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024-09-26 11:00:07
作者: 高陽
胡雪岩到了上海,仍舊徑投大興客棧。行李還不曾安頓好,他就寫條子叫客棧專人送到七姑奶奶的寓所,請古應春來相會。
不到一個鐘頭,古應春親自駕著他的那輛「亨斯美」趕到大興客棧,一見面叫應了,什麼話不說,先仔細打量胡雪岩的行李。
「怎麼回事,老古!」
「阿巧姐呢?」
「沒有來!」胡雪岩說,「事情大起變化,你想都想不到的。」
「怎麼樣呢?」
「說來話長。回頭有空再談。喂,」他問,「五哥回來了沒有?」
「還沒有。」古應春又問,「阿巧姐呢?怎麼事情起了變化?你要言不煩說兩句。」
胡雪岩不知道他何以對阿巧姐特別關心,便反問一句:「你是不是派人到木瀆去談過?」
「你先不用管這個,只說阿巧姐怎麼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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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花有主,是我一手經理。不久,就是何學台的姨太太了。」接著,便講移植這株名花的經過,胡雪岩雖長於口才,但經過太曲折,三言兩語說不完,站著講了一刻鐘,才算說清楚。
「這樣也好!」古應春拉著他的袖子說,「走!去晚了,七姐的急性子,我是曉得的,又要埋怨我。」
「慢來,慢來!」胡雪岩按住他的手說,「我的話告訴你了,你一定也有話,怎麼不告訴我?」
「當然要告訴你的。到家再說。」
等坐上馬車,古應春承認曾派人到木瀆去談過阿巧姐的事,但一場無結果,派去的人不會辦事,竟連何以未能成功的原因都弄不清楚。
「我倒比你清楚。阿巧姐吃了一場驚嚇,由此讓我還交了三個朋友,都是蘇州的闊少,有一大筆款子要我替他們用出去。」胡雪岩笑道,「老古,我這一趟蘇州,辛苦真沒有白吃,談起個中的曲折,三天三夜都談不完。」
事情太多,東一句,西一句,扯來扯去,古應春一時也聽不清楚,只知道他這趟大有收穫。彼此在生意上休戚相關,胡雪岩有辦法,他自然也感到興奮。
轉眼間到了七姑奶奶寓所,馬蹄聲音是她聽熟的,親自下樓來開門,老遠就在喊:「小爺叔,你回來了。」
「回來了,回來了!」胡雪岩說,「先告訴你一樁開心的事,你總說蘇州的糖食好吃,我替你帶了一大簍來,放在石灰缸里,包你半年都吃不完。」
「謝謝,謝謝!」七姑奶奶口中是對胡雪岩說話,眼睛卻看著古應春。
「阿巧姐不來了!」古應春輕聲對她說,「她也不會姓胡了。」
「怎麼鬧翻了?」
「不是,不是。你不要亂猜,回頭再跟你說。總而言之,可以放心了!」
「嗯,嗯!」七姑奶奶很高興地拍拍胸。
胡雪岩聽他們這番對答,越覺困惑。「老古,」他用低沉的聲音問,「到底是怎麼回事?什麼事可以放心?」
「現在不會『白板對煞【3】』了,」七姑奶奶搭腔,「大家都可以放心。小爺叔,快上樓來,看看哪個來了?」
上樓掀簾一看,含笑凝睇的竟是芙蓉,胡雪岩驚喜之餘,恍然大悟所謂「白板對煞」作何解。
「你是怎麼來的?」
「我跟三叔一起來的。」芙蓉說,「一到就住在七姐這裡。本來要寫信告訴你,七姐說不必,你就要回來的。」
「那麼三叔呢?」
「他就住在不遠一家客棧。」古應春笑道,「這位先生真是妙人!從他一來,你曉得哪個最開心?」
「哪個最開心?」胡雪岩想了想說,「照我看,只有他自己。」
大家都笑了。「還有一個,」古應春指著七姑奶奶,「她!」
這一說,胡雪岩又大惑不解了。「何以七姐最開心?」
「你想呢?我們這位姑奶奶一刻都靜不下來的,現在聽了你小爺叔的話,要學做千金小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叫她怎麼坐得住?劉三爺一來算救了她了,他每天到各處去逛,看了稀奇古怪的花樣,回來講給她聽,真好比聽大書。」
「聽大書都沒有聽劉三叔說笑話來得發噱。」七姑奶奶也爽朗地笑著,「這個人真有趣。」
「來了,來了!」古應春說,「他的腳步聲特別。」
因為有此一句話,胡雪岩便先注意門帘下的腳,原來劉不才著的是一雙只有洋人用的黑色革履,上了油,擦得閃閃發亮。他身上只穿長袍,未著馬褂。那件袍子純黑,非綢非緞,細細看去,才知是洋人用來做禮服的呢子,劉不才別出心裁,做成長袍,配上水鑽的套扣,顯得相當別致,也相當輕佻。
「喔!」劉不才先開口,「你總算回來了!人像胖了點。」
胡雪岩先答他的話,忍著笑將他從頭看到底。「劉三爺,」他又似嘲弄,又似佩服地說,「你真正時髦透頂了!」
「劉三爺真開通。」古應春也說,「叫我就不敢穿了這一身奇裝異服,招搖過市。」
「這有啥要緊?人穿衣服,不是衣服穿人。」七姑奶奶幫劉不才說話,「『女要俏,一身孝,男要俏,一身皂』,劉三爺這身打扮真叫俏!看上去年紀輕了十幾歲。」
這一說大家都笑了。「閒話少說,」古應春問道,「我們是下館子,還是在家吃飯?」
「在家吃吧!」胡雪岩說,「我不想動了。」
於是七姑奶奶和芙蓉都下廚房去指揮娘姨料理晚餐,胡雪岩開始暢談此行的經過。因為有劉不才在座,關於阿巧姐的曲折,自然是有所隱諱的。
「照此看來,劉不才來得正好,」等聽完了,古應春異常興奮地說,「五月初七去接陸芝香,就請劉三爺去。」
「是的。」胡雪岩點點頭,「我也這麼想,將來陪他們吃喝玩樂,都是劉三爺的事。何學使經過上海,也歸劉三爺接待。」
「好的!」劉不才欣然答應,「都交給我。包管伺候得他們服服帖帖。」
「你這身衣服,」古應春說,「陸芝香或許不在乎,在何學使一定看不順眼。」
「我懂,我懂!」劉不才說,「陪啥人穿啥衣裳,我自己有數。」
「我在想,」胡雪岩說,「將來劉三爺跟官場中人打交道,甚至到家裡去的機會都有,有個功名在身上,比較方便得多。我看,捐個官吧?」
「最好不捐。一品老百姓最大。」
胡雪岩很機警,聽出劉不才的意思。不捐官則已,要捐就要捐得像樣,不過自己也不過「州縣班子」,不能替劉不才捐個「知府」,所以他這樣說道:「我們是做生意,不是做官,大小不在乎,只為了做生意方便。譬如說逢關過卡,要討個情,一張有官銜的名帖投進去,平坐平起,道弟稱兄,比一品老百姓,就好說話得多了。」
「小爺叔的話不錯,我也想捐一個,捐他個正八品的縣丞。」
「那也不必,都是州縣班子好了,弄個『大老爺』做做。」
接著胡雪岩的話,那邊笑了。七姑奶奶手裡捧著一瓶洋酒,高聲說道:「各位『大老爺』請上桌吧!」
「啊呀!」古應春突然說道,「我倒忘記了,有位仁兄應該請了他來。」
「誰啊?」胡雪岩問。
「裘豐言。」
「喔,他也來了。這可真有得熱鬧了。」胡雪岩笑著說了這一句,卻又搖搖頭,「不過今天不必找他。我們還有許多事要談。」
生意上的許多機密,只有他倆可以知道,連劉不才都不宜與聞,因此飯桌上言不及義,只聽劉不才在大談這天下午所看的西洋馬戲,馬背上的金髮碧眼的洋美女,如何婀娜多姿,大露色相。別人倒都還好,芙蓉初涉洋場,聽了目瞪口呆,只是不斷地說:「哪有這樣子不在乎、不顧臉面的?我不信!」
「百聞不如一見。」胡雪岩說,「你明天自己去看一次就曉得。」
「對的!」七姑奶奶的興致也來了,「明天我們也去看一場。」
「女人也許看嗎?」
「女人難道不是人?為啥不許!」
「有沒有女人去看?」芙蓉問她三叔。
「有,有。不但有,而且還跟不認識的男人坐在一起——」
「三叔又要瞎說了。」芙蓉老實不客氣地指責,「這話我絕對不信。」
「我話沒有說完,你就怪我!」劉不才說,「我說的是西洋女人。」
古應春銜杯在口,忍俊不住一口酒噴了出來,虧得臉轉得快,才沒有噴到飯桌上,但已嗆了嗓子,又咳又笑好半天才能靜下來。
「小爺叔!」七姑奶奶也笑著對胡雪岩說,「我們這位劉三爺跟『酒糊塗』裘大老爺,真正是『寶一對』,兩個人唱雙簧似的說起笑話來,簡直把人肚腸都要笑斷。我情願每天備了好酒好菜請他們吃,聽他們說說笑話,消痰化氣,延年益壽。」
「你倒真闊!」古應春笑道,「請兩位州縣班子的大老爺做清客。」
「我倒想起來了。」七姑奶奶問道,「剛才你們在談,是不是劉三爺也要捐個官做?」
「老古也是!」胡雪岩接口,「老古精通洋務,現在剛正吃香的時候,說不定將來有人會借重,真的掛牌出來,委個實缺。七姐,那時候你就是掌印夫人了。」
「謝謝!」七姑奶奶撇著嘴說,「我才不要做啥官太太。」
「老古!」胡雪岩先是當笑話說,轉一轉念頭,覺得倒不是笑話,「說真的!老古,我看你做官,倒是蠻好一條路子。於你自己有益,對我們大家也有好處。」
七姑奶奶口快,緊接著問:「對老古自己有沒有益處,且不去說它,怎麼說對大家都有好處?」
「自然囉!」胡雪岩答道,「你只看王雪公,他做了官,不是我們都有好處?」
「喔,我懂了,是仰仗官勢來做生意。既然如此,老古為朋友,倒不妨打算打算。」
「你啊!」古應春嘆口氣說,「得著風,就是雨。曉得的人,說你熱心,不曉得的人,當你瘋子。」
七姑奶奶聽了胡雪岩的勸,脾氣已改得好多了,受了古應春的這頓排揎,笑笑不響。
「小爺叔!」古應春轉臉又說,「我樣樣佩服你,就是你勸我做官這句話,我不佩服。我們現在搞到興興頭頭,何苦去伺候貴人的顏色?」
胡雪岩很知趣,見這上頭話不投機,就不肯再說下去,換了個話題說:「從明天起,我們又要大忙特忙了。今天早點散吧!」
「對!」七姑奶奶看一看胡雪岩和芙蓉笑道,「你們是小別勝新婚,早點去團圓,我也不留你們多坐。吃了飯就走好了。」
於是止酒吃飯。古應春拿起掛在門背後的一支西洋皮馬鞭,等在那裡,是預備親自駕車送他們回大興客棧的樣子。
「你住得近,不必忙走!就在這裡陪七姑奶奶談談閒天解解悶。」胡雪岩向劉不才說。
雖然七姑奶奶性情脫略,但道理上沒有孤身會男客的道理,所以劉不才頗現躊躇,而古應春卻懂得胡雪岩的用意,是怕劉不才跟到大興客棧去,有些話就不便談了,因而附和著說:「劉三爺,你就再坐一會好了。」
既然古應春也這麼說,劉不才勉強答應了下來。古應春陪著胡雪岩和芙蓉下樓,戴著頂西洋鴨舌帽的小馬夫金福已經將馬車套好,他將馬鞭子遞了過去,命金福趕車,自己跨轅,以便於跟胡雪岩談話。
「先到絲棧轉一轉,看看可有什麼信?」
先到裕記絲棧,管事的人不在,古應春留下了話,說是胡大老爺已從蘇州回到上海,如有他的信,直接送到大興客棧,然後上車又走。
到了客棧,芙蓉便是女主人,她張羅茶煙,忙過一陣,才去檢點胡雪岩從蘇州帶回來的行李。胡雪岩便向古應春問起那筆絲生意。
剛談不到兩三句,只聽芙蓉在喊:「咦!這是哪裡來的?」
轉臉一看,她托著一方白軟緞繡花的小包袱走了過來,包袱上是一綹頭髮,兩片剪下來的指甲。
「頭髮上還有生髮油的香味,」芙蓉拈起那一綹細軟而黑的頭髮,聞了一下說,「鉸下來還不久。」
胡雪岩很沉著地問:「你是在哪裡尋出來的?」
「你的那個皮包里。」
不用說,這是阿巧姐替他收拾行李時,有意留置的「私情表記」,胡雪岩覺得隱瞞、分辯都不必要,神色從容地點點頭說:「我知道了,回頭細細告訴你。」
芙蓉看了這兩樣東西,心裡自然不舒服,不過她也當得起溫柔賢惠四個字,察言觀色,見胡雪岩是這樣地不在乎,也就願意給他一個解釋的機會,仍舊收好原物,繼續整理其他的行李。
「洋人最近的態度,改變過了。」古應春也繼續談未完的生意,「聽說,英國人和美國人都到江寧城裡去看過,認為洪秀全那班人搞的花樣,不成名堂,所以有意跟我們的官場,好好坐下來談。苦的是『上門不見土地』。」
「這叫什麼話?」
「找不著交涉的對手。」古應春說,「歷來的規矩,朝廷不跟洋人直接打交道,凡有洋務,都歸兩廣總督兼辦,所以英國、美國公使要見兩江總督,督署都推到廣州,拒而不見。其實,人家倒是一番好意。」
「何以見得?」
「這是有布告的。英、美、法三國領事,會銜布告,通知他們的僑民,不准接濟小刀會劉麗川。」古應春又說,「我還有個很靠得住的消息,美國公使麥蓮,從香港到了上海,去拜訪江蘇藩司吉爾杭阿,當面聲明,並無助賊之心。只是想整頓商務、稅務,要見兩江怡大人。此外又聽說英、美、法三國公使會銜送了一個照會,為了上海新設的內地海關,提出抗議。」
「這是什麼意思?」
「多設一道海關,多收一次稅,洋商自然不願。」
胡雪岩很用心地考慮了一會,認為整個形勢,都說明了洋人的企圖,無非就想在中國做生意;而中國從朝廷到地方,有興趣的只是穩定局勢。其實兩件事是可以合起來辦的。要做生意,自然要求得市面平靜;要求市面平靜,當然先要在戰事上取勝,英、美、法三國公使禁止他們的僑民接濟劉麗川,正就是這個意思。當今最好的辦法,是開誠布公,跟洋人談合作的條件。
當他陳述了自己的意見,古應春嘆口氣說:「小爺叔,要是你做了兩江總督就好了,無奈官場見不到此。再說一句,就是你做了兩江總督也不行,朝廷不許你這樣做也是枉然,我們只談我們自己的生意。」他提醒他說,「新絲快要上市了。」
新絲雖快上市,不准運到上海與洋人交易,則現有的存貨,依然奇貨可居。疑問是這樣的情勢,究竟可以維持多久?一旦禁令解除,絲價下跌是一可慮;陳絲品質不及新絲,洋人要買一定買新絲,陳絲的身價更見下跌,說不定賣不出去是二可慮。胡雪岩意會到此,矍然而驚,當即問道:「老古,照你看,我們的貨色是賣,還是不賣?」
古應春不作聲。這個決定原是很容易下的,但出入太大,自己一定要表現出很鄭重的態度,才能說動胡雪岩,所以他的沉默,等於盤馬彎弓,實際上是要引起胡雪岩的注意和重視。
「你說一句啊!」胡雪岩催促著。
「這不是一句話可以說得盡的,貴乎盤算整個局勢,看出必不可易的大方向,照這個方向去做,才會立於不敗之地。」
胡雪岩一面聽,一面點頭。「不錯。」他說,「所謂眼光,就是要用在這上頭。照我的看法洪、楊一定失敗,跟洋人一定要合作。」
「對!我也是這樣的看法。既然看出這個大方向,我們的生意應該怎麼做,自然就很明白了。」
「遲早要合作的,不如放點交情給洋人,將來留個見面的餘地。」胡雪岩很明確地說,「老古,絲我決定賣了!你跟洋人去談。價錢上當然多一個好一個。」
古應春只點頭,不說話。顯然的,怎樣去談,亦須有個盤算。
古應春想了想說:「這樣做法,不必瞞來瞞去,事情倒比較容易辦。不過『操縱』二字就談不到了。」
這句話使得胡雪岩動容了,他隱隱然覺得做生意這方面,在古應春面前像是差了一著,然而那股好勝之心,很快地被壓了下去。做生意不是斗意氣!他這樣在想,見機最要緊。
「『操縱』行情,我何嘗不想?不過當初我計算的時候,沒有想到最要緊的一件事。這件事,洋人占便宜,我們吃虧。所以要想操縱很難,除非實力厚得不得了。」
「哪一件事?」古應春問,「洋人占便宜的是,開了兵船來做生意……」
「著啊!」胡雪岩猛然一拍手掌,「我說的就是這件事。洋人做生意,官商一體,他們的官是保護商人的,有困難,官出來擋,有麻煩,官出來料理。他們的商人見了官,有什麼話也可以實說。我們的情形就不同了,官不恤商艱,商人也從來不敢期望官會替我們出面去論斤爭兩。這樣子的話,我們跟洋人做生意,就沒有把握了,你看這條路子走得通,忽然官場中另出一個花樣,變成前功盡棄。譬如說,內地設海關,其權操之在我,有海關則不便洋商而便華商,我們就好想出一個辦法來,專找他們這種『不便』的便宜,現在外國領事提出抗議,如果撤消了這個海關,我們的打算,豈不是完全落空?」
胡雪岩知道他在動腦筋,這筆生意,腦筋不靈活是無法去做的,跟洋人打交道已經不容易,還有一批絲商散戶要控制。主意是胡雪岩所出,集結散戶,合力對付洋人,並且實力最強的龐二這個集團,亦已由於胡雪岩的交情和手腕,聯成了一條線。而指揮這條線的責任,卻落在古應春的身上。以前為了說服大家一致行動,言語十分動聽,說是只要團結一致,迫得洋人就範,必可大獲其利。如今這句話必得兌現,倘或絲價不如預期之高,一定要受大家的責難。其中還有一部分是墊借了款子的,絲價不好,墊出去的錢不能十足收回,就非吃賠帳不可。
這樣考慮了好一會,盤算了壞的這方面,又盤算了好的這方面,古應春大致決定了一個做法。「小爺叔,」他說,「我想先跟洋人去談,開誠布公說明白,大家一起來維持市面,請他們開個底價給我。這個底價在我們同行方面,不宜實說,留下一個虛數,好作討價還價的餘地。你看我這樣子做,是不是妥當?」
「洋人這方面的情形,我沒有你熟。」胡雪岩說,「不過我們自己這方面的同行,我覺得亦用得著『開誠布公』這四個字。」
「你是說,洋人開價多少,我們就實說多少?」
「對,我就是這個意思。」胡雪岩說,「這趟生意,我們賺多賺少在其次,一定要讓同行曉得,我們的做法是為大家好,絕不是我們想利用小同行發財。」
「小爺叔是眼光看得遠的做法,我也同意。不過,」古應春說,「當初為了籠絡散戶,墊出去的款子,成數很高,如今賣掉了絲,全數扣回,所剩無幾,只怕他們有得囉唆。」
「不要緊!」胡雪岩說,「我在路上已經算過了,有龐家的款子,還有蘇州潘家他們的款子,再把這票絲賣掉,手上的頭寸極寬裕,他們要借,就讓他們借。」
「慢慢!」古應春揮著手說,「是借,是押,還是放定金?」
這句話提醒得恰是時候,借是信用借款,押是貨色抵押,放定金就得「買青」——買那些散戶本年的新絲。同樣一筆錢,放出去的性質不一樣。胡雪岩想了想說:「要看你跟洋人談下來的情形再說,如果洋人覺得我們的做法還不錯,願意合作,那就訂個合約,我們今年再賣一批給他們。那一來,就要向散戶放定金買絲了,否則,我們改做別項生意。我的意思,阜康的分號,一定要在上海開起來。」
「那是並行不悖的事,自己有了錢莊,對做絲只有方便。」
「這樣子說,就沒有什麼好商量的了。你拿出本事去做,你覺得可以作主的,盡由自己作主。」
將胡雪岩的話從頭細想了一遍,古應春發覺自己所顧慮的難題,突然之間,完全消失了。明天找洋人開誠布公去談,商量好了一個彼此不吃虧的價錢,然後把一條線上的同行、散戶都請了來,問大家願不願意賣。願意賣的最好,不願意賣的,各自處置,反正放款都用棧單抵押,不至於吃倒帳。生意並不難做。
這樣想了下來,神色就顯得輕鬆了。「小爺叔,」他笑道,「跟你做事,真正爽快不過。」
「你也是爽快人,不必我細說。總而言之,我看人總是往好處去看,我不大相信世界上有壞人。沒有本事才做壞事,有本事一定會做好事。既然做壞事的人沒有本事,也就不必去怕他們了。」
古應春對他的這套話,在理路上一時還辨不清是對還是錯。好在這是閒話,也就不必去理他。他起身告辭,要一個人去好好籌劃,明天如何跟洋人開談判。
***
等古應春一走,胡雪岩才能把全副心思擺到芙蓉身上。小別重逢,自然有一番體己的話,問她在湖州的日常生活,也問起她的兄弟。芙蓉告訴他,決計叫她兄弟讀書上進,附在一家姓朱的書香人家讀書,每個月連束修和飯食是三兩銀子,講好平日不准回家。
胡雪岩聽見這話,大為驚異,想不到芙蓉那樣柔弱的性情,教養她的兄弟,倒有這樣剛強的處置。
「那么小兔兒呢?」他問,「一個人住在朱家,倒不想家?」
「怎麼不想?到了朱家第三天就逃了回來,讓我一頓手心又打回去了。」
「你倒真狠得下這個心?」
「你曉得我的心,就曉得我狠得下來了!」
「我只曉得你的心好,不曉得你心狠。」胡雪岩已估量到她有個很嚴重的說法,為了不願把氣氛弄得枯燥嚴肅,所以語氣中特地帶著點玩笑的意味。芙蓉最溫柔馴順不過,也猜到胡雪岩在這時刻只願享受溫情笑謔,厭聞什麼一本正經的話,所以笑笑不響,只把從湖州帶來的小吃,烘青豆、酥糖之類擺出來供他消閒。
她倒是將他的心思猜著了,但也不完全對。胡雪岩的性情是什麼時候都可以說笑話,也什麼時候都可以談正經,而且談正經也可以談出諧謔的趣味來,這時他便又笑道:「你是啥個心,怎麼不肯說?是不是要我來摸?」說著順手撈住芙蓉的一條膀子,一摸摸到她胸前。芙蓉一閃,很輕巧地避了開去,接著便發現窗外有人疾趨而過,看背影是大興客棧的夥計。顯然的,剛才他的那個輕佻的動作,已經落入外人眼中,即令芙蓉溫柔馴順,也忍不住著惱,手一甩坐到一邊,扭著頭不理胡雪岩。
一時忘形,惹得她不快,他自然也感到歉疚,但也值不得過去賠笑說好話,等一會事情也就過去。所以胡雪岩只坐著吃烘青豆,心裡在想著,湖州有哪些事要提出來問她的?
偶然一瞥之間,發覺芙蓉從腋下鈕扣抽出一條手絹,正在擦眼淚。胡雪岩不由得大驚失色,奔過去,捧著她的臉一看,可不是淚痕宛然?
「這,這是為什麼?」
「沒有什麼!」芙蓉擤擤鼻子,擦擦眼淚,站起來扯了扯衣襟,依舊坐了下來,要裝得沒事人似的。
「一定有緣故。」胡雪岩特為這樣說,「你不講,我要起疑心的。」
「我自己想想難過!不怨別人,只怨自己命苦。」她將臉偏到一邊,平靜地說,「如果是平起平坐的夫婦,上床夫妻,下床君子,你一定也要尊重人家,不會這樣動手動腳,叫不相干的人看輕了我。」
越是這樣怨而不怒的神態,越使得胡雪岩不安。解釋很難,而且也多餘,唯一的辦法是認錯。
「我不對!」他低著頭說,「下次曉得了。」
忠厚的芙蓉反倒要解釋了。「我也不是說你不尊重我,不過身份限在那裡,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她又說,「你現在應該想得到了,我為什麼對小兔兒狠得下心來,我要他爭氣!要他忘記了有我這樣一個姐姐!」
「這——」胡雪岩頗感不安,「你也把這一點看得太重了!男人家三妻四妾,也是常事,我又沒有看輕過你。」
「話不是這麼說。」芙蓉也覺得這身份上的事,再談下去也無味,所以避而不談,只談她兄弟,「我一個人前前後後都想過了,小兔兒在我身邊,一定不會有出息。為啥呢?第一,不愁吃,不愁穿,他要啥,我總依他,只養不教,一定不成材;第二,有三叔在那裡,小兔兒學不到好樣,將來嫖賭吃著,一應俱全,我們劉家就再沒有翻身的日子了!」
這番話說得胡雪岩半晌作聲不得。他口雖不言,心裡卻有許多話,最想說的一句是:「我把你看錯了!」他一直看芙蓉是個「麵人兒」,幾塊五顏六色的粉,一把象牙刻刀,要塑捏成怎樣一個人,就是怎樣一個人。此時方知不然!看似柔弱,其實剛強,而越是這樣的人,用的心思越深,做出來的事,說出來的話,越是出人意外。從今以後,更不可以小覷任何人了!不然就可能會栽大跟斗。
由於這樣的警惕,他更加不肯輕易答腔,站起來一面踱方步,一面回味她的話,越想越深,把她未曾說出來的意思都琢磨到了。
「難為你想得這麼深!」他站定了腳說,「不過,我倒要勸你,你這樣子不是福相!我實在替你擔心。你什麼事放不開,一個人在肚子裡用功夫,耗心血的,怪不得人這麼瘦!」
芙蓉頗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怎麼樣在肚子裡用功夫,也抵不上他腦筋略為一轉,就憑這兩句話,便可以想見他已了解自己所不曾說出來的一番意思——如果她是他明媒正娶的結髮糟糠,小兔兒這個小舅子,他就會當自己同胞的小弟弟看待,自然而然地負起教養之責,唯其他念不及此,所以只有靠她做姐姐的,自己要有決斷。
只要他知道了就好,他一定會有辦法!芙蓉這樣在想,先不必開口,且聽他說些什麼。
「這是我不對!我沒有想到小兔兒。不過,話說回來,是我沒有想到,不是不管他。我的事情實在太多,就算是我自己的兄弟,只怕也沒有工夫來管。所以,你不要怨我,只要你跟我提到,我一定想辦法,盡責任。」胡雪岩停了一下說,「你就只有這麼一個親骨肉,只要你捨得,事情就好辦了,你倒說,你希望小兔兒將來做啥?做官?」
「也不一定是做官,總巴望他能夠自立。」芙蓉想了想,低眉垂眼,是那種不願說而又非說不可的神態,「無論如何,不要像三叔那種樣子。」
胡雪岩明白,這是她感懷身世,痛心疾首的一種感慨。如果不是劉不才不成材,她即使相信算命看相的話,生來是偏房的命,但不能為人正室,不嫁也總可以。只為有了一個兄弟,又不能期望叔父能教養侄兒成人,終於不得不做人的偏房,而委屈的目的,無非是為了小兔兒。其情哀,其志苦,胡雪岩對她不但同情,而且欽佩,因而也愈感到對小兔兒有一份必須要盡的責任。
「你的意思我懂了。」他說,「你三叔雖不是敗子回頭金不換,但也有他的道理,將來會發達的。你不要太看輕了他。」
「我不是看輕他,他是我叔叔,一筆寫不出兩個劉字,我總尊敬他的。不過——」芙蓉忽然搖搖手,「這也不去說他了。我只望你拿小兔兒當自己人。」
「當然。不是自己人是啥?」胡雪岩說,「閒話少說,你倒說,你將來希望小兔兒做啥?」
「自然是巴望他榮宗耀祖。」
「榮宗耀祖,只有做官。像我這樣捐來的官不稀奇,要考場裡真刀真槍拼出來的才值錢。」胡雪岩平靜地說,「只要小兔兒肯替你爭氣,事情也很好辦,我替你請個最好的先生教他讀書。」
為了表示不是信口敷衍,胡雪岩當時就要筆墨紙張,給王有齡寫信,請他代為托「學老師」,覓一個飽學秀才「坐館」。當然,他也還有許多事要跟王有齡談,文墨上的事,胡雪岩不大在行,有些話,像跟何桂清見面的經過,又非親筆不可,所以這封信寫到鐘敲十二下,還沒有寫完。
芙蓉倒覺得老大過意不去,先是當他有些負氣,後來看看不像,長篇大套在寫,當然是談別的事。不過因頭總是由小兔兒身上而起,這樣慎重其事,未免令人難安。
「好歇歇了!」她溫柔地說,「蓮子羹都煮成泥了,吃了點心睡吧,明天再說。」
「馬上就好,馬上就好。」胡雪岩頭也不抬地說。
說是這樣說,仍舊又很費勁地寫了一個鐘頭才罷手,他把頭一張信紙,遞了給芙蓉。
芙蓉是識得字的,接過來念道:「雪公太守尊兄大人閣下,敬稟者,」念到這裡笑了,「好囉唆的稱呼!」
「你看下去。」
於是芙蓉又念:「套言不敘。今有內弟劉小兔,」到這裡,芙蓉又笑了,「你怎麼把小兔兒的小名也寫了上去?」
「那要什麼緊,又不是官場裡報履歷,我跟王大老爺通家至好,就寫小名也不要緊。」
想想也不錯,她便笑道:「說來說去,總說不過你。」
「不用你說,我自己曉得,你看,」他指著「內弟」二字,「這你總沒話說了吧?」
這是不拿芙蓉視作妾媵。她自然感激,卻不便有何表示,只靜心看下去。胡雪岩對聘師的要求是學問好、性情好,年紀不宜過大,如願就聘,束修從優。這見得他是真為自己跟小兔兒打算,她心頭由熱而酸,不知不覺地滾下兩滴眼淚。
「我想想又不對了!」她揩一揩眼睛說,「怕小兔兒福薄,當不起!再說,這樣費事,我心也不安。」
這話讓胡雪岩沒奈何了。「算命看相,可以相信,不過一個人也不要太迷這些花樣。」他搔搔頭說,「你樣樣都好,就是這上頭看不開。」
「我看,還是先附在人家館裡的好。」
「為啥呢?」
為來為去,還是為了芙蓉怕小兔兒沒有那種專請一位先生來教導的福分。她最相信八字,連自己的終身,都相信是註定了偏房的命。胡雪岩意會到此,便有了辦法。
「我看這樣,你先去替小兔兒排個八字看,到底福命如何?若是註定要做官的,就照我的話做,不然就隨便你。」
「這話說得對!你倒提醒我了。明天就替他去排個八字看。」芙蓉去找了一張紅紙,「勞動你把小兔兒的生辰八字寫下來。」
寫完小兔兒的生辰八字,也吃了消夜,上床在枕頭上,芙蓉還有一樁「官司」要審。就是那方白緞繡花小包袱中,包著的一綹黑髮,兩片指甲。
「這是哪裡來的?」她說,「你用不著賴,也用不著說假話。」
「聽你的口氣,當我一定要賴,一定要說假話。那,我就最好不說話,說了真話,你也一定不相信。」
「我說不過你!」芙蓉有些著惱,「你不說,那包東西我不還你。」
「你儘管拿去好了,不管拿它燒掉、摔掉,我絕不過問。」
「你不覺得心疼?」
「心疼點啥?」胡雪岩泰然自若地道,「你要不相信,我當面燒給你看!」
「唉!」芙蓉嘆口氣說,「痴心女子負心漢,我真替那個送你這些東西的人難過。」
這句話卻發生了意想不到的效用,胡雪岩大為不安。「你說我別樣,我都不在乎,就是這一樣不能承認。」他加重語氣分辯,「我絕不是沒有良心的人,對朋友如此,對喜歡過的女人,也是如此。」
「這樣說起來,你對這個女人是喜歡過的?」
「不錯。」胡雪岩已經從芙蓉的語氣,料准了她不會吃醋,覺得直言不妨,所以又說,「就是前不久,我喜歡過,現在已經一刀兩斷。她不知道怎麼,忽然『冷鑊里爆出熱栗子』,在我絕不能撿『船並舊碼頭』的便宜。所以對這兩樣東西,我只當作不曾看見。」
「你的話我弄不明白。」芙蓉問,「她叫啥名字,啥出身?」
「叫阿巧姐。是堂子裡的,七姑奶奶也見過。」
芙蓉深為詫異:「七姑奶奶這樣直爽的人,跟我無話不談,怎麼這件事不曾提起?」
「你說話叫人好笑,直爽的人,就該不管說得說不得,都要亂說?」胡雪岩提醒她,「七姑奶奶真正叫女中豪傑,不要看她瘋瘋癲癲,胸中著實有點丘壑,你不要看錯了她!」
「好了,好了!你不要把話扯開去。你倒講講看,你們怎麼樣好法?」
「就是這樣子!」胡雪岩翻個身,一把抱住芙蓉。
「哼!」芙蓉冷笑,「看你這樣子,心裡還是忘不掉她,拿我來做替身!」說著,便要從他懷抱中掙扎出來。
無奈他的力氣大,反而拿她抱得更緊了。「我不是拿你做她的替身,我是拿你來跟她比一比。」他說,「她的腰沒有你細,皮膚沒有你滑。說真的,我還是喜歡你。」
這兩句話等於在醋罐里加了一大勺清水,酸味沖淡了。「少來灌米湯!」她停了一下又說,「你把跟她的事,從頭到尾,好好講給我聽。」
「講起來話長!」胡雪岩從枕頭下掏出表來看了一下說,「兩點鐘了!再講就要講到天亮,明天再說。」
「你不講就害我了!」
「這叫什麼話?」
「你不講,害我一夜睡不著。」
「好,我講。」等把阿巧姐的故事粗枝大葉講完,胡雪岩又說,「這一來,你可以睡得著了,不許再囉唆!」
「問一句話可以不可以?」
「可以。不過只許一句。」
「照你看,」芙蓉問,「事情會不會起變化?「
「什麼變化?」
「阿巧姐只怕不肯嫁何學台了。」芙蓉從容分析,「照你的說法,她先對你也不怎麼樣,等到見了年紀輕、人又漂亮、官又做得大的何學台,心裡就有了意思。照規矩說,她自己也要有數,是人家何家的人了,在你面前要避嫌疑,怎麼又在替你收拾行李的時候,私底下放了這兩樣『私情表記』?而且送你上了船,推三阻四,不肯下船,恨不得跟你一起回來。這你難道看不出來,她的心又變過了。」
「我怎麼看不出來?不理她就是了。」
「你倒說得容易!可見你不懂女人的心。」
這一下,胡雪岩便不能不打破自己的戒約,往下追問:「女人的心怎麼樣?」
「男人是沒良心的多,見一個,愛一個,愛一個,丟一個。女人不同,一顆心飄來飄去,不容易有著落,等到一有著落,就像根繩子一樣,捆得你緊緊的,再打上個死結,要解都解不開。現在你是讓她捆住了,自己還不曉得,說什麼『不理她就是』,有那麼容易?你倒試試看!」芙蓉訕笑地又說,「真正是『吃的燈草灰,放的輕巧屁』!」
這一番話把胡雪岩的瞌睡蟲趕得光光的,睜大了眼,望著帳頂,半晌作聲不得。
「你說,我的話錯不錯?」
「豈但不錯!還要謝謝你,虧得你提醒我。」胡雪岩不安地問,「你看,該怎麼辦?」
「自然是把她接了回來。」
這是句反話,如果在平時,胡雪岩一定又會逗她拈酸吃醋,開開玩笑,此時卻無這種閒逸的心情,一本正經地說:「這是絕不會有的事。我現在就怕對何學台沒有交代,好好一件事,反弄得人家心裡不痛快,對我生了意見,說都說不明白了。」
芙蓉是有心試探,看他這樣表示,心頭一塊石頭落地,便全心全意替他策劃:「你現在要搶在前面,不要等她走在你前面叫明了,事情就會弄僵。人人要臉,樹樹要皮,話說出口,她怎麼收得回去?」
「這話對!」胡雪岩說,「我現在腦筋很亂,不曉得怎麼快法?」
「無非早早跟何學台說明,把阿巧接了回去,生米煮成熟飯,還有啥話好說。」
「話是有道理。不過官場裡有樣規矩你不懂,做哪個地方的官,不准娶哪個地方的女子做妾,麻煩就在這裡。」
談到官場的規矩,芙蓉就無法置喙了。但即使如此,她的見解對胡雪岩仍舊是個很大的幫助。第二天一早醒來,他首先想到的也就是這件事。大清早的腦筋比較清醒,他很冷靜地考慮下來,認為「生米」雖不能一下子就成「熟飯」,但米只要下了鍋,就不會再有變化。於今為計,不妨托出潘叔雅做自己的代表,先向何桂清說明白。事成定局,阿巧姐自會死心,這就是將「生米」下鍋的辦法。
不過,這件事還要個居間奔走的人。現成有個周一鳴在那裡,不然還有劉不才,也是幹這路差使的好材料。好在事情一時還不會生變,不妨等周一鳴回來了再說。
等把這個難題想通了,胡雪岩覺得心情相當輕鬆。他盤算了一下,古應春這天一定在忙著跟洋人接頭,不必去打擾,只有找劉不才一起盤桓。不妨一面出去遊逛,一面看看可有合適的地皮,為潘叔雅買下來建新居。
想停當了才起身下床,芙蓉晨妝已畢,侍候他漱洗早餐,同時問起這天要辦些什麼事。
「等你三叔來了再談。」胡雪岩說,「我想帶你去逛逛。」
「我不去。拋頭露面像啥樣子?」
「那麼你做點啥呢?」
「我還是到七姑奶奶那裡去。」芙蓉答道,「跟她在一起,永遠是熱鬧的。」
「就你們兩個人,怎麼熱鬧得起來?我看不如約了七姑奶奶一起去玩。」
「她不肯的。」芙蓉忽然問道,「你說了她什麼?她好像有點賭氣的樣子,古老爺常常勸她出去走走,不要在家悶出病來,她說什麼也不肯。」這話胡雪岩在前一天也聽見過,當時不以為意,現在聽芙蓉提到,才知道七姑奶奶真的發奮了。倒是一件令人感動的事。
「我不過勸她,要像個大家閨秀的樣子,哪知道她這樣認真。」胡雪岩說,「賭氣是絕不會有的事,她最佩服我,還有大事要我幫忙,賭什麼氣?」
「這倒是真的,」芙蓉點點頭,「提起你來總是小爺叔長,小爺叔短。我看,」芙蓉笑道,「只有一個人不佩服你。」
「哪個?」
「梅玉的娘。」
昨天是為了阿巧姐生醋意,這時候又提到他妻子,胡雪岩心裡不免有些厭煩,所以默不作聲。
芙蓉也是很知趣的人,見他是這樣的態度,便不再往下說,聊些別的閒天,等著劉不才。
***
結果劉不才不曾來,來了個古應春,帶了由絲棧里轉來的兩封信。一封是尤五的,由陳世龍代筆,說杭州漕幫鬧事,經過調處,已經平息,只是新交了好些朋友,飲宴酬酢無虛日,所以還得幾天才能回上海。再有一封是王有齡的,這封信就長了。
王有齡接到胡雪岩初到上海的信,又接到何桂清從蘇州寫給他的信,加上陳世龍帶去的口信,都要在這封信中答覆,所以足足寫了七張紙。認得出是他的親筆。這樣一個浙江官場中的紅人及能員,每天忙得不可開交,居然能抽出工夫來寫這麼一封洋洋灑灑的信,就顯得交情確是與眾不同了。
信上自然先提到尤五,王有齡說是「既感且愧」。因為尤五會同郁四,將浙江漕幫的糾紛順順利利地處置停當,感情已是可感,而且還承他送了許多禮物,實在受之有愧。至於認七姑奶奶作義妹一節,君子成人之美,而況又是舊雨新知雙重的交情,王有齡自然樂從,問七姑奶奶什麼時候到浙江,他好派專差來迎接。
「你看!」胡雪岩將前面兩張信遞了給古應春,接著又往下看。下面提到何桂清,說是接到他從蘇州寄去的信,王有齡才知道胡雪岩的行蹤。何桂清認為能結識胡雪岩,是「平生一大快事」,也提到了那一萬銀子。這下是王有齡來讚揚胡雪岩了,說他的處置「高明之至」,這一萬兩銀子,請胡雪岩替他記入帳下,將來一起結算。
此外還有許多瑣碎的事,其中比較重要的是,催促裘豐言早日回杭州,因為現在有個「優差」的機會,他可以設法謀取,「遲則為他人捷足先登,未免可惜。」
「對了!」胡雪岩放下信問道,「『酒糊塗』住在哪裡?他的事辦得怎麼樣了?昨天我倒忘了問你。」
「都弄好了,就因為五哥不在這裡,路上沒有交代好,不敢啟運。」古應春又說,「劉三爺知道你要跟他碰頭,去約他了。等一下就到。」
「那這樣吧,我們先去吃飯,然後到七姐那裡去,留下口信請他們來。」
「那又何必在外頭吃?還是到我們那裡去。」
於是古應春和胡雪岩坐馬車,芙蓉不肯跟胡雪岩同車招搖過市,另雇一頂小轎走。轎慢車快,等她到時,只見七姑奶奶正笑容滿面地在跟胡雪岩商量到湖州的行程。
「怎麼?」芙蓉驚喜地問道,「你也要到湖州去?」
「是啊!」七姑奶奶洋洋得意地說,「我哥哥在做知府,我為啥不去。」
這一節,也就像阿巧姐那件事一樣,是無話不談的七姑奶奶所不曾跟她談到的少數「秘密」之一。不談阿巧姐,是為了怕替胡雪岩惹麻煩;不談胡雪岩居間拉攏,讓自己認王有齡作義兄,是七姑奶奶自覺身份懸殊,不相信現任知府的王大老爺肯降尊紆貴,認此義妹。事情不成,徒落話柄,所以她不願告訴芙蓉。
誰知王大老爺居然答應了,而且仿佛覺得認此義妹,是件極可高興的事。七姑奶奶當然喜出望外,加以她與芙蓉一見投緣,不算外人,所以有那得意忘形的神態。
聽她自己約略說明緣由,芙蓉也替她高興。「恭喜,恭喜!」她笑著說,「從今以後,不叫你七姑奶奶,要叫你王大小姐了。」
「好了,好了!自己人,不作興笑我的。我是沾了小爺叔的光。來!」七姑奶奶一把拉著她走,「到廚房裡幫幫我的忙。」
古應春是廣東人,講究飲饌,七姑奶奶閒著無事,也就在烹調上消磨辰光,所以家裡沒有客來,飯菜也很豐腆。廚房裡早已預備得差不多了,還有一個娘姨,一個小大姐,四個人一起動手,很快地把飯開了出來。
主客四人一面吃飯,一面還是談湖州之行。剛剛只談了一半,胡雪岩決定親自送七姑奶奶去,現在要談的是動身的日期。
這是個難題,胡雪岩的事情太多,不容易抽出工夫來。「五月初七以後就不行了,蘇州的人要來。再等下去,天氣太熱,又不相宜。」他躊躇著說,「而且一去一來至少要半個月的工夫。」
「小爺叔抽不出工夫,只好等秋涼以後再說。」七姑奶奶不願強人所難,這樣很爽快地表示了態度。
「那不行。耽誤了你們的好事。」胡雪岩又說,「再者,陳世龍也要做親了。這杯喜酒一定也要去吃的,事情總有辦法,等我慢慢來想。」
話題中斷,接下來是古應春談他上午跟洋人見面的情形,談到一半又被打斷了,劉不才和裘豐言連翩而至。兩個人臉上紅著,是喝了酒來的,但也不妨再來幾杯。
「事情都弄好了。」裘豐言說,「只等尤五哥來就動身。」
「他還有些日子才能回來。」胡雪岩說,「或者你先回去一趟。」
「不必,不必!」裘豐言指著劉不才說,「我跟劉三哥在一起,寫意得很,每天吃吃酒,到處逛逛,這種逍遙自在的日子,難得遇到,尤五哥儘管慢點回來好了。」
胡雪岩又好氣,又好笑。「你真正『酒糊塗』!一則要早早交差,人家等著洋槍在用,採運軍火的事,哪容得你逍遙自在?真是『急驚風遇著慢郎中』!再則,」他把王有齡的信拿給他看,「雪公一番熱心,你不要錯過機會。」
等把信看完,裘豐言點點頭說:「雪公的盛意,著實可感。不過,尤五哥不來,我也沒辦法走。空手回去,算啥名堂?只好讓人家捷足先登了!」
這話也不錯,於是胡雪岩又遇到一個難題。七姑奶奶看他們愁顏相向,忍不住要問:「小爺叔!到底為了啥?」
「老裘要運洋槍回去,路上怕不安靖,要五哥先替他沿路安排好。只要一進浙江地界就不要緊了。」胡雪岩說,「上次也是這樣。一定要等五哥來,說妥當了才敢走。」
「是這樣一樁事情!為啥早不跟我說?」
一聽這話,胡雪岩和裘豐言精神一振,齊聲說道:「七姐!你有辦法?」
「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七姑奶奶又怪古應春,「你知道這件事,也放在肚裡不說,真正氣數。」
「一時疏忽,也是有的。」古應春笑道,「閒話少說,你有辦法就拿出來!」
七姑奶奶的辦法很簡單。尤五手下幾個得力的人,她無不相熟,只要找到其中之一,一切迎刃而解。但十分不湊巧的是,古應春親自去跑了一遍,竟一個也不曾找到。
「不要緊!」七姑奶奶真有男子漢的氣概,毫不遲疑地說,「這段路上有頭有臉的人物,也都曉得我。我送了裘老爺去。」
這真是語驚四座了!首先古應春就擔心。「一船軍火,不是好玩的事!」他說,「千斤重擔你挑不挑得下來,自己要想一想。」
「我想過了。不要緊的。」
語氣雖平靜,而胡雪岩卻聽得出,愈平靜愈顯得倔強,他是深知她的脾氣的。發現芙蓉也想說話,他急忙拋過去一個阻止的眼色,然後裝出歡然的神情說:「好極,好極!有七姐出馬,一定一路順風。老裘,就讓七姐送你去好了。」
裘豐言知道胡雪岩這樣說法,必有道理,自然桴鼓相應地也裝出興奮和感激的神態,拱拱手說:「多謝七姑奶奶,只是勞動玉步,於心不安。」
「沒有多少路,只當到嘉興去玩一趟。」
「慢點!」胡雪岩靈機一動,「我倒有個辦法。七姐,你索性到杭州,把那件大事辦了它。」
「那——」事出突兀,七姑奶奶一時還想不通,「那麼,小爺叔你呢?」
「我是對不起,這趟不能陪你了……」
胡雪岩的打算是,七姑奶奶認義兄,尤五一定要到場,來了又去,徒勞跋涉,而自己算來抽不出工夫,那就不如趁此機會,早早辦了這件大事,以便向古家老族長去說媒。至於尤家兄妹與王有齡之間,要有個人從中傳話照料,他也想好了,可以拜託裘豐言。
裘豐言當然樂意效勞。七姑奶奶和古應春也覺得這樣安排十分妥帖。只是一船軍火,真箇託付七姑奶奶保險,這件事除了她自己有信心以外,誰也覺得太不妥當。
找個機會,古應春將胡雪岩和裘豐言拉到一邊說道:「小爺叔,你真的信任我們那口子?她是『女張飛』,你是諸葛亮,莫非有啥妙算?」
「妙算不敢說,打算是有的。要我親自跑一趟松江,我到老太爺那裡去搬救兵。」
「妙,妙!」古應春大喜,「真正是妙算!」
「輕點!輕點!」胡雪岩急忙阻止,「七姐的脾氣你曉得的,這件事不能讓她知道。我悄悄去,悄悄來,有一晝夜的工夫就夠了。」
「那麼,你預備啥時候走?」
「今天就走。」
「我陪你去。」裘豐言說,「我也久慕『老太爺』的名,想見見他。」
「也好!不過水路不平靖,我想走陸路,為了趕辰光我騎馬去,你行不行?」
裘豐言不會騎馬,無法同行,只得怏怏而罷。及至回到屋裡,只見劉不才正為七姑奶奶在開備辦禮物的單子,芙蓉則是七姑奶奶的參贊,兩人商量著說一樣,劉不才便提筆寫一樣。
開完長長的一張單子,七姑奶奶接到手裡看了一遍,自言自語地說:「備齊總得六七百兩銀子。」接著便叫一聲,「小爺叔!」
「怎麼樣?」
「你有沒有空?」她問,「我是說能不能抽出兩天的工夫來?」
胡雪岩面有難色,便先問一句:「你要我替你辦什麼事,說來商量。」
「我想請你陪我回一趟松江。」
這一說,古應春不由得就要問:「回松江幹什麼?」
「要去拿東西,天氣熱了,我的單衣夾服還在家裡,還有些首飾,到杭州去也要用的。」
「那也用不著小爺叔陪你去啊?」
「這件大事,我總要跟老太爺說一聲。還有,你的那件事。」
「我的?」古應春詫異地,「我自己倒不曉得!」
「你真是木頭人!」七姑奶奶恨恨地說,「小爺叔是不是你的大媒老爺?」
「原來是這件事!」古應春笑著答道,「你不說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我怎麼知道?」
談到這裡,裘豐言大為高興地說了句:「這一下,我也去得成了。」
七姑奶奶自然不懂他的話,胡雪岩便一半解釋,一半掩飾地說:「老裘跟我提過好幾次,想去見見老太爺,一直沒有機會。現在可以一起去了。」
「喔,那太好了!」七姑奶奶也問道,「小爺叔,那麼你呢?」
胡雪岩還不曾開口,古應春和裘豐言相視而笑,神態詭秘,使得七姑奶奶大感困惑,睜圓了一雙眼,直瞟著古應春。
「說實話吧!」胡雪岩深怕引起誤會,揭破了真相,「我原來就想去見老太爺,跟他要兩個人,送老裘到杭州。七姐,不是我不相信你有辦法,是因為我覺得這千斤重擔,何必放在你肩膀上?萬一出了事,五哥一定要怪我,說:『老七是心熱,做事為了朋友,不計後果。你們怎麼也不仔細想一想。』這話我就沒法交代了。七姐,你是明白人,一定體諒我跟老裘的處境!」
「那沒有什麼!只要把事情辦通就是。小爺叔用不著這樣子來解釋的。」
聽她如此諒解,胡雪岩深感欣慰。「說你是明白人,真是明白人!」他轉臉去問芙蓉,「你呢?」
「我們說好了。」七姑奶奶搶著答道,「一起到松江去玩一趟。現在就挑日子好走!」
芙蓉取了皇曆來看,第二天就是宜於長行的好日子。時間是太侷促了些,但以芙蓉在這些上頭很迷信,明天不走,就得再等五天。為了遷就她,只好大家趕一趕。
「你沒事,替我們去僱船,要大,要好!」七姑奶奶這樣吩咐古應春。聽得七姑奶奶這一聲,古應春賽如奉了將軍令,答應著轉身就走。
「等等,等等!」劉不才慌不迭地站起來,「我跟你一起走。」
這下芙蓉開了口。「三叔!」她也是極匆遽的語氣,「你不要走!這裡有好多事,要請你辦。」
劉不才無可奈何地站定腳,轉身答道:「你快說!我有要緊事。」
「咦!」芙蓉倒奇怪了,「忽然有要緊事,三叔,你倒說!」
「哎呀!」他著急地,「姑奶奶,你就少問了,只說要我辦什麼事就是。」
「我也要買點零碎東西帶走,不是三言兩語說得完的。」
「那就這樣。你請雪岩開單子,我一下就回來,替你去買。夷場上市面遲,都買得到。買不齊的,明天上午再補。」
芙蓉見他行蹤詭秘,還要留住他說個究竟。倒是胡雪岩看不過,阻住了芙蓉,於是劉不才如逢皇恩大赦似的,跟著古應春匆匆走了。
「奇怪!」芙蓉咕噥著說,「我這三叔,盡做些別人不懂的事。我看不是好花樣。」
「算了,算了!」胡雪岩說,「我要去看兩個錢莊朋友,你要買點啥,我替你帶來。其實你不說我也曉得,無非胭脂花粉、衣料吃食,新奇實用的洋貨。」
「對!我要送人的。不過,千萬不要太貴,貴的你買來我也不要。」
「你看你,」胡雪岩笑道,「七姐是自己人,客氣一點的,聽了你的話會怎麼想?送人的禮,不要貴的,原來是弄些不值錢的東西送人!」
「話不是這麼說,」七姑奶奶向著芙蓉,「東西貴不一定好,賤的也不一定不好。送禮全在合用,要看人會不會買。」
胡雪岩笑了。「七姐,你現在真的很會說話了。」他說,「老古是好口才,總算在這上頭你拜著個好師傅。」
「哪個要拜他師傅?除非你小爺叔,還差不多。」
「好了,好了,不要恭維我了。」胡雪岩一笑出門。
等他走了不久,劉不才笑嘻嘻地走了進來,是極得意的神情,自道是賭「花會」去了,贏了二百多兩銀子。
什麼叫「花會」?芙蓉還是第一次聽見這兩個字,七姑奶奶卻是懂的。她不但懂,而且迷過,因而便為芙蓉解釋。「花會」跟廣東的「白鴿票」相仿,上海設局賭花會的,亦以廣東省城和潮州兩地的人居多。賭法是三十六門開一門,其中兩門永遠不開,所以實際上是三十四門猜一門,猜中的一賠二十八。
「這種賭不公平,要公平就要一賠三十三,一賠二十八,等於多占五門。」七姑奶奶說,「後來我是想穿了,所以不賭。這種賭不知道害了多少人!尤其是沒有知識的女人!」
「本來嘛!」芙蓉這樣說,「好好的良家婦女到花會裡去賭錢,像什麼樣子?輸了錢,自然吵得家宅不安。」
「還不光是輸錢,為了『祈夢』,敗壞名節的都不知道多少。」
「什麼?」芙蓉大為不解,「與『祈夢』啥相干?」
芙蓉也是迷信這些花樣的,七姑奶奶覺得正好藉此諷勸,便從頭講起。花會的總機關叫「總筒」,各地方設「筒」,也有上門來兜攬的,叫作「航船」。賭法是每天早晚各開一次,稱為「早筒」「晚筒」。向例前面兩筒開過的圍不開,所以三十六門實際上只開三十四門。
「三十六門是三十六個人,據說最初就是梁山泊的三十六響馬巨頭,但久而久之,宋江、吳用等等名字,完全改過了。三十六個人的身份,各各不同,另外每個人有座『本命星』,天上飛的、陸上爬的、水中游的都有,像第二十五,名叫林太平,身份是皇帝,本命星就是一條龍。」
「三十四門只能挑一門,怎麼挑法?這樣也好,那樣也好,心裡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那就只好祈夢了。夢見龍,當然押林太平,夢見黑狗,就要押第二十八羅必得。」七姑奶奶停了一下問,「你曉得祈夢到哪裡去祈?」
「自然是廟裡。」芙蓉答說。
「不是!荒山野地的墳頭上。」
芙蓉大駭。「是晚上?」她問。
「當然是晚上,哪有白天祈夢的?」
「晚上睡在墳頭上?」芙蓉不斷搖頭,「不嚇死人!」
「為了錢,膽就大了,不但是墳頭上,而且越是新墳越好——」
這是由於「新鬼大,故鬼小」的說法,新墳則墓中人新死不久,魂靈易聚,招魂的方法是用一口空鐵鍋,拿鍋鏟空鏟一陣,據說鬼魂就會聞聲而至。然後根據夢兆去押,百不失一。
「那麼,靈不靈呢?」
「怎麼會靈?」七姑奶奶說,「譬如你夢見黃狗,我夢見黑狗,各押各的,總有一個不靈。各人有各人的心境,各人做各人的夢,個個要靈,除非三十四門全開。哪有這個道理?」
「講得透徹!」對賭之一道三折肱的劉不才,擊案稱賞,「賭錢全靠算!『觸機』不足為據。」
芙蓉也深有所思地點點頭,接著又問:「那麼,怎麼說是敗壞名節呢?」
「你想想,一個女人獨自睡在荒郊野外,還有個不被人糟蹋的?」
「啊!」芙蓉悚然,「這花會說起來真是害人無窮!三叔,你也少去!」
「你放心,這種賭是不會賭的人玩的。迷不到我!我不過喜歡賭,要去見識見識而已。」劉不才又說,「今天贏了二百多兩銀子,不足為奇。遇見一樁妙事,說起來,倒著實叫我佩服。」
聽這一說,七姑奶奶首先就高興了。「快說,快說!」她捧杯茶給劉不才,「你說的妙事一定妙!」
劉不才所講的,是他在一處「分筒」中親眼得見的一位人物。這處分筒,規模極大,賭客中頗多殷實富戶,下的賭碼極重,其中有個富孀,夫家姓梁,行四,所以都叫她「梁四太太」。
梁四太太打花會與眾不同,專打一門。這一門在三十六門中,名列十六,叫作李漢雲。奇的是她專打這一門,總筒中偏偏不開這一門,這樣一年多下來,已經輸了上萬的銀子。
這天下午,她照例坐轎到了那裡,因為是大戶,自然殷勤接待,一盞茶罷,分筒執事便賠笑相問:「四太太,把條子交下來吧!」
花會打哪一門的那張「條子」,照例是封緘的,要等總筒開出來才能揭曉。不如此則總筒可以統計每一門下注的數目,避重就輕揀注碼最少的一門開。話雖如此,弊端還是有的。梁四太太這時聽執事問到,便憤憤地說:「錢輸了,還是小事,我就不相信一次都不會中。我總要著一次才服氣。」
「我勸四太太換一門的好!」分筒執事說,「賭上面真是有鬼的,不開起來一定不開。」
「今天開出來,我一定會中。你看,」梁四太太便從手巾包里取出一把紙條來,「今天我打三十四門,莫非還不中?」
「哪有這種賭法的?」分筒執事笑道,「四太太你不想想,三十四門,只中一門,賠了你二十八,還要輸四門。這叫什麼算盤?」
「當然下注有多少。開出來是我的重門,我就贏了。」梁四太太說,「總要中一回,我才能死心歇手。」
分筒執事,聽她的口風,這是最後一回來賭花會,平白失去這麼一個大戶,未免可惜。但此時亦不便相勸,只拿筆來記每一門所下的注碼。
一注注寫完,卻只有三十三門,梁四太太奇怪,凝神細想一想說道:「下轎的時候我還數過的,是三十四張條子,大概是數弄掉了一張,你們替我去找一找看。」
那分筒執事,工於心計,而且日夕從事,對於這上面的舞弊,精到極點,當時心裡就打算好,這張條子就尋著了,也不能夠給她。
果然在門檻下面找到了,但分筒執事回復梁四太太卻是如此:「到處找過,沒有!」
「沒有,就算了!莫非偏偏就開那一門?我想,世界上沒有那麼巧的事!」
分筒一則要「統吃」梁四太太,再則怕她今日一中,明日不來,於是便單開那一門。分筒執事打開撿到的那張條子,看是第三十五門張九官,當即通知總筒,開出張九官來。
「我跟這位梁四太太前後腳到。」劉不才說,「眼看她的三十三張條子拆封,第一封拆開來就是張九官——」
七姑奶奶心急,打斷他問:「這是啥道理?好奇怪!」
「怪事還多呢!你不要心急,聽我說!」劉不才又說,「拆開第二封,還是張九官。」
「第三封呢?」七姑奶奶問,「莫非也是張九官?」
「這還用說!一直拆到第三十三封,都是張九官,梁四太太一共贏了一萬兩千多銀子,一年多輸下去的,一下子扳本反贏錢!」
這個故事的謎底揭開來,將芙蓉聽得目瞪口呆,不信地說:「真想得出這種惡毒的法子?」
「這梁四太太的腦筋,可以跟小爺叔比了!」七姑奶奶不勝嚮往地說,「我們真想結識結識她!」
「那也容易,」劉不才說,「只要到那處分筒去幾回,一定遇得見她。」
「省省吧!」芙蓉趕緊勸阻,「這種花會,害人不淺,這樣子猜心思,壽命都要短几年,你既然已經戒掉了,千萬別去。」
「這話也是!」劉不才大有懺悔之意,「賭這樣東西,不賭心思沒有趣味,要賭心思,真叫『強中自有強中手』,永遠不會有啥把握。想想真沒意思!」
「照這樣子說,劉三爺,你也要洗手戒賭了?」
「你聽他的!」芙蓉撇撇嘴,對七姑奶奶說,「我們三叔說要戒賭,總有十七八回了。」
劉不才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七姑奶奶便為他解嘲:「雖然沒有戒掉,總常常想著在戒,這就蠻難得的了!」
「怎麼難得?」門外有人在搭腔,大家轉臉看時,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溜了出去,如今又溜了回來的裘豐言。
於是七姑奶奶將剛剛聽來的故事,又講了一遍。裘豐言也對梁四太太讚嘆不止,這樣談到十點多鐘,古應春和胡雪岩陸續歸來,船已雇好,胡雪岩所買的東西已直接送回客棧。他們約定第二天中午仍在七姑奶奶那裡會齊,一起下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