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2024-10-04 12:42:05
作者: 映川
誰都知道張干是六山礦的老闆,這就好比誰都知道礦區上那一家春衣飯莊是張乾的相好宋春衣開的。據說飯莊的資金是張干出的,宋春衣好像飯莊上飄揚的那張酒幌,只是一張擺在外邊給人看的旗子。
整個礦區就這一家飯莊,飯莊的飯菜有時做得好吃,有時做得不好吃,但從來不缺客人。因為,礦上那些長時間回不了家的男人,很樂意將種種實現不了的念頭扔到飯莊裡。飯莊賣得最好的是酒。廚房裡有炒菜的師傅,宋春衣親自給客人上菜或斟酒。有人說宋春衣本來打算請個姑娘幹這份活的,但她擔心店裡有了其他花草,張干不安分,所以作罷了。
黃羊每次推開飯莊的玻璃門,看到坐在櫃檯邊上的宋春衣,就覺得那裡懸著一輪月亮。宋春衣有一張白如凝脂的鵝蛋臉,細細長長的頸脖,還有一雙十指尖尖的玉手。看到黃羊進門,宋春衣會站起身招呼,給他比別人多幾分的笑容,這笑容讓那輪皎月冉冉升上天空。黃羊這時候總會自卑,他覺得自己身上的骯髒和粗野都毫無遺漏地在這月光下暴露了。來到六山礦,一呆就是五年,自己身上還有哪個毛孔不被煤煙找到呢?連掌心最細微的紋路也被煤灰封死了。何況還有香菸和烈酒,幾年來它們毫不手軟地擄掠了他肌體中的堅強。想到這些,黃羊在進入春衣飯莊大門的時候,頭會低下去,背會佝起來。他在礦上沒有朋友,經常一個人光顧飯莊,找一張靠角落的位置,點兩個菜,喝一壺酒,想自己的事,聽聽旁人的閒聊。
今天是大年三十,店裡沒有一個人,黃羊推門進來,依舊是找了一張靠角落的桌子坐下了。宋春衣端了一盤菜從廚房裡走出來說,你來了,再坐一會,還有兩個菜。黃羊點點頭,從碗櫥里找了碗筷在桌上擺好,還從櫃檯里的大酒缸里斟了一壺米酒。
這已經是黃羊在礦上度過的第五個大年三十,礦上又只剩下他和宋春衣兩個人。春節期間,礦上的人都陸陸續續回家過年。黃羊沒地方可去,依舊留在礦上。宋春衣也沒有地方可去,因為張干回城和老婆孩子一塊過節,她只能在礦上等。兩個沒有去處的人就在春衣飯莊裡過年三十,他們就是這麼熟絡起來的。宋春衣做他們兩個人的飯菜,兩人吃著聊著一年就過去了。
宋春衣一手端著一碗扣肉,一手端著一盤辣子雞出了廚房,擱到桌上。她把腰上的圍裙摘了說,菜齊了,倒酒。黃羊把他和宋春衣跟前的酒杯斟滿,舉起酒杯說,春衣姐,我祝你新年萬事如意。宋春衣笑了笑把杯中的酒一口乾了說,其實沒有什麼話比這幾個字更好了,想什麼就有什麼,其他什麼都不用說了。
宋春衣重新把酒杯斟滿,舉杯敬黃羊說,姐祝你早日找到心上人,成家立業。黃羊也笑著把酒喝了,說春衣姐,我們同樣的話都說了五年了吧?宋春衣蹙起眉頭想了一會說,可不是,五年就這麼不知不覺過去了,我想不老也不行啊。黃羊說,誰說你老,我覺得你一點沒變。宋春衣說,少說我了,老弟你都30了,你不要嫌姐羅嗦,30而立,姐幫你說一門親事好不好?黃羊說,我一個人過得挺好的。宋春衣說,一個人過怎麼會好呢?像姐這裡平時熱熱鬧鬧的,等別人一家子熱熱鬧鬧的時候姐孤家寡人一個,這份冷清你也是看得見的。
黃羊說,春衣姐,有些話我說了你可別生氣,你為什麼一定要跟著張老闆呢?為什麼不找個人嫁了好好過日子?黃羊和礦上的人都不喜歡張干,每次看到張干一張乾瘦無肉的臉,黃羊就覺著這人心裡透著狠和硬。
宋春衣說,我從20 歲開始跟張干,跟了十幾年,愛也愛了,恨也恨了,早錯過嫁人的年月,懶得去想了。宋春衣說著又給自己和黃羊和倒滿酒,她把杯子舉到黃羊跟前說,喝吧,多喝點,喝了好睡覺,睡了什麼都不想了。說這些話的時候,宋春衣的眼睛溢滿了五顏六色的彩光,黃羊知道宋春衣又進入那種狀態了,每次喝酒喝到一定的程度,宋春衣就開始尖著嗓子唱歌。唱的是黃羊聽不懂的家鄉小調。唱歌的宋春衣是一個小女孩,在水上飄流,在林間奔跑。她的臉色透明,在另一個地方快樂。宋春衣的快樂只有在酒後,在迷離與虛幻之中。這種時候黃羊會在一旁靜靜看著,聽著,他遺憾自己不能進入她的世界,與她暢遊,更不能為她保住這份快樂。
酒喝乾了,菜吃殘了。宋春衣趴在桌子上睡著了。黃羊從櫃檯里取了一張小毯子蓋到宋春衣的身上,把飯莊的燈熄了,門輕輕帶上。
從飯莊到黃羊的住處就十來分鐘的路,黃羊的腳軟軟地踏在地上,他也喝了不少,眼睛隨時可以閉上,身子隨時可以倒下,他只用一點理智把這念頭控制住,其他的信馬由韁。他早愛上這種飄飄忽忽的感覺了,那些過去的,現在的,呼之即來,揮之即去,他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今夜他想著宋春衣說的話,30歲了,他已經30歲了。不用別人來提醒,他應該比別人更清楚。十年前的一切如同在昨天,一路奔走的不僅僅是他,還有時間。
黃羊推開宿舍的門,摸到床邊,倒下。床是冷的,他的身體是熱的,他知道今夜一定有夢。這幾年,他收拾胡金水的那部電影已經很少播放,偶爾有的卻都是有關胡金水在坡月鎮上的日常生活,胡金水不是死的,胡金水是活生生的,早上起來刷牙洗臉,騎著自行車上班,下班在街邊的菜場帶回一兩塊肉……做這種夢,黃羊的心情會晴朗許多,在暗無天日的礦下挖煤眼前也會掠過一兩道彩色,因為他覺得那個在坡月鎮上生活的胡金水是替了他,替他在做一個腳踏實地的坡月鎮人。
今夜的夢確實離奇,黃羊夢到胡金水和明媚結婚了。胡金水穿著黑色西裝,明媚穿著紅色套裝裙,兩人並排站在家門口迎客。胡金水和明媚看上去不是特別的光鮮,臉上掛著那種大齡青年過了適婚年紀不得不倉促地湊合到一起的尷尬,這尷尬不奇怪,怎麼說他們也是30歲的人了。黃羊奇怪的是,他們怎麼等到現在才結婚?黃羊雖然有疑問,夢仍繼續上演。客人一一被請進內堂去就座,人群中除了一個人大家都喜氣洋洋,摩拳擦掌等著開吃。劉蘭香一個人落寞地坐在酒席的最後一桌,最靠邊的位置上。她的眼睛沒有一刻離開過胡金水和明媚,她的神情複雜,有時似乎很迷茫,有時又很憤怒。黃羊能看清母親的白頭髮,電風扇的風將這些白頭髮吹散,吹到黃羊的手邊,近在咫尺的距離,可是,當他的手伸出去的時候,撫到的卻是冰涼的夜氣。
黃羊醒了,他真不願意從這種夢裡醒來,因為,他和坡月鎮的聯繫全靠這些夢來維繫著。
第五個春節似乎是平靜結束的,卻帶來了不平靜的春天。張干年後回礦山特別晚,回來的時候還帶了另外一個姑娘,說是他的表妹羅舒。羅舒那張臉雖然木無表情,卻青春秀麗。張干讓宋春衣把羅舒安排在飯莊裡。宋春衣就安排羅舒做上菜的服務員。羅舒做了一兩個星期突然不幹了。張干來到店裡找宋春衣商量,讓羅舒管收銀。宋春衣說,為什麼?張干說,上菜的活又累又不體面,人家一個大姑娘家的做不來。宋春衣一口氣堵到嗓子眼,張干,飯莊裡一直都是我上菜,怎麼就沒聽你說過不體面呢?你體恤她,讓管收錢,我幹什麼?張干說你看著辦吧,摔門走了。
宋春衣頭一陣眩暈,她感到自己胸口裡那顆心破碎得再也無法收拾了。這些年很多事情清楚,明白,她只是不願捅破,她還想維持最後一點自尊,可張干連這點自尊都不給她。宋春衣立在空蕩蕩的店堂里,她摸了摸身邊的一張紅漆木方桌,這些餐桌椅子是她一張張從老遠的地方運回來的,桌布是她用縫紉機一張張車出來的,還有廚房裡的灶台,鍋碗瓢盆那一樣不在她的手下滑過。這些年,她把春衣飯莊當作自己的閨房,當作家,她守在這裡等一個人。既然那個人已經等不來,這飯莊要來又有什麼用呢?
宋春衣把飯莊的帳本收拾好,拿到張乾的辦公室。宋春衣將所有帳本推到張乾的跟前說,這是春衣飯莊這幾年的帳本,我把飯莊還給你了。張干瞟了一眼帳本說,你有什麼打算?宋春衣說,離開六山礦再作打算。張干說,你用不著鬧得這麼僵,我張干是那麼無情無義的人嗎?宋春衣還沒應對,羅舒出現在辦公室門口,她目不斜視地走進來,拉開一張椅子坐在張干和宋春衣對面。宋春衣看著這張冷漠美麗的臉,心更冷了,轉身出門。羅舒看宋春衣出門趕緊把帳本撈到跟前說,我看看她這幾年賺了多少?
張干已經把衣服穿上,正在系扣子,羅舒從里床翻滾到床邊,伸手抱住張乾的腰說,不准走。張干說,好幾天沒到礦上走了,左眼皮老跳,也不知道有什麼事,我那幾個侄兒平時就懂得喝酒,礦交給他們管我的心老懸在半空中。羅舒說,我可以幫你管。張干拿起枕邊的皮包說,你先管好飯莊吧,聽說現在吃飯的人越來越少了?羅舒說,這些煤黑子,我提了點菜價,他們就一個個怨氣衝天,放心,過一陣子就好了,不上我那吃還能上哪去。
往礦上去的路上,張乾的手機就響個不停,果然出事了——井下坍方。張干趕到出事的井口邊,原本齊刷刷伸長脖子探往黑咚咚井口的人群擁到他身邊,七嘴八舌地要給他說明事況,有人說是放炮炸穿了頂,有人說是這段時間的大雨把土泡軟了……說來說去,沒一個人說得明白,張干知道真正的知情人都在井下。他問,今天下井的有多少人?一個管事的侄兒拿著登記薄翻看說,好像有8個人。什麼好像,怎麼沒有一個準數?下井前不都是要登記名字的嗎?侄兒說,今天下井的人分了幾拔,來得早的先下了,第二批剛要下去就出事了。張干聽了皺著眉頭一言不發。
礦警和救護隊也到了,干坐著,沒有採取什麼行動,都等著張干他們把井下的情況弄清楚。張乾的幾個侄兒一邊看張乾的臉色,一邊忙著分析下面的礦道走向。在誰也不注意的時候,一個黑乎乎的人緩緩地從井口爬上來,像從地獄裡冒出來似的,走了兩步栽倒在地。救護人員上前把人扶起,扛到擔架上,給他餵水。張干像見了救星,兩眼發光,快步湊到擔架前問,下面情況怎麼樣?那人想坐起來,身子動動又倒下了。張干抓起一塊布,親自給那人擦臉說,不急,你先休息一會。有人叫起來,黃羊,黃羊。那人臉上的黑灰被擦掉,露出一張鬍子青茬茬的臉,這鬍子是黃羊在礦上的招牌。不少人也跟著叫起來,是黃羊。
儘管張干心急火燎,也不得不等黃羊緩過神來。黃羊在逃出生天的路上耗盡力氣,而且為突然遭遇的險情心悸氣短,足足休息了半個時辰才開口說話,離井口最近的平台上還有四個人,他們都活著,只是找不到出口。黃羊發布的消息鼓舞了大家,礦工們議論紛紛,趕快把下面的人救上來。
救護隊的小頭目問黃羊,礦道坍塌的情況怎麼樣?黃羊說,當時我只感覺腳下晃動,下意識就往出口跑,具體情況不是很清楚,但是那幾個在井口附近的,只要有人下去給他們帶路,肯定能把他們帶出來。救護隊還是不願立即行動,說誰能保證下面沒有坍塌了,再等等。黃羊說,不能等了,礦道里開始透水了。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張干。張乾的心很亂,井下有活人不實施搶救說不過去,可弄不好又會再添一兩條人命。黃羊見張干遲遲不表態,猛地從擔架上站了起來說,我下去,你們趕快給我準備照明燈和繩子。一些平日和黃羊熟悉礦工說,黃羊,這裡這麼多人,你逞什麼能?你的命也是剛撿回來的。黃羊說,下面的地形我熟,我知道他們困在什麼地方。張乾的臉鬆弛了,看著黃羊,眼裡充滿了渴望,他當然希望黃羊下去,礦上出事他一肩扛著,多救出一個人,他的罪就少一分。他心裡這麼想嘴上還是說,你的身體吃得消嗎?黃羊點點頭。張干拍拍黃羊的肩膀,頭轉向他的幾個侄兒,學學人家,平時給你們好吃好住,關鍵時刻一個也用不上。
一切打點妥當,黃羊說,張老闆,我爭取這一趟下去帶回幾個人,不過我有一個條件,不管我還回不回得來,你要答應我辦一件事。張干和言悅色,說吧,什麼事?黃羊說,把春衣飯莊還給春衣姐,那是她多年辛苦應該得的。張干一臉尷尬,他以為黃羊會提錢的事,沒想到黃羊是替宋春衣說情。張干擠出笑臉說,當著大家的面我把話說清楚,今天黃羊自願下井替我找人,他交待的事情我一定照辦。
四個小時之後,黃羊帶回了五個人,比他預計的還要多一人。
張干兌現他的承諾,把春衣飯莊還給了宋春衣。
宋春衣依舊回到春衣飯莊。選了一個日子她早早關門,做了一桌好飯菜,宴請黃羊。
宋春衣在飯桌上擺的是大杯子,她說,我們今天要喝個痛快,像過春節那樣。來,每人先干三大杯,喝痛快了,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黃羊說,今天我也特別想喝,三大杯就三大杯。
幾大杯酒下去,兩人的喉嚨和胸口都被點著了火,誰也說不出話來,手中的筷子飛快地在盤裡拈夾,把各種菜蔬塞進喉嚨,把酒力打壓下去。一輪猛攻,等稍事休息的時候,兩人坐著看著互相指著鼻子呵呵笑了。
宋春衣說,黃羊,我還沒跟你說謝謝呢,謝謝你為我要回這家飯莊。不過,當時我要在場,我一定不讓你下井,為張干你犯不上把自己的命送了。
黃羊說,我不是為了張干,為的是井下的人,他們一個個有妻兒老小,不像我黃羊孤身一人,能把他們救上來,我一輩子都開心。
宋春衣說,就像你幫我,你是不是也特別開心?
黃羊說,我是希望你開心,我覺得這個飯莊應該是你的,你付出了很多。
宋春衣說,其實我對張乾的心早死了,這個飯莊對我意義已經不大。宋春衣酒勁上頭,沉重的腦袋一頓一點地就要埋到手臂里去了,她說,想來想去,我就想不出一個可以去的地方,可到什麼地方去也比這好。宋春衣手一揮說,我要離開六山礦,走,走得遠遠的……
宋春衣白晰的頸脖在黃羊的眼前晃來晃去,他很想伸出手去摸一摸,他的手伸不出去,他能幫她什麼呢?把她留在身邊還是讓她遠走高飛?黃羊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仰頭扔進喉嚨。黃羊還是覺得喝得不痛快,乾脆拿了碗倒酒,一仰頭又是一碗下肚。
宋春衣用手托住下巴看黃羊,眼前這男人身上的男人味越來越濃了。五年前這小伙子剛到礦上的時候還略顯單薄和柔弱,吃了幾年礦上的煤灰,迅速長成一個標青的男人。礦上沒有一個男人比他更威猛,更有男人味。每當他穿著單薄的衣衫,風就經常流連在他的身上,非把衣衫底下的硬塊肉摁出原形不可。還有他那一臉絡腮鬍永遠泛著青黑的光,她曾經發現他剛颳了鬍子進飯莊吃飯,幾個小時後離開飯莊時下巴又是青黑一片了。如此旺盛的生機是從哪裡來的?這麼棒的男人偏偏孤身一人,就像一窟無人開採的上好富礦呆在寂涼的深山中。宋春衣的目光有些痴迷了。
皎白的月亮這麼近距離地照著黃羊的眼睛,他發現這月亮不像往常那樣清涼,變成一輪火燒月,火焰撲撲地跳動,每一跳都牽著他的心。
兩人不知不覺坐看了很久。一隻蛾子從燈上掉下來,落到杯里。宋春衣醒過來,掩飾著將杯里的酒潑掉說,蛾子真多,看來又要下雨了。
黃羊的心也有些躁動,這段時間雨總是不斷,我還是早些回去吧。說了這話,他人慌亂地站起來。
聽黃羊說要走,宋春衣的心頭莫名湧上一陣悲涼,鼻子竟酸了。她用手撐著桌子站起來說,我送你。
宋春衣搖搖晃晃像要摔倒,黃羊伸出手扶了一把,這一扶手是放在宋春衣的腰上,宋春衣的人往前傾了,黃羊突然看到宋春衣的眼裡有淚水,吃驚地說,春衣姐,你——
宋春衣把黃羊推開說,走吧,趕快走吧,我送不了你了。
黃羊再也壓不住,雙手緊緊地叉住宋春衣的腰……他們是如何離開飯桌,是誰拉住誰的手,是誰的嘴挨上誰的嘴,是如何緊緊擁抱在一起,問他們他們也不知道……
蛾子在無人的燈下越聚越多,撲騰著翅膀往燈上撞,跌落了再飛起來,繼續往燈上撞……
黃羊說,春衣姐,你是我的第一個女人,我在這個世上活了30年,第一次曉得女人的滋味。我真的很喜歡你,很早以前就喜歡了。
宋春衣愛憐地把黃羊抱緊說,我知道你對我好,你如果不嫌姐老,姐願意跟你一輩子。
黃羊說,姐,我有十年沒回家,剛才那陣子我以為我已經回家了。啊,姐,回家的感覺就是天上飛,在雲里走……
心愛的女人躺在臂彎里,黃羊有一種強烈的衝動,將他隱藏了十年的秘密全說出來,在他和心愛的人之間還有什麼秘密呢?他從此以後要輕輕鬆鬆地做一個好男人。黃羊說,我的家鄉在坡月鎮,殺了一個叫胡金水的人……黃羊說他的坡月鎮,說他的親人和愛人,還有他的罪。說著說著,他的身體輕了,他輕輕飄飄地飛到雲上。
黃羊是被窗外的雨聲喚醒的。他翻了一個身,手觸到身邊的席是涼的。黃羊閉著眼睛繼續躺了30秒,省起什麼不對,人忽地坐起來,屋裡一片漆黑,宋春衣不在床上,她擱在床邊的衣服也不見了。黃羊到廁所店堂門外去找,什麼地方都沒有宋春衣,宋春衣像是被這場狂暴的雨溶掉了。這樣漆黑的夜她會到哪裡去呢?也許——可能——黃羊記起昨夜在最狂亂的時刻,他告訴她——他殺過人,他是一個殺人犯。她是害怕逃跑了,還是告發他去了?畢竟,她只是一個女人,一個需要舒適安穩生活,需要男人支撐的弱女子。
黃羊站在雨里,一個閃電,閃過他那雙聚集了雲和雨的眼睛。他想起多年前忠伯說的話,一個殺過人的人是無論如何做不了普通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