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一家之言的品評
2024-10-04 14:12:04
作者: 上官雲飛
在江南民間,有3個畫家的名氣特別大。一個是唐伯虎,簡直是「風流才子」的代名詞。據說他有一方印:「江南第一風流才子」。近來有人考證,認為是後人作偽,這是可能的。但考證到最後落實為這麼個意思——唐伯虎一生坎坷,想風流也風流不起來——就有點缺乏說服力了。在我的印象里,才子越坎坷,也就越風流。風流或許不是他的本性,但是他的破愁解悶泄憤脫身也不無自暴自棄和自欺欺人的生活方式。一個是徐文長,不知何故被叫做「惡訟師」,幾乎是惡的象徵。只是這惡惡得不噁心,透著股機智勁,老百姓講起徐文長,更多的還是欣賞。一個就是鄭板橋,「怪」的別稱。鄭板橋也有不少民間故事——老百姓覺得他「怪」,就編出了許多「怪」故事往他頭上一套——其實是消遣消遣鄭板橋。老百姓個個自比唐僧,高興不高興的,就把孫猴子拉出來,念上幾回咒,相視一笑。當不得真的。才子玩「風流」,玩「惡」,玩「怪」,老百姓玩才子,這也是生物鏈。
但「揚州八怪」濟濟一堂,又為什麼讓鄭板橋獨占鰲頭?因為鄭板橋的作品在有的人看來恰恰不「怪」,而是「俗」!是「俗」讓鄭板橋獨占鰲頭。俗了,大伙兒也就容易理解。把人做俗了事兒就好辦,活兒也好干。
接下來的問題是邊壽民的蘆雁也俗得很,大伙兒也很容易理解,那為什麼不把「怪」故事往他頭上套呢?主要原因是邊壽民沒做過官,鄭板橋做過官。做過官的才子在老百姓眼裡自然要比沒做過官的才子好玩——做了官事多,老百姓有猜想,也有說頭。
這是有的人對民間流傳鄭板橋之「怪」的原因的猜想,也是這篇文章的說頭吧。
人稱鄭板橋詩畫書三絕,我看是詩畫書三俗。
先看他的詩。鄭板橋在「前刻詩序」中說:「余詩格卑卑,七律尤多放翁習氣。」這是兩個問題,詩格和具體的寫作。但也是一個問題,具體的寫作決定了詩格的高下。鄭板橋是個聰明人,他知道凡藝術創作一有習氣,格就卑卑了。鄭板橋不但是七律有習氣,他的詩詞都有習氣,只是在我看來,這習氣不一定就是放翁習氣。放翁習氣是下筆漫漶,而心境上不忘慷慨。其實下筆漫漶,東坡也是如此,只是東坡的心境不忘灑脫。境由心造,心由人生,只要放不下,丟不開,就是習氣了。鄭板橋僅僅得了放翁的一半習氣,只是下筆漫漶。鄭板橋在心境上是不忘尖酸。尖為了刺人,酸為了自慰。尖酸是他人與自我都不能忘,當然就俗了,也就是卑卑。
鄭板橋的畫,像是「詩格卑卑」的「圖解」。鄭板橋畫竹畫蘭畫石頭,最著名的是竹。最俗的也是竹——他的墨竹,千篇一律,變化甚少,一缺乏變化,習氣自然氣沖沖地來了。像是作坊里的產物。金農的竹,就比他有味道。金農是寫影寫神,鄭板橋是畫形畫態。金農寫竹如摹魏碑,魏碑本是個俗物,只是文人一摹就雅了;鄭板橋畫竹似臨晉帖,晉帖本是個雅器,只是文人一臨就俗物了。晉帖是靈魂的風聲,聽得見,摸不著。橫空出世的王羲之不知害了多少人。竹是蘭亭,臨不好就俗;蘭亭是竹,畫不好就俗。有俗心的鄭板橋再加上手上功夫差點,畫竹不俗才怪呢。鄭板橋的手上功夫,生不過金農,熟不過李(魚旁加單),半生不熟,只得俗了。俗是一種尷尬。
鄭板橋的書,六分半,亂石鋪街,寫好了,像故宮博物院,琳琅滿目又百年孤獨;寫壞了,像潘家園,亂七八糟只喧譁與騷動。只是鄭板橋寫壞的時候多——他的書法,是隸的贗品,楷的贗品,行的贗品,草的贗品。贗品的品質,第一是假,第二就是俗。
俗人這麼多,為什麼老百姓獨愛鄭板橋——鄭板橋是近300年來最後活在老百姓舌頭上的藝術家了,任伯年、吳昌碩也俗在江南,就沒有這等口福——是因為鄭板橋俗成了俗套(他的墨竹與他的六分半書),俗成了俗話(難得糊塗),俗成了俗人(朦朦朧朧的絲質燈罩下閃爍其辭著人性的光芒)。詩畫書三俗,不難,難在鄭板橋用三俗修煉——終於修煉成一個俗人。俗人的許多話,雅人是說不出的。鄭板橋在「後刻詩序」中言道:板橋詩刻止於此矣,死後如有託名翻板,將平日無聊應酬之作,改竄爛入,吾必為厲鬼以擊其腦!
這樣的話,金農是說不出的。金農一心想做雅人。
說鄭板橋詩畫書三俗,實是說他的好。鄭板橋是敏感的,清代以來,文人做雅已是一件可笑的事了,俗倒是得風氣之先。卑卑小人,不俗何為?「人跡板橋霜」,板橋上早已沒有人跡,那就做條板凳吧,你想怎麼的就怎麼的,坐在板凳上扳扳腳丫,喝一杯濁酒,扛上板凳聽戲去……說鄭板橋三俗,也無非戲言而已,三俗是文化,我們不是常講民俗習俗風俗嗎?鄭板橋的三俗是亞文化,三俗這麼一亞,就亞出「怪」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