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2:42:01 作者: 映川

  黃羊買了一張夜班車票,按那個售票員的說法,一覺醒來,三江口就到了。黃羊曾經聽人說起過這個叫三江口的地方,那裡是三條江的匯合處,又是出海口,漁民靠養魚養蝦賺錢,日子過得很富足。

  黃羊最早上了車,他的座位是最後一排靠里的上鋪,這是他特意選的最不招人注意的座位。黃羊一上車就頭朝里,眼睛閉上,他已經很善於利用坐車的時間休養生息。黃羊右手邊位置的主人一直到車快開的時候才到。那人一躺到黃羊身邊,一股肉體的熱量立即進攻黃羊的後背。這具肉身的主人,同時將油炸豆腐,烤牛肉,酸蘿蔔的味道,還有津津有味的叭達聲,吮吸聲傳遞給黃羊。黃羊晚飯只吃了一碗麵,身後的熱辣油香讓他心慌,他的身子忍不住動了動。這微小的動作立即讓身後的人發覺了,有脆脆的女聲說,你沒睡著,要不要吃點東西?黃羊尚在思忖這話是不是向他發問,一隻手已經在他背上捅了捅。黃羊慌忙迴轉身子坐起來。一個兩隻手上全拿著吃的姑娘笑眯眯看著黃羊,手上的東西往黃羊的嘴邊遞。黃羊搖頭擺手說,謝謝,我不要。姑娘趁黃羊張口,把一串肉塞進他的嘴裡說,你不吃,我一個人不好意思吃。肉到了口中,香酥的味道被口水泡開,黃羊的牙齒情不自禁地嚼動起來。姑娘調皮地笑,吃得更起勁。一串炸豆腐,她只要咬住竹條的底端,頭一偏,一整串東西就擄到嘴裡去了。那些東西飽飽滿滿地塞住她的嘴,管不住的油水順著唇角流下來,她尖尖的舌頭偶爾跑出來溜上一圈,便將那些油水又撈進嘴裡去了。

  姑娘自我介紹說,我叫何甜。和一個姑娘躺在一起,肩並肩,大腿碰大腿,這種感覺很奇妙,黃羊的身體鬆懈了,神經鬆懈了,他告訴姑娘,我叫黃羊。

  黃羊喜歡看這姑娘吃東西,她吃得像明媚。熱愛吃小食的明媚在幹什麼?胡金水死了,她一定很傷心,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有了那種事,再無情也不會無動於衷。胡金水有什麼好?明媚為什麼會中意他?如果不是這樣,胡金水也許可以多活幾年。

  高三那陣,同學們都忙著複習。黃羊一早就知道明媚考不上。明媚的腦子不是用來讀書的,明媚的腦子絕頂聰明,卻是用在打扮,吃小食上頭。她會用絲線織好看的髮帶和圍巾,髮帶系在她烏黑的頭髮上,人本來長得就好看,那些飄揚的髮帶更把別人的心撩得痒痒的。明媚還特別喜歡吃。她三頭兩頭潛到人家地里偷南瓜,瓜子炒了吃,瓜瓣去皮切薄片曬乾製成果脯,吃起來又甜又粉。明媚還能在叫不出名的野生植物里找出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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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種灌木,枝葉上全是又長又黃的毛,看起來挺嚇人,明媚偏讓黃羊去割了一大捆。她用小刀子將這些帶黃毛的樹皮一一剝掉,再把綠綠嫩嫩的莖杆扔到沸水裡煮,煮好了放過夜。第二天,鍋里的東西變成綠色透明的羹。明媚給黃羊盛了一碗,這羹清甜裡帶點酸,味道好得不得了。黃羊吃的時候很擔心,明媚,這東西你吃過嗎?明媚說,沒有。黃羊說,哪你怎麼知道能吃呢?明媚說,我認為它能吃就能吃,你怕中毒就不要吃了。我一個人吃死了就死了。黃羊一聽搶先把一碗吃下去,告訴明媚,你先別吃,過半個鐘頭看我沒事你再吃。明媚笑了,說你就這麼怕我死啊?

  明媚家和黃羊家是鄰居,兩家中間只隔了一堵矮牆,沒事兩人就隔著牆說話,明媚經常打發黃羊去幫她偷吃的,等她加工好了,她用一個小口袋裝上一些從牆那邊扔過來。黃羊想等他日後和明媚結了婚,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這牆拆了。

  估計明媚過不了高考關,黃羊也懶了,雖然他心痛劉蘭香付的學費,還是管不住自己懶下去,最後他如願以償沒有考上。聽黃羊沒考上明媚媽還挺高興,說沒考上明年陪我們家明媚再復讀一年。

  劉蘭香對黃羊說,沒福氣讀書就不讀了,找份工做吧。劉蘭香託了親戚朋友打聽,一個在縣上遠房表親遞了個信,縣上新建好的第二招待所食堂招工。劉蘭香想在食堂干也不錯,起碼不愁吃了。她開始替黃羊打點行裝。黃羊偷偷溜到矮牆根下喊明媚,那頭明媚正在吃生黃瓜,這陣子實在是找不到什麼能吃的新鮮玩意,明媚的嘴無味得很。黃羊說,明媚,縣上成立二招,食堂招人你去不去?明媚聽說是食堂,口裡咯咯響的嚼動聲停下來。當天夜裡明媚家裡的動靜鬧得挺大,明媚要進城,她媽卻希望她認真復讀,再考一次。明媚媽拗不過明媚就來數落劉蘭香說,我怎麼也是個民辦老師,明媚再不濟也應該讀個中專吧?她怎麼能和你們家黃羊一樣去做個伙夫呢?劉蘭香回到房裡就敲黃羊的頭怪他多事,頭上的板栗吃得貨真價實,黃羊一點也不覺得疼,反正他很快就會和明媚在一起了。

  出發那天是三個人一起上路的,多出來的人是胡金水,明媚將這個消息告訴了胡金水。胡金水也沒考上,但他爸胡大國馬上把他安插在鎮政府,專管察水錶電錶的。胡金水嫌這事做得沒趣,明媚一招呼,他立馬打點行裝開溜。

  早上,黃羊在自家的院裡喊,明媚,收拾好了嗎?胡金水的聲音從明媚家那邊傳過來,黃羊,路上吃的我帶足了三個人的,你就帶兩條腿上路吧。興沖沖的黃羊當下像被人抽了一記耳光,面紅氣喘地呆站著。劉蘭香把行李包撂到地上,用手指著黃羊的額頭說,你看,你為什麼人尋了方便?劉蘭香擔心的是工作競爭的事,黃羊想的是另一回事。黃羊一言不發回到屋裡,爬上閣樓,翻開盛放父親黃草舊衣物的箱子。他從箱子裡翻出一把匕首,別在腰上。這把刀是一個父親黃草的一個朋友從新疆帶過來的,特別快,每次父親跟別人上山打獵都會帶上這把刀。黃羊對這把匕首一直很是崇敬。帶上這把刀某個念頭就長在他心裡了。

  食堂招幾個工種,有洗菜洗碗燒鍋爐的。胡金水在面試中一連打碎幾個碗被安排燒鍋爐。黃羊被掌勺師傅看中,要他打下手。在所有被招的人員當中,給廚師打下手是最高級的活了,以後學好本事可以升做大廚。明媚運氣最好,因為長得漂亮,調到招待所當服務員去了。

  招待所把招進來的所有員工集中到一起學習內部紀律。每個人都穿著新發的白色制服,薄滌綸面料做成的,也沒分大小碼。胡金水因為身材高大,把制服撐得滿滿的,而制服在黃羊的身上就顯得太浪費面料了,下衣擺差不多挨著膝頭,褲腿因為挽了幾圈明顯短了,這一來黃羊的身子似乎離地面更近了。

  組織學習的人還沒有來,胡金水坐不住了,開始發布新聞:我前天到夜眼睛髮廊洗頭,那個洗髮妹手軟軟的,把我的頭髮得又香,又松,我付了她12元。昨晚快12點的時候,我看到縣文工團的那個最著名的女演員王曼麗,偷偷摸摸進了二號樓……除了黃羊,好像其他人都喜歡聽胡金水胡扯,明媚還問了胡金水一句,你去髮廊就是為了洗頭?胡金水說,當然是為了洗頭,我對那些女人沒什麼想法,我還沒發現有誰有你一半漂亮的。明媚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胡金水,好像非常欣賞他在人前的口才和表現。黃羊忍不住說了一句,你不是說洗髮妹嫌你燒鍋爐的頭上灰大,另外加收錢才同意給你洗頭嗎?

  胡金水的話頭一下滯住了。他一開始有點不相信地看了黃羊一眼,然後,臉上浮起笑容,腳步慢慢移過去,走到黃羊的跟前說,我頭上是灰大,人家洗髮妹不願給我洗頭。黃羊,我什麼都沒你能,就一樣比你強。胡金水說著一把扯下黃羊的褲子。黃羊的褲腰本來就太肥大,胡金水一扯,褲子順當地滑到地上,圈成一團。胡金水暴發出撕破喉嚨的笑聲,眾人的眼睛都落到一個點上。黃羊不看胡金水,不看別人,他只看著一個人的眼睛——明媚同情地看著他。什麼叫目光能殺人,這就是。

  黃羊給食堂掌勺的白師傅打下手,白師傅看黃羊勤快肯干,比較照看黃羊,平時剩些好菜就讓黃羊帶回去吃。黃羊特別喜歡得到豬肘子,滷雞爪,炸花生這樣的菜。他能包在油紙里留給明媚吃。明媚一拿到這些吃食特別高興,當著黃羊的面就會捉住油膩膩的豬肘子啃起來。黃羊看明媚吃比他自己吃還要高興。明媚說如果天天都有這麼多好吃的東西就好了。黃羊說,以後我把師傅的手藝學會了就天天做給你吃。明媚說光有手藝有什麼用?要說手藝我不比你差。黃羊沒能接上話,明媚說的是事實,這些豬肘子在家裡他一年到頭也沒吃過幾回。

  胡金水因為燒鍋爐,早上起得早,晚上睡得晚,別人都不願意跟他一個房。他就跑去跟和黃羊住一個房。胡金水喜歡談女人,因為縣招經常有縣上的領導出現,也就經常有漂亮的女人出現。有一天胡金水不和黃羊談別的女人,他和黃羊說到明媚。他說,黃羊,我怕是在縣上干不長了,明媚太騷了,我擔心把她肚子弄大了,她肚子一大我們就還得回坡月鎮去。黃羊冷冷地哼了哼說,胡金水,你要吹牛找別的女人吹牛去,不要糟蹋明媚。胡金水也不生氣,過來摟住黃羊的肩膀說,黃羊,我看出來你對明媚有意思,但這個女人又饞又騷,你是攏不住的。黃羊覺得胡金水說明媚的不是就像在談論他老婆的不是,他跳下床,衝著胡金水揮動手臂,你再不閉嘴我就揍你。黃羊有生第一次講這樣的狠話。胡金水脾氣特別的好,擺擺手第說,你不信我也由得你,明晚輪到我燒夜灶,明媚肯定要來找我,你不信就來看吧。

  黃羊二天夜裡黃羊怎麼也睡不著,偷偷下了床摸到鍋爐房。鍋爐房的門緊閉著,黃羊的眼睛貼上去,除了紅紅的灶火和熱氣騰騰的鍋爐裡面空無一人。黃羊鬆了一口氣,轉身走了,經過廚房的時候,一聲很細微的笑聲傳進他的耳朵,黃羊的腳步停住了,廚房裡有女人的笑聲。為防老鼠,廚房原來的窗戶全封死了,另外在灶台的上方開了一個透氣的口子。黃羊慢慢地爬上去,爬得很高。在這個位置屋裡的一切全在眼中。胡金水和明媚躺在地上,確切地說是躺在面板上,白師傅合面的板子有門板這麼大,現在變成他們的床板了。兩人赤身裸體,胡金水躺在下面,他的身上灑滿了蘿蔔乾和花生米,這些東西是從櫥櫃裡偷出來的。明媚趴在胡金水的身上,像一條母狗,舔著這些食物,從上到下。

  那晚霧水很大,黃羊回到自己屋裡的時候,全身上下全濕透了。他躺到床上,感到自己冰涼的身子漸漸燒起來,燒得他的頭痛,他爬起來喝了一碗水,又打開柜子把那把匕首摸出來。他想我一定要殺了胡金水,不殺他我就要燒死了。

  胡金水半夜回屋很快發出了鼾聲,這種疲憊不堪的鼾聲深深地刺傷黃羊的心。黃羊把匕首藏在被窩裡,刀子已經被他的身子捂燙了。黃羊叫了一聲胡金水,胡金水沒有答應。於是,他慢慢起身,摸到胡金水床邊。胡金水睡得很安詳,一點也不知道有一把刀子正在往他的身上招呼,刀子下去很快,插到第三刀的時候胡金水才喊痛,喊痛的時候已經晚了。黃羊繼續完成要完成的數目,血如霧一樣噴射……

  誰在哭?哭聲越來越大,把黃羊從夢中驚醒。車廂漆黑一片,黃羊用了半分鐘來適應這種黑暗,終於辨出身邊的座位空了,何甜不在座位上。哭聲是從下鋪傳來。車上的情形很怪,儘管有人在聲嘶力竭的叫喊,所有人卻死一般睡著,車子在鋪滿昏黃月光的公路上毫無知覺地向前行駛。

  哭的人在掙扎,每掙扎一次就被對付一巴掌。黃羊靠到外鋪,頭往下探看,心口嚇得撲鼕鼕跳。一個矮胖男人雙手壓住何甜的腿腳,另一瘦乾的影子撲在何甜身上,狂親亂摸。矮胖男人發現了黃羊的腦袋,朝黃羊呸了一口說,不怕死的貨,等下讓你看個夠。

  黃羊縮回腦袋,仰面躺在鋪位上,氣喘得厲害。躺了一會,黃羊的氣漸漸調均勻了,他突然想到一件事情——這世上還有什麼事值得他害怕?殺人償命,他活到今天已經是賺了。這個道理似乎很簡單,但直到此時此刻黃羊好像才得頓悟。黃羊蹬腿翻身下床,立在兩個流氓面前說,你們趕快把人放了。黃羊對自己喉嚨里發出的聲音不是很滿意,那聲音略顯得有些單薄,不夠威嚴和粗獷。矮胖子哼了一聲說,就憑你,老子連你一塊做。他話音未落,黃羊先發制人,把別在腰上的匕首掏出來頂到他喉嚨上,手上用了勁往下一壓,矮胖子疼得叫起來,不敢亂動。瘦子見矮胖子吃了虧,依依不捨地起身幫忙。黃羊那等他動手,上前搶先在他的大腿上扎了兩刀,瘦子撲通跪到地上,媽喲喲地叫。黃羊仍然把刀架回矮胖子的脖子上說,只要你們身上長的不是肉,不怕扎,再來試試我這把刀。這句話黃羊說得比先前順暢多了,氣勢也出來了。兩個流氓被這氣勢壓著沒敢動。

  何甜脫了困境,抹著淚,整理衣服。黃羊對司機喊,停車,開門。司機趕緊踩剎車,車停了。黃羊踢了一腳趴在地上的瘦子說,還下得了車嗎?瘦子用手撐地要站起來。黃羊把矮胖子往前一推說,你扶他。矮胖子從黃羊的匕首下解脫,趕緊上前扶起瘦子。兩人擠到車門邊跳了下去。

  當車門關上,車子重新起動的時候全車的人好像在一瞬間全醒過來了,大家七嘴八舌議論,有的說這條路上經常發生這樣的事,今晚已經不知道是第幾起了;有人說應該把車子開到公安局去;有的人說剛才應該在那兩個流氓的要害多來兩刀……

  何甜和黃羊反倒是置身事外了,他倆回到座位上靜靜躺著。何甜還沒有完全從驚悸中恢復過來,兩手緊緊地抱著黃羊的一隻胳膊說,今晚如果沒有你,我不敢想會怎麼樣。你讓我見識了什麼是不怕死的男人。

  黃羊的臉在暗夜裡紅了說。

  何甜說,這幾年,我一直在外面打工,沒料到想回家過個中秋節就遇上這種事。

  黃羊說,中秋節快到了?我好多年沒過中秋節,連月餅是什麼味道都記不得了。

  何甜說,那你到我家過節吧,也讓我有個機會感謝你。我家在三江口的斜陽島,風光很好,我爸我媽特別好客……

  黃羊答應了何甜的邀請,不僅僅因為何甜的熱情,他實在是想家了,且把他鄉當故鄉。

  何甜的父母都是本分的漁人,見女兒帶人回來,兩老趕緊出了一趟海,打回活蹦亂跳的魚蝦,弄了滿滿的一桌菜。聽黃羊說是想到三江口找事做的,兩老都很積極地推薦黃羊找何甜的伯父何海,因為何海弄了一個養蝦場,正找人看管。暗地裡,兩老也藏了私心,覺得女兒好像挺喜歡這個小伙子,希望女兒能因此留在三江口,不到外面的花花世界去瘋了。

  在到達三江口之前從未見過大海的黃羊,一下被無邊無際的海水迷住了,覺得這海能包容他的一切。島上只有十幾戶人家。海風,海水,太陽和寧靜的空氣是那麼的富足,即使多了他一個人,他仍可以擁有飽滿豐實的一份。黃羊幾乎沒有猶豫就接受了蝦場的工作。

  何海帶黃羊去看蝦場。他是用審視侄女婿的眼光來看黃羊的,他覺得這小伙子人長得斯文清秀,配得起他侄女。斜陽西下的灘涂地澄紅一片,何海指著四五個剛砌建好的蝦池說,蝦比較嬌氣,有些人靠養它們發了大財,有些人卻傾家蕩產。黃羊,等池裡下了蝦苗,你的任務就重了,除了給蝦寶貝餵料,一天要測三次水溫,測一次酸鹼度,事情多著呢!

  何海在蝦場邊上蓋了一間水泥磚房,屋裡什麼都預備好了,有床有櫃有鍋有灶。何海對黃羊說,這就是你的家了。一個人在這住著會有些悶,想我們的時候,你隨時都可以上島來,但你得趕緊學會划船,不會划船哪也去不了。

  何海一走四周完全靜下來,只有風在椰子樹上穿梭的聲音,黃羊覺得這片天地是屬於他一個人的了。他脫了鞋在沙灘上先是走,然後是跑,飛快地跑,嘴裡喊,我有家了,我又有家了,胡金水我把你殺了又怎麼樣我還是有家了……黃羊跑了一兩里路,腳板底被細沙磨得熱辣辣的,嗓子也喊啞了,他把自己摔到綿軟的沙灘上,仰面朝著藍色的天空。多美的地方啊,如果能把母親接過來一起住就更完美了。黃羊想起李逵背母的故事,李逵在梁山落腳後馬上回家接老娘上山享福,可憐老娘在半道上給老虎吃了。黃羊替李逵難過,也替自己難過,他什麼時候才能見著母親,會不會永遠見不著了?

  入夜,海風又濕又涼,從窗戶爬進來,把黃羊的額頭舔濕了。火塘里有隔夜不滅的火炭,忽明忽暗地閃光。黃羊把身上的被子裹緊,對面的牆上映著他臃腫的影子,他動牆上的影子就跟著動,看起來像一個垂死的人在掙扎。黃羊抽出藏在枕下的匕首,匕首的寒光晃了晃他的眼。他下床用腳尖點地行走,摸到一張床邊,掀開蚊帳,對準胡金水碩壯的身體一刀、兩刀、三刀……胡金水轉頭髮出哼嗯的一聲,骨碌碌地滾到地上,身上睜著九隻刀眼……

  這是黃羊在小屋住的第一夜,他的腦子又放了一回電影,情節和色彩是那麼的生動,讓他沉迷。早晨,太陽剛跳出海面,何甜就帶熱稀飯和海鴨蛋從島上划船過來。她敲打門板,生生把黃羊從夢裡拽出來。黃羊將門打開,眼睛眯成一條縫。何甜說,住得慣嗎,有沒有做好夢?黃羊拍拍額頭說,做夢?哦,是做夢了,正夢到一位老朋友。何甜嘴角笑彎了,提著籃子從黃羊的身邊穿過,將稀飯和鴨蛋擺到桌上。她認為黃羊的夢裡有她。

  過完節,何甜果然沒有回城裡打工的意思,她勤快地往黃羊這邊跑,主動擔起給黃羊送米送菜的任務。來的時候,如果趕上黃羊餵蝦,她會黃羊從手中分一半的料,跟著黃羊的屁股把飼料一點點投入蝦池裡。

  一天傍晚,何甜爸撈到一隻足有八九十斤重的八爪魚。何甜爸跟何甜媽說,老婆子,明天一大早你把這傢伙拿到海鮮仔酒樓,他們最喜歡收購這樣的大傢伙。何甜她爸這邊還沒交待清楚,何甜那邊已經把八爪魚的幾根大須割下來,說我帶去給黃羊烤著吃,他這隻旱鴨子一定沒吃過這麼新鮮的八爪魚。那隻失去手足的八爪魚躺在網兜里扭動身子,兩老對視了一眼,這一眼讓何甜逮到了,何甜嗔怪道,小器,不就是一隻八爪魚嗎?過幾天我下海,陪你們更好的東西。兩老笑了說,女兒,欠我們的你賠得清嗎?把你賣了也陪不清。何甜不敢再聽,拿了籃子趕快跑。

  看到何甜划船從對岸過來,黃羊已經吃了自己弄的簡易晚飯,提著馬燈正要去查看蝦池。天比往日黑得快,海上起風了,天氣預報這幾天會有暴風雨。何甜搖動櫓槳的身形像風雨中舞動的一枝荷花,黃羊站在岸邊,心也跟著蕩漾起來。

  船靠岸,何甜扔下木槳,舉起一隻籃子說,給你送好吃的來了。黃羊伸給何甜一隻手,何甜握住這隻手躍下船。下了船她還一直拉著這隻手進屋坐到火塘邊。黃羊說,你不用忙了,我已吃過晚飯了。何甜把火紅的火炭扒拉開,從籃子裡把收拾好的肉用鐵叉串了,架到火上說,這是你沒吃過的好東西,等會你真不想吃,我全部代勞。等到肉開始飄香,何甜才把配料塗上去,再烤一會,肉金燦燦滋滋響。何甜專注地做事,火把她的臉烤得彤紅髮亮,黃羊在一旁看傻了。溫暖流淌肉香的屋子,火的亮光和充滿愛的女人,黃羊想這樣的生活屬於他嗎?一個亡命天涯的人怎麼可能有這樣的好生活?

  肉烤好,何甜夾了一塊遞到黃羊的嘴邊,黃羊要用手接住,何甜說,張嘴,我餵你,不要把你的手弄髒了。黃羊聽話地張開嘴。肉入口鮮嫩無比,黃羊說,真好吃。何甜說,不好吃的東西能拿給你嗎?何甜又餵了黃羊一兩塊,看黃羊吃得香,她忍不住也往自己嘴裡扔了一塊,嚼了嚼說,哇——好吃死了。何甜憨饞的吃相讓黃羊走神,明媚的影子像一隻竄過野地的兔子,黃羊說,小甜,你真像一個我認識的人。何甜說,是個女孩吧?黃羊無言以對。何甜臉色變了,扔下烤肉的鐵叉,起身走出屋子。

  等黃羊追出去,何甜已經在沙灘上走了一段路。海漲潮了,一浪追一浪,追上的翻起浪花,濺得很遠。何甜膝頭以下的褲子全泡在水裡。黃羊說,小甜,風大,你還是趕快回家吧。何甜停下腳步,劇烈抽動的肩膀告訴黃羊她傷心了,她在哭。黃羊從剛才的溫柔鄉里清醒過來,他讓她傷心了,是因為她喜歡他,他也很喜歡她,但是他不能連累她。黃羊站到何甜身後說,何甜,你還不了解我,我不是不喜歡你,我是配不上你。何甜說,說說看,是什麼地方配不上?黃羊想難道告訴她自己是一個亡命天涯,只知道今天在這,不知道明天在哪裡的殺人犯?他臉上堆了苦笑說,要讓我說實話嗎?何甜點點頭。黃羊說,難道你沒發現我和別的男人有點不一樣?我沒長鬍子,我臉上一根鬍子也沒有,你見過不長鬍子的男人嗎?黃羊認為自己沒有說謊話,他說的也是事實。何甜的肩膀不再抽動,轉身捶了黃羊的胸口一拳說,誰說不長鬍子就不是男人了?你就知道欺負我,故意說什麼配不上的話,其實你在想其他女人。黃羊說,我說的是真心話,一個沒有長鬍子的男人其實算不上是男人……

  天空連續打了幾個閃電,閃電的光暴露了正在海上積蓄力氣的雲層,它們已經堆了厚厚的一層。黃羊拉著何甜的手往船邊走,說趕快回家,馬上有暴雨來了。何甜捨不得走說,我在海邊長大的,什麼天氣沒見過,這算不了什麼。黃羊還是把何甜推到船上。

  送走何甜,黃羊回屋取了馬燈去看蝦。和蝦池還隔著一段距離,黃羊就發覺不對了,老遠聽到池面上發出嗶嗶啪啪的聲音。黃羊跑動起來,他被眼前的一幕嚇壞了,昏黃的蝦池浮起一層白白的東西,全是垂死的蝦在拼命掙扎。黃羊撲倒在蝦池邊。

  一個通宵在暴風雨中拼命打撈,戰果就只有幾盆奄奄一息的蝦。黃羊拒絕了所有送到他頭頂上的傘和雨披,他的下半截身子泡在蝦池裡,手上不斷重複一個動作,把蝦從水裡捧起來放下,捧起放下。死了,全死了,怎麼會這樣?黃羊喃喃道。是他親手將一隻只小蝦苗放進蝦池裡,看著它們的身子慢慢長長,慢慢變重,就差一個月,蝦子就上市了,這是胎死腹中的疼啊。

  何海比黃羊冷靜,從島上趕過來他並沒有做太多的挽救工作,憑他的經驗,他知道這些蝦是保不住了,當務之急是要找出蝦死亡的原因。可能性一一排出,最後的疑點集中到新近買回來的飼料上。

  黃羊說,飼料是縣政府派來扶持養蝦戶的技術員推銷的,會有問題?

  何伯說,附近好幾家都用了這種飼料,明天去打聽打聽。

  問題果然是出在飼料上,用了飼料的十幾家蝦場,都陸續出現同樣的情況。十幾家聯合到縣上去告,縣政府回答說,派下去的技術員找不到了,要把人找到了才能了解情況。幾家人被打發回家等消息。

  等了好一陣子也沒有任何消息。何海託了縣上的熟人打聽,知道那個技術員叫張君華,確實已經很多天不到單位上班,連他家裡人也說不知道他上哪裡去了。何海說,張君華肯定是聽到風聲躲起來了,只有找到他,縣政府才推脫不了責任。

  蝦池在日頭下發出陣陣惡臭。黃羊每天坐在蝦池邊,好像嗅覺失靈了,他眼睛盯著池水,好像多看一眼就會有蝦兒從池子裡蹦出來。何甜受不了臭氣的熏擾,躲得遠遠的,站在屋檐下和黃羊說話,這個黑心肝的技術員把大家都害慘了,大伯那塊要起新屋的地看來是保不住了,他當時用了那塊地來抵押養蝦的貸款。最慘的是東頭的崔伯家,他兒子出了車禍,就等著賣蝦的錢來動手術,現在根本指望不上了……

  第二天,何甜四處找不著黃羊。黃羊在桌上留了一張條子:我出去散散心,過幾天就回。何甜想這段時間為了死蝦的事,黃羊成天憋悶著,出去散散心也好。

  黃羊上到縣城,先到張君華家附近埋伏了幾天,從早到晚,果然沒見過張君華的影子,看來張君華真是跑到別的地方躲風頭去了。黃羊打聽到張君華有一個妹夫是縣公安局局長。他斷定張君華的下落這個公安局局長肯定知道。

  公安局局長程樹中午下班沒有回家,他在單位門口粉攤吃了一碗米粉。他這麼隨便地打發中餐是想到附近的一家叫康全的保健中心按摩。這一年多來他已經養成這種習慣,隔兩三天就要按摩松松身子。

  進了康全,換好休閒睡衣,程樹躺在床上準備睡覺。平時,保健師的手只要在他的身上捏弄不到十分鐘他就睡著了。這一個中午他同樣睡得很香,醒來的時候嘴邊掛了長長的涎水。程樹擦擦嘴角,抬頭看牆上的鐘,剛好是要上班的時間。程樹表揚替他按摩的保健師,其實也就是個小姑娘說,不錯,手法不錯,你是幾號?下次我來再點你。姑娘說,我是38號。程樹下床換衣服,走到衣櫃前,他剛舒張開的脊背突然僵住了。放置衣物的小櫥柜上的鎖絆已經斷掉,鎖頭形同虛設掛在上面。程樹一把拉開櫃門,衣服還在,他掀開衣服,衣服底下的黑色公文包也還在。只有一樣東西不見了——手槍。以前聽到別人丟槍的事,總認為那些人都是傻逼,這種事不會輪到自己的頭上,沒想到今天就來了,程樹腦子裡不斷冒出一句話,我這個公安局長當到頭了。

  程樹把38號弄房裡至少審問了十遍,你給我按摩的時候有誰進來過?

  38號說來說去都是一個答案,我給你從頭開始按,我按到腰上的時候,有個小伙子進來告訴我,有個朋友在對面的郵局等我。我看你睡著了,就偷偷跑出去,可到了對面的郵局我根本沒見到我的朋友。等了一會我就回來了。38號回答完程樹的問話,好奇地反問程樹,先生,你丟了什麼東西?

  程樹氣急敗壞地吼道,丟了——丟了錢包。

  38號緊張地問,那你今天不能買單了?

  程樹拳頭砸在桌上,買單?老子一會把你抓起來。

  38號嚇了一跳,趴在按摩床上哭了。隔壁聽到姑娘的哭聲都趴在門上看,眼裡全是曖昧。程樹看事情越弄越亂,拿了包衝出按摩院。回到局裡,他把門關上,煙夾在手上,一支接一支地抽。他考慮這件事情要不要馬上向上匯報,報了又怎麼樣,都是死路一條。

  桌上的電話鈴突然響了,把程樹嚇了一跳。程樹不想接,它就一直響著,好像知道程樹就坐在旁邊。他拿起話筒吼,誰?

  對方一句話就把程樹的火打住了,你的槍在我手上。

  程樹來了精神,壓低嗓音說,你是誰,為什麼要拿我的槍?

  對方說,我不圖什麼,也不想害你,只要你做一件事。

  程樹警惕地問,什麼事?

  對方說,你姐夫張君華躲什麼地方去了你應該知道,現在很多人都在找他算帳。你把他交出來,我就把槍還給你。

  程樹說,我不知道他躲在什麼地方。

  對方說,我不跟你討價還價,如果三天之內張君華還沒有抓到,我就把槍扔海里。

  程樹氣頓時短了,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騙我?

  對方說,信不信由你,你也只有賭一把了。

  程樹確實知道張君華躲在什麼地方。推銷假飼料一出問題,縣政府里就有人傳了話,讓張君華出去避避風頭,張君華臨走前還給他這個妹夫打了電話。

  程樹大義滅親把張君華從外地押回來的事轟動了整個縣城。程樹的耳邊沒有一刻是清靜的,老婆大姨的罵聲不斷,他此刻體會到做一個男子漢大丈夫的苦處,那就是有苦說不出,打碎的牙齒往肚子裡咽。他權衡過,和丟槍的事比,姐夫的事算小事,大不小就是賠錢,縣。而他槍丟了,不但烏紗帽不保,事情弄大了可能還要出人命。他這番道理又能找誰去說呀!

  給程樹打電話的人說話算話,把槍從窗戶扔到程樹的辦公桌上。

  槍回到手上,程樹心定了,威嚴和精明也慢慢回來。對他來說,槍被偷是奇恥大辱,他每天都在想這事,暗暗咬牙發誓,老子一定要把你這個偷槍的賊找出來。

  程把事情的前因後果重新理了一遍,以一個老公安的經驗,他判斷偷槍人就在那些養蝦戶當中。從當時偷槍人打電話的口音判斷,儘管那人用了假嗓子,還是聽得出不是本地人。

  程樹到斜陽島轉了好幾次,那些養蝦戶因為賠償的事有了眉目,大都開始清理蝦池,準備重新蓄水養蝦。養蝦人見了程樹都客客氣氣,說上幾句感謝的話。程樹沒有發現特別可疑的人。

  後來,程樹與黃羊碰了面。頭兩次程樹來,黃羊都呆在屋裡,因為何海在,他不用出去應付。可今天何海採購蝦苗去了,蝦場只有他一個人。黃羊見到程樹點了點頭,繼續測海水的鹽鹼度。程樹背著手站在一旁看,耐心地看了半天問,何海不在?黃羊說,他買蝦苗去了。程樹說,我頭兩次來好像沒見過你,聽口音你不像本地人?黃羊說,我是從外地來的,何伯雇我看蝦場。程樹說,前段時間這一帶蝦發瘟,你知不知道誰的損失最大?黃羊說,每個人的損失都很大。蝦不是發瘟,是吃了劣質飼料死的,大家都想把那個推銷假飼料的人扔進海里餵蝦……

  程樹點點頭說,原來是這樣……

  黃羊從程樹那裡將槍偷來的時候就明白他快要與斜陽島告別了。一個殺人犯找上公安局長,這個險冒得太大,也許他被通緝的資料還存在人家的文件夾里,翻一翻就知道他不僅是偷槍的賊,還是個殺人犯。

  這是在小木屋住的最後一夜了。黃羊不想將最後一夜浪費在睡覺上,他要多吸收一些斜陽島的空氣,吹一吹斜陽島的風。蝦池漾著細小的波紋,蝦苗已經投放下去了。何海說,前一次算是用錢買了經驗,這第二次一定有大收穫。何甜說,大伯,等這些蝦上市,你可要感謝我,是我把黃羊帶來給你的,不然你到哪裡去找這麼負責的工仔。何海笑了說,如果你能嫁得出去,這批蝦就算大伯送給你的嫁妝……

  黃羊沿著漫長的海岸走了很遠的路,天邊漸漸現出一點清灰色,一隻海鳥從崖邊飛出,在海面上盤旋一圈又飛回崖石上,是要走的時候了,隔著對岸,何甜一定還在夢鄉里,黃羊似乎又看到何甜在海上搖著木槳,她的身形像一朵風雨中的荷花,擺啊擺……

  黃羊只帶走來時帶來的東西,匕首別在腰上,手上提著一隻裝了幾件衣服的小包。黃羊以為這麼早不會碰上什麼人,這季節不是漁汛期,出海打漁的人用不著起這麼早。黃羊碰上的不是起早的人,而是夜歸的酒鬼。酒鬼是斜陽島上的人,在鄰村喝了酒現在才踏上回家的路。酒鬼認得黃羊,指著黃羊的臉嘻嘻笑說,老弟,是海風還是太陽把你整老了?酒鬼又摸了一把自己的下巴說,你這東西長得比老子還麻亂,後生可畏啊!酒鬼說說笑笑,撂下一股酒臭走遠了。黃羊皺起眉頭,他搞不懂酒鬼胡言亂語什麼,難道自己的臉沒洗乾淨?黃羊的手在整張臉上搓了一把,似乎碰到什麼頓住了,手遲遲疑疑重新在腮幫和下巴上細細摸索起來,他現在知道剛才酒鬼為什麼會做摸下巴的動作了。鬍子,他的鬍子從腮幫,下巴,積累了二十多年,用一夜的功夫鑽出來,硬挺挺的像一塊針氈子。黃羊掐住一根,掐緊了,用力往外一揪,黑油油的有一厘米長。第二根,第三根,黃羊連拔幾根,痛得眼角溢出了淚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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