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2024-10-04 12:42:11
作者: 映川
黃羊的腳板再次踏在坡月鎮的石板街上。無論在外跑了多少路,耗了多少年月,一說回家,家很快就在眼前,黃羊覺得自己好像根本沒捨得跑遠。
坡月鎮不再是虛幻的,它又是黃羊記憶中的坡月鎮了。從鎮中央橫貫的河流還如過去那般從容流淌,街邊的芒果樹在結果的季節毫不含糊地負重累累,果香四溢。
黃羊與許多人擦肩而過,他的語言,他的步伐,他的神容,本出自這裡,現在又完全地融了回去,像一滴雨水,歡快地落入河裡。黃羊享受著這種感覺,從鎮的東頭走到西頭,這時候,他最希望聽到有人叫喚他的名字,在坡月的街上大聲地喊,黃羊——黃羊——,這樣他的魂也回來了。
腳板其實是人身上最有記憶的部位,黃羊沒有給它們任何提示,它們也一步步朝著家的方向前進。眼前就是闊別多年的家了,門前沒有長滿野草,牆壁沒有坍塌,兩扇門板是新的,上面貼的門神新嶄嶄威風八面。黃羊的心真真正正落到實地——屋子沒敗,母親仍在。
門前有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兩人蹲在地上玩得好好的,女孩子突然揚手打了男孩子一巴掌。女孩的手很小,打的巴掌卻乾脆響亮。看起來男孩比女孩的年齡大,但是他沒有反抗,委屈地捂住臉說,我爸說了,男人不能讓女人跨過身上的,跨了一輩子就抬不起頭來了。小女孩扎著兩條神氣的長辮子,眼睛圓圓的,噘著嘴說,你不讓我跨,就不要來找我玩,我才懶得搭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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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子是個小胖子,腮幫子肉鼓鼓的。他被小姑娘的話嚇著了,眼睛流露出猶豫,苦苦鬥爭著是不是要改變主意。
黃羊會心一笑,彎腰對小姑娘說,小姑娘,他是你的朋友,有話要好好說,你不應該打人。
女孩子辮子一甩說,就打他,他才不是我的朋友,我奶奶說了,他們家是我們家的仇人。
仇人?這個詞太重了。也許這兩個孩子的父母他認識。黃羊先問男孩子,你爸爸媽媽叫什麼名字?
男孩子說,我爸叫胡金水,我媽叫明媚。
黃羊的耳朵發出嗡嗡的鳴叫,近來他的耳朵時常發出這種鳴叫聲,如果他的耳朵沒有毛病,他就是聽錯了。女孩子等著黃羊問她,見黃羊不出聲,主動上前說,我爸叫黃羊,我媽叫宋春衣。黃羊盯著女孩圓圓黑黑的眼睛,他想他一定是進入了鬼魅之地,這裡不是坡月鎮,這裡是鬼居住的地方。
兩扇門裡飛出一個女人的聲音,黃花,不要再玩了,快回屋寫字。
黃羊的眼睛轉向那兩扇門,他不敢相信門裡邊說話的人也是鬼,他要看這個鬼一眼。他走上前,拍打門板。小女孩說,這是我家。說著搶在頭裡一邊拍門一邊叫喊,媽,有人找,你快開門。
宋春衣把門打開,門外的日頭迫使她的眼睛眯起來,等眯合的眼睛重新睜大的時候,宋春衣和來人之間幾乎沒有距離。他們挨得很近。因為黃羊要比宋春衣高一個頭,所以,黃羊的嘴對著宋春衣的額頭,宋春衣的嘴對著黃羊的鼻子。宋春衣的臉龐還和當年一樣白晰秀麗,她神色沉靜,手放到心口上說,老天爺,和我想的一模一樣,黃羊,我知道你會回來,出現在我的面前就是這副樣子。
黃羊告訴自己,這些都不是真的,如果他不是在做夢,就是死了。可這樣的結局最好,讓他魂歸故里,親人團聚。黃羊一把將宋春衣抱住,抱得緊緊的,好像這一來,那些流逝的歲月就不會從他們中間溜走。
女孩和小男孩都站在門邊看兩個大人。女孩子不高興母親與別人親熱,抱住宋春衣的大腿說,媽,你抱我。宋春衣抱起小姑娘對黃羊說,她是你女兒,叫黃花。
黃羊笨拙地從宋春衣手上把黃花接過來說,我的孩子?天啊,我有孩子了。黃羊在黃花的粉臉上狠狠啄了幾口說,叫爸爸。
黃花用小手推開黃羊的臉說,討厭。
黃羊呵呵笑說,黃花,你奶奶呢?
黃花說,她在別人家裡打牌。
黃羊把黃花放到地上說,你去把奶奶叫回來好嗎?
黃花點點頭,撒開腿跑出門去。小男孩急忙也跟著跑,兩條胖腿撇得開開的,像鴨子。
宋春衣說,這男孩是胡金水的兒子,叫胡德,比我們的黃花大兩歲。
黃羊的胸口發出一聲沉悶的呻吟,他腳跟晃了晃,上前抓住宋春衣的手說,春衣,我和胡金水都有孩子了,我們的血海深仇怎麼算呢?他如果要還我那九刀,你又要等我多少年?人到底能死幾回啊?哎呀,如果到時候我回來找不到你怎麼辦?胡金水上輩子和我過不去,這輩子難道還要和我過不去?……黃羊的手又濕又粘,說著話,手拉著宋春衣在屋裡走來走去。他不停地翻飛兩片嘴唇,唾沫星子如雨般飛濺到宋春衣臉上。
黃羊的焦躁和失態讓宋春衣的心像掛了鉛球,一路往下墜。六年前她來到坡月鎮的第一天,她就為黃羊哭了,因為她見到了胡金水,見到了明媚,還有他們倆的孩子。可憐她的黃羊流落在外,只是做了一個殺人的夢。多麼離奇——到底那個夢有多真,能讓黃羊沉迷不醒。很多個夜晚,她一想到黃羊還被蒙在鼓裡,不知流落到哪個地方,她的心都絞痛難忍。真相對黃羊太殘忍了,殘忍到她不忍心說破,可是,夢總是要醒的。
宋春衣說,黃羊,你聽我說,我在坡月鎮等了你六年。六年前的那天晚上,聽了你的故事,我知道你已經把我當作你的人。你睡著以後,我一刻都等不了,我立即去找張干,告訴他我不再需要什麼春衣飯莊,我要和你一塊離開六山礦。可是,等我回來的時候你不見了。後來,我發現有了你的孩子,就到坡月鎮等你,終於把你等到了。黃羊,你應該相信你眼睛看到的,它們是真實的,這是你的家,你回來了。剛才你沒有感覺到我的身體是熱的嗎?我是活生生的宋春衣,你也是活生生的黃羊。
黃羊的眼睛迅速地眨了眨說,春衣,這幾年你等我一定很辛苦,要不我們一起去求求胡金水,把前輩子的恩怨一筆勾消。黃羊突然又撲哧一笑說,其實,胡金水未必認得出我,他以為我是不會長鬍子的,你看我的鬍子這麼長……
宋春衣忍不住打斷黃羊,黃羊,你沒有殺過人,胡金水好好地活著,他和明媚一直在找你,說有一天晚上你突然失蹤了,再也沒有回來。你的母親一直把胡金水當仇人,認為是他把你害了。15年前你做的只是一個殺人的夢,只是一個夢啊。
黃羊用力把宋春衣推開,他的臉變得蒼白,汗水一滴滴滑落。他說,你這個臭女人,為什麼跟我說這些謊話?我15年前是真的殺了人,我現在才是在做夢,對了,我現在就是在做夢。黃羊的手顫抖著,他用了很長的時間才把藏在腰間的匕首拔出來。刀刃還是鋒利如雪。黃羊十分驕傲地說,看見了沒有,15年前我就是用這把刀把胡金水殺了的,一共是九刀,我記得清清楚楚——
黃羊的話硬生生地打住了,因為他看到了劉蘭香,劉蘭香牽著黃花的手出現在門前。劉蘭香的白髮在風中飄散,和黃羊在夢中見到的一樣。
劉蘭香伸出雙手,叫了一聲,我的兒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