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2024-10-04 12:41:58
作者: 映川
黃羊跳下車,膝蓋一軟跪到地上。他捲起褲腿,發現兩隻腿腫脹透明,待他把兩隻粘濕的球鞋除去,腳板底積了厚厚一層白色死皮,這是長時間坐車,腳不沾地的結果。他的臉也比原先腫脹了一圈,這又是沒有好睡眠和好飲食的結果。黃羊坐在地上搓揉腳板,伸長脖子打量四周,這裡沒有山,這裡的人講話像鳥叫,走路特別快,這是什麼地方呢?黃羊想連我都不知道走到哪,公安更猜不到我在哪了。
有了這麼一個想法,黃羊的腳步緩下來,他不是那麼急著趕路了。他買了一張地圖,在地圖上找出坡月鎮大致的方位,然後圈了一個圈。這個小圈代表坡月鎮,他不在乎走到哪,只要是遠離這個圈就好。
黃羊靠打小工來維持和改善他的行走。他有時在火車站附近替人扛包,有時在客運站替人卸貨。他喜歡在這兩個地方幹活,掙了錢可以馬上走人。有僱主來的時候黃羊會奮力擠在同行的最前列,人不斷往上蹦跳,嘴裡把「雇我吧」「雇我吧」喊得山響,僱人的還是不太喜歡雇他,僱主喜歡在人群中挑選那些個頭高大,肌肉結實的。但是,從別人指縫中漏下來的活也夠黃羊做了。黃羊幹活的時候不省力氣。在日頭下幹活,別人興許還會頭上戴頂帽,黃羊絕對不戴,更多時候他還把身上的衣服除下來,半裸奮戰。他希望日頭把臉曬黑,把身上的白肉曬成黑肉。一開始很難,脫掉一層皮後黃羊的皮膚又會白得跟從前一樣。但他堅決的不吝惜使得一身的白皮也有了脾氣,不願再被折騰,日漸黑了下去。
平時,黃羊和各色在城市裡打工的人混住在一起,他們的住所一般是城市周邊非法搭蓋的大棚,一個大棚住20多個人。夜裡汗臭、腳味、鼾聲把整個大棚弄得熱乎乎、臭哄哄。睡在這樣的地方,黃羊是連夢都沒有的。但住在這種地方很安全,所有人只有一門心思——掙錢。從來沒有人會問你從哪裡來,叫什麼名字。
一個叫忠伯的老頭和黃羊搭檔了幾次,歇息時經常扔給黃羊一枝粗劣的香菸。黃羊點燃香菸,吸兩三口,口腔里立即抹上一層厚重的煙臭味,黃羊雖不解其味,但努力學習。忠伯喜歡跟黃羊講人生哲理,他的主題有:不要跟女人掏心窩;不要羨慕城裡人;不要以為自己很特別等等。黃羊稍感興趣的是「不要以為自己很特別」這類聽起來有點現代意味的話題。忠伯說,年輕時我路過魚塘,總有幾條魚會蹦跳起來,我就以為自己不是一般人,爬過山樑的時候往往又會有一陣涼爽爽的風吹過來,更認為我確實不是一個一般的人,以為老天爺另眼相看,我是一個做大事的人。轉眼幾十年過去才發現在我的生活里什麼特殊的事都沒有發生過,徹頭徹尾就是一個普通人。
黃羊相信忠伯說的話和忠伯的感受,不過他有點疑惑,問忠伯,如果一個人殺了人,他還有沒有可能做個普通人?忠伯想也沒想就說,不可能,一個殺過人的人怎麼可能做回普通人?即使他的外表普通,他的心情已經和普通人不一樣了……講這些話時,忠伯像是個歁破世事的人,不過,一見有僱主過來,他立馬把手裡的煙扔掉,以不比年輕人慢的速度衝上前去。黃羊捨不得扔掉手上的煙,再吸一兩口,忠伯已經被人雇走了。黃羊便想他不但會愛上這種粗劣的煙,可能還要變成忠伯這樣的人。
隔一陣子黃羊會奢侈地住一次旅社,因為旅社可以洗熱水澡,洗衣服,還可以美美睡上一覺。這種時候那個夢就如約來了——寒光閃閃的匕首,一刀、兩刀、三刀…一共九刀,刀子如一隻翻飛的蝴蝶。胡金水骨碌碌從床上滾到地上,碩壯的身子赫然睜著九隻刀眼……
一開始做這樣的夢黃羊總是被驚醒,額上一層汗珠,他不明白為什麼發生過的事情會一點不變地在夢中上演。他把壓在枕下的匕首取出來,認真打量這把刀,刀身如雪,靠刀柄的地方有一道小溝槽,裡面藏了黑乎乎的髒東西。黃羊想這髒東西一定是胡金水的血和魂,刀上附了胡金水的魂,夜裡那魂就溜出來鑽進他的腦子。黃羊想著脊背發涼,他跑到一座橋上要把刀子扔了。橋很高,只要他一鬆手,刀子就會掉進深不見底的水底。黃羊盯著渾黃的水面,把捏住刀柄的指頭一一鬆開,全鬆開的一瞬間黃羊後悔了,另一隻手伸出去在半空中將刀子截住,刀子抓在手裡,不過抓到的是刀刃,鋒利的刀刃把黃羊的皮膚劃破,血很快溢滿整隻手掌。黃羊說胡金水,你果然藏在裡面,還咬了我一口,我不會把你扔了的,我一個人東奔西跑,扔了誰陪我呢?從那時起,黃羊對從刀里出來的夢就沒有了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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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的夢做得太多,黃羊便不把它們當夢了,他把做夢當作看電影。每一次重播,黃羊都能發現以前沒有發現的細節,比如有一次他聽到胡金水叫了一聲他的名字,還有一次他發現胡金水的腳在最後一刀落下去的時候抽了一抽,大腳拇指蹬動把草蓆戳出一個洞。
黃羊在一個可以稱作鐵路樞紐的城市呆了一段時間。這兒南來北往的車子很多,黃羊掙錢容易,便不急著離開。有一天,火車站公告欄跟前突然聚集了一大堆人,更多好熱鬧的人繼續從四面八方包抄過來。和黃羊搭檔的搬運工顧不上僱主的怒斥,撂下擔子跑到公告欄前。黃羊抗不住好奇,也跟了過去。剛擠進人群,黃羊就聽到有人說了一句,這小伙子斯斯文文的,怎麼看也不像一個殺人犯。又有人照著上面的內容念,報告公安局通緝犯的線索,獎金10萬。人群發出一陣嘴唇打架的咂咂聲,更有奮勇向前的趨勢,好像誰揭了榜就能拿到那10萬元。如果這個殺人犯在我們這一帶出現就好了,我一定能認出他來,站在黃羊前邊的一個搬運工說。
雖然沒看到公告的內容,黃羊已經感到大事不妙,他的心抽了一下,腿肚子也跟著抽了,腳一軟,往前涌的人流立即把他擠出來。所有的人都往裡擠,只有黃羊朝著相反的方向退。廣場上掠過一陣風,或許沒有風,不過剛從熱鬧人群里出來的黃羊感覺到了那陣風,黃羊想終於來了,跑了大半年,一張索命的紙還是像長了腿一樣追來了。
黃羊認為他是以一種不引人注意的速度在緩慢行走,其實他的步子越邁越大,手甩得很開,根本是在飛奔。他從地下隧道進入貨運的軌道,這些日子他已經把這一帶摸熟了。老天爺照顧,鐵軌上正停著一輛要出發的貨運車,黃羊攀住扶手躍到車上。火車沒多久開動了,黃羊從一堆麻包袋裡站起來,眼睛匆忙收藏窗外的景色,試圖在最後時刻最大程度地留住有關這個城市的記憶,畢竟,他在這裡生活了一段日子,蜻蜓點水般來去匆匆的生活讓他特別珍惜那種叫做熟悉的感覺。
貨運車走了兩天半。除了半夜偷偷在一些停靠的小站弄到點水喝,黃羊幾乎沒吃過東西。當車子到達目的地的時候,他已經很虛弱,沒有那些麻袋支撐他的身體,他可能早倒下了。肚子是空的,聽力還不錯,老遠的,黃羊就聽到有一群人朝著火車的方向走來,從來人擲地有聲的腳步來判斷,這些人都是他的同行,是來卸貨的。黃羊逮了機會,混入他們的隊伍出了站。
這是個小站,來往的人不多,甚至沒有一個像樣的公告欄,但是,黃羊還是看到一張十六開的紙張招搖地貼在靠通道的大柱子上,大大咧咧地跟他打招呼,黃羊認定是那張長了腿的通緝令,他想這一次是在劫難逃了,沒準前一站已經有人認出他,公安在這就有埋伏。難道還要跳上另一輛貨運車?讓人心悸的飢餓和虛弱使黃羊打消了這個念頭,他想吃飽了該怎麼樣就怎麼樣吧,要上斷頭台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黃羊站在離通緝令不遠的一個攤點買了三隻大饅頭和兩隻茶葉蛋。黃羊注意打量賣東西人的臉,那人根本不看他,那人的目光放在遠處,搜索著潛在的客源。黃羊想如果在這裡能夠找到一個善良的人,和他商量,讓他去告發自己領獎金,然後他們兩人把賞金對半分,那該有多好啊!他那份就給劉蘭香養老送終。到哪裡去找這樣一個人?黃羊暗暗地吶喊。
三隻大饅頭和兩隻茶葉蛋支離破碎滑進黃羊的食道。在黃羊把自己餵飽的過程中他發現沒有一個路過的人把目光多投給他一眼,難道這些人都瞧不上10萬元嗎?那張通緝令孤單地呆在那裡,就像孤孤單單的他。黃羊胸中湧起一股豪氣,他決定走過去看一看,看一看那上面用的是他哪張照片。他照相的次數太少了,記憶中只有兩次。一次是七歲那年全家到縣裡的照相館照了一家全家福,第二年父親就死了,這張照片一直掛在自家堂屋的正中央。另外想得起的就是高三的畢業照,當時,胡金水從鎮上文化館借了一台相機,裝模作樣地調焦距,把全班人擺弄來擺弄去,最後,他拔動快門,飛快地跑到黃羊身邊,把手搭在黃羊的肩膀上。卡噠一聲,黃羊和胡金水像難兄難弟一樣摟著肩的形象定格了。現在想起來,這張照片很具有諷刺的意味。但是,黃羊認為通緝令採用這張照片的可能性比較大,因為這是他惟一一張近照。
黃羊朝著公告走去,腳下情不自禁數著步子,一二三四五六七八,走了八步通緝令上的每一個字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了。照片上的人不是他,那是一個學生模樣的人,長得斯文漂亮,確實一點也不像通緝犯。
黃羊摸摸腰間的錢包,還有一定的厚度。他晚上住旅舍,要了一個單人間。夜裡洗澡的時候,黃羊香皂打到大腿時定住了,本來光光溜溜的地段摸上去不順暢,手掌溜到一片飄飄渺渺的東西。黃羊用水將腿上白色的泡沫衝掉,昏黃的燈光下,他看到從腳踝開始,一直延伸到腿際,一片初生的黑毛就像春天的嫩草,輕淡優雅地鋪散開。他的腿不再是兩條白生生的瘦腿,在奔亡的路上,它們已經碩壯起來,成為草原生長的肥沃土地。哦,草原,美麗的草原,應該歌唱的草原!黃羊將手上的肥皂泡一古腦地抹到眼睛上,眼睛疼啊,殺殺地痛啊!他拉長脖子喊著,媽啊——媽啊——媽啊——淚水從眼眶沖刷而出。
黃羊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有了新的決定,他要到車站選擇一趟班車,無論把他送到哪,他就在那裡想方設法呆下去,好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