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2:42:08 作者: 映川

  黃羊是不會忘了那場雨的,就像他不會忘了十幾年前他曾經把一個鮮活的身體變成一具沉默的屍體;就像他曾經把肚子裡的一切倒出來交給一個女人,又在驚悚中把一切收回來,收得太快,連同一場夜雨的寒氣都收進肺里。在那以後,只要空中飄散著雨滴,他的鼻子就會堵塞,他的頭就會脹痛,他的喉嚨就會不停地咳嗽。

  逃離礦區後,黃羊一直往南走,在南方一個大城市的建築隊上做水泥工。由於他勤勞苦幹、不惹事生非,工頭曾經要提拔他做監工。黃羊拒絕了這種提拔,說把自己手頭上的活干好比讓所有人都把手頭上的活干好要輕鬆得多。工頭把這事當作酒桌上的笑話和別人說了一回又一回。

  黃羊低頭拌了六年沙漿。他覺得拌沙漿挺有趣,像讀中學時做化學實驗,把水泥、沙石等加水混合,用鏟子攪拌又像是炒菜,勺子大了,鍋也大了。

  盧明是剛到工地上來的小孩,和黃羊搭伴拌沙漿,他沒有和黃羊一樣的興致。幹活的時候眼睛總往別處看,不是水加多了,就是把沙漿鏟到腳面上。盧明跟黃羊說,這種拌泥漿的活我只能幹一年,明年我滿20,不能再玩泥了,沒出息。

  黃羊說,你想幹什麼呢?

  盧明的目光在工地上逡巡了一番,看到躲在陰處乘涼的陳七,下巴就往陳七的方向揚了揚說,黃羊哥,看到陳七了嗎?人家活得多自在,不高興罵你幾句,高興也不見得誇獎你。只要背著手在工地上走來走去就可以了,掙的錢還不少。

  盧明氣乎乎地發牢騷,厚厚嘴唇周圍一圈茸毛一翹一翹的。還是個孩子啊,黃羊心裡感嘆,他鼓勵盧明,那你勤快努力一些,爭取當監工吧。

  盧明說,勤快就可以嗎?我發現這幾個監工都是工頭的親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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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羊說,工頭還有很多親戚砌磚刷牆掄大錘呢,要想被重用必須先學會老老實實地幹活。

  盧明並不服氣,手上的鏟子還是一鏟高一鏟低,把泥漿濺得到處都是。

  離春節還有半年時間,盧明就告訴黃羊,我今年一定要回家過年,把賺到的錢交給我媽存起來,估計明年我家的樓就可以往上再加蓋一層,這一來,我家的樓房就是全村最高的了。

  盧明最終沒有當上監工,也回不了家過年。

  眼盼著春節要到,心急的人都到火車站買票了,工地上卻陰雲密布,一個工人因為高燒不退,送進醫院沒兩天就死了。

  這件事剛在工地上傳開,所有的工人就發現不對勁了,他們得了通知不用再上工,原地休息待命。不用上工,有些人閒不住想上街溜溜,卻發現所有的出入口都有人把守著。消息靈通的人奔走相告,我們被隔離了,前兩天死去的那個人得的是傳染病,這種傳染病聽說很嚴重,根本沒有辦法醫治,一個唾沫星子就可以傳染。

  工人們領了消毒液將宿舍廁所廚房等地方消毒了一遍又一遍,每天每個人測三次體溫,還能喝上兩大盅板藍根沖劑。

  黃羊和盧明都很熟悉那個死去的工人,因為他是掌管伙食的常師傅。盧明把平日和常師傅的交往想了又想,想得小臉發青。盧明跟黃羊說,我懷疑我染上病了,每天打菜我都特地和常師傅套近乎,讓他多給我打一些菜。都說唾沫星子能傳染上病,我吃了他不少唾沫星子。

  黃羊已經看出盧明這孩子心事重了,說盧明,得這種病就好比像摸獎中大獎,你買過彩票嗎?

  盧明說買過,買過很多次,就是沒中過獎,連最小的獎勵五元錢也沒得過。

  黃羊說這就對了,得這種傳染病的機率就好比中大獎,你連小獎都沒中過,怎麼可能中大獎呢?我們工地上有幾百人,和常師傅住一個屋的李進都沒事,你怎麼會有事呢?

  黃羊安慰盧明的話支撐不了多久,因為工地上陸陸續續有人因為發燒送到醫院裡去了,和常師傅住一個屋的李進也倒下了。那天黃羊在門外的空地轉了幾圈,腦袋裡突然像起了霧,濕濕沉沉的,他摸回房間躺到床上,就弄得氣喘吁吁,額頭上的汗潮乎乎一片。黃羊用體溫計測了體溫,39度,心頓時涼了,他想原來是摸中了大獎,掙紮起身向守衛的人報告。

  黃羊很快被送進醫院。被送走前他最擔心的就是盧明,他平日裡和盧明最親近,他如果得了病,盧明一定逃不掉。

  黃羊的病情迅速惡化,持續高燒不退,人一時清醒一時糊塗。清醒的時候黃羊很平靜,他想自己東奔西跑十幾年,也不知道死裡逃生多少回,這些年月算是賺來的,遺憾的是終究要做一個異鄉鬼。而糊塗的時候,黃羊就回到了坡月鎮,回到斜陽島,回到六山礦,回到所有他走過的地方,看見他想見的人……

  每天對著白色的牆壁和天花板,一動不能動,黃羊想自己的眼珠子一定染白了,他只是奇怪,日子一天一天的過,他的身子好像日漸輕鬆了。有一天,幾個醫生站在黃羊的床前宣布,你的病已經治癒,可以出院了。黃羊很奇怪,為什麼那麼多人都死了,我反而活下來了?他把這個問題拿去問醫生,醫生說,我們專門研究了你的病例,你以前經常感冒發燒,還得過肺炎,體內類似的抗體很強,我們估計是這些抗體讓你度過難關的。黃羊想原來多年前那場暴雨是為了這場病下的,還救了他一命。

  黃羊並沒有因為好起來而高興,躺在病床上折騰的日子,他早想過人死如燈滅,過去的事一了百了,而現在他沒死,有些事情就沒有完結。黃羊的憂鬱表現被醫生理解為對前途的擔心。因為很多病人治癒出院,在外面遭到歧視,工作沒有了,朋友沒有了,自尊心也沒有了。醫生們齊心安慰黃羊。

  黃羊從隔離病房出來才知道,工地上先後有30多人染上病被送到同一個醫院治療,盧明就包括在這30多個人裡頭。

  黃羊直接找到醫院院長問,像我這種病癒的人體內真的有抗體嗎?

  院長說,是的,在一般情況下你不會再染上這種病了。院長耐心地安慰黃羊。

  黃羊說,那我可不可以留在這裡做護工,打掃衛生,洗床單什麼我都可以干。

  院長沒想到黃羊突然提出這樣一個要求,他勸黃羊,你好不容易把病治好,家裡人一定很高興,你應該早點回去跟他們團聚。

  黃羊說,我幾十個工友現在還躺在病床上,他們有的人可能會活下來,有的人我可能以後就見不著了,我想為他們做點事情。

  院長雖然不是十分相信一個工人會有這樣的覺悟,但醫院確實人手緊張,在黃羊簽了一份不要醫院負責的協議之後,院長讓人安排黃羊到病房消毒和打掃衛生。

  黃羊見到了盧明,他見到盧明的時候,盧明已經是一具屍體了。黃羊親手用白布把盧明的屍體裹好,盧明細瘦的身子告訴別人,他還是個孩子。在盧明屍體火化前的一刻,黃羊摘下厚厚的口罩,讓盧明能更清楚地聽到他的說話,他說,盧明,你黃羊哥是個壞人,是個殺人犯,他怎麼也想不明白不該死的人死了,他這樣該死的人怎麼沒死?

  黃羊是一名克盡職守的護工,無論幹什麼活,他都想像著是在和一種看不見的病毒打交道,他不給它們任何存活的機會。地板灑一遍消毒液就可以,他要灑三遍,床單泡一個小時就可以,他要泡三個小時……他干起活來可以不睡覺,不吃飯,黃羊自己都認為自己是個超人。後來他的臉色出賣了他,所有看到他的人都說,黃羊,你的臉色很難看,你怎麼瘦得這麼厲害?

  半年以後,這場突如其來的惡疾漸漸被消滅了。黃羊在醫院裡幹得很出色,醫院領導感動了表態要給黃羊在醫院裡安排一個穩定的工作。黃羊很樂意在醫院工作,那怕繼續做一個臨時工他也願意,這個願望最後還是泡湯了。因為這所醫院在消滅惡疾的戰鬥取得了卓著的成績,新聞媒體不斷上門採訪挖材料,採訪醫生又採訪護士,報導了一系列感人的事跡。這時,就有人說,我們這裡有一個特殊的人,他本來是一名患者,病癒後自願留下來和我們戰鬥在一起。所來媒體來的眼睛都亮了起來,他們四下尋找這位可以成為頭版頭條報導的主角,黃羊不得不離開了醫院。

  黃羊來到火車站,像過去一樣,他還是迷茫,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黃羊坐在一條長凳上,懶洋洋地想,從陰涼的早晨想到暴曬的下午,已經有人注意到他了。那人起碼觀察了黃羊一個小時,最後認定黃羊是他的顧客。那人坐到黃羊身邊,屁股一點點地往黃羊的方向挪動,他的屁股在合適的位置停住了,他不看黃羊,只給了黃羊一個側面,說兄弟,我看你精神不是很好,要不要提提神?黃羊沒有反應,在想自己的事。那人乾脆把頭轉過來對準黃羊說,兄弟,我的貨是實打實的正品,包你滿意。黃羊突然被動地和一個陌生人對視,他從這個人的眼裡讀出神秘和陰暗,腦子裡冒出一個詞,這個詞把他嚇壞了,他從椅子上站起來,一路小跑往人群聚集的地方去。那人見黃羊突然離去,一臉的迷惑。

  黃羊在人堆里扎了很久,見那人沒跟上來心慢慢定了,繼而憤憤不平,把我當成那種人,我像嗎?黃羊帶著疑問上洗手間,不知道有多久沒照鏡子了,他要認真瞧一瞧。黃羊站在洗手間的鏡子跟前仔細端詳,鏡中人黑黑瘦瘦,巴掌大的臉還被青茬茬的鬍子遮了一半。兩隻大眼泡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長出來的,把眼睛擠成兩隻渾黃的小核。他伸伸脖子,脖子上的筋就拼命上下拉扯,跟抽風似的。黃羊全身虛軟,對鏡中人說,你哪像是人吶,比鬼還難看。

  黃羊出來就到售票口買了票,他沒有絲毫猶豫和鬥爭,他開始朝著坡月鎮的方向前進。黃羊想,是回家的時候了,借著母親給的身體東奔西跑有整整15年了,該回去讓母親看看,哪怕是讓他看到一個千瘡百孔,破敗不堪的兒子,畢竟他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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