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024-09-26 11:00:04 作者: 高陽

  等這些人走了,阿巧姐也可以露面了。胡雪岩覺得已到了一切跟她說明白的時候,於是凝神想了想,開口問道:「阿巧,我替你做個媒如何?」

  

  他是故意用此突兀的說法,為的一開頭就可以把阿巧姐的心思扭了過來。這不是一下子可以辦得到的,被問的人眨著一雙靈活的眼睛,在不曾想好話回答以前,先要弄清楚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她搖著頭,一雙翠玉耳環晃蕩不停,「我真不懂。」

  「你是不是當我說笑話?」

  「我不曉得。」阿巧姐答道,「反正我領教過你了,你的花樣百出,諸葛亮都猜不透。」

  胡雪岩笑了:「你這句話是捧我,還是罵我?」

  「也不是捧,也不是罵,我說的是實話。」

  「我跟你說的也是實話。」胡雪岩收斂笑容,一本正經地說,「我替你做的這個媒,包你稱心如意,將來你也想著我一點好處,能替我說話的時候要替我說話。」

  這幾句話說得相當率直,也相當清楚,阿巧姐很快地懂了,特別是「包你稱心如意」這六個字,撞在心坎上非常舒服。然而,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呢?不用她問,胡雪岩也要說:「這個人,你見過,就是學台何大人。」

  聽得是這一個人,阿巧姐不由得臉就發熱,一顆心跳得很厲害。她還想掩飾,要做出無動於衷的神情,無奈那雙眼睛瞞不過目光如炬的胡雪岩。

  「怎麼樣?」他故意問一句,「何大人真正是白面書生,官場中出名的美男子。馬上進了京,就要外放,聽說大太太身子不好,萬一有三長兩短,說不定拿你扶了正,不就是坐八抬大轎的掌印夫人?」

  這說得多有趣!阿巧姐心花怒放,嘴角上不由得就綻開了笑意,只是這笑容一現即逝。因為阿巧姐突然警覺,事太突兀,多半是胡雪岩有意試探,如果信以為真,等拆穿了,便是一個絕大的話柄。別樣事可以開玩笑,這件事絕不是一個玩笑,太天真老實,將來就會難做人!

  這樣一轉念間,阿巧姐不由得有慍色,冷笑一聲,管自己退到床帳後面的夾弄中去換衣服。

  胡雪岩見她態度突變,自然詫異,不過細想一想,也就懂了。這也難怪她。「你不相信我的話,是不是?」他平靜地問,「你說,要怎麼樣,你才相信?」

  這正也就是阿巧姐在自問的話。只是不知有何辦法,能夠證明此事真假,在此刻的態度,要表現得對此根本漠不關心,才是站穩了腳步。因此,她故意用不耐煩的聲音答道:「不曉得。你少來跟我囉唆。」

  這樣水都潑不進去的話鋒,倒有點叫人傷腦筋。胡雪岩踱著方步在盤算,想著回頭有句話可以讓她相信自己不是跟她開玩笑。反正真是真,假是假,事情總會水落石出,該說的話,此時盡不妨先說,她自會記在心裡,到她信其為真的那一刻,這些話就會發生作用了。

  於是他「自說自話」地大談何桂清的一切,以及他預備採取的步驟,最後便必然又要問到:「現在要看你的意思怎麼樣?」

  阿巧姐的衣服早已換好了,故意躲在床後不出現,坐在那裡聽他說得有頭有尾、活龍活現,心思倒又活動了。只是自己的態度,她依然不肯表示,而萬變不離其宗的還是「裝佯」二字。

  「什麼我的意思?」她裊裊婷婷地走了出來,一面折衣服,一面答道,「我不曉得。」

  胡雪岩知道再逼也無用,只有反跌一筆,倒有些效用,於是裝出失望的神情說道:「你既然不肯,那也無法。什麼事都可以勉強,但這件事必得兩廂情願才行。幸虧我在那面還沒有說破,不然就搞得兩面不是人了。」

  一聽這話,阿巧姐怕煮熟了的鴨子,就此飛掉,這豈不是弄巧成拙?但如果老實說一句「願意」,則裝了半天的腔,又是前功盡棄。她左右為難之下,急出一計。她盡力搜索記憶,去想七歲當童養媳開始,受婆婆虐待,冬天生凍瘡還得用冷水洗粗布衣服;夏天在柴房裡,被蚊子叮得一夜到天亮不能睡覺的苦楚,漸漸地心頭髮酸,眼眶發熱,抽抽噎噎地哭出聲來。

  漂亮女人的眼淚威力絕大,胡雪岩什麼都有辦法,就怕這樣的眼淚,當時驚問:「咦,咦,怎麼回事?有啥委屈好說,哭點啥?」

  「我的委屈哪裡去說?」阿巧姐趁機答話,帶著無窮的幽怨,「像我們這樣的人,還不是有錢大爺的玩兒的東西,像只貓、像籠鳥一樣,高興了花錢買了來,玩厭了送人!叫她到東,不敢到西,還有啥好說?」

  「你這話說得沒良心。」胡雪岩氣急了,「我是為你好。」

  「哪個曉得是壞是好?你倒想想看,你做事自說自話,從來不跟人商量,還說為我好!」

  這是有所指的,指的就是周一鳴去辦的那件事。胡雪岩自覺有些理虧,只好不作聲。

  沉默帶來冷靜,冷靜才能體味。他細想一想阿巧姐的話,似逆而實順,也可以說是似怨而實喜,她心裡已是千肯萬肯了,只是不能不以退為進地做作一番。這是人之常情,甚至不妨看作她還有「良心」,如果一定要逼她說一句「願意做何家的姨太太」,不但不可能,就算可能又有什麼意味?

  胡雪岩想透了這一層,便不覺她的眼淚有什麼了不起。他心裡在想,此刻必得爭取她的好感,讓她對自己留下一個感恩圖報的想法,將來她才會在何桂清那裡處處為自己的利益著想。他想起聽嵇鶴齡談過的秦始皇身世的故事,自己倒有些像呂不韋,不知不覺地笑了出來。

  「別人哭,你笑!」阿巧姐還在裝腔作勢,白著眼,嘟著嘴說,「男人最沒有良心,真正叫人看透了。」

  「對!」胡雪岩順著她的語氣說,「我也承認這句話。不過男人也很聰明,不大會做趕盡殺絕的事,該講良心的時候,還是講良心的。」

  阿巧姐不答,拭一拭眼淚,自己倒了杯熱茶喝。茶剛送到唇邊,她忽又覺得這樣不是道理,於是把那杯茶放在胡雪岩面前,自己又另倒一杯。

  「阿巧!」胡雪岩喝著茶,很悠閒地問,「你家裡到底還有些什麼人?」

  「不跟你說過,一個老娘,一個兄弟。」

  「兄弟幾歲,幹啥營生?」

  「兄弟十八歲,在布店裡學生意。」

  「可曾討親?」

  「還沒有『滿師』,哪裡談得到此?」阿巧姐說,「再說,討親也不是樁容易的事。」

  「也沒有什麼難。阿巧,」胡雪岩說,「我另外送你一千銀子,你找個妥當的錢莊去存,動息不動本,貼補家用,將來等你兄弟滿師,討親也好,自己弄爿小布店也好,都在這一千銀子上頭。」

  阿巧姐看一看他,眨著眼不響。胡雪岩以為她不相信自己的話,便很大方地,取出一千兩銀票,塞到了她的手裡。

  「你真的要幫我的忙?」

  「這還有啥假的。」胡雪岩笑道,「你真當我沒有良心?」

  「我也是說說而已!人心都是肉做的,你待我好,我難道心裡沒有數?」阿巧姐又說,「你真的要幫我的忙,不要這樣幫。」

  「那怎麼幫法?」

  「我兄弟人很聰明,長得也不難看,在我們鎮上,是有名的漂亮小官人……」

  「你不用說了。」胡雪岩笑道,「看姐姐,就曉得做兄弟的一定長得很秀氣。」

  「不是娘娘腔的那種秀氣,長得又高又大,站出來蠻登樣的。這也不去說他,我在想,你如果肯照應我兄弟,我叫他出來,跟了你去,不比在我們那個小地方學生意來得強?」說著,把銀票退了回來。

  「原來如此!可以,可以。我一定提拔你兄弟,只要他肯上進。銀子你還是收著,算我送你老娘的『棺材本』。」

  明知跟胡雪岩不用客氣,但阿巧姐總覺得不便收受,於是這樣說道:「我替我娘磕個頭謝謝你。錢,暫時先存在你這裡。」

  「不必!你還是自己保管好了。」

  阿巧姐不肯,胡雪岩也不肯,取過銀票來,塞到她口袋裡。她穿的是件緞子夾襖,探手入懷,溫軟無比,他心頭不免蕩漾起綺思,倒有些失悔:這樣一個人,遣之遠離,實在不大捨得。

  因此,他一時無語,心裡七上八下,思緒極亂。阿巧姐當然猜他不透,又提到她兄弟的事。

  「我兄弟小名阿順。你看,什麼時候叫他出來?」

  胡雪岩定定神說:「學生意是寫好了『關書』的,也不能說走就走。我這裡無所謂,隨便什麼時候來好了。」

  學生意未曾滿師,中途停止,要賠飯食的銀子。這一點阿巧姐也知道,不過有一千兩銀子在身上,她有恃無恐,便即答道:「這不要緊,我自會安排妥當。」

  「那好。你寫信叫他出來好了。」

  阿巧姐心想,除了這件事以外,還有許多話要跟家裡人說,那就不如再回去一趟。她這樣轉念,便即問道:「你哪天走?」

  「工夫已經耽誤了。等老周一回城,如果你的事情已經辦妥當,我明天一早就走。」

  「那,」阿巧姐怏怏然說,「那來不及了。」

  「怎麼樣?」

  「如果你還有一兩天耽擱,我想回去一趟。現在,當然不必說它了。」

  經此片刻工夫,胡雪岩的浮思已定。話已經說了出去,絕無翻悔的道理,既然如此,原來打算讓阿巧姐仍舊住在潘家的計劃,不妨更改一下。

  「我是這樣在想,在外面做事,絕不可受人批評。從此刻起,你算是何學台的人了,我們就不便再住在一起,不然不像話。我原來的意思,想讓你住在潘家,現在你自己看,你住到娘家去也可以。」

  這番話在阿巧姐頗有意外之感,細想一想,又覺得胡雪岩做事,真箇與眾不同,心思細密,手法漂亮。既然他如此說,自己將來在何桂清面前也占身份,就無須多說什麼了。

  她轉念又想,若作此表示,顯得毫無留戀,像煞沒有良心,所以還是得有一句話交代。這句話很難,她總不能說:反正還未到何家,住在一起,又有何妨?那不成了堂子裡的行徑?就是堂子裡,姑娘答應了嫁客人,馬上就得「下牌子」,也不能說未曾出門以前,還可以接客。但如果不是這樣說,又怎麼說呢?

  她終於想到一句話來了:「一個人講心,行得正,坐得正,怕什麼?反正我們自己曉得就是了。」

  「話不是這麼說,嫌疑一定要避。」胡雪岩又說,「我明天請老周送了你回去。你鄉下住兩天,如果覺得氣悶,再回潘家也是一樣,或者到上海來玩幾天也可以。反正在我,從現在起,就當你何家姨太太看待了!」

  胡雪岩的這一句話,為他自己和阿巧姐之間築起了一道籬笆,彼此都覺得該以禮自持,因而言語舉止,突然變得客氣了,也生疏了。

  這樣子相處,便有拘束之感,胡雪岩便說:「你回潘家去吧,我送了你去。」

  「那麼,你呢?」

  「我,」胡雪岩茫然無主,隨口答道,「我在城裡逛逛。」

  阿巧姐很想說一句,陪著他在城裡逛一逛。但想到自己的「何家姨太太」的身份,那句話便難出口,關切之意,無由寄託,不免躊躇。

  「怎麼樣,早點走吧!」

  「不忙!我再坐一息。」

  枯坐無聊,少不得尋些話來說,阿巧姐便談蘇州的鄉紳人家,由富潘到貴潘,由貴潘談到「狀元宰相」。蘇州是出大官的地方,這一扯便扯不完了。看看天色將晚,入夜再去打攪潘家,不大合適,胡雪岩便催阿巧姐進城。送她到潘家,約定第二天再碰面,胡雪岩便不再驚動主人,逕自作別而去。

  ***

  轎子已經打發走了,胡雪岩信步閒行。他一走走到觀前,經過一家客棧,正有一乘轎子停下。轎中出來一個人,背影極熟,他定神想了想,大喜喊道:「大哥,大哥!」

  那人站住腳,回頭一望,讓胡雪岩看清楚了,果然是嵇鶴齡。

  「真想不到!」嵇鶴齡也很高興,「竟在這裡會面。你是怎麼到蘇州來的?」

  「我也要問這話。」胡雪岩說,「大哥,你是怎麼來的?」

  「我來接頭今年的海運。來了幾天了。」

  「這樣說,杭州漕幫出亂子的事,你還不曉得?」

  「我聽說了。雖不是我的事,但到底與海運有關,心裡急得很,只是公事未了,脫不開身。」嵇鶴齡問,「你是怎麼知道的呢?」

  「這裡不是說話之處,你的屋子在哪裡?」

  「喔!在這裡。」

  嵇鶴齡引著胡雪岩到他的住處,也是一個小院子。有人開門出來,胡雪岩一愣,沒有想到是個妙年女子。

  「這是胡老爺!我換帖兄弟。」

  「胡老爺!」那妙年女子,含笑肅客,「請裡面坐。」

  胡雪岩不知如何稱呼,只含含糊糊地點頭示意,視線卻始終不離。看她不到二十歲年紀,穿一件月白緞子夾襖,外罩一件玄緞長背心,散腳褲,天足,背後垂著漆黑的一條長辮子,像是青衣侍兒,但言談舉止,卻是端莊穩重,又不像個丫頭,倒有些識不透她的路數。

  嵇鶴齡照理應該引見,卻一直不提。胡雪岩越發納悶,但當著她本人,不便動問,只好談漕幫鬧事、王有齡求援的經過。

  「好!有尤五去調停,一定可以無事。」嵇鶴齡極欣慰地說,「這一下,我可以放心了。」他接著又問,「那麼,你是怎麼到蘇州來的呢?」

  「說來話長。」胡雪岩站起身來,「大哥,走,我們出去吃飯,一面吃,一面談。」

  嵇鶴齡欣然同意。「不過,有件事要先作安排。」他問胡雪岩,「你搬了來與我一起住如何?」

  「我今天住在這裡好了,行李就不必搬了。」胡雪岩說,「本來我想明天就走,既然你在此,我多住一天,後天在閶門外下船,一動不如一靜。」

  「也好。我叫人替你找屋子。」

  於是嵇鶴齡喚了他那新用的跟班長慶來,叫他到柜上關照,留一間乾淨上房。胡雪岩怕周一鳴回來找不到人,所以又托長慶專程到金閶棧去說明自己的下落。

  這樣安排停當,才一起出門。元大昌近在咫尺,走走就到了。兩個人找了個隱僻的角落坐下,把杯傾談,胡雪岩將此行的經過,原原本本告訴了嵇鶴齡。

  「你倒真像你們西湖上所供奉的月下老人!」嵇鶴齡笑道,「盡做這些好事。」

  「這好事不得不做。阿巧姐的心已經變了,我何苦強留?至於何學使那方面,我完全是『生意經』,也可以說押寶。押中了,大家有好處。」

  嵇鶴齡懂這「大家」二字,意思是包括他和王有齡在內,因而越覺得胡雪岩這個朋友,真是交著了。不過,他到底是讀過幾句書的人,不以為拉這種裙帶關係是件很體面的事,所以不肯作何表示。

  「現在要講你屋裡的那個人了。」胡雪岩問,「是怎麼回事?」

  聽這一問,嵇鶴齡笑了。「你當是怎麼回事?」他反問一句。

  「我哪裡猜得出?你自己說吧。」

  「是瑞雲的表妹,原來嫁在常熟,去年居孀,不容於翁姑,寫信給瑞雲,想來投靠她表姐。瑞雲問我的意思,你想,我莫非那么小氣,養個吃閒飯的人都不肯?所以趁這趟到蘇州來公幹的機會,預備把她帶到杭州。」

  「怎麼?」胡雪岩不勝惋惜地說,「年紀輕輕就居孀了。」

  看他大有惜花之意,嵇鶴齡心裡一動,但隨即警覺,不宜多事,點點頭說:「將來自然要遣嫁。如果你有合適的人,譬如像陳世龍那樣的,拜託你留意。」

  「好!」胡雪岩很切實地答應,「我一定替她找。」

  這一段又揭過去了,嵇鶴齡問到時局:「上海的情形怎麼樣?」

  「小刀會不成氣候,只是有洋人在後面替他撐腰。看樣子,上海縣城,一時怕難收復。」胡雪岩說,「這種局面一長,無非便宜了洋人。」

  「怎麼呢?」嵇鶴齡近來對「洋務」很關心,所以逼視著胡雪岩問,「你倒說個道理我聽聽。」

  「第一,租界本是一片荒地,有地無人,毫無用處,現在這一亂,大家都逃到夷場去避難,人多成市,市面一繁榮,洋人的收入就多了;第二,現在兩方面都想拉攏洋人,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洋人樂得從中操縱。」

  「怎麼個操縱法?」

  「無非『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你要想他幫忙,就得先跟他做生意。現在兩江總督怡大人,決定斷絕他們的貨源,我看這個辦法,維持不長的。」

  接著胡雪岩講了許多夷場上與洋人有關的「奇聞異事」,這在嵇鶴齡是很好的下酒物,當然,也增長了許多見識。他覺得胡雪岩似乎也有些偏見,洋人雖刁,刁在道理上,只要占住了理,跟洋人的交涉也並不難辦。最怕自己疑神疑鬼,或者一定要保住「天朝大國」的虛面子,洋人要聽一句切切實實的真心話,自己偏跟他推三阻四地敷衍,那就永遠談不攏了。

  不過,這番見解,究竟尚未經過印證,而且因風氣所播,最好是痛罵洋人,如果說兩句持平的話,一定為衛道之士斥為不明夷夏之辨,甚之加以「認賊作父」「漢奸」等等惡名。因此,嵇鶴齡就是對胡雪岩這樣的至交,也未便徑發議論。

  話鋒一轉,又談到浙江的政局。嵇鶴齡亦認為黃宗漢的調動,只是日子遲早而已。最明顯的跡象是,黃宗漢自己亦已在作離任的準備,該他收的陋規好處,固然催得甚緊,不該他得的好處,亦伸長了手在撈。這都是打算隨時可以捲鋪蓋的模樣。

  「那麼,大哥,你看何學使有沒有調浙江的希望?」胡雪岩很關切地問。

  「這哪裡曉得?現在也不必去管他!」

  胡雪岩很坦率地說了他所以特感關懷的原因。在這次上海的絲生意結束以後,他雖說決定了根本的宗旨,仍然以做錢莊為主,但上海這個碼頭,前程似錦,也不大肯放棄。在他的想法是,有了官場與洋場的勢力,商場的勢力才會大。如果何桂清放了浙江巡撫,以王有齡跟他過去的淵源,加上目前自己在蘇州與他一見投契的關係,這官場的勢力,將會無人可以匹敵,要做什麼生意,無論資本調度,關卡通行,亦就無往不利。

  「所以我現在一定要想辦法看準風頭,好早作預備。如果何學使放到浙江,是沒有希望的事,我的場面就要收縮,抱定穩紮穩打的宗旨,倘或放到浙江是靠得住的,我還有許許多多花樣拿出來。」胡雪岩又說,「不是為此,我丟下上海、杭州許多等著料理的雜務,跑到蘇州來跟小狗子這種人打交道,不發瘋了嗎?」

  這一說,嵇鶴齡自然要為他認真去想了。他點點頭,不即開口,喝著酒細細思量。

  「我想有希望的。」嵇鶴齡先提了句使胡雪岩高興的結論,「現在他們乙未這一榜,聲氣相通,團結得很,外面的幾個缺,抓到了不肯輕易放手的。江西巡撫張芾,是他們乙未的傳臚,從前穆彰阿門下的『穆門十子』之一,今年正月里革了職,上個月馬上又推出來一個他們同榜的鄭敦謹,到河南去當巡撫。現在江浙兩撫,都是乙未,聽說江蘇的許巡撫,聖眷已衰,早有調動的消息,如果黃巡撫再一調,一下子去了兩處要緊地盤,自然要作桑榆之計。照這樣說起來,何學使去接浙江,大有可能。再還有一層,此公亦願意自己人去接。」嵇鶴齡一面說,一面拿筷子蘸著酒寫了個「黃」字,自然是指黃宗漢。

  「何以見得?」聚精會神在傾聽的胡雪岩問。

  「這就跟我接雪公的海運局,是一樣的道理。」

  「啊!一語驚醒夢中人!」胡雪岩恍然大悟,多想一想,拍案說道,「豈止有希望,簡直十拿九穩了!」

  他接著提出一套深一層的看法。黃宗漢為人陰險工心計,目前雖紅,但冤家也不少。既然在浙江巡撫任內有許多「病」,他自然要顧慮到後任誰屬。「官官相護」原是走遍天下十八省所通行的慣例,前任有什麼紕漏,後任總是儘量設法彌補。有些人緣好的官兒,鬧了虧空,甚至由上司責成後任替他設法清理,也是數見不鮮的事。只是有兩種情形例外:一種是與後任的利害發生衝突,不能不為自己打算;一種就是前後任有仇怨,恰好報復。

  黃宗漢要顧慮的,就是後一種的情形。浙江巡撫雖說歸閩浙總督管轄,但總督駐福州,浙江的巡撫是名副其實的一省最高長官,倘或後任抓住他的什麼毛病,不需跟總督商量,就可以專折參劾,連個緩衝的餘地都沒有。所以照這樣子,黃宗漢必得設法找個有交情的來接他的任,而何桂清跟他的交情,是沒有話可說的。

  「是的!我的看法也差不多。」

  「但是,」胡雪岩卻又提出疑問,「如果上頭對何學使想重用,而江蘇的許巡撫又要調動,那麼,何不將何學使放到江蘇?這豈不是人地相宜,順理成章嗎?」

  「不會!這有兩個道理。第一,何學使在江蘇常常上奏摺談軍務,頗有傷及許巡撫的話,他們是同年,不能不避嫌疑,所以即使上頭要派他到江蘇來,他怕人家說他上折談軍務,是有取而代之的心,一定也不肯就的。」嵇鶴齡喝了一口酒又說,「其次,江蘇巡撫要帶兵打仗,而且目前是軍功第一。布政使吉爾杭阿在上海打小刀會,頗為賣力。照我的看法,許巡撫倘或調動,多半是吉爾杭阿接他的手。」

  這一番分析下來,胡雪岩就更放心了,何桂清一定會當浙江巡撫,不過日子遲早而已。如果來得遲,對自己不利,但對嵇鶴齡卻是有幫助的,因為這一定是中間轉一任倉場侍郎,將來在通州驗收海運的漕米時,嵇鶴齡可以得到許多方便。

  通過了這些,他頗有左右逢源之樂,因而酒興和談興也都更好了,喝得酩酊大醉,方跟嵇鶴齡回客棧去休息。

  第二天早晨胡雪岩起身,問起夥計,聽說嵇鶴齡一早拜客去了,留下話,中午一定回來,要胡雪岩等他。他枯坐無聊,而且自己也還要去等周一鳴的消息,以及跟阿巧姐見面,所以決定回金閶棧。他也留下了話,說下午再來看嵇鶴齡。

  未出閶門,先去看阿巧姐,跟她略說經過,表示不得不多留一天。這對阿巧姐是好消息,她決定立刻回木瀆,把她的兄弟去領來見胡雪岩。

  「也好!索性都把它辦妥當了。不過你一個人是辦不了的,等周一鳴回來,我叫他再辛苦一趟,陪你一起回木瀆。」胡雪岩說,「回頭你也見見我那拜把子的大哥。」

  於是阿巧姐又隨著胡雪岩回金閶棧,隨身帶著一大包衣服,其中有她的小姐妹送她的,也有這兩天現做的。潘家常年搭著案板,雇著兩名女裁縫,按日計酬。除卻三節,無日不制新衣,因而近水樓台,方便得很。

  當然,阿巧姐曉得胡雪岩的脾氣,不會把人家送她的實新而名舊的衣服在他面前穿出來。新制的衣裙,款式自不如夷場上來得新穎,但也有一樣好處,就是莊重。她索性連頭面的修飾都改過了,盡洗鉛華,只梳一個極亮的頭,髻上插一支碧玉簪,耳上戴一副珠環。陌生人見了她,怎麼樣也察覺不出一點風塵出身的氣息。

  就在她在金閶棧剛打扮好,預備飯後隨著胡雪岩去見嵇鶴齡的時候,要去看的人卻先到了。胡雪岩引見過後,阿巧姐執禮極恭,使得嵇鶴齡大起好感,當著她的面,讚不絕口。

  「雪岩!」等阿巧姐退到里室時,嵇鶴齡忍不住說了,「我略知柳莊相法,這個徐娘老去的佳人,著實有一段後福。」

  「這一說,我的做法是對了。」胡雪岩笑道,「看她走幾步路,裙幅不動,穩重得很,倒是掌印夫人的樣子。」

  「不然——」嵇鶴齡忽然停住了。

  「怎麼不說下去?」胡雪岩真忍不住要追問,「這個『不然』,大有文章。」

  嵇鶴齡想了好半天,搖搖手說:「不談了!說出來徒亂人意。反正你『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也無所謂。」

  他引用的這句成語,胡雪岩是懂的,意思是放棄了阿巧姐可惜,但也有補償。這個補償,自然是從何桂清身上來,由於嵇鶴齡這樣說法,胡雪岩也就把未來所能得的那一份補償,看得特別認真了。

  秋收全靠春耕,他覺得就從此刻起,對何桂清還得重新下一番功夫,想一想另外換了個話題,但仍舊是關於何桂清與阿巧姐的。

  「大哥!」他說,「有件事正要托你。我想請你寫封信。」

  「寫給誰?」

  「何學使!這封信要寫得漂亮,最好是『四六』……」

  「你怎麼想來的?」嵇鶴齡笑著打斷他的話,「你簡直是考我。駢文要找類書,說得乾脆些,無非獺祭成章,客邊何來《佩文韻府》之類的書?」

  這番話說得胡雪岩不懂,但大致猜得出來是為難。胡雪岩也知道對仗工整的『四六』,不是人人會做,心裡倒有些懊悔,貿然提出來,害得嵇鶴齡受窘。

  「不管它了!」嵇鶴齡看出他的心思,急忙改口,「你的事,我也只好勉強試一試。你說吧,怎麼個意思?」

  胡雪岩大喜。「是這樣,」他說,「第一,向他道謝,自然是一番仰慕的客套;第二,就說阿巧姐寄住潘家,我欠了人家的情,請他代為致謝!」

  「第三,」嵇鶴齡笑著接口,「托他照拂佳人!」

  「是有這麼個想法,不過我不知道怎麼說法?」

  「我會說。」嵇鶴齡極有把握地,「我好好想兩個典故,隱隱約約透露點意思給他。」

  「對!就這樣。」胡雪岩半羨慕、半感慨地說,「你們的這支筆,實實在在厲害。小時候讀蒙館,記得讀過兩句詩:別人懷寶劍,我有筆如刀。當時心裡在想,毛筆哪有寶劍厲害?現在才知道有些筆上刻的那句『橫掃千軍』,真正一點不錯。」

  「也不見得那麼厲害!」嵇鶴齡由此想到了胡雪岩的不足之處,「有句話我早想跟你說了,依你現在的局面,著實要好好用幾個人。牡丹雖好,綠葉扶持,光靠你一個人,就是三頭六臂,到底也有分身不過來的時候。」

  這句話搔著了胡雪岩的癢處。「著啊!」他拍著大腿說,「我也久已想跟大哥討教了,而且也作過打算。我想要用兩個人,一個是能夠替我出面應酬的,這個人有了,就是劉不才;另外一個是能夠替我辦筆墨的,在湖州有個人姓黃,本說要跟我一起到杭州,後來因為別樣緣故,打消了此議。我看他的本事也有限。如今我要跟大哥商量,」他很吃力地說,「這些人,我實在也還不知道怎麼用法。」

  嵇鶴齡將胡雪岩的情況細想了一遍,很清楚地看出來他的「毛病」,於是這樣從遠處說起:「我說句很老實的話,你少讀書,不知道怎麼把場面拉開來。有錢沒有用,要有人;自己不懂不要緊,只要敬重懂的人;用的人沒本事不妨,只要肯用人的名聲傳出去,自會有本事好的人,投到門下。」

  接著,嵇鶴齡由「千金市骨」的故事,談到孟嘗君門下的雞鳴狗盜之徒。胡雪岩一面聽,一面心潮起伏,有了極多的啟示。等嵇鶴齡談完,他不住讚嘆,頗有茅塞頓開之感。

  「我懂了!」胡雪岩連連點頭,「我這樣奔波,不是一回事!要弄個舒舒服服的大地方,養班吃閒飯的人。三年不做事,不要緊,做一件事就值得養他三年。」

  「你真的懂了!」嵇鶴齡極其欣慰地說,「所謂『門客』就是這麼回事。揚州的鹽商,大有孟嘗遺風,你倒不妨留意。」

  胡雪岩不答,心裡在細細盤算,好久,他霍地站了起來:「就是這樣了!這一趟回去,我要換個做法。」

  「怎麼換?」

  「用人!」胡雪岩一拍雙掌說,「我坐鎮老營,到不得已時才親自出馬。」

  「對了!要這樣子你的場面才擺得開。」嵇鶴齡又說,「我幫你做!」

  「自然。」胡雪岩說,「大哥就是我的諸葛亮。」

  「這不敢當。」嵇鶴齡笑了,然後又仿佛有些不安地,「你本來是開闊一路的性情。我勸你的話,你自己也要有個數,一下子把場面扯得太大,搞到難以為繼,那就不是我的本意了!」

  「大哥放心!」胡雪岩在這時候才有勝過嵇鶴齡的感覺,「只要是幾十萬銀子以內的調動,絕不會出毛病。」

  「只要你有把握就行了。」嵇鶴齡站起身來,「我回去了。早早替你把那封信弄出來。」

  「不是有什麼約會,或者要去拜客?」

  「都沒有。」

  「那何不就在這裡動手?」

  正說著,阿巧姐聽見了,也走出來留客,相邀便飯,這是無所謂的事,嵇鶴齡也就答應了。

  「不必多預備菜。」他說,「我只想吃一樣東西,附近有陸稿薦沒有?」

  「陸稿薦到處都有。」阿巧姐說,「我叫他們去買醬豬肉。」

  「不是醬豬肉,是煮醬肉封口的那東西。」

  大鍋煮醬豬肉,到了用文火燜的時候,為防走氣泄味,用麵條封住鍋口,那東西雖能吃,卻不登大雅之堂。阿巧姐便笑道:「這是賣給叫花子吃的呀!」

  「你不管!」胡雪岩知道嵇鶴齡的脾氣,這樣搶著說,「只叫人去買就是。」

  於是話題又轉到陸稿薦。胡雪岩與嵇鶴齡有同樣的困惑,不知道蘇州賣醬肉滷味的熟食鋪,何以市招都用陸稿薦?到底是一家主人的許多分店,還是像杭州張小泉的剪刀店一樣,真的只有一家,其餘都是冒牌?

  「自然是冒牌的多!」阿巧姐說。

  「怎麼叫陸稿薦呢?這名字題得怪。」嵇鶴齡問,「其中一定有個說法。」

  「是的——」

  阿巧姐一本正經地講陸稿薦的故事,是個神話。據說陸家祖先起初設個賣醬肉的小鋪子,有個乞兒,每天必來乞討。主人是忠厚長者,總是操刀一割,割下好大一塊肉給他。這乞兒後來就露宿在他家檐下,有一天忽然不見了,剩下一床破草荐,廢置在屋角,從無人去理它。

  有一次煮肉將成,這家主人發覺還須有一把猛火,才夠火候。這最好是用柴草,蘇州人稱為「稻柴」。稻柴一時無處去覓,恰好拿那床破草荐派用處,誰知這床草荐一燒,鍋中的醬肉,香聞數里。生意就此做開了。這家主人為了不忘本起見,便題名陸稿薦。

  「禾稈為稿。這個名字倒是通人所題。」嵇鶴齡說,「不過我就不懂了,為什麼這床草荐能叫醬肉香聞數里?」

  「那自然是沾著仙氣的緣故。」阿巧姐說,「這個叫花子,不是真的叫花子,是呂洞賓下凡。」

  「原來呂仙遊戲人間。」

  「鬼話!」胡雪岩笑道,「人發達了,總有段離奇古怪的故事,生意做得發達了,也是如此。」

  「能叫人編出這麼個荒誕不經的故事來,也足以自豪了。但願後人提起胡雪岩,也有許多離奇的傳說。」

  「身後的名氣我不要!」胡雪岩隨口答道,「我只要生前有名,有一天我阜康的招牌,就像蘇州陸稿薦一樣,到處看得見,那就不白活一世了。」

  「這也不是辦不到的事。就看你能不能立志!」嵇鶴齡勉勵著換帖弟兄。

  胡雪岩脫口答道:「立志在我,成事在人!」

  「這兩句話說得好!」嵇鶴齡大為讚賞,「雪岩,你的吐屬,真是大不凡了。」

  「大哥,你不要捧我。」胡雪岩高興地謙虛著。

  「不是捧你,你這兩句話,確是見道之言。成語所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自己作不得自己的主,算得了什麼好漢?像你這樣就對了!先患不立志,次患不得人!」

  這幾句話說得胡雪岩臉發燙,覺得他的誇獎,真箇受之有愧。他原來的意思,亦等於「成事在天」,事情成不成,要看別人;而嵇鶴齡卻把「在人」解釋為「得人」,並非本意。然而這樣解釋,確比本意高明。

  「僅有志向,不能識人、用人,此之謂『志大才疏』。像那樣的人,生來就苦惱!」嵇鶴齡停了一下又說,「不得志的時候,自覺埋沒英才,滿腹牢騷,倘或機緣湊巧,大得其發,卻又更壞!」

  「這——」聚精會神在傾聽的胡雪岩失聲而問,「什麼道理?」

  「這個道理,就叫『爬得高,跌得重』!他的爬上去是靠機會,或者別的人有意把他捧了上去的,捧上了台,要能守得住,也不是件容易的事。這一摔摔下來,就不送命,也跌得鼻青眼腫。所以這種志大才疏的人,怎麼樣也是苦惱!」嵇鶴齡又說,「稽諸史實,有許多草莽英雄,因緣時會,成王稱帝,到頭來一場春夢,性命不保,說起來大都是吃了這四個字的虧。」

  這番議論,胡雪岩心領神會,大有領悟。他每次跟嵇鶴齡長談,總覺得深有所得,當然,也深深領受了友朋之樂。不過這份樂趣,較之與郁四、尤五,甚至王有齡在一起的感受,是大不相同的。

  「說實在,我的見識,實在在大哥之下。」他心悅誠服地說,「為人真是不可不讀書。」

  「『世事洞明皆學問』,光是讀死書,做八股,由此飛黃騰達,倒不如一字不識,卻懂人情世故的人。」

  「大哥這話,又是牢騷了!」胡雪岩知道,科甲出身的官兒,看不起捐班,但捐班中有本事的,一樣也看不起科甲中的書呆子。

  「你說他牢騷,他說他老實話也可以。」

  「我倒說句老實話,」胡雪岩忽然想起,「也是極正經的話,大哥,你還打算不打算『下場』?」

  嵇鶴齡是俗稱秀才的生員,「下場」是指鄉試,他自然也打算過。「『下場』也不容易,」他說,「轅門聽鼓,閒了好多年,剛得個差使,辭掉了去赴鄉試。就算僥倖了,還有會試,這一筆澆裹哪裡來?」

  「這怕什麼?都是我的事。」

  「論你我的交情,果真我有秋風一戰的雄心,少不得要累你。不過,想想實在沒有意思。」

  「何以呢?」胡雪岩慫恿他說,「今年甲寅,明年乙卯才是大比之年,有一年多的工夫,正好用用功。」

  嵇鶴齡是久絕此想了,搖搖頭說:「時逢亂世,哪裡都可以立功名,何必一定要從試場去討出身?越是亂世,機會越多。其中的道理,我想,你一定比我還清楚。」

  這又是一個啟示。胡雪岩想想果然,自己做生意,都與時局有關,在太平盛世,反倒不見得會這樣子順利。由此再往深處去想,自己若生在太平盛世,應變的才具無從顯見,也許就庸庸碌碌地過一生,與草木同腐而已。

  感慨之下,不由得脫口說了一句:「亂世才會出人才!」

  「這話倒是有人說過。」嵇鶴齡有著嘉許之意,「上下五千年,人才最盛的是秦末漢初跟魏、蜀、吳三分的時候,那時候就是亂世。」

  「如今呢?」胡雪岩說,「也可以說是亂世。就不知道後世來看,究竟出了多少人才?」

  「不會少!只說眼前,雪岩,你不要妄自菲薄,像你就是難得的人才。」

  胡雪岩笑笑不作聲。就這時候,阿巧姐來請用飯。館子裡叫的菜十分豐盛,另外一大盤陸稿薦的醬肉,自然也有那不登大雅的食物在內。

  「你也一起來吃吧!」胡雪岩對阿巧姐說。

  「哪有這個規矩?」她笑著辭謝。

  「又沒有外人。」嵇鶴齡接口說道,「我跟雪岩都是第一趟到蘇州,要聽你談談風土人情。」

  她聽得這樣說,再要客套,就顯得生分了。阿巧姐心想,反正也要照料席面,站著顯得尷尬,倒不如坐了下來。

  於是她打橫作陪,一面斟酒布菜,盡主人的職司,一面跟嵇鶴齡談家常。蘇州女人長於口才,阿巧姐又是歷練過的,所以嵇鶴齡覺得她措詞得體、聲音悅耳,益生好感。

  這一來,一頓酒便喝得時候長了,喝到四點多鐘,方始結束。等嵇鶴齡一走,周一鳴跟著就到,阿巧姐的事,已經順順利利談成功,只待「過付」,便可「成交」。

  「恭喜,恭喜!」胡雪岩笑著問阿巧姐說,「你算是脫掉束縛了。」

  「多虧周先生費心!」阿巧姐向周一鳴道了謝,接著又歉然地說,「明天只怕還要勞駕。」

  於是胡雪岩代為說明,要請他陪阿巧姐再回木瀆去一趟,將她的弟弟領了出來。周一鳴自然毫不遲疑地應承下來。

  經過這一番細談,又到了晚飯時分,胡雪岩留下周一鳴吃飯,自己只喝著茶相陪。他口中閒談,心裡卻在打主意,等盤算定了,閒閒問道:「老周,我倒問你一句話,你平時有沒有想過,自己發達了是怎麼個樣子?」

  周一鳴無從回答。「我沒有想過。」他很坦率地說,「混一天,算一天!」

  「這樣子總想過,譬如說,要做個怎麼樣的官,討個怎麼樣的老婆?」

  「我在家鄉有一個。」周一鳴說,「我那女人是從小到我家來的,比我大兩歲,人很賢惠,一直想接她出來,總是辦不成功。」

  「這總有個道理在裡頭。你說,何以辦不成功?」

  「這還不容易明白?說來說去,是個錢字。」周一鳴不勝感慨地說,「這兩年,一個人混一個人,替人跑腿,又不能在哪裡安頓下來。想想不敢做那樣冒失的事。」

  「那麼,你要怎麼個樣子,才能把你女人接出來?」

  「現在就有希望了。」周一鳴換了副欣慰的神情,「多虧胡大老爺照應。這趟到揚州,謀好差使,如果靠得住,一年有二百兩銀子的入息,我就要接我女人出來,讓她過幾天安閒日子了。」

  「這也不算什麼。」胡雪岩說,「照我想,像你這樣的人,一個月總得要有五十兩銀子的入息,才不委屈你。」

  「哪有這樣的好事?」周一鳴說,「如果哪個給我這個數,我死心塌地跟他一輩子。」

  「這話是真的?」

  周一鳴是信口而答,此刻發現胡雪岩的神色相當認真,倒不敢隨便回答了。

  「我們隨便談談。」胡雪岩放緩了語氣,「無所謂的。」

  話雖如此,周一鳴卻必得認真考慮,看胡雪岩的神情,倒有些猜不透他的用意,只好這樣答道:「若是胡大老爺要我,我自然樂意。」

  「不是這話,不是這話!」胡雪岩搖著手說,「我用人不喜歡勉強。」

  「我是真心話。跟胡大老爺做事,實在痛快,莫說每月五十兩,有一半我就求之不得了。」

  看他說得懇切,胡雪岩也就道破了本意。他說他想用周一鳴,是這天跟嵇鶴齡暢談以後的決定。他預備論年計薪,每年送周一鳴六百兩銀子,年終看盈餘多少,另外酌量致送紅利,要周一鳴仔細想過以後再答覆他。如果周一鳴不願意,仍舊想到揚州,他也諒解,因為厘金關卡上的差使,到底是「官面上的人」。

  「哪個要做那種『官面上的人』?我也無須仔細想,此刻就可以告訴胡大老爺,一切都遵吩咐。」

  「好!」胡雪岩欣然說道,「這一來,我們就是自己人了。」

  不過,在周一鳴這一來反倒拘束了,不便再一個人在那裡自斟自飲。他匆匆吃完飯,自己收拾了桌子,接著便問起阿巧姐明日的行程。

  「我把阿巧姐托給你了。」胡雪岩說,「明天等立了筆據,你陪她到木瀆。事情辦完了,你把他兄弟帶到上海來。回頭我抄上海、杭州的地址給你。」

  「那麼,」阿巧姐聽見了,走來問道,「你呢?」

  「我看嵇大哥的意思。」胡雪岩答道,「明天再陪他一天,大概後天一早,一定要動身。現在有老周照應你,你落得從容,在木瀆多住幾天,以後有什麼事,我請老周來跟你接頭。總而言之,『送佛送到西天』,一定要把你安頓好了,我才算了掉一件大事。」

  一則是當著周一鳴,阿巧姐不願她與胡雪岩之間的「密約」,讓局外人窺出端倪;再則是這兩三日中,她對胡雪岩的觀感,又有不同,所以當時便作了表示。

  「啥個『送佛送到西天』?我不懂!」

  不管她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反正對「送佛送到西天」這番好意,她並不領情,卻是灼然可見的。胡雪岩也發覺了,自己說話稍欠檢點,所以很見機地不提此事,只對周一鳴說:「你早點請回吧!你自己有啥未了之事,最好早早料理清楚。我順便有句話要叫你先有數,我做事是要『搶』的,可以十天半個月沒事,有起事來,說做就要做。再說句不近情理的話,有時候讓你回家說一聲的工夫都沒有。當然,你家裡我會照應,天大的難處,都在我身上辦妥。凡是我派出去辦事的人,說句文縐縐的話,「絕無後顧之憂」。老周,你跟了我,這一點你一定要記在心裡。」

  「胡大老爺……」

  「慢點!」胡雪岩很快地打斷了他的話,「稱呼要改一改了。我的這個『大老爺』,是花銀子買來的,不是真的坐堂問案的『大老爺』。如果是不相干的人,要這樣子叫我,雖然受之有愧,不過既然有『部照』,好歹也是個官,朝廷的體制在那裡,硬要不承認,就叫卻之不恭。做生意沒有什麼大老爺、二老爺的,只有大老闆、二老板。不過我也不喜歡分出老闆、夥計來,我另外有兩個『朋友』,一個叫劉慶生,一個叫陳世龍,都是我的得力幫手,他們都叫我胡先生,你也這樣叫好了。別的地方,我要跟你學,做生意,我說句狂話,你要跟我學,這個『先生』,就是你跟我學做生意的先生。」

  「喔唷唷!」阿巧姐在旁邊作出蹙眉不勝,用那種蘇州女人最令人心醉的發嗲的神情說,「閒話多是多得來!」

  「話雖多,句句實用。」周一鳴正色說道,「胡先生,我就聽你吩咐了。」

  「就這樣了。你明天一早來。」

  ***

  就在周一鳴要離去的那一刻,金閶棧的夥計帶進一個人來。這個人阿巧姐認得,是潘家的聽差。

  「他叫潘福。」阿巧姐在窗子裡望見了,這樣對胡雪岩說,「不曉得為啥來,如果是跟我有關係的事,不要隨便答應。」說完,她將他輕輕一推。

  於是胡雪岩在外屋接見潘福。來人請安以後,從拜匣里取出一封梅紅帖子,遞了上來。打開一看,是潘叔雅用「教愚弟」署名,請他吃飯,日期是第二天中午。帖子上特別加了四字:務乞賞光。

  這就很突兀了!潘叔雅是十足的「大少爺」,對不相干的人懶於應酬,所以胡雪岩到潘家去過幾次,根本就不請見男主人。而此時他忽然發帖請客,必有所謂。被請的人自然要問一問:所為何來?

  「只為仰慕胡大老爺。」潘福答道,「也沒有請別位客,專誠請胡大老爺一個人。」

  胡雪岩實在想不到潘叔雅是何用意,但此時亦不必去想,到明日赴宴,自然明白。當即取了一張回帖,向潘福說明准到,先托他代為道謝。

  「敝上又說,如果胡大老爺明日上午不出門,或者要到哪裡,先請吩咐,好派轎來接。」

  「大概不出門,不過派轎來接,大可不必。」

  「一定要的。敝上說,不是這樣,不成敬意。」

  既然如此,亦就不必客氣。等潘福告辭去後,他少不得與阿巧姐研究其事。彼此的意見相同,潘叔雅下此請帖,一則說是「務乞賞光」,再則要派轎來接,必是有事重託。至於所託何事,連住在潘家好幾天的阿巧姐都無從猜測。

  「不管它了!」胡雪岩說,「你讓老周陪著你進城吧!順便先在潘家姨太太那裡探探口氣,明天我到了,先想法子透個信給我。」

  阿巧姐還有些戀戀不捨之意,但當著周一鳴不便多說什麼,終於還是雇轎進了城。

  一夜無話。第二天清早,胡雪岩進城逛了逛,看嵇鶴齡不在客棧,亦未驚動瑞雲的表妹,悄悄回到金閶棧。十一點鐘剛打過,潘家所派的轎子到了。居然是頂大轎。問起來才知道潘叔雅一出生未幾,他父親就仿照揚州鹽商的辦法,花了兩萬銀子,替他捐了個道員。三品官兒,照例可以坐綠呢大轎,按規矩還可以有「頂馬」。但這份官派,潘叔雅未擺,只是那頂大轎,十分講究。大轎三面玻璃窗,掛著彩綢的窗帷,轎檐上是彩色的纓絡,轎槓包銅,擦得雪亮。轎子裡有蓋碗、水果、閒食,還有一管水菸袋、兩部閒書。一部《隔簾花影》,一部《野叟曝言》。如果是走長路,途中不愁寂寞,盡有得消遣。

  胡雪岩還是第一趟坐大轎,看到四名轎夫抬轎的樣子,不由得想起嵇鶴齡的話。嵇鶴齡講笑話,說四名轎夫,各有四個字的形容,前面第一個昂首天外,叫作「揚眉吐氣」;第二個叫作「不敢放屁」,因為位置正在「老爺」前面,一放屁則「老爺」首當其衝;後面兩名轎夫,前面的一個,視線為轎子擋住,因而叫作「不辨東西」;最後一個亦步亦趨,只有跟著走,那就是「毫無主意」。

  據說軍機大臣的情形,就跟這四名轎夫一樣。軍機領袖自然「揚眉吐氣」;奏對時,照例由他一個人發言,所以第二個叫作「不敢放屁」;第三個進軍機不久,還摸不清楚底細,以「不辨東西」形容,亦是刻畫入微;至於最後一個,通稱「打帘子軍機」,當然是「毫無主意」了。

  由此胡雪岩又想到何桂清的同年,軍機大臣彭蘊章,不知他位列第幾?如果是「不敢放屁」,則又何能為何桂清說話?幾時有機會倒要問一問他。

  就這樣胡思亂想著,不知不覺已到了潘家,轎子一直抬到大廳檐外,胡雪岩才知道潘福的話靠不住。除了主人以外,另外還有兩位客,一般是華服的貴公子派頭。

  賓主互揖以後,主人為胡雪岩引見兩位新交。他猜得果然不錯,一個叫吳季重,一個叫陸芝香,都是貴介公子,父兄皆是京官,本人是秀才。彼此道過仰慕,潘叔雅延入花園接待。

  潘家的花園甚大,但房屋顯得很舊了,只有一座楠木船廳是新建的,潘叔雅就在這裡款客。男僕在廳外,廳內用兩個丫頭伺候。蘇州的丫頭得一俏字,一式滾花邊的竹布衫、散腳褲,束得極細的腰,梳得極光的辮子,染得極紅的指甲。兩個丫頭鶯聲嚦嚦地,叫潘、吳、陸三人都是「少爺」,只稱胡雪岩才是「胡老爺」!

  時已正午,就在船廳中開席。主人奉胡雪岩首座,不待他謙讓,首先聲明:客人只有胡雪岩一位,吳季重和陸芝香連陪客都不是,算是三個主人公請,有事要向胡雪岩請教。潘福的話是不錯。

  有事要托他是胡雪岩早已意料到,等酒過三巡,他先開口動問了,潘叔雅才細敘緣由。事起於阿巧姐的閒談。跟潘家姨太太在一起盤桓,閨中無事,她把從尤五、怡情老二以及胡雪岩本人那裡聽來的許多故事,作為消遣之資。胡雪岩的故事本來就與眾不同,加以阿巧姐口齒伶俐,渲染入微,所以潘家姨太太深感興趣。

  於是這些故事又從枕上傳到了潘叔雅的耳朵里。這一下,他對胡雪岩刮目相看。紈絝子弟交朋友,從不交平淡無奇的方正君子,一定要交「有趣」的人物,或者能說會道,或者儀表出眾,或者行事漂亮。照潘叔雅看,胡雪岩就是這一路人物,但是最使他佩服的,卻是胡雪岩的義氣。也就因為這一點,他要重託胡雪岩。

  「胡大哥,」他敘入正題,「蘇州從沒有這麼亂潮!官兵打仗,保民不足,騷擾有餘,我們三個都想到上海夷場上去看看,要請胡大哥照應。」

  「是的。」胡雪岩平靜地回答,心裡在想,所謂照應,無非買房子之類,這是小事,於是又加了一句,「好的,都在我身上。」

  「我想這樣,我有一筆現款,交給胡大哥,看怎麼給我用出去?」潘叔雅說,「這筆款子數目不大,大概十二三萬銀子。」

  十二三萬銀子,還說數目不大,好闊的口氣!胡雪岩正要開口,吳季重搶在他前面說了。

  「我跟叔雅的情形,差不多,有十萬銀子,也要請胡大哥替我費心用出去。」

  「我的情形,稍為不同些。」陸芝香說,「我有一箱東西,放在蘇州不放心,請胡大哥看看,是存在什麼地方妥當。」

  「喔,」胡雪岩問道,「是一箱什麼東西?」

  「是一隻畫箱。」

  「芝香家府上的收藏,是有名的。」潘叔雅說,「有幾件精品,還是明朝留下來的。」

  就憑這句話,便可以想像得到那隻畫箱的珍貴。這一點胡雪岩卻不敢輕易回答,只點點頭說:「我們再商量。」

  所謂「商量」是推托之詞,胡雪岩已經決定不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果然吃力不討好,也還罷了,就怕出了什麼毛病——古玩古畫是無法照樣賠償的。所以他作了這樣一個明智的決定。

  但陸芝香的目的,是希望在畫箱運出危城,轉移到洋人所保護的夷場時,胡雪岩能保他的險,因而提到了尤五。

  「聽說胡大哥跟漕幫的首腦,是至交?」

  這是不能賴也不必賴的,他點點頭答道:「是的。松江的漕幫,管事的老少兩代,都很看得起我。」說到這裡,胡雪岩很機警地想到,陸芝香說這話,自然有事要托尤五,那就落得放漂亮些,不必等他再開口,便說:「如果老兄有什麼事,只要力所能及,我可以代求。」

  「是的。是要請胡大哥代求。」陸芝香說,「松江漕幫的勢力很大,跟這裡的『老大』也有聯絡。我想請胡大哥探探口氣,如果松江漕幫肯幫我的忙,我自然有一份微意。」接著,他問潘叔雅,「送五千銀子差不多了吧?」

  潘叔雅還未答話,胡雪岩在一旁連連搖手:「談不到,談不到!談到這個,我那姓尤的朋友,反倒不肯搭手了。老兄,」他很誠懇地向陸芝香說,「你聽我一句話,幾位老哥都是大少爺出身,出手豪闊,不過,江湖上交朋友,也有用錢買不到的東西。老兄的委託,我盡全力去辦,只要有把握,這點事算不了什麼!將來辦好了,我們總要在上海碰頭,那時我備桌酒,替各位引見,老兄當面謝過就夠了。」

  前半段話略帶教訓的意味,但以態度懇切,所以陸芝香不但不以為忤,且連連拱手受教:「是的,是的!一談酬勞就俗了。」

  接著他們便談漕幫的內幕,然後又談到夷場的奇聞異事,言不及義地大談特談,反將正事擱在一邊。

  胡雪岩一面應酬著,一面很冷靜地在觀察,很快地明白了這三位「大少爺」想移居上海,一半是逃難,一半是嚮往夷場的繁華。照此看來,如今要替他們在上海所辦的第一件事,就是替他們每一家造一所住宅。

  這三所「住宅」的圖樣,很快地就已在他的腦中呈現——是洋樓,有各種來自西洋的布置,軟綿綿的「梭化」椅、大菜台,還有燒煤或者燒木柴的壁爐。

  這樣想著,對於潘、吳兩人的現款,胡雪岩也有了生利的辦法。不過這個辦法是「長線放遠鷂」,要圖急功近利,就根本無從談起。如果他們是望遠了看,那對於自己的生意也是一大幫助。胡雪岩心想,有二十萬可以長期動用的頭寸,何不在上海再開一家錢莊?

  這一轉念間,他才發覺自己又遇到了一個絕好的機會,於是仔細盤算了一會,想停當了,才找個他們談話間的空隙,向潘叔雅說道:「我有句話想動問。」

  「好,好。你請說。」

  「承兩位看得起我,我不敢不盡心。不過兩位對這筆現款,總有個打算,是做生意,還是放息,如果是放息,是長放,還是短放?總要先拿個大主意,我才好措手。」

  潘叔雅向吳季重看了一下,以眼色徵詢意見。

  「胡大哥,」吳季重只談他自己的情形,「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把我的想法告訴你。如果要逃難,蘇州的入息自然中斷了,田上的租米收不到,市房也不知道保得住保不住,更不用談什麼房租。那時候,舍間一家十八口,養命之源,都靠這筆款子。實情如此,請你看著辦。」

  「我的情形也差不多。」潘叔雅說,「我自己一家不過十三口,只是寒族人多,如果都逃在上海,生活不濟,少不得我也要盡點心。」

  「我明白了!」胡雪岩說,「萬一蘇州淪陷,不知道哪一天恢復,一年半載,還是三年五年,誰也不敢說。既然拿這筆款子作逃難的本錢,就得要細水長流,以穩當為第一。」

  「『細水長流』這話,說得太好了!」吳季重很欣慰地,「我就是這意思。」

  胡雪岩點點頭,放下筷子,兩手按在桌上,作出很鄭重的姿態:「兩位給我的這個責任不輕,我只能勉力以赴。我想應該作這麼一個兼顧的打算。第一,在上海夷場上,要有自己的住宅;第二,看每個月要多少開銷,提出一筆錢來放息,動息不動本。住的房子有了,日常家用有了,先穩住了『老營』,就不妨放手干一番,餘下的錢,或者買地皮,或者做生意。這樣子做法,就朝最壞的地方去想,哪怕蝕光了,過日子依舊可以不愁,也就不傷元氣。兩位看我這個打算行不行?」

  「怎麼不行?太好了。」吳季重轉臉說道,「叔雅,這位胡大哥老謀深算,真正叫人佩服。」

  朋友是從潘叔雅來的,聽得這番讚揚,真所謂「與有榮焉」,所以他也極其得意,一高興之下,馬上喚著丫頭說:「你進去跟姨太太說,鐵箱裡有隻拜匣,連鑰匙都拿了來。」

  「慢慢!」胡雪岩急忙阻止,「你現在先不要拿什麼東西給我。」

  「一樣的。」潘叔雅說,「我家裡有五六萬的銀票,先交了給胡大哥。」

  「不,不!我們做錢莊的,第一講究信用,第二講究手續。等談好了辦法,你們兩位的款子,交到錢莊裡來,我要立摺子奉上,利息多寡,期限長短,都要好好斟酌。」

  「也好!」潘叔雅說,「那就請胡大哥吩咐。」

  於是胡雪岩從買地皮,造房子談起,一直談到做洋貨生意,大致有了個計劃。購地造屋,以一萬兩銀子為度,其餘的對半分成兩份,一半是五年期的長期存款,一半是活期存款,用來作為經商的資本。存放的錢莊,由胡雪岩代為介紹,實際上都等於長期存款,因為用來做生意的那一半活期存款,亦要聽胡雪岩的主意。如果他的頭寸緊,某一筆生意就可以不做,翻來覆去都聽他口中一句話。

  「好,我們就這樣。」潘叔雅問陸芝香,「你呢?是怎麼個主意?」

  「聽你們談得熱鬧,我自然也要籌劃籌劃,在上海大家房子造在一起,走動也方便。」

  於是你一言,我一語,都是談的將來住在一起、朝夕過從的樂事。胡雪岩冷眼旁觀,覺得這三個闊少與龐二、高四、周五那班人,脾氣又自不同。周、高等人到底自己也管過生意,比較精明——唯其比較精明,反容易對付,但這三個卻完全是不知稼穡艱難的大少爺,也許期望太高,不切實際,也許未經世途,不辨好歹。談的時候什麼都好,等一做出來,覺得不如理想,立刻就會有很難聽的話,吃力而不討好,那就太犯不著了。

  於是他問:「三位都到上海去過沒有?」

  「我去是去過一次,那時只有四歲,什麼都記不得了!」潘叔雅說,「他們兩位最遠到過常熟。」

  「這樣說,夷場是怎麼個樣子,你還是沒有見過。」

  「是啊!」潘叔雅說,「我今年四十二,四歲的時候,還是嘉慶年間,哪裡來的夷場?」

  「都說夷場熱鬧,我倒要跟三位說一句:熱鬧是在將來。眼前熱鬧的,只是一小塊地方,魚龍混雜,不宜於像你們三位琴棋書畫、文文雅雅的人住。我倒想到一處,可以買一大塊地皮住宅,但那裡現在還像鄉下,將來等洋人修馬路修到那裡,就會變成鬧中取靜,住家的好地方。不過,這是我說,到底如何,要等你們自己去看了再說。」

  「只要你說好就好,先買下來再說。」

  「潘三哥的話是不錯。」胡雪岩很率直地說,「不過我們是第一次聯手做事,以後的日子也還長,所以第一趟一定要圓滿。我現在倒有個主意,三位之中,哪位有興,我陪著到上海先去看一看,怎麼樣?」

  「這個主意好!」陸芝香很興奮地說,「我早就想去玩一趟,只怕沒有熟人,又不懂夷場規矩,會鬧笑話。如今有胡大哥在,還怕什麼?」

  這一說,潘、吳二人的心思也活動了,但吳季重十分孝母,又有些捨不得輕離膝下,潘叔雅則因為有一筆產業要處分,其勢不能遠離,所以商量結果,決定還是由陸芝香一個人去。

  「我們哪一天走?」他問。

  「我想明天就動身。」

  「唷!」陸芝香大為詫異,「那怎麼來得及?」

  做生意的人出遠門是常事,說走就走。像陸芝香這樣的人,出一趟遠門,是件了不得的大事,首先要挑宜於長行的黃道吉日,然後備辦行李,打點送親友的土儀,接著是親友排日餞別,自己到各處去辭行。這樣搞下去,如果十天以後走得成,還算是快的。

  胡雪岩明白這些情形,心想,不必跟他「討價還價」了,就算多等他兩三天,亦是無濟於事,而自己的這兩三天的工夫,卻寶貴得很,不能無謂消耗,於是這樣說道:「好在我也不是急的事,你儘管從容,定了日子,我派人專程來迎接,或是我自己再來一趟,包你平平安安、舒舒服服到上海。」

  「這樣就再好都沒有了。」陸芝香拿皇曆來挑日子,本來挑在月底,又以端陽將屆,要在家裡過節,最後挑定了五月初七這個黃道吉日。

  談完正事,一席盛宴,亦近尾聲,端上來四樣「壓桌菜」,只好看看,倒是小碟子裝的八樣醬菜,一掃而空。胡雪岩喝了一碗香粳米粥,拍拍肚子站起來說:「我要告辭了,大概明天動身,不再來向各位辭行,等過了端午,我一定設法抽空,親自來接芝香兄,那時候再敘吧!」

  潘叔雅還要留他多坐,吳季重和陸芝香又要請他吃晚飯。胡雪岩覺得對這班「大少爺」,不必過於遷就,所以一律託詞拒絕,厚犒了潘家的婢僕,仍舊坐著那乘裝飾華美的四人大轎出閶門。

  ***

  這時不過午後兩點鐘,胡雪岩一面在轎中閉目養神,一面在心裡打算。這一下午只剩下一件事,就是立阿巧姐恢復自己之身的那張筆據,一杯茶的工夫就可了事。餘下來的工夫,都可用來陪嵇鶴齡。等下進城,不妨到慕名已久、據說還是從明朝傳下來的一家「孫春陽」南貨店去看看。

  打算得倒是不錯,不想那頂四人大轎害了他。閶門外是水陸要道,金閶棧成了名副其實的「仕宦行台」,而蘇州因為江寧失守,大衙門增多,所以候補的、求差的、公幹的官員,平空也添了許多。近水樓台,他們都喜歡住在金閶棧,看見這頂四乘大轎,自然要打聽轎中是哪位達官。

  胡雪岩性情隨和,出手豪闊,金閶棧的夥計,無不巴結,於是加油添醬,為他大大吹噓了一番。說他是浙江官場上的紅人,在兩江也很吃得開,許巡撫是小同鄉,何學使是至交,親自來看過他兩次,總督怡大人派了戈什哈送過一桌燕菜席,這頂四人大轎是蘇州城裡第一闊少、一生下來就做了道台的潘大少爺派來的。把胡雪岩形容成了一個三頭六臂、呼風喚雨的「通天教主」。

  恰好潘、吳、陸三家又講究應酬,送路菜的送路菜,送土儀的送土儀,派來的又都是衣冠整齊的俊仆,這一下越顯得胡雪岩交遊廣闊,夥計所言不虛。於是官員紛紛登門拜訪,套交情,拉關係,甚至還有來告幫的,把個胡雪岩搞得昏頭搭腦,應接不暇,直到上燈時分,方始略得清靜。

  「胡先生!」周一鳴提出警告,「你老在這裡住不得了!」

  「是啊!」胡雪岩苦笑著說,「這不是無妄之災?」

  「話倒不是這樣說。有人求還求不來這樣的場面,不過你老不喜歡這樣子招搖。我看,搬進城去住吧!」

  「明天就要走了。一動不如一靜,只我自己避開就是了。」

  好在最要緊的一件大事,已經辦妥。胡雪岩帶著阿巧姐的那張筆據,與周一鳴約了第二天再見,然後進城,一直去訪嵇鶴齡。談起這天潘叔雅的晚宴,嵇鶴齡大為驚奇,自然也替他高興。

  「真正是『富貴逼人來』!雪岩,我真想不到你會有這麼多際遇!」

  不過嵇鶴齡是讀書人,總忘不了省察的功夫,看胡雪岩一帆風順,種種意想不到的機緣,紛至沓來,不免為他憂慮,所以接下來便大談持盈保泰的道理,勸他要有臨深履薄的警惕,處處小心,一步走錯不得。

  話是有點迂,但胡雪岩最佩服這位「大哥」,覺得語重心長,都是好話,一字一句,都記在心裡。最後便談到了彼此的行期。

  「動身的日子一改再改,上海也沒有信來,我心裡真是急得很!」胡雪岩問,「不知道大哥在蘇州還有幾天耽擱?如果只有一兩天,我就索性等你一起走。」

  「不必。我的日子說不定。你先走吧!我們在杭州碰頭。」

  「那也好!」胡雪岩說,「明天上午我要到孫春陽看一看,順便買買東西。鐵定下午開船。明天我就不來辭行。」

  「我也不送你的行。彼此兩免。」嵇鶴齡說,「提起孫春陽,我倒想起在杭州臨走以前,聽人談起的一個故事,不妨講給你聽聽。這個故事出在方裕和。」

  方裕和跟孫春陽一樣,是一家極大的南北貨行。方老闆是有「徽駱駝」之稱、專出典當朝奉的徽州人,刻苦耐勞,事必躬親,所以生意做得蒸蒸日上。提起這一行業,方裕和在杭州城內首屈一指。

  哪知道從兩年以前,方裕和開始發生貨色走漏的毛病,而且走漏的是最貴重的海貨,魚翅、燕窩、乾貝之類。方老闆明察暗訪,先在店裡查,夥計中有誰手腳不乾淨,再到同行以及館子裡去查,看哪家吃進了來路不明的黑貨。然而竟無線索可尋。

  到了最近,終於查到了。是偶然的發現,他發現有毛病的是「火把」——用干竹子編扎的火炬,寸許直徑三尺長,照例論捆賣。貴重的海貨,就是藏在火把里,走漏出去的。

  方老闆頭腦很清楚,不能找買火把的顧客,說他勾結店中的夥計走私,因為顧客可以不承認,反咬一口,「誣良為盜」,還得吃官司。考慮的結果,是他聲色不動,將那捆有挾帶的火把,亦依舊擺在原處。

  不久,有人來買火把。去接待「顧客」的,是他最信任的一名夥計,也是方老闆的同宗,不但能幹,而且誠實。這一下方老闆困惑了,這個人忠誠可靠,絕不會是他走私。也許誤打誤撞,一時巧合,決定看一看再說。

  過了幾天,又發現火把中有私貨,這次來買火把的是另一個人,但接待的卻仍是那方姓夥計。這就不會是巧合了,他派了個小徒弟,暗中跟蹤那名「顧客」,一跟跟到漕船上。這就很容易明白了,怪不得本地查不出,私貨都由漕船帶到外埠去了。

  於是有一天,方老闆把他那同宗的夥計找來,悄悄地問道:「你在漕船上,有朋友沒有?」

  「沒有。」

  那夥計說是這樣說,但神色之間,微微一驚。方老闆心裡明白,事無可疑了,如今要想的是處置的辦法。

  談到這裡,嵇鶴齡問道:「雪岩,換了你做方老闆,如何處置?」

  「南北貨這一行,我不大熟悉。不過看這樣子,店裡總還有同夥勾結。」

  「是的,有同夥勾結。」

  胡雪岩略想一想說:「南北貨行的規矩,我雖不懂,但待人接物的道理是一樣的。我有我的處置辦法,你先說,那方老闆當時怎麼樣?」

  方老闆認為他這個同宗走私,能夠兩年之久,不被發覺,是個相當有本事的人,同時這件事既有同夥勾結,鬧出來則於信譽有損,而且勢必要開除一班熟手,生意亦有影響,所以決定重用此人,升他的職位,加他的薪水。這一來,那方夥計感恩圖報,自然就不會再有什麼偷漏的弊病發生。

  聽嵇鶴齡講完,胡雪岩點點頭說:「那個老闆的想法不錯,做法還差一點。」

  嵇鶴齡大為詫異,在他覺得方老闆的處置,已經盡善盡美,不想在胡雪岩看,還有可批評之處,倒有些替方老闆不服氣。

  「噢!我倒要看看,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

  「做賊是不能拆穿的!一拆穿,無論如何會落個痕跡,怎麼樣也相處不長的。我放句話在這裡,留待後驗,方老闆的那個同宗,至多一年工夫,一定不會再做下去。」

  「嗯,嗯!」嵇鶴齡覺得有些道理了,「那麼,莫非不聞不問?」

  「這怎麼可以!」胡雪岩說,「照我的做法,只要暗中查明白了,根本不說破,就升他的職位,加他的薪水,叫他專管查察偷漏。莫非他再監守自盜?」

  「對!」嵇鶴齡很興奮地說,「果然,你比哪個生意人都高明。『羚羊掛角,無跡可尋』,這才是入於化境了。」

  「不過話要說回來,除非那個人真正有本事,不然,這樣做法,流弊極大,變成獎勵做賊,所以我的話也不過是紙上談兵。大哥,」他說,「我常常想到你跟我說過的那句話,『用兵之妙,存乎一心』。做生意跟帶兵打仗的道理是差不多的,只有看人行事,看事說話,隨機應變之外,還要從變化中找出機會來!那才是一等一的本事。」

  「我看你也就差不多這個本事了。」嵇鶴齡又不勝惋惜地說,「你就是少讀兩句書。」

  說到此事,胡雪岩只有搖頭。嵇鶴齡倒是想勸他折節讀書,但想想他那樣子忙法,何來讀書的工夫?也就只好不作聲了。

  到了第二天,他剛剛起身,又有個浙江到江蘇來公差的佐雜官兒,投帖來拜。胡雪岩一看這情形,果真應了周一鳴的話。此地不能再住了,因此托客棧去通知他的船老大,當天下午啟程,自己匆匆忙忙避了出去,臨走時留下話,如果周一鳴來了,叫他到城內吳苑茶館相會,不見不散。

  坐上轎子,胡雪岩自覺好笑,世間的麻煩,有時是意想不到的,自己最不願做官,偏偏有人拿官派套上頭來,這是哪裡說起?

  自然,他也有些懊惱,一清早在自己住處存不住身,想想真有些不甘心。

  這樣怏怏然進了城,便覺意興闌珊,只在吳苑喝茶,聽隔座茶客大談時事。那人是濃重的湖南口音,相當難懂,而且聲音甚大,說話的神態,亦頗不雅,指手畫腳,口沫橫飛,胡雪岩深為不耐。但看他周圍的那些聽眾,無不聚精會神,十分注意,不由得有些好奇,也耐著心細聽。

  慢慢聽懂了,是談曾國藩在湖南省城長沙城外六十里的靖港,吃了敗仗,憤而投水,為人所救的情形。湖南的藩司徐有壬、臬司陶恩培本來就嫌曾國藩是丁憂在籍的侍郎,無端多事,辦什麼團練,分了他們的權柄,所以會銜申詳巡撫駱秉章,請求出奏彈劾曾國藩,同時遣散他的部隊。

  駱秉章還算是個明白人,而且他剛請到一位襄辦軍務的湘陰名士左宗棠,認為曾國藩已經上奏自劾,不可以再落井下石,而且敵勢正盛,也不是裁軍的時候,所以駱秉章斷然拒絕了徐、陶兩人的要求。

  哪知就在第二天,歸曾國藩節制的長沙協副將塔齊布,敗太平軍於湘潭。湖南的提督鮑起豹,上奏自陳戰功,朝廷拿曾國藩自劾與鮑起豹表功的奏摺一比較,知道吃敗仗的應該獎勵,「打勝仗」的根本不曾出兵,於是一道上諭,免了鮑起豹的官,塔齊布則以副將越過總兵這一階,超擢為指揮一省綠營的湖南提督。

  部將尚且如此,主帥的地位絕不會動搖,自可想可知。徐有壬和陶恩培大為不安,深怕曾國藩記仇,或者塔齊布要為他出氣,隨便找他們一個錯處,參上一本,朝廷一定準奏。因而兩個人約好了,到長沙南門外高峰寺,曾國藩駐節之處,磕頭道賀兼道歉。

  這是一大快事,聽的人無不撫掌。「曾侍郎吃了這個敗仗,反而站住腳了。」那人說道,「士氣反比從前好,都是朝廷明見萬里,賞罰公平的緣故。」

  「正是,正是!」好些人異口同聲地附和。

  由此開始,談話便亂了,你一言,我一語,胡雪岩只覺得意氣激昂,心裡暗暗在想:真叫「公道自在人心」,看樣子洪、楊的局面難以久長。一旦戰局結束,撫輯流亡,百廢俱舉,那時有些什麼生意好做?得空倒要好好想它一想,須搶在人家前面,才有大錢可賺。

  於是他海闊天空地胡思亂想,及至警覺,自己不免好笑:想得太遠了!再抬頭看時,茶客寥寥無幾,早市已經落場。辰光近午,周一鳴不知何以未來,這一上午就此虛耗。胡雪岩嘆口氣站起身來,付過茶帳,決定到孫春陽去買了土產,回客棧整頓行裝上船。

  剛走出吳苑,劈面遇著周一鳴,彼此叫應,胡雪岩問道:「哪裡來?」

  「我從閶門來。」周一鳴答道,「一早先到潘家去看阿巧姐,約好明天上午到木瀆。阿巧姐要我陪她到金閶棧,才知道你老進城了。」

  「喔,那麼阿巧姐呢?」

  「她在客棧里收拾東西,叫我來接胡先生。」周一鳴說,「聽客棧里的人說,你老今天動身,所以有些行李已經發到船上去了。」

  「噢。」胡雪岩問道,「孫春陽在哪裡,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在吳趨坊。」

  於是周一鳴領路,安步當車到了吳趨坊以北的孫春陽。孫春陽門前一株合抱不交的大樹,光禿禿的卻有幾枝新芽,證明不是枯樹。周一鳴告訴胡雪岩說,這株老樹還是明朝留下來的,此地原是唐伯虎讀書之處。

  胡雪岩對這個古蹟不感興趣,感興趣的是孫春陽的那塊招牌。泥金的底子已經發黑,「孫春陽」三字,亦不甚看得清楚,然而店老卻有朝氣,一眼望去,各司其事,敏捷肅穆。有個白鬍子老頭,捧著管水菸袋,站在店堂中間,左右顧盼,拿著手裡的紙媒,指東指西,在指揮夥計、學徒招呼客人。

  奇怪的是有顧客,不見貨色。顧客交易,付了錢手持一張小票,往後走去,不知是何花樣。

  「孫春陽的規矩是這樣,」周一鳴為他解釋,「辦事分六房,不是衙門裡吏、戶、禮、兵、刑、工六房,是南貨、北貨、海貨、醃臘、蜜餞、蠟燭六房。前面付錢開票,到後面憑票取貨。」

  「顧客看不見貨色,怎麼挑?或者貨色不合,怎麼辦?」

  「用不著挑的,說啥就是啥,貨真價實。」周一鳴說,「孫春陽做出牌子,貨色最道地,斤兩最足,老少無欺。如果這裡的貨色不滿意,就沒有再好的貨色了。」

  「牌子做到這麼硬,倒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於是胡雪岩親自上櫃,買的是茶食和蠟燭,也買了幾條火腿,預備帶回杭州跟金華火腿去比較優劣。付款開票,到貨房交涉,要店裡送到金閶棧。孫春陽的牌子真是「硬」,說是沒有為客送貨的規矩,婉詞拒絕。

  「這就不對了!」胡雪岩悄悄對周一鳴說,「店規不是死板板的。有些事不可通融,有些事要改良,世界日日在變,從前沒有外國人,現在有外國人,這就是變。做生意貴乎隨機應變。孫春陽從明朝傳到現在,是因為明朝下來,一直沒有怎麼變。現在不同了,海禁大開,時勢大變,如果還是那一套幾百年傳下來的老規矩,一成不變,我看,孫春陽這塊招牌也維持不久了。」

  周一鳴也覺得大宗貨色,店家不送,是件說不通的事。聽了胡雪岩的話,心裡好好體會了一番,因為他曉得這是胡雪岩在教導,以後跟著他做生意,得要記住他這番話,隨機應變,處處為顧客打算。

  照胡雪岩的打算,本想在城裡吃了午飯再回金閶棧,現在因為有幾大簍的茶食之類的拖累,不得不雇個挑夫,押著出城。到了金閶棧,只見阿巧姐已將他的箱籠什物收拾得整整齊齊,堆在一邊,只等船家來取。

  於是他喚來金閶棧的夥計,一面準備午飯,一面吩咐結帳。等吃了飯,付過帳,阿巧姐送胡雪岩到船上。送到船上,她卻又說時候還早,不妨坐一會。周一鳴知趣,託詞避到岸上去了。

  胡雪岩歸心如箭,急待開船,但阿巧姐不走,卻不便下逐客令。看她站在那裡,默然有所思的神氣,又不免詫異,當即問道:「可是還有話要跟我說?」

  阿巧姐在想心事,一時未聽清他的話,眨著眼強笑道:「你說啥?」

  「我說,你是不是還有話要跟我說?」

  「話?」她遲疑了一下,「又像有,又像沒有。」

  這就是說,不忍捨去,想再坐一會。胡雪岩覺得她的態度奇怪,不弄弄清楚,一路回去,想起來心裡就會有個疙瘩,所以自己先坐了下來,歪身過去,拉開一張骨牌凳,示意她也坐下。

  一個是在等她開口,一個是在找話好說,想來想去,想到有件事要問:「昨天,潘家三少請你吃飯,到底為啥?是托你在上海買地皮造房子?」

  「你已經曉得了。」

  「曉是曉得,不太清楚。」

  於是胡雪岩很扼要地把昨天聚晤的情形,約略說了一遍。

  「照這樣說,你過了節還要到蘇州來?」

  「不一定,要看我有沒有工夫。我看是來不成功的,將來總是讓老周辛苦一趟。」

  「那時候——」阿巧姐說,「我不曉得在哪裡。」

  這是變相的詢問,問她自己的行止歸宿。胡雪岩便說:「到那時候,我想一定有好消息了。」

  「好消息?」阿巧姐問,「什麼好消息?」

  這是很明白的,自然是指何桂清「築金屋」。胡雪岩不知道她是明知而裝傻,還是真的沒有想到,心裡不免略有反感,便懶得理她,笑笑而已。

  「有工夫,你最好自己來!」

  「為什麼呢?」

  「到那時候,我也許有話要跟你說。」

  「什麼話?何不此刻就說?」

  「自然還不到時候。」阿巧姐又說,「也許有,也許沒有,到時候再說。」

  言詞閃爍,越發啟人疑竇。胡雪岩很冷靜地將她前後的話和戀戀不捨的神態,合在一起來想,終於明白了她的心思。此刻她還在彷徨,一隻手已經抓住了那一何,這一隻手卻還不肯放棄這一胡。然而這倒不是她取巧,無非這幾日相處,易生感情,遽難割捨罷了。

  意會到此,自己覺得應該有個表示,但亦不宜過於決絕,徒然刺傷她的心,所以用懇切規勸的語氣說道:「你不要胡思亂想了!終身已定,只等著享福就是了。」

  「唉!」阿巧姐忽然幽幽地嘆了口氣,「啥地方來的天官賜?」

  胡雪岩一愣,旋即明白。蘇州人好說縮腳語,「天官賜」是隱個「福」字,於是他笑道:「你真是得福不知,好了,好了,」他擺出不願再提此事的神態,「你請上岸吧!我叫老周送你回去。」

  「還早!」阿巧姐不肯走,同時倒真的想起一些話,要在這時候跟胡雪岩說。

  算了,算了!胡雪岩在心裡說,多的日子也過去了,何爭這一下午?倒要看看她,究竟有些什麼花樣。所以索性取出在孫春陽買的松子糖之類的茶食,一包包打開,擺滿了一桌子說:「你慢慢吃著談。」

  阿巧姐笑了。「有點生我的氣,是不是?」

  「我改了主意了。今天不走!」胡雪岩又說,「不但請吃零食,還要請你吃了晚飯再走。」

  「這還不是氣話?」

  「好了,好了!」胡雪岩怕真的引起誤會,「我怎麼會生你的氣,而且也沒有什麼可氣的。你一定還有許多話,趁我未走以前,儘量說吧!」

  「這倒是真話,我要托你帶兩句話到上海。」阿巧姐拈了顆楊梅脯放在嘴裡,「請你跟二小姐說——」

  說什麼呢?欲言又止,令人不耐,胡雪岩催問著:「怎麼樣,要跟老二說啥?」

  「我倒問你,尤五少府上到底怎麼樣?」阿巧姐補了一句,「我是說尤五奶奶,是不是管五少管得很緊?」

  問到這話,胡雪岩便不必等她再往下說,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想勸老二,跟尤五少說一說,讓他接回家去,是不是?」他問。

  「是啊!外面借小房也不是一回事。」

  「這件事,用不著你操心,有七姑奶奶在那裡,從中自會安排。」胡雪岩說,「五奶奶人最賢惠,不管尤五少的事。」

  「那麼,為什麼不早早辦了喜事呢?」

  這自然是因為尤五的境況,並不順遂,無心來辦喜事。不過這話不必跟阿巧姐說,他只這樣答道:「我倒沒有問過他,不知是何緣故。我把你的話帶給老二就是了。」

  說到這裡,只見艙門外探進一個人來。是船老大來催開船,說是天色將晚,水關一閉,就得明天早晨才能動身。

  「不要緊,」胡雪岩說,「我有何學台的名片,可以『討關』。」

  這意思是只等阿巧姐一走,哪怕水關閉了,他也要開船。意會到此,她實在不能再逗留了,便站起身來說:「我要走了!」

  胡雪岩也不留,一面派人上岸招呼周一鳴來接,一面送客。等阿巧姐裊裊娜娜地上了岸,船老大抽去跳板,正侍開船,忽然周一鳴奔了來,大聲喊道:「慢慢,慢慢!」

  胡雪岩就站在艙門口,隨即問道:「還有什麼話?」

  「阿巧姐有個戒指,掉在船里了。」

  於是重新搭起跳板,讓阿巧姐上船,胡雪岩問她,是掉了怎麼樣的一個戒指?她支支吾吾地,只是在船板中低頭尋找。這就令人可疑了。胡雪岩故意不理,不說話也不幫她找,只站著不動。

  他是出於好玩的心理,要看她如何落場。阿巧姐卻以為胡雪岩是看出她說假話,心中不快,有意造成僵局,不免有些惱羞成怒了。

  於是,她仰起身子站定腳,用女孩子賭氣的那種聲音說:「尋不著這個戒指,我不走!」說完,氣鼓鼓地坐了下來,眼睛偏到一旁去望,是氣胡雪岩漠不相關的態度。

  這讓他詫異了,莫非真的掉了一個戒指?看樣子是自己弄錯了。因而賠笑說道:「你又不曾說明白,是怎樣一個戒指,我想幫你尋,也無從尋起。」

  這話道理欠通,阿巧姐便駁他:「戒指總是戒指,一定要說明白了,你才肯勞動貴手,幫我去尋?」

  「好,好!」胡雪岩搖搖手說,「我都要走了。何必還斗兩句口。」他定神想了想,只有用「快刀斬亂麻」的辦法,「走,我們上岸!」

  「上岸?」阿巧姐愕然相問,「到哪裡去?」

  「進城。」胡雪岩說,「你的戒指也不要尋了,我賠你一個,到珠寶店裡,你自己去挑。」

  這一下就像下象棋「將軍」,一下子拿阿巧姐「將」住了,不知如何應付,支支吾吾地答道:「算了,算了,我也不要你賠。」

  胡雪岩回答得極快:「那也就不要尋了!你就再坐一會兒,讓老周送你回潘家。我到了上海,自會寫信給你。」

  能夠再與胡雪岩相聚片刻,而且又聽得這樣一句話,她覺得也可滿意了,所以剛才那種繃緊了臉的神情,不知不覺地消失,重重地釘了一句:「你自己說的,要寫信來!看你守不守信用。」

  「一定會守。我自己沒有空寫信,請古大少寫,或者請七姑奶奶寫。」

  「七姑奶奶通文墨?」

  「好得很呢!她肚子裡著實有些墨水。」胡雪岩說,「我都不及她。」

  這在阿巧姐聽來,好像是件極新鮮有趣的事。「真看不出!」她還有些不信似的,「七姑奶奶那副樣子,不像是通文墨的人。」

  「你是說她不夠『文氣』是不是?」胡雪岩說,「人不可貌相!七姑奶奶的為人行事,另有一格,你們做夢都想不到的。」

  接著,他講了七姑奶奶的那段「妙事」,有意灌醉了古應春,誣賴他「酒後亂性」,以至於逼得古應春指天發誓,一定要娶七姑奶奶,絕不負心。阿巧姐聽得目瞪口呆。

  「這真正是新聞了。哪裡有這樣子做事的?」她說,「女人的名節最重,真有這樣的事還要撇清,沒有這樣的事,自己拿爛泥抹了一臉。這位七姑奶奶的心思,真是異出異樣!」

  「是啊,她的心思異出異樣。不過厲害也真厲害,不是這樣,如何叫老古服服帖帖?」胡雪岩掉了一句文,「欲有所取,先有所予,七姑奶奶的做法是對的。」

  阿巧姐不作聲,臉色慢慢轉為深沉,好久,說了一句:「我就是學不到七姑奶奶那樣的本事。」

  那副神色加上這麼句話,言外之意就很深了,胡雪岩笑笑,不肯搭腔。見此光景,阿巧姐知道胡雪岩是「吃了秤砣——鐵心」了,再挨著不走,也未免太自輕自賤。所以她霍地站了起來,臉揚在一邊,用冷冷的聲音說:「我要走了!」

  胡雪岩不答她的話,只向外高喊一聲:「搭跳板!」

  跳板根本沒有撤掉,而且他也是看得明明白白的,是有意這樣喊一聲。阿巧姐心裡有數,這就是俗語說的「敲釘轉腳」,將她離船登岸這回事,弄得格外牢靠,就算她改變心意,要不走也不行了。

  做出事來這麼絕!阿巧姐那一片微妙的戀意所轉化的怨恨,越發濃了。「哼!」她冷笑一聲,「真正氣數,倒像是把我當作『瘟神』了!就怕我不走。」

  這一罵,胡雪岩亦只有苦笑,一隻手正插在袋裡,摸著表鏈子上繫著的那隻「小金羊」,突然心潮起伏,幾乎想喊出來:「阿巧,不要走!」

  然而她已經走了,因為負氣的緣故,腳步很急也很重,那條跳板受了壓力,一起一伏在晃蕩,她雖握著船老大伸過去的竹篙當扶手,但到底也是件危險的事。胡雪岩深怕她一腳踩空,失足落水,瞠目張口,自己嚇自己,什麼話都忘記說了。等他驚魂一定,想要開口說句什麼,阿巧姐已經上了轎,他只有高聲叫道:「老周,拜託你多照料!」

  「曉得了!請放心。」周一鳴又揚揚手說,「過幾天我就回上海,有要緊事寫信,寄到金閶棧轉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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