不是,歸結到一起,不外乎一個意思:「當年歐陽先生待咱不薄呀,這一條街的飯碗哪一隻不是人家賞的。歐陽先生是在省政協副主席位置上死的,那是多大的官?歐陽老師又是為學生累死的。單說人家綠翠玉,抗美援朝捐了兩門大炮一車皮大米,戲唱得紅紫一個省,回龍泉見了誰不是笑臉一張一張笑臉的。如今老歐陽家敗得剩個孤女子,大家能抬抬手還是抬抬手幫一把。」矮胖女人連連賠不是,趕緊掃了雞毛潑了水。歐陽洪梅就在這脈脈的溫情里挨著青春的日月。

  有一日,街道辦事處李大媽來到家裡,一臉慚愧對胡眉說:「洪梅姑娘下學二年了,正式工廠一次工沒招,剩下的小街辦廠,活粗錢細,我也沒上勁兒安排她。看著洪梅嬌嫩得一碰出水的,吭哧吭哧二三十天,工資也就一百二百毛的,說了你們也不願干,我也捨不得叫她干。誰知這次政策緊,凡知識青年,一律趕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我尋思打聽了幾個人,說是孔明的四窪和石佛寺的太陽村兩個點好,四窪地肥,我就幫洪梅姑娘留了個四窪名額。」於是,歐陽洪梅就離開了家,去了四窪當知青。

  

  歐陽洪梅回想起來,自己對異性的認識和體驗,根本無法從汗牛充棟的愛情故事中看出與自己相似的輪廓。打個比方說,愛情故事像這龍泉地上的河,每一條最終都斜向東南,歐陽洪梅的河藏在地下,而且不知從哪裡來也不知流到何處去。

  很小很小的時候,她就知道自己的美麗,而且能夠從這美麗與外部世界的交流中,感受別人的喜愛、溺愛甚至遷就帶給她的不願拿給別人分享也無法拿給別人分享的快慰。這日積月累起來的絲絲快慰,如同多雨而多風的春,為她心靈的茁壯提供了豐美的營養。風的搖曳和雨的滋潤,使她在沐浴初夏的第一縷陽光時,失去了急匆匆前去擁抱的熱情,也就使她失去了早熟的可能性。早戀的少女,多半都在人生的春天患過營養不良。初夏來臨,雨水充足、陽光溫熱,她們都貪婪地生長起來,不惜付出只能結出可憐巴巴小青果的代價。歐陽洪梅終日在成熟起來的男性目光的包圍中,仍不緊不慢地長著,企盼著有一天那個被無數個少女夢到過的白馬王子單腿跪地,親吻著她的指尖,來一通令人暈眩、顛三倒四的傾訴,而她呢,嘴上絕不會輕易答應,要用層出不窮的惡作劇把這個小男子漢折磨個夠,然後再給他一個驚喜——絕望之後的驚喜。

  男人們面對歐陽洪梅則是別一樣的心情。他們看這樣一個過於茁壯、過於豐美、過於讓人心旌搖盪、沒有缺陷、清清純純的女人,多半會得出這樣的感受:「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是花,便是有刺,膽子壯了,手上老繭厚了,也敢去摘,可歐陽洪梅又似乎不是花。是霧,便是濃霧,眼力驚人,也敢闖入這迷宮迷霧的景致中徜徉,可歐陽洪梅又似乎不是霧。要是濃雲,裡面就藏有可劈死人的雷電,要是毒氣,一嗅便可致命。於是乎,歐陽洪梅便在六十多個男知青和四窪千餘青壯男人堆里獲得了絕對的自由。高興時,她可以笑個半坡滾著鈴兒響,眉頭一皺,便可引來一聲接一聲的問候。「誰惹你了?」「誰欺負你了?」「你有什麼難處,只管說出來。」「你笑一笑吧,要不我給你學聲狗叫,汪汪!」「你想幹了就摸摸鐮刀鋤頭,不想干就到田頭地邊歇歇,采點野花。」連最愛忌妒的同性也悄聲捎來了關切的問候,「是不是哪個野小子占你便宜了?你說說,姐們兒給你出氣!」「是不是倒霉了肚子疼?我這有藥。」歐陽洪梅根本不知政治風雲的風霜刀劍功能,一時忘了形,唱一段崔鶯鶯酬簡,唱一段王寶釧思夫,唱一段陳妙常懷春,每唱必來個滿場喝彩。最多會有那麼個好心的大叔大嬸趁人不注意的空當兒,小聲勸一句:「閨女,這四舊咱甭在大隊幹部眼皮底下唱,小心給你小鞋穿。」大隊?大隊是董天柱一手遮天。董天柱不給歐陽洪梅小鞋,誰也不敢做這雙鞋。董天柱三十出頭,「文革」第二年批鬥死了老支書,是個狠角兒。上任第四年,他妻子死於難產,還夾死一個兒子。董天柱不管歐陽洪梅唱舊戲,多少有點私心。憋了三年,董天柱和歐陽洪梅說過這樣一番話。董天柱說:「你覺得四窪村待你咋樣?」「挺好,地好、水好、人更好。」「我早在縣裡掛上號了,你說我有沒有可能弄個中央委員噹噹?」「有可能,如今什麼可能都有。」「插隊落戶是潮流。我有頭腦,有幹勁,也讀過一些書。《艷陽天》 你讀過吧?我看你就是那個焦淑紅。」「我不能比人家焦淑紅,人家根正苗紅,我爺爺是個開明資本家。」「這麼說你讀過了,改天你告訴我,你認為焦淑紅是嫁給蕭長春好呢?還是不嫁好。」歐陽洪梅回去把這個難題交給了六十幾個知青,懵里懵懂竟不知董天柱是在求婚。第二天一上工,男知青都爭著和董天柱談 《艷陽天》,異口同聲說:「焦淑紅咋能嫁給蕭長春呢?嫁過去,焦淑紅就不是焦淑紅了。焦淑紅是大家的焦淑紅。」董天柱弄個大紅臉。偏偏歐陽洪梅較真兒,當天去找董天柱道歉,「董支書,我確實認為作家寫得對,你又讓我說,沒辦法,回去就說了。」董天柱再不提這事,說:「算了算了,又不是啥大是大非,他們不過是笑我比作家高明,不嫁就不嫁吧。」這個插曲就像大樂隊演奏交響樂時第一小提琴手逞能加進去的一串音符,沒叫出個響,就被氣勢磅礴的主旋律淹沒得無跡可循。最後,第一小提琴手還落了一圈樂手的嘲弄:樂譜都看錯了,還配當第一小提琴手!男人們似乎都願意歐陽洪梅「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他們都很知足,懂得「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也就倍加珍惜。久而久之,就是有誰想當那個賣油郎,還沒掙回足夠本錢,賣油挑子就叫大夥一起用力給砸了。歐陽洪梅在男人堆里的絕對安全,正應了那句古話:「狼多不吃娃!」

  然而,日子一久,歐陽洪梅的心理出現了嚴重傾斜。大多數少女走進戀愛,是因為芳心孤寂疼痛尋找撫摸的結果。同樣成熟的歐陽洪梅還沒拉響戀愛的預備鈴兒,過多的撫摸已使她的芳心變得異樣的孤寂和疼痛起來。這時,她需要確確實實的撫摸了。單調乏味的勞作,變成了戀愛的催化劑,使黃昏後的田野里、樹林裡、河坡的蘆葦叢都變得騷動起來,一雙雙一對對男女如雨後春筍般瘋長出來,帶著青春的無怨無悔的豪氣、帶著還掛著孩童時代殘留的最後一滴露珠的好奇、帶著無法排解的清淡的苦悶、帶著對前途的幾多迷惘,將那生命揮霍,將那正果禁果遍嘗。歐陽洪梅孤身一人坐在槐香四溢的槐林里,透過被苦槐的細瘦葉子剪碎了的冷白的月光,望著趙河河谷里滾滾東流的大波,先前的良好感覺和自信迅速崩裂成了碎片。她成了一個多餘的人,只配享用對影成三人的冷清。她成了一個永遠長不大的白雪公主,記憶里只能存放讓成人會心一笑的遊戲。她成了這個無情的愛情角斗場上的失敗者,灰姑娘們搶走了白馬王子,場上只剩下插著稻草自叫自賣的歪瓜裂棗。她甚至悲哀地想:我哪裡有什么女人的魅力,我只是一隻擺放在房屋角落用來增添某種氣氛的花瓶,房屋著火時,主人們優先考慮的是舊碗櫥那布滿缺口的粗瓷大碗是否能經得起烈火的燒烤。

  在這種煎熬之中,她在那間幽暗的公社食堂的角落裡發現了用普希金抒情詩自勉的白劍。這一瞬間因來得恰如其時,便立馬占據了歐陽洪梅的全部心靈。當晚,她初嘗了失眠的滋味。在那個雨夜末梢吊著的第一個春夢裡,白劍不請自到,撞進了歐陽洪梅的夢境。在這個夢裡,他們飽享了戀人們所有的歡愉,走完了戀人們應走的全部路程。那段同床共枕的華彩樂章給夢中的歐陽洪梅帶來了難以名狀的震驚和歡樂。一覺醒來,無邊無際的痛苦依然如故,焦渴的心中又平添了揮之不去的一份相思,只剩下這個夢境鐫刻在她十八歲日曆的扉頁上。日子流逝著,這流逝的日子給她的心靈深處留下了越來越大的空虛、空缺,這塊巨大的空間日後再沒有相似的情愫將它充滿。歐陽洪梅的人生軌道和尋常少女相比,出現了重大偏離。

  李金堂就要在歐陽洪梅生命的舞台上登台亮相了。主角亮相前,要有一束光的引導、一段過門的引唱。董天柱為李金堂打亮了這束光,拉響了這節過門。

  剛剛復職的李金堂到孔明公社蹲點了。各大隊支書輪番被召到公社匯報工作。董天柱匯報完知青點的工作,似乎意猶未盡。蕭長春和焦淑紅的故事以這種方式結束,他心裡實在不甘,下意識地要做點什麼填補一下這件事在心底留下的巨大空白。他說:「四窪的知青也有不服改造的。有個叫歐陽洪梅的,簡直無法無天。長得嘛,長得就是一個狐仙,妖冶極了,只用多看幾眼,心裡就犯迷糊……我說的是那些男知青。他們都願意幫她幹活,把工分記到她的頭上。她呢,整天擺闊小姐的譜,把一頂用線繞成的醜八怪樣的、稀奇古怪的帽子遮住半張臉,東邊立立,西邊站站,幾乎天天都要哼唱一些『四舊』,有時候竟敢和一些男知青對唱什麼 《西廂記》。那聲音簡直不像是用肉嗓子哼唱出來的,聽幾句心裡就發毛,不是狐仙又是啥?她不幹活反而工分最多,不是剝削又是什麼?資本家的臭小姐,真難改造呀。」

  董天柱說這番話的時候,沒看李金堂的臉。不是他看不見,而是不敢看。關於李金堂從土改到文化大革命初期的作為,董天柱知道得太多了。剛剛成人,開始能思想了,林苟生來到四窪落了戶,就住在董天柱家東邊大隊的一間倉庫里。林苟生被李金堂一整再整,最後被判了十五年徒刑。這件事董天柱也十分諳熟。林苟生英英武武,還當過石佛寺鎮的鎮長,竟叫李金堂整得無法還手,這就是董天柱懼怕李金堂的心理根源。李金堂這幾年是倒台了,可是,如今他不是官復原職回來了嗎?老支書是董天柱派人吊打致死的,李金堂復出是不是意味著造反派們要完蛋了?所以,董天柱必須小心。這樣,董天柱就沒有看見李金堂聽這番話時面部表情的急劇變化。李金堂在想另一個女人,想得滿臉惆悵。「哦,時間真快,轉眼間慧娟的女兒已經長大成人了。女兒像她媽嗎?」李金堂決定見見歐陽洪梅,忽然問了一句,「四窪的樣板戲唱起來沒有?」董天柱抬了抬頭,「唱了。就是因為這個歐陽洪梅,唱得不多,叫他們唱 《紅燈記》,前腳一走,他們就改唱 《白蛇傳》。」李金堂生氣地道:「資本家我們都改造過來了,這些子女們,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有這麼好的基礎,改造不好是誰的錯?你說說!」董天柱怯怯地道:「我,我們也有責任。」李金堂揮揮大手,「是你不會用兵打仗,把好鋼用在刀背上了。這個歐陽洪梅在田邊地頭唱唱戲,這天的活兒是不是出得多一些?這個道理你不懂嗎?現在為什麼要普及樣板戲?因為這是精神食糧。她會唱些舊戲,這不奇怪,她媽媽綠翠玉,是全省四大名旦,耳濡目染久了,情不自禁唱兩句,有啥大不了的?小題大做。三天後我要去四窪看 《沙家浜》,要這個歐陽洪梅演阿慶嫂,你回去準備吧。」

  李金堂想見歐陽洪梅,動機似乎沒有什麼見不得天日的地方。慕慧娟好歹算是李金堂的一個故交,作為長輩,去看看她的遺孤,不是人之常情嗎?可是,李金堂的心理卻在悄悄地起著變化。李金堂在青年時代有著取之不竭的熱情和力量。他最初的人生理想並不是要在龍泉這樣的小縣做一名酋長式的統治者,他的希冀要高遠、明亮得多。儘管在他的事業之初,他也採用過陰謀家和暴力專家的看家手段為自己的上升廣采基石,但這些行為並沒影響到他生命的底色,因為他認為這些方式是一個革命時代的必需,把一個舊世界徹底改造成一個大同的新世界,需要炸藥和生發在黑夜裡和人心深層皺褶中的謀略。當他認為可以再朝更廣闊的地域邁進的時候,一場新的、內部的革命席捲而來,一卷便把他卷進一個叫幹校的地方待了五年。在這五年間,先前他信奉的許多崇高都相繼崩潰了。坍塌的速度讓他感到不可思議。在這次無法抵抗的跌落中,他看出了諸多人的本相。時代已經變了,變得不可捉摸、難以駕馭,他第一次對自己的力量產生了懷疑。一個結論讓他感到周身冰冷:要打碎一種秩序,目的只在於建立和捍衛一種自己建立的新秩序,向上的台階並非永無盡頭。這次戲劇性的復出,他第一次根除了走出龍泉的念想。那麼,僅僅站在龍泉這個台階上,又應做些什麼、享用些什麼呢?對於女人,從前所自定的規矩還要保留嗎?知道慕慧娟的女兒已經長大成人後,李金堂感到心中那頭蟄伏了好幾年的獅子漸漸醒來,慢慢張開了大嘴,這就使這次會見顯出了一種神秘,一種不確定的擺盪。李金堂心中慢慢生出了期待,期待著一種什麼,這種什麼又不太能辨出形狀,它在生長、在膨脹,漸漸掛上了幾個焦渴和激動的音符。這幾個不經意抖落出的音符,完全可以看作李金堂前些年奔騰不息的心河濺得飛揚出去的幾朵浪花,它們穿越了時空,在原來心河的故道上砸出一個響動。這樣,李金堂在接見演員時,就顯得格外的年輕,這種年輕從豐厚肥沃的成熟露出尖尖之角,給他平添了一股令人傾倒的魅力,在上千的同類中顯出了鶴立雞群,這種東西恰恰合了歐陽洪梅的口味。李金堂在接見的時候,用一種悵然若失的口氣談了慕慧娟的早逝,談了慕慧娟唱過的所有的戲,談得如數家珍。他確實太熟悉那個女人了,這個早逝的女人曾作為他心靈中一片風景存在了近二十年。這片風景的突然消逝也曾給他帶來過揮之不去的殘缺感,他甚至把慕慧娟的早逝看作自己前半生的一次慘敗。在幹校的五年間,他把這次失敗的原因歸為狂熱的自信。那時他想:一個事業蒸蒸日上的年輕的縣委副書記一定會把名旦綠翠玉吸引過來。最終的結局卻是他敗在一個落魄的資本家少爺手下了。

  這次接見使李金堂的內心再一次發生了裂變。他沒想到慕慧娟的女兒竟能在各個方面青出於藍。在他的心目中,慕慧娟已是脂粉隊伍里的極品。歐陽洪梅又列哪一品呢?李金堂來不及多想,因為他的身份不允許他久久握住一個主要演員的手不放而把其他角色晾在一邊。他說:「我和你的父母很熟,我還要在孔明待上一段。」

  本來,李金堂用不著在孔明待下去了,他改變了主意。回到公社,他有點後悔沒把再想見見歐陽洪梅的願望表達得明白些。過了兩天,沒見歐陽洪梅來。李金堂心想:隨遇而安吧。這一天,他踱到趙河岸上飽覽了暮秋的景色,回公社吃了飯,突然說要練練字。幾個公社幹部忙了一陣,筆墨紙硯都找齊了。院子裡一聽說李金堂要練字,紛紛來求。這一忙碌,夜已經深了。李金堂推開窗子,輕吐一口長氣。外面,月掛林梢頭,柔光如水。他毫無睡意,踱了一會兒步,重新握住筆,「歐陽洪梅」四個柳體正楷已宣洩在紙上。李金堂先是一怔,旋即釋然地笑了。「字不如人。」李金堂輕吐一句,換過一張再寫。又是正楷,左看右看,沒歐陽洪梅的清俊空靈。試了行書,又覺輕飄浮淺。隸書稍像,有曲有折有意有韻有把玩,但仍覺呆板,曲折意韻全在度中。換了草書,又覺草書太過放浪,這種肆無忌憚與這女子貌合神離。大篆太古,金文瘦細。李金堂擲筆兀自笑了,自語著:「想她不過十八九歲,竟都不在法度之中,奇怪。」過了一會兒,他隨手又寫一個「歐陽洪梅」,看了就覺有八分像了,望著字嘆道:「真草隸篆四不像,卻像這女子,怪!」再扔了筆,噴出一個哈欠,俯在桌子上睡著了。

  歐陽洪梅沒想到李金堂是個戲劇行家,又是母親的朋友。李金堂接見演員時的講話風趣幽默,給歐陽洪梅留下了難忘而美好的印象。等了幾日,她忍不住去了公社,想看看李金堂是否還在孔明。推開虛掩的門,李金堂還在酣睡,看了桌上地下十幾個自己的名字,心裡亂了一陣,又弄不清為何而亂。歐陽洪梅把紙字收攏,李金堂終於醒了。這幾天,李金堂已經作出一個決定:讓她唱戲。他笑笑說:「我等你來,是想和你說個事。聽了你的戲,我就想把縣劇團恢復起來。你有信心比你媽唱得更好嗎?」歐陽洪梅端坐著,「媽不喜歡我唱的,我一唱她就罵我。不過,我確實喜歡唱。」李金堂道:「樣板戲在舞台上唱,別的戲也要加緊練練。不是現在練,回城之後在家裡偷著練。有什麼困難以後再說,我有多大能力,一定會盡心。這種情況不會持續太久。你要超過你媽綠翠玉,你一定能夠超過她。」一個月後,劇團恢復了,歐陽洪梅回縣城當了演員,一個人住在家裡。

  一切都在靜悄悄地變化著。李金堂秋天裡很忙,總是在歐陽洪梅意想不到的時候突然光臨,帶給她一串又一串的驚喜。這種驚喜的心情是在李金堂第一次造訪後突然間出現的。歐陽洪梅沒想到李金堂對她家那樣熟悉,驚奇地問:「你說你和我爸媽是朋友,為啥小時候我一直沒有見過你?」李金堂四下看著這些熟悉的舊物舊景,心裡感慨萬千,惆悵道:「我有二十多年沒進這個院子了。」歐陽洪梅又說:「你沒進過,為啥對我家這樣熟悉?」李金堂微微笑道:「早先我跟孔先生在你家當了幾年小夥計,就住在東廂房。上房一直空著,你爺爺回龍泉時才住。你爺爺愛清潔,隔上半個月,我就要到上房來次大清掃。所以呢,照舊禮,我該喊你一聲小姐。你爺爺待下人寬厚,差不多把我當兒子看哩。」歐陽洪梅感到和這個縣革委副主任之間的距離一下子消失了,先前心裡存的一點對這個男人的感激之情也一掃而光,油然生出的是一種親切感,嘻嘻笑著說:「那我就有權力吆喝你做這做那了。」李金堂垂手而立,低眉順眼,一臉恭敬的淺笑,說道:「是,小姐。」又直了腰身,「這種親屬關係也有不盡如人意之處。小姐早不叫了,我看就叫你小梅梅吧。」歐陽洪梅早咯咯笑成一枝風中垂柳了,強止住笑,掩了口道:「那我可就要叫你金堂了,罷了你的官。」李金堂聲音裡帶著一絲驚喜,齜出一口白牙道:「很好很好,你就叫我金堂吧。」

  歐陽洪梅似乎從來也沒有把李金堂當成一個長輩來看,她只是感覺到這是一個男人,是一個可以全面信賴並依靠的男人。在一般的感覺里,李金堂是爺爺的助手、爸爸媽媽的朋友,同時也是自己的朋友,她很願意按照李金堂的安排做事情。讓她感到奇怪的是,李金堂提出的每一個建議,都很合她的願望。沒過多久,她發現周圍的男人都變得寡淡無味起來,特別是嘴上的茸毛剛剛變硬的小男人。於是,她和別的男人的疏遠就成了必然。劇團本來就沒很多事,幾個樣板戲大家早就諳熟,用不著翻來覆去排練,隨時登台也不至於穿幫。在這個陽光燦爛的冬天裡,更多的時間,她安於在家獨處。獨處其實是一種等候,等候著李金堂突然出現時的那份驚喜。驚喜本來是經不起重複的,可它竟然這樣重複地出現了,歐陽洪梅對此毫無察覺。

  隆冬的一天,李金堂一個雪人樣滾進院子,歐陽洪梅趕忙迎著。沒進堂屋,李金堂就從懷裡掏著東西。兩人一起邁過門檻,李金堂就把一沓發黃的油印頁子遞了過去,兩手輪換放在嘴邊哈熱氣取暖。歐陽洪梅第一次發現這個男人的憨態,撲哧笑一聲,嗔怪道:「也不戴個手套」,伸手奪過頁子,朝八仙桌上一撂,摘掉李金堂頭上的火車頭帽,身子探進院子,拍打著帽子上積存的雪花,「什麼寶貝,遲一天也不晚的。你把大衣也脫了拍打拍打。」李金堂脫著軍大衣,用安詳而平和的目光注視著歐陽洪梅的背影,說道:「要不送來,你又要偷一天的懶。我找了三四個地方,只找到 《陳三兩》、《玉簪記》,《穆桂英掛帥》 還是半本。」慕慧娟鐵了心不讓女兒唱戲,自殺前毀掉了家裡所有的戲本和資料。李金堂要歐陽洪梅趁著這幾年的空閒,把慕慧娟唱過的戲都熟悉了,再把小生的唱段學會,這才發現家裡的腳本和樂譜都不見了。李金堂重新披上大衣,歐陽洪梅一手托著帽子,面對面站下了。李金堂看見歐陽洪梅披著的一條紅圍巾的皺褶里藏著一些雪花,伸出手,食指一彈,一團白霧飛濺到歐陽洪梅的臉上了。歐陽洪梅很自然地伸出小拳頭搗了李金堂一下,然後捧起帽子要給李金堂戴。李金堂太高大了,歐陽洪梅踮了腳,帽子還無法從上面扣下,喊道:「你就不能低低頭,我總算發現有時候你也有點笨。」李金堂順從地彎下腰。

  歐陽洪梅坐在一張圈椅里蹺著二郎腿胡亂翻了那些發黃的頁子,微微一咧嘴,「這點戲,我一個月就學會了。找不到戲本,你可別說我偷懶。」李金堂說:「我到時候就有辦法了。這戲哪裡要用你一個月時間,我看半個月就夠了。我還有一個會要開,你在家裡看吧。」歐陽洪梅要送李金堂出去,李金堂望著滿天紛紛揚揚的白雪,也很自然地拉了一下歐陽洪梅的手臂,「你待著吧,沒看雪正緊嗎?」歐陽洪梅感到一種異樣的溫暖,吃吃一笑道:「我又發現你一處笨,我總該去閂了院門吧。」李金堂再望一眼大雪,脫口說道:「也沒人敢來。」說罷了,像是覺著有什麼不妥,低頭一瞅,補充道:「都在抓革命促生產哩,不過你一個女孩子,謹慎一點也好。」認識幾個月來,他們之間最親密的接觸就是這一次,歐陽洪梅搗了李金堂一拳,李金堂拉了歐陽洪梅一把。可能是因為下大雪的緣故,歐陽洪梅望著李金堂像熊一樣在小巷滾動的背影,心裡生出一種明晰的牽掛:「該不會摔一跤吧?」

  接著李金堂展露出的驚人的記憶力和模仿能力,讓歐陽洪梅大開眼界。果真沒到半個月時間,歐陽洪梅就把兩個半戲中女主角的唱段學唱得惟妙惟肖。歐陽洪梅帶著孩子氣的得意,對主考官李金堂道:「學不來新的,就是你偷懶而不是我偷懶了。」李金堂先嘆息了一聲:「把你這樣一個藝術天才埋沒了,我李金堂就是千古罪人。遇到好時候,你媽就是在世,也該讓你坐這第一把交椅。你應再多讀一些書,這種東西好找,書讀多了,就能唱到骨子裡去。凡是你媽唱過的,所幸我都記得,你就湊合用用我這個老師吧。」歐陽洪梅不信,皺著鼻子噘著嘴道:「吹牛!記個三五段詞還差不多。」李金堂也不爭辯,小聲用假嗓子唱著《西廂記》 里崔鶯鶯的唱詞。一連唱了六段,有三段歐陽洪梅早會的,已信了李金堂所言不虛,驚喜又驚奇道:「你真有過目過耳不忘的本領?」李金堂坦然說道:「聽多了才記住的。你媽在龍泉唱了九年零八個月戲,每一齣戲最少唱二十場,只要你媽登台,我沒出龍泉,又沒重要的會,是每場必看。你媽唱的那些戲,哪一出我也聽過十來遍,再記不住那才叫笨呢!」歐陽洪梅眨眨眼睫毛,轉幾轉眼珠子,突然說道:「那你可算是我媽的超級崇拜者了,你是不是愛上她了?」李金堂一愣,旋即笑道:「要說愛也是愛,我愛的是她塑造的舞台形象。回到現實嘛,你已經知道,我連你家的門檻都沒登過。你媽和你爸恩愛一生,這麼說就褻瀆了他們。」不知為什麼,歐陽洪梅聽了這種解釋,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高興,也就不再追問這事,撒著嬌說道:「我的記性不敢和你比,這些戲你隔了恁多年還能記清,每一段你至少要教我二十遍。」李金堂說道:「拿筆來,你就是需要記個詞,我背你寫,事半功倍。」歐陽洪梅懶洋洋地站起來去拿紙和筆。寫了一段,李金堂拿過一看,眉頭皺了皺,用詢問商量的目光看著歐陽洪梅道:「小梅梅,咱們來個一舉兩得好不好?你換成毛筆寫,到時字練成了,戲也學成了。」歐陽洪梅無可奈何地答道:「是,金堂。你還不如直接說我寫的字像狗爬。」李金堂自自然然伸出大巴掌輕輕拍了一下歐陽洪梅的臉,「我的老師孔先生說,人都有點驢性,打一打,壓一壓,活兒就出來了。琴棋書畫,不管做哪一行,想有大作為,都必須通其大理。孔先生這四藝俱精,受他薰染,我才粗通了書法一藝,自感受益匪淺。改天我把我臨的帖帶給你,先從柳體練。顏筋柳骨雖然齊名,都堪稱楷書神品,但顏魯公為人過於剛正,字也就又重又硬,不合你練。柳公權的字外柔內剛,清俊飄逸,圓潤有骨,練久了還能給你養出一副好性情。你看好不好?」歐陽洪梅抿嘴一笑,肩頭兀自一抖,「逼上梁山了,想下來也下不來了。練吧。」

  兩個人越來越熟悉、越來越無拘束、越來越親熱起來。有時候,李金堂發現歐陽洪梅偷懶腕懸得不高,會伸手去把它朝上托托,或者發現她坐姿不正,會不聲不響地過去用大手攀住歐陽洪梅的肩頭拉一下或者推一下,一切都在悄然而健康地生長著。過了春節,歐陽洪梅的楷書已練得像模像樣,忽一次,因為手腕久練生疲,一連寫壞幾個字,李金堂急了,過去,左手撐案,右手捉了歐陽洪梅的右手腕重寫一個字。歐陽洪梅當時紅著臉辯說自己如何用功,事後才品出臉紅是因為前所沒遇的東西從身體裡流過。後來,不知是什麼原因歐陽洪梅總是寫錯字了,不能說每次都是因為疲憊了,但意識里又從未出現過指揮右手寫錯字的信號,完全是身體在搗鬼,它在期待著某種情景的重複。這種溫度、這種力度、這種深度的情景確實變得頻繁起來了,仿佛它們也能感覺到春的氣息而變得騷動不安起來。

  一天下午,李金堂只穿著一件長袖白襯衫走進屋子。歐陽洪梅還穿著一件薄毛衣,就說:「還在春的尾巴上呢,沒聽老人說,春天風頭高嘛。」李金堂笑道:「不礙事,我身體強壯。總算能歇上半天了,咱們今天開始練隸書吧。」教了歐陽洪梅基本筆法,李金堂就坐在旁邊有一眼無一眼地看。不知過了多久,歐陽洪梅聽到一聲響亮的噴嚏聲,停了筆關切地責怪說:「看看,看看,感冒了吧。」李金堂擺擺手,「沒事,嗅了新鮮空氣也會打噴嚏的,哪能這麼容易就感冒的。」過了一會兒,又是幾聲噴嚏,李金堂自己先說了:「你家這是老屋,太過陰涼。」歐陽洪梅要去找藥,李金堂擋住了,說道:「我更信中醫。你找點姜,熬碗湯喝了就會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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