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024-09-26 11:00:00 作者: 高陽

  第二天一早起身,周一鳴已經在等著了,臨時客串聽差,替他奔走招呼,所以阿巧姐雖不在身邊,胡雪岩亦覺得並無不便。同時他心裡在想,自己一向為求便捷爽利,不喜歡帶個聽差在身邊,看來若有像周一鳴這樣的人,帶在身邊亦自不妨,這一趟回去,或在杭州,或在上海,倒要好好物色一個。

  等他漱洗完畢,周一鳴又要請他進城去喝早茶。胡雪岩心裡有數,便連聲答道:「好的,好的!吃完早茶,我帶你去見何學台,當面求他替你寫信。」

  於是進了城在「吳苑」茶店吃早茶。蘇州的茶店跟杭州的又不同。杭州的茶店,大都是敞廳,一視同仁,不管是縉紳先生,還是販夫走卒,入座都是顧客;蘇州的茶店,分出等級,各不相淆。胡雪岩好熱鬧,與周一鳴只在最外面那間廳上坐,一面喝茶,一面吃各式各樣的點心,消磨到十點鐘,看看是時候了,算了帳,安步當車到蘇州府學去見何桂清。

  由於愛屋及烏的緣故,何桂清對周一鳴也很客氣,再三讓坐。周一鳴守著官場的規矩,只是垂手肅立,最後卻不過意,才屁股沾著椅子邊,仿佛蹲著似的坐了下來。

  看他這侷促的光景,胡雪岩倒覺得於心不忍,便要言不煩地說明來意。何桂清當時答道:「許大人親自到上海督師去了。」接著轉臉問胡雪岩,「現在倒有個好機會,是去收稅,不知道這位周君願意不願意屈就。」

  「屈就這兩個字言重了。不知是哪一處稅卡?」

  「現在新創一種『厘金』,你總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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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聽說過。」胡雪岩答道,「到底怎麼回事,卻還不十分清楚。」

  「是你們浙江的一個奇士的策劃。此人算來是雪軒的部民,湖州府長興人,名叫錢江——」

  錢江字東平,是浙江長興的一名監生,好大言,多奇計,仿佛戰國的策士一流人物。鴉片戰爭一起,協辦大學士兼吏部尚書的宗室奕經,奉旨以「揚威將軍」的名義,到浙江督辦軍務。錢江叩轅獻計,招募壯士,奇襲英軍,擒其首腦。畏葸的奕經,如何敢用這樣的奇計?敬謝不敏。

  後來林則徐得罪遣戍,而錢江在廣州犯了法,亦充軍到伊犁。二人在戍所相遇,林則徐對他深為賞識。當林則徐遇赦進關時,設法將他洗脫了罪,帶入關內,在京城裡為他揄揚於公卿之間,令他聲名鵲起。不幸地,林則徐不久病歿,錢江頓失憑依,於是挾策游於江淮之間。後來他在揚州遇到了雷以誠,獻上兩策。第一策是預領空白捐照,隨時填發;第二策就是開辦厘金。

  窮了想富,富了想貴,人之常情。所以做生意發了財的,尤其是兩淮的那班鹽商,最喜歡捐官,捐到三品道員還覺得戴藍頂子不夠威風,總想找機會,如報效軍需、捐助河工,花大把銀子買個「特保」,弄個二品頂戴的紅頂子才肯罷休。

  但是捐官的手續甚為繁複,吏部書辦的花樣百出,往往「上兌」一兩年,一張證明幾品官員身份的「部照」還拿不到,這一來自然影響捐官人的興趣。錢江的辦法就是專為想過官癮的富商打算的,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上了兌,立刻填發部照,爽快無比。雷以誠認為此策極妙,便托錢江上了個奏摺,細陳其事。照他的辦法,部里的書辦就沒有好處了,所以起初部議不准。無奈國庫空虛,乾嘉年間積下的上千萬銀子,從道光年間鴉片戰爭以來,被奕經、耆英、琦善以及賽尚阿等總領師乾的欽差大臣們花得光光;現在朝廷為對付洪、楊起義,「既要馬兒好,又要馬兒不吃草」,如果馬兒自己覓草去吃,猶復不准,如何說得過去?因此,錢江的妙策,到底被批准了。部里領來大批的空白捐照,現款交易,而且沒有層出不窮的小費,既快又便宜,捐官的人自然趨之若鶩。雷以誠就靠了這筆收入,招募鄉勇,才得扼守揚州、鎮江一帶。

  然而捐官只是一趟頭的買賣,細水長流,還得另想別法,於是而有厘金。清朝的行商稅,本來只有關稅一種。大宗稅收是錢糧地丁,因為失地太多而收額大減,兩淮的鹽稅亦因為兵火的影響,銷場不旺,彌補之道,就靠厘金。一錢抽一厘,看起來稅額甚輕,但積少成多,為數可觀。最先是由雷以誠在揚州仙女廟、邵伯鎮等運河碼頭設卡試辦,成效不壞,朝廷因而正式降旨,命兩江總督怡良、江蘇巡撫許乃釗、漕運總督楊以增在江南、江北各地試行捐厘助餉,以裕軍需。

  聽罷何桂清的陳述,胡雪岩對錢江其人,深為仰慕,頗想一見;但這是一時辦不到的事,只好丟開,先替周一鳴作打算。

  「他是水師出身,運河、長江各碼頭,都是熟人。若得雲公栽培,當差絕不致誤事,坍雲公的台。」

  「我知道,我知道,看周君也是很能幹的人,而況又是你的舉薦,一定賞識不虛。」何桂清說,「我馬上寫信,請坐一坐!」

  說罷,他退入書房,親筆寫了一封信。何桂清雖未做到封疆大吏,督撫的派頭已經很足,兩張八行箋,寫著胡桃大的字,按科名先後,稱雷以誠為「前輩」。胡雪岩接了信代周一鳴道謝,周一鳴自己則叩頭相謝。

  「你先回去吧!」胡雪岩對周一鳴說,「我還要陪何大人談談。」

  等周一鳴一走,何桂清告訴胡雪岩一個消息,說江蘇巡撫許乃釗有調動的消息。「今天一早,接到京里的密信。」他說,「我想等一等再說。」

  許乃釗調動,何以他要等候?細想一想,胡雪岩明白了,必是何桂清有接此任的可能,不妨靜以觀變。

  這個主意的變化,胡雪岩覺得對自己這方面大為不利,因而頗想勸他仍照原來的計劃,先活動調任倉場侍郎,然後放到浙江去當巡撫。那一來,對王有齡,對自己,對嵇鶴齡便有左右逢源、諸事順手之樂了。

  暗中的猜測,不便明勸,萬一猜得不對,變成無的放矢,是件可笑的事,叫何桂清看輕了自己;而且凡事明說不如暗示,旁敲側擊的效果最好,這是胡雪岩所深知的。於是他略想一想,有了一套說詞。

  「江蘇巡撫這個缺,從前是天下第一,現在,我看是最末等的了。」他忽然發了這樣一段議論。

  何桂清當然要注意。「蘇撫的缺分,不如以前是真的,」他說,「但亦不至於淪為末等。」

  「我是瞎說說的,跟雲公請教。」胡雪岩徐徐而言,想著末等的理由,想到一條說一條,「第一是大亂在江蘇,地方少了,錢糧也就少了。」

  「還好,蘇松膏腴之地,還在我們手裡。」

  胡雪岩不便說蘇松難保。「要保住,也很吃力,劉麗川至今還在上海。這且不去說它,第二,江蘇的官太多。」他說,「浙江好的是巡撫獨尊!」

  「啊!」何桂清深深點頭,「你這話有道理。督撫同城,確是麻煩,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巡撫要壓倒總督,怕不大容易,這也不去說它。第三,」胡雪岩又說,「江南大營的向大人,聽說很難伺候。雲公,有這話沒有?」

  這話當然有的。何桂清心想,江南大營的驕兵悍將,不知凡幾,向榮的難侍候,猶其餘事。於是他本來想在江蘇等機會,打算著能接許乃釗的遺缺的心思動搖了。

  看他默然不語,胡雪岩猜到了他的心思,益發動以危言:「地方官要與城共存亡。我替我們杭州同鄉許大人說句私話,如果能夠調動一個缺,真正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了。」

  這句話才真的打動了何桂清。他最膽小,雖然紙上談兵,豪氣萬丈,但其實他最怕打仗。看起來,江蘇真的成了末等的缺,何必自討苦吃,還是進京去吧!

  主意打定了,何桂清卻不便明說,只連連點頭:「高論極是,佩服之至。」

  「我哪裡懂什麼,不過俗語道得好,『旁觀者清』。不在其位,不關得失,看事情比較清楚。」

  「說得一點不錯。」何桂清答道,「我就正要老兄這樣的人,多多指點。」

  「雲公這話說得太過分,真叫我臉紅。」他趁勢站了起來,「我就此告辭了,順便跟雲公辭行。」

  「怎麼?」何桂清頓現悵然之色,「你就這樣走了?」

  「是的,我預備明天一早動身回上海。」

  「那麼——」何桂清沉吟了好半晌說,「我們上海見面吧!那不會太久的。」

  「是!我一回上海就把款子預備好,隨時等雲公的招呼。」

  「還有件事,無論如何,奉托費心。」

  胡雪岩一愣,隨即會意,事實上此事已成功了一半,所以很有把握地說:「雲公請放心,一到上海,必有喜信。」

  何桂清自然高興,而過分的欣悅,反生感慨。「真想不到,這一次無端與雪岩兄結成知交。」他搖搖頭說,「人生在世,都是一個緣字,想想真是不可思議。」

  胡雪岩跟他的境遇約略相似,再加上王有齡,三個人天南地北,不知冥冥中是什麼力量的驅使,得能聚在一起。像七巧板一樣,看似毫不相干,居然拼出一副花樣,實在巧妙之至。所以胡雪岩對他的話,深具同感。

  「雲公,說到緣字,還有讓你想不到的事。」他緊接著又說,「眼前我不說破,說破了不好玩了。只盼你早則節前,晚則節後,到了上海,我們再敘。」

  聽他如此說法,何桂清便不肯多問,只說:「好,好!我們再敘。良晤非遙,我就不送你了。」

  「不敢當,我也就不再來辭行了。」他站起身作揖。

  「你請等一等。」

  何桂清說完,匆匆又走入書齋,好久,都不見再露面。他是親筆在寫名帖。寫信來不及了,只好用名帖,一共七八張,從蘇州到上海,沿路掌管一方的文武官員,都有他的名帖致意。致意是門面話,其實是為胡雪岩作先容。

  「你備而不用吧!」何桂清把一沓名帖交了過去,「交情深淺,都在措詞上看得出來,該用不該用,怎麼用法,你自己斟酌。」

  「有雲公這幾張名帖,就等於派了百把兵保護,一路上可以睡到上海。多謝,多謝!」

  「雪軒那裡,我另外覆信。這裡跟浙江每天都有驛差,方便得很,我就不必麻煩你轉信了。」

  何桂清一面說,一面親自送客,體制所關,送到二門為止。等胡雪岩回到客棧,他跟著又派人送了四樣路菜,一部他新刻的詩稿,另外還有一個沉甸甸的小木箱。木箱打開來一看,是一隻「汽鍋」。

  「難為你家大人想到。」

  「我家大人交代,」那個叫何福的聽差說,「胡大老爺的交情,與眾不同,叫我跟胡大老爺請示,若還有事,我就在這裡侍候胡大老爺上了船再回去。」

  「不必,不必!我有人,你請回去吧,替我道謝。」

  說完,胡雪岩在阿巧姐的梳頭匣里取了個紅封套。紅封套甚多,備著賞人用的,輕重不等,最重的是五兩一張銀票。給何福的就是這一種。

  ***

  這一下,胡雪岩就只有一件事了,等阿巧姐回來。原說午間可到,結果等到日落西山,仍不見芳蹤,反倒是周一鳴又來相伴了。

  「胡大老爺,真是多虧你栽培。我去請教過人了,說何大人這封八行的力量很夠,一定會得個好差使。」他笑嘻嘻地說。

  「那很好!」胡雪岩也替他高興,「你得趕快到揚州才好。遲了就沒有好差使了。」

  「不礙。沿運河、長江兩岸都要設卡子,差使多得很,搶不光的。我伺候了胡大老爺回上海,再到揚州,最多耽誤十天的工夫,不要緊。」

  看他意思甚誠,而且路上也還要他招呼,胡雪岩就點點頭不再多說了。於是又閒談了一會,周一鳴看胡雪岩有點心神不定的模樣,便有些躊躇:再坐下去,怕惹他的厭;如果告辭,丟下他一個人在客棧,更為不妥。周一鳴想了想又勸他出去喝酒散心。

  「謝謝,今天不行了。我得等人。」

  「喔,」周一鳴知道他心神不定的由來了,「是等阿巧姐?」

  「是啊!她回木瀆娘家去,說了中午回來的,至今人面不見,不知是怎麼回事。」

  「此刻不來,今天不會回來了。木瀆的航船,早就到了。」

  「不是搭的航船,自己雇了一隻船來回。」

  「那這樣,」周一鳴站起身來,「我到閶門碼頭上去打聽打聽看。」

  「不曉得是哪一條船,怎麼打聽?」

  「不要緊!我到那裡,一問便知。」

  「對了!你碼頭上最熟。」胡雪岩欣然答道,「那就拜託了。」

  等周一鳴走不多時,忽然有個十五六歲的小後生,由金閶棧的店伙領了來見胡雪岩。他自道是潘家跑上房的書僮,奉了他家姨太太之命:「請胡老爺過去,有位堂客,要見胡老爺。」

  又是姨太太,又是堂客,當著店伙在那裡,胡雪岩倒有些尷尬,怕引起誤會,傳出謠言去,總是煩惱,所以不跟那小後生答話,只向店伙說道:「你們這裡,另外有位胡老爺吧?他弄錯了!」

  「不錯!」店伙答道,「他說了胡大老爺的官印,上雪下岩,我才領了來了。」

  「那就奇怪了。」胡雪岩對那小後生說,「蘇州我沒有姓潘的朋友,更不認得你家姨太太。」

  「原是木瀆來的那位堂客要見胡老爺。」小後生說,「那位堂客是我們姨太太的要好姐妹。」

  「原來是阿巧姐!」胡雪岩大惑不解,「怎麼不回客棧,到了你家?」

  「那就不清楚了。只說請胡老爺過去見面。」

  胡雪岩為難了。素昧平生,應人家內眷的邀請,這算是怎麼回事?同時阿巧姐有何理由到了潘家?而又叫自己去相會?凡此都是疑竇,以不去為妙。

  話雖如此,事情卻要弄清楚,真假之間,首先要問阿巧姐。「那位木瀆來的堂客,你看見了沒有?」他問。

  「見了的。」

  「是怎麼個樣子?」

  那小後生把阿巧姐的身材、容貌、服飾形容了一遍,果然不錯。阿巧姐在潘家這話,看來不假。

  有了這個了解,事情就好辦了。「好的,你到外面等一下。或者去逛一逛再來,我要等個人回來見了面,才能跟你去。」說著,胡雪岩隨手在茶几上抓了些零錢給他,「你去買糖吃!」

  「謝謝胡老爺!」小後生問道,「我歇多少時候再來?」

  「歇半個時辰。」

  未到半個時辰,等的人到了,是周一鳴。據他打聽的結果,阿巧姐的那條船,早在下午三點鐘,就已到達。

  「這有點意思了!看起來不假。」接著,胡雪岩便將那個突如其來的邀請,說了給周一鳴聽。

  「這其中一定有道理。阿巧姐必有不便回來的理由。胡大老爺,我陪了你去。」

  「你的話不錯。不過我不想去,一個人不怕一萬,獨怕萬一。」胡雪岩低聲說道,「人心多險,一步錯走不得。我平日做人,極為小心,不願得罪人,但難免遭妒,有人暗中在算計我,亦未可知。別樣事都好分辯,就是這種牽涉人家閨閣的事,最要遠避。所以,我想請你替我去一趟。」

  周一鳴久歷江湖,各種稀奇古怪的事都經過,心想他是怕著了「仙人跳」,顧慮得倒也有道理。自己替他去走一趟,一樣也要小心,當時便點點頭說:「我去!去了只把阿巧姐請出來,看她是何話說。」

  「對了!你問明了立刻來告訴我。」

  正在談著,那小後生已轉了回來。胡雪岩隨便找了個不能分身的理由,來人自無話說,帶著周一鳴走了。

  這一走,過了個把時辰,才見他回來。「阿巧姐的話很多,有些事,我也弄不清楚。」周一鳴略停一停,整理一下思緒,要言不煩地說,「阿巧姐夫家派了人,從木瀆跟了她到這裡,看樣子是來找麻煩。阿巧姐不願回這裡,就是不願意讓他們發現她落腳的地方。阿巧姐說有好些話一定要跟胡大老爺你當面談。她怕跟來的人在潘家附近守著,此刻不敢出門,到半夜裡叫我去接了她來。」

  「喔!」胡雪岩深為詫異,「據我知道,她夫家老實得很。怎有此事?」這話在周一鳴無可贊一詞,只這樣說:「反正見了面就知道了。」

  「慢點!」胡雪岩雙目炯炯,神色凜然,「不能去接她!萬一為人跟蹤,明天告我個拐帶良家婦女,這個面子我丟不起。老周,我問你,那潘家是怎麼回事?」

  「蘇州潘家有兩潘,一潘是『貴潘』,一潘是『富潘』,阿巧姐的那一家,是富潘的同族。阿巧姐的小姐妹,是他家的姨太太,太太故世了,姨太太當家,所以能夠作主,把阿巧姐留了下來住。」

  「潘家的男主人,叫啥?你曉得不曉得?」

  「不曉得。」

  「不曉得也不礙。」胡雪岩說,「等我去拜他家男主人,當面說明經過,把阿巧姐找了出來,就當著他家男主人談好了。不過,這一下,要委屈你了。」

  這話周一鳴明白,是要他權且充任報帖的家人。這也無所謂,他很爽快地答應:「我伺候胡大老爺去。」

  於是雇好一頂轎子,周一鳴持著拜匣,跟隨胡雪岩到了潘家。帖子一投進去,潘家的男主人莫名其妙,但他的姨太太心裡明白,說了經過,男主人方始恍然,立刻吩咐接見。

  「來得冒昧之至,」胡雪岩長揖問道,「還不曾請教台甫。」

  「草字叔雅。」潘叔雅說,「老兄的來意,我已經知道了。我把人請出來,你們當面談。」

  「是!是!承情不盡。只是深夜打攪,萬分不安。」

  於是潘叔雅道聲:「暫且失陪。」轉身入內。

  趁這片刻工夫,胡雪岩將潘家的客廳打量了一番,這才訝然發現,潘家的里外大不相同。大門殘舊狹隘,像個破落戶,客廳中的陳設卻是名貴非凡,光是壁上的字畫,就讓胡雪岩目眩不止。這面一堂屏條山水,四幅恰好就是「四王」,那面一堂屏條書法,四幅也恰好就是文徵明的真草隸篆「四體」。另有一幅中堂,頂天立地,寫的是碗大的狂草,胡雪岩除了個「一」字,其餘一字不識,但這麼兩丈多長,七八尺寬的一張大宣紙,就夠他發半天的愣了。

  「胡老爺,請用點心!」

  一個穿著極整潔的藍布大褂的聽差,捧來了一隻銀盒,盒子鑿成一朵梅花,花蒂就是把手。揭開來看,裡面是五隻細瓷碟子,盛著五樣點心,紅、綠、黃、黑、白俱備,顏色極艷。胡雪岩只認得紅的是玫瑰年糕,拿起銀鑲牙筷,拈了一塊放在嘴裡,滑糯香甜,其味彌甘,但卻不是玫瑰的味道。

  「這是拿啥做的?」

  「是拿桃子汁在粉里蒸的。」

  這在胡雪岩可說聞所未聞,只有嘆一聲:「你們府上真講究!」

  聽差矜持地微笑著,退後兩步,悄悄侍立。胡雪岩一面進食,一面在想:等將來發了大財,總要比這潘家更講究,做人才有意思。

  正在他仰慕不已,胡思亂想的當兒,聽得屏風後面有了人聲,抬眼看時,阿巧姐正由個丫頭陪著走了出來。她一見面就說:「我等你好久了。」

  「請這面坐吧!」聽差十分知趣,將他們兩人引到靠里的炕床上,端來了蓋碗茶,隨即向那丫頭使個眼色,便都退到了廊下。

  「怎麼回事?」胡雪岩問,「回一趟娘家,搞出很大的麻煩!早知如此,倒不如我叫老周陪了你去。」

  「陪了去也沒用。事情很奇怪——」

  奇的是就在阿巧姐回去的前一天,有人尋到阿巧姐的夫家,直言相告,說是受阿巧姐的委託,來談如何了結他們這層名存實亡的夫婦關係,如果願意休妻另娶,可以好好送一筆錢。

  阿巧姐的丈夫很老實,不知何以為答,但他有個堂房哥哥,名叫小狗子,卻是個喜歡攪是非的壞蛋。小狗子一看奇貨可居,當時便表示:一切都好談,但要阿巧姐親自出面料理。來人一再探詢口風,小狗子說是只想要個兩三百銀子。

  「是假話!小狗子的打算,是要騙我到家,好敲人家的竹槓。偏偏我第二天就回家,虧得消息來得早,所以小狗子來叫我,我不肯回去。我娘也叫我早早走。」阿巧姐接著又說,「哪知道小狗子帶了兩個地痞,弄了只船跟了下來。我一看這情形,不敢回客棧,同時關照船老大,不可說破是金閶棧代雇的船。上了岸,雇頂小轎,一直抬到這潘府上,還不曉得小狗子知道不知道我在這裡。」

  胡雪岩一面聽,一面深深點頭,等她說完,主意也就定了。「你做得好!」他說,「不要緊,我來料理。」

  「你怎麼樣料理?」

  「這家的姨太太,跟你的交情厚不厚?」

  「從小在一起的姐妹。」阿巧姐答道,「交情不厚,我也不會投到這裡來了。」

  「那好!」胡雪岩欣慰地,「你就先住在這裡。多住幾日。」

  阿巧姐大感意外。「多住幾日?」她皺眉問道,「住到幾時?」

  胡雪岩的意思,最好住到何桂清動身北上的時節。但這話此時不便說,而且一時也說不清楚。再又想到,雖然阿巧姐跟人家的交情甚厚,但只是當居停的,到底不是正主人,作客的身份也有些尷尬。主客雙方,都有難處,短時勾留還無所謂,住長了要防人說閒話。

  「這樣吧!」胡雪岩說,「見機行事。你在這裡打攪人家,我自然有一番意思。明天就備一筆禮來,若是她家男主人好意相留,你就住下去,不然另想別法。」

  「住下去倒沒有什麼。我只是問你,要住到哪一天?」阿巧姐又說,「我也知道你上海事情多,最多三兩天就要回去,莫非把我一個人撇在這裡?」

  「當然不會!」胡雪岩說,「我另有安排。」

  「啥安排?」阿巧姐搶著問,神氣極其認真。

  若是別人,看她這樣咄咄逼人,會覺得招架不住,胡雪岩自然不會。「你不要著急,自然是極妥當的安排。」他接著又說,「長話短說,我讓你住在這裡,不讓你回客棧,就是不想落把柄在小狗子手裡。回頭我就要去打聽,到那裡去的人是什麼人!」

  「對!這要去打聽。」阿巧姐說,「在船上我一直想不通,為啥要冒我的名,說我托他們去談的?莫非是我認識的人?」

  這句話提醒了胡雪岩,念頭像閃電一般從心裡划過。這十有八九是尤五和古應春搞的把戲,自己曾經跟他們說過,請他們聽自己的招呼行事,暫時不必插手。果然,他們不聽自己的話,弄巧成拙,反惹出意外的麻煩。

  不過,他也知道阿巧姐此時心神不定,不宜多說,便即答道:「你不必瞎猜。一切有我。這件事辦得順利的話也很快,說不定明後天就可以水落石出。你先安心在這裡玩幾天,我把你的衣箱送過來。」

  「那倒不必。我跟我那小姐妹身材相仿,她的衣服多得穿不完,不過,」阿巧姐又提到那話,「這總也要說個日子,到底住多少天?我也好安心,人家問起來,我也有話好答。」

  「那——」胡雪岩心想,看樣子到端午前後,何桂清動身的那時候,是不可能的了,既然如此,就早些了結這事,所以盤算了一會,很爽快地答道,「三天!第四天我準定來接你。」

  阿巧姐很滿意,卻又叮囑了一句:「你可記在心裡!」

  「不會忘記!」說著,他從身上搖出一大沓銀票來,撿了幾張小數目的遞了過去,「這裡二百兩銀子,你留著用。在人家這裡作客,小錢不要省,下人該當開發的,都要開發,出手也不可以小氣。懂吧?」

  阿巧姐如何不懂,點點頭說:「你放心好了,我不會丟你的面子。」

  於是胡雪岩請見主人,道謝告辭。等周一鳴陪著他回到金閶棧,他把周一鳴留了下來,細談究竟。

  這段經過,前因後果,相當曲折,即令胡雪岩把不必說出的話,隱去了許多,仍舊使周一鳴聽得津津有味,而且摩拳擦掌,大有躍躍欲試之意。

  「鄉下土流氓搞不出什麼把戲,等我打發他們走。」

  「人都還不知道在哪裡,你先別忙!」胡雪岩說,「我們商量好再動手。只是擺脫這兩個人,事情好辦,我要跟小狗子打交道。」

  「喔!」周一鳴把心定下來,因為看樣子還有許多花樣,且等聽了再說。

  「我現在又要叫小狗子曉得厲害,又要他感激。你倒想個辦法看。」

  這是個難題,胡雪岩原就有藉此考一考周一鳴的意思。他好好考慮了一會,出了一個主意,胡雪岩認為可行,當天就開始動手。

  第一步是去打聽這兩個人。鄉下人到底是鄉下人,不脫泥土氣,所以第二天一早,周一鳴很快地在潘家附近找到了他們。潘家的巷口就是一爿俗稱「老虎灶」的小茶店,光顧這裡的茶客,大多是附近的平民,一到先自己取了木臉盆舀水洗臉漱口,相互招呼,然後吃茶吃點心,高談闊論。只有坐在門口燒餅攤子後面那張桌子上,土裡土氣、賊頭賊腦的兩個茶客,不但不跟人招呼,而且兩雙眼睛只盯著過往行人,特別是看見堂客,更為注意。這就相當明顯了。

  「小狗子!」周一鳴冒叫一聲。

  小狗子哪知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聽得聲音,轉臉來看,看到周一鳴含笑注視,便即問道:「是你叫我?」

  「是啊!哪一天進城來的?」

  「昨……昨天。」小狗子囁嚅著說,「我不認識你。」

  「怎麼會不認得我?」周一鳴也做出困惑的神色,「我倒請問,你是不是家住木瀆?」

  「是的。」

  「那就對了!」周一鳴以極有把握的聲音說,「你貴人多忘事,認不得我,我是不會記錯的。我們上一次吃過講茶,我那朋友多虧你幫忙。」

  這又是周一鳴瞎扯。他料准像小狗子這樣的人,少不得有吃講茶、講斤頭的行徑,所以放心大膽撒謊。小狗子不知是計,想了想問:「你的朋友是哪個?」

  「姓王。」

  「喔,」小狗子說,「想來是王胖子的朋友。不錯,王胖子調戲劉二寡婦,挨了耳光,是我幫他叫開的。王胖子現在還好吧!」

  「還不錯,還不錯!」周一鳴順口回答,「他常常提到你,說你小狗子夠朋友。來,來,我做個吃點心的小東。」說著他便向燒餅攤子高聲吩咐:「拿蟹殼黃、油包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小狗子一面說話,一面眼睛朝外看。街上走過一個女人,後影極俏,像極了阿巧姐。

  這等於自畫供狀,周一鳴心裡好笑,便根本不拿他當個對手。等那條俏影消失,小狗子怏怏地收攏目光,臉上並現懊惱與疑惑之色,周一鳴便單刀直入問道:「小狗子,你在等人?」

  「不是,不是!」

  「那個女的,」周一鳴遙遙一指,「後影好熟,好像在哪裡見過。」

  小狗子怎想得到這是有意在逗他?他驚喜交集地問:「你——啊,說了半天,看我荒唐不荒唐!還沒有請教你老哥尊姓?」

  周一鳴因為藐視他的緣故,便懶得改姓,照實答道:「敝姓周。」

  「喔,周大哥,剛才過去的那個女人,你也覺得像是認識的?」

  「是啊!」周一鳴說,「好像木瀆見過,也好像在上海見過。」他搖搖頭,「記不得了!」

  這番做作,把小狗子騙得死心塌地,當時先不忙跟周一鳴答話,向他的同伴叫了聲:「老吳!」接著向外努一努嘴。

  那個老吳便飛奔而去,周一鳴越發匿笑不已。「小狗子,」他放低了聲音說,「你們在盯人的梢?」他又用關切的神色,提出警告,「蘇州城裡,不比鄉下,尤其是這年把,總督、巡撫、總兵,多少紅頂子大官兒在這裡,你們要當心。」

  「這——」小狗子囁嚅著,「不要緊的!是熟人。」

  「什麼熟人?說剛才那個女的是熟人?」

  「是的。」小狗子覺得周一鳴見多識廣,而且也說了相熟,便不再隱瞞,「周大哥,你說在木瀆,在上海見過都不錯。說起名字,你恐怕曉得,叫阿巧!」

  聽得這話,周一鳴又有番做作。他把腰一直,臉微微向後,眼略略下垂,好半晌才說:「我道是哪個,是在長三堂子裡的阿巧!怪不得背影好熟。」

  「對,對!周大哥,你也曉得的,她在堂子裡。」小狗子更覺需要解釋,趕緊又說,「那都是她娘家不好,她是私下從夫家逃出的,做出這種事來,害得夫家沒面子,真正氣數。」

  「那你現在盯她的梢,所為何來?想捉她回去?」

  「也不是捉她,她不守婦道,想勸她回去。」

  「這,小狗子,不是我說一句,真正你們蘇州人的俗語:鼻頭上掛鹹魚——嗅鯗(休想)。這種人怎麼勸得醒?」

  小狗子點點頭,想開口卻又把話咽了回去。

  周一鳴明白,這就到了要緊關頭了。他原來定的計劃是,找好「班房」里一個跑腿的小夥計,托他找個同事,兩個人弄條鏈子,弄副手銬,等自己探明了小狗子的住處,便「硬裝榫頭」,隨便安上他一個罪名,先抓到班房裡,然後胡雪岩拿著何桂清留給他的致長洲知縣的名片去保他出來。這就是既叫小狗子知道厲害,又要他感激的手法。而照現在來看,根本無須這樣子大動干戈,直截了當談判就行了。

  對小狗子這面,毫無疑問,周一鳴認為「搓得圓、拉得長」,要他成什麼樣子就什麼樣子,極有把握,但在胡雪岩那方面不能沒有顧忌。他覺得自己無論就身份、交情來說,替他辦事,還沒有能夠到自作主張,獨斷獨行的程度。自己只不過為胡雪岩奔走,他怎麼說,自己怎麼做,能把他的交代完全辦到,便是最圓滿的事。不聽他的話做,即使效果超過預期,依然會使得胡雪岩有「此人不可靠」的感覺。因為不聽話即是不易控馭。

  為此,他改了主意。「小狗子,各人有各人的事,我也不來多問。」他略停一停說,「今天也是湊巧,我有個機會可以發筆小財,不過這件事我自己一個人做不成,正好路過看見你,想邀你做個幫手,不知道你有空沒空。」

  話甚突兀,小狗子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有錢進帳的事,自然求之不得,但第一要看他的話靠得住靠不住;第二要看自己做得了做不了,所以先要問個清楚才能打主意。

  「周大哥,你挑我,我自然沒話說。是怎麼回事,好不好請你先說一說?」

  「說來話長。看你現在心神不定,我也還有點事要去辦,這樣,」周一鳴故意做個沉吟的神情,然後語聲很急地問道,「你住在哪裡,中午我來看你。」

  「我住在閶門外一個朋友那裡。」小狗子又說,「中午不見得回去。」

  「那麼,我們中午約在那裡碰頭好了。我請你吃酒,把你的朋友老吳也帶來。」

  「好的。」小狗子毫不遲疑地答道,「你約地方好了。哪個請哪個,自己弟兄都一樣的。」

  「對!我們準定中午在觀前街元大昌碰頭。先到先等,不見不散。」

  說定了,周一鳴先走。他很細心,沒有忘了先到燒餅攤上付了點心錢,然後匆匆奔到吳苑茶店。這是昨晚上約好了的,胡雪岩在那裡等他。

  「這個小狗子,兩眼墨黑,啥也不懂!居然想來尋這種外快,真正叫自不量力!」周一鳴得意地細講了發現小狗子的經過,然後又說,「殺雞焉用牛刀?這種樣子,胡大老爺你也犯不著費心了,有話跟他實說就是。本來我就想跟他打開天窗說亮話的,不過是胡大老爺的事,我不敢擅專。」

  「不敢,不敢!」胡雪岩對周一鳴很滿意,所以也很客氣,拱著手說,「你幫我的這個忙,幫得不小。」

  「哪裡的話?胡大老爺,你不必說客氣話。」周一鳴很懇切地答道,「該當怎麼辦,你儘管吩咐,我去跑。」

  「你的辦法已經很好了。能夠就在這一兩天內辦妥當了,說句實話,是意想不到的順利。你中午去赴約,約了他到我客棧里,我們一起跟他談。不過,那個姓吳的,最好把他撇開。」

  「這容易。我自有法子。」

  「還有件事,很要緊。」胡雪岩略想一想說,「不管它了,我自己去辦,你就只管約了小狗子來。只要約到,以下都是我的事。」

  「只要約到」四個字,等於提醒周一鳴,小狗子可能心生疑惑,有意爽約。那在胡雪岩面上就不好交代了。

  於是周一鳴不暇多說,匆匆出了金閶棧。為求快速,他賃了一匹供遊客逛山用的馬,認鐙扳鞍,跨上馬背,將韁繩一帶朝城裡走。

  「喂,喂,客人,你到哪裡?」賃馬的馬夫趕緊搶著嚼環,仰臉問說。

  這些馬照例有馬夫帶路,而馬是跑熟了路的,出行之時,一步踏一步,到歸途回槽,撒開四蹄,卻又大不相同。馬都是上了歲數的,實在也快不到哪裡去,而且除卻逛山,從不進城,所以馬夫要那樣詫異地問。

  周一鳴原曉得這些規矩,一看不能通融,便很簡捷地說:「我要進城,你賃不賃?不賃我就下來。」

  「做生意哪有不賃之理。不過——」

  周一鳴沒有工夫跟他多磨,跳下馬來將韁繩一丟,掉頭就走。

  這態度就不大好了,而那馬夫也是有脾氣的,當時便吐一口唾沫,自言自語地罵道:「真叫氣數!碰著『老爺』哉!」

  蘇州話的「老爺」,用在這裡當鬼解釋。周一鳴正因賃馬不成,惹了一肚子氣,此時怒不可遏,轉過身來,搶上兩步,戟指喝道:「你罵誰?」

  那馬夫一看來勢洶洶,便有懼意,但「蘇州人打架」的那副工架是出了名的,一面用怎麼樣也硬不起來的蘇州話,連聲警告:「耐要那哼?耐要那哼?【2】」一面倒退著揎拳捋袖、撈衣襟、盤辮子,仿佛要拼個你死我活似的。

  蘇州人又最好看熱鬧,頓時圍了一圈人。那馬夫有本地人助威,聲音便高了,用極快的蘇州話指責周一鳴不通人性,即令是吵架,也忘不了說幾句俏皮話,於是看熱鬧的人叢中,便有了笑聲。

  周一鳴此時處境甚窘。他倒不是畏懼,而是怕鬧得不可開交,誤了小狗子的約會,便誤了胡雪岩的要緊事,心裡頗為失悔,卻苦於找不到一個台階可下。

  幸好,有了救星,是胡雪岩。「老周,」他從人背後擠了出來,問道,「跟他吵什麼?」

  「為了趕辰光,想賃匹馬進城,這傢伙的馬,要揀地方走的,那就算了!『買賣不成仁義在』,用不著罵人。」

  「哪個罵人?」馬夫也搶上來分辯,卻讓胡雪岩止住了。

  「『相罵無好口』,誰是誰非,不必再辯。我只問你,耽誤了你的生意沒有?」

  「就耽誤了生意,也只好我認倒霉。」

  「那就沒話可說了。」胡雪岩說,「你趕快招呼你的生意去吧!」說著,他把周一鳴一拉,掉臂而出。也不必勸解,更不必追問,兩個人雇了兩頂轎子抬進城,在觀前下轎,重新約一約時間,準定正午在金閶棧見面,然後分手,各去干各的。

  ***

  胡雪岩本想去找「爐房」,一打聽地方遠得很,只好找錢莊。踏進一家門面很像樣的「永興盛」,開口便問:「有沒有剛出爐的『官寶』?」官寶就是五十兩一個的大元寶,由藩庫監視熔鑄,專備解京及其他公用,所以稱作「官寶」。

  錢莊不見得有剛出爐的官寶,但可以到爐房去兌換,甚至現鑄,只要顧客願意「貼水」,無不辦到。永興盛有個夥計,架子甚大,雙手分開成個八字,撐在櫃檯上,歪著頭問:「要多少?」

  「要二十個。」

  二十個就是一千兩銀子,那夥計拿過算盤來,滴瀝嗒拉打了幾下,算出貼水的銀數,然後說道:「要下午才有。」

  「我有急用,另貼車費,拜託代辦一辦。」

  於是又說定所貼的車費,胡雪岩付出一大一小兩張阜康的「即票」,那夥計斜睨著說:「這票子我們不收。」

  「為什麼?」

  「信用靠不住。」

  如果說跟阜康沒有往來,不知道它的虛實,不便收受,胡雪岩倒也無話可說,但說阜康「信用靠不住」,近於誣衊,他不由得氣往上沖。他伸手入懷,準備取出一大沓銀票——其中有鼎鼎大名的京師「四大恆」,以及總號設在漢口、分號二十餘處的「日升昌」的票子,預備拿到櫃檯上叫他自己挑一張。胡雪岩手已經摸到銀票了,轉念一想,不必如此,便忍住了怒氣問道:「寶號可出銀票?」

  「當然。」

  「那好。」胡雪岩問道,「如果是寶號的本票,自然是頂靠得住了?」

  「那還用說嗎?你有多少,我們兌多少。」

  「我沒有。既然寶號不肯收阜康的票子,我只好到別家了。」胡雪岩拱拱手說,「對不起,對不起!」

  出了永興盛,他覺得這口氣真咽不下去,最好馬上就能報復,但這不是咄嗟可辦的事,只得暫且丟開,先另找一家錢號,兌換了二十個官寶,托那家錢莊派一名「出店」送到了金閶棧。

  也不過剛剛把銀子堆好,周一鳴陪著小狗子到了。引見以後,胡雪岩開門見山地說:「我是阿巧姐的客人,她托我替她來說句話,如果他夫家肯放她,她願意出一千兩銀子,讓她丈夫另外攀親,還可以買幾畝田,日子很可以過得去了。我聽老周說,這件事有你『軋腳』在內,『皇帝不差餓兵』,我替阿巧姐作主送你一百兩銀子。你看如何?」

  這番話說得很明白,而小狗子仍有突兀之感,最叫他困惑的是,這個自稱是王胖子的朋友,曾經一起吃過講茶的「周大哥」,何以會把自己的底細,摸得這麼清楚?因此,看看周一鳴,又看看胡雪岩,翻著一雙白多黑少的三角眼,竟無從作答。

  就在他這遲疑不語之際,突然覺得眼前一亮——胡雪岩把張被單一揭,下面蓋著的二十個大元寶,盡皆揭露,簇簇全新,銀光閃亮,著實可愛,另外又有一堆銀子,幾個「中錠」,一些「元絲」,估計是百把兩上下。這不消說得,是預備送自己的謝禮。

  俗語道得好:財帛動人心。胡雪岩是錢眼裡不知翻過多少跟斗的,最懂得這句俗語,所以特地要換官寶,好來打動小狗子的心。

  這是胡雪岩熟透世故,參透人生,駕馭世人的一帖萬應靈藥。小狗子心裡也知道,阿巧姐真正成了奇貨。說書的常說,「美人無價」,若是咬定牙關不放鬆,弄個一萬八千的也容易得很,這區區一千兩銀子算得了什麼?

  無奈心裡是這樣想,那雙眼睛卻不聽話,盯住了疊得老高、耀眼生花的大元寶不肯放。當然口中無話。周一鳴要催他,嘴唇剛一動,讓胡雪岩搖手止住了。

  他很有耐心,盡讓小狗子去想。銀子如美色,「不見可欲,其心不亂」,或者剛看一眼,硬生生被隔開,倒也罷了,就是這可望而不可即的境況之下,一定越看越動心。小狗子此時的心情,就慢慢變成這個樣子了。

  「凡事不必勉強。」胡雪岩開口了——再不開口,小狗子開不得口,會成僵局,「你如有難處,不妨直說。」

  「難處?」小狗子茫然地問。

  胡雪岩看他有點財迷心竅的模樣,便像變戲法似的,拎起被單的一角,往上一抖,被單飛展,正好又把元寶覆住。這一來,小狗子的一顆心,才又回到了腔子裡。

  「我也曉得你老哥是在外頭跑跑的,做事『落門落檻』,所以爽爽快快跟你說。」胡雪岩說,「我是受人之託,事情成不成,在我毫無關係,只要討你一句回話,我就有交代了。」

  銀子等於已經收起來了,似乎只等自己一句話,事情便成罷論。這樣一個局面,輕易放棄,總覺得「於心不忍」,因此小狗子不擇言地答了句:「我來想辦法。」

  「這就是了。」胡雪岩接著他的話說,「我們都是居間的人,有話盡不妨實說,有難處大家商量著辦。你老哥是何辦法?我要請教。」

  「事情我做不得主,我只有盡力去說。成不成,不敢包。」小狗子又說,「如果數目上有上落,應該怎麼說法?要請胡老爺給我一句話,我心裡好有個數。」

  這到了討價還價的時候,可說大事已定,胡雪岩略想一想說:「我在蘇州很忙,實在沒有閒工夫來磨。這樣,予人方便,自己方便,如果不耽誤我的工夫,我花錢買個痛快。明天一早,能夠立筆據,我自己貼四個大元寶。」

  「明天一早怕來不及。」

  「至遲明天中午,中午不成,這件事就免談了。一千兩銀子有人想用。」

  這話是什麼意思?小狗子方在猜疑,周一鳴便桴鼓相應地說了句:「刑房的張書辦,我是約了明天中午吃酒。」

  兩句話加在一起,表示這一千兩銀子,可能送給張書辦。送錢給刑房書辦用,自然是要打官司,小狗子越發心存警惕,於是連連點頭:「好的,好的。我準定明天中午,把『原主』帶了來,要立筆據,我就是中人。」

  「我們這方面,請老周做中人。」胡雪岩把那一百兩銀子取了來,放在小狗子面前,「這個,你先收了。」

  小狗子喜出望外,但口頭還自要客氣兩句:「沒有這個規矩!」

  「規矩是人立的,我的規矩一向如此,你先把你的一百兩銀子拿了去,跑起腿來也有勁。」

  胡雪岩還附帶奉送了一塊簇新的綢面布里的包袱,將銀子親手包好,交了過去。小狗子算一算,這件事辦成功了,那一千二百兩銀子中,明的中人錢,暗的二八回扣,還有三百兩銀子好進帳,平白撞出這一炷財香,也多虧周一鳴,所以向胡雪岩道了謝,招招手說:「周大哥,請你陪我出去。」

  周一鳴陪他出了門,等走回來時,手裡托著兩個「中錠」,笑嘻嘻地說:「這傢伙倒還有良心,說飲水思源,是我身上來的路子,要送二十兩銀子給我,我樂得收下來,物歸原主。」說著,把兩錠銀子擺在胡雪岩面前。

  「笑話,他送你的,跟我啥相干?你收下好了!明天『寫紙』,我們照買賣不動產的規矩,『成三敗二』,中人錢五厘,你們『南北開』,還有三十兩銀子,是你應得的好處。」

  周一鳴也平白進帳了五十兩銀子,高興得不得了,自然也把胡雪岩奉若神明,敬重得不得了。他自告奮勇,要去接阿巧姐回來。

  「不忙,不忙,讓她在潘家住兩天。」胡雪岩說,「我倒有兩件事跟你商量。」

  這兩件事,第一件是他這天早上在永興盛受的氣要出,問周一鳴有何妙計。

  「心思好不過胡大老爺。」周一鳴答道,「你老想出法子來,跑腿歸我。」

  「法子倒有一個,我怕手段太辣。我先講個票號的故事你聽——」

  京師的票號,最大的四家,招牌都有個「恆」字,通稱「四大恆」。行大欺客,也欺同行,有家異軍突起的票號,字號「義源」,專發錢票,因為做生意遷就和氣,信用又好,營業蒸蒸日上。而且票號發錢票專跟市井細民打交道,這口碑一立,一傳十,十傳百,市面上傳得很快,連官場中都曉得義源的信譽了。

  四大恆一看這情形,同行相妒,就要想法打擊義源,於是一面暗地裡收義源所出的票子,收了去兌現,一面放出謠言,說義源快要倒閉了,這一來造成了擠兌的風潮。哪知一連三天,義源見票即兌,連等都不用等。第四天,風平浪靜,義源的名氣反倒越加響了。

  四大恆見此光景,自然要去打聽它的實力,一打聽才曉得遇上了不倒的勁敵。義源有實錢四百萬,出了一張票子,照數提一筆另行存貯,從來不發空票,所以不致受窘。

  這個故事一說,周一鳴就懂了。「胡大老爺,」他問,「你的意思也是想收義源的票子,去『整』它一傢伙?」

  「對了!不過我又怕像四大恆跟義源一樣。」胡雪岩說,「你做初一,人家做初二,弄義源不倒,義源來整我的阜康,豈不是自討苦吃?」

  「是的。這一點不可不防。」周一鳴說,「等我去打聽打聽義源的實力看。實力不厚,不妨『將他一軍』。不然,還得另想別法。」

  「我就是這個意思,你去打聽了再說。好在這件事不忙。我講另外一件。」

  另一件事是要送潘叔雅一筆禮,一則酬謝他暫作阿巧姐居停的情誼,再則是胡雪岩覺得像這樣的人,大可做個朋友,有心想結納。

  如果說僅僅是還人情債,這筆禮很容易送,反正花上幾十兩銀子,買四色禮物,情意就算到了。但要談結納,則必須使潘叔雅對這筆禮重視,甚至見情。他家大富,再貴重的禮物,也未見得放在心上,若是杭州的土產,物稀為貴,倒也留下一個印象。無奈人在蘇州,無法辦到。

  胡雪岩將這番意思說了出來,等於又替周一鳴出了個難題。「送禮總要送人家求之不得的東西。」他說,「潘家有錢,少的是面子。能不能送他個面子?」

  「這話說得妙!」胡雪岩撫掌稱賞,「我們就動腦筋,尋個面子來送他。」

  這兩句話對周一鳴是極大的鼓勵,他凝神眨眼,動足腦筋,果有所得。「我倒有個主意,你老看行不行?」他說,「何學台跟你老的交情夠了,托他出面,送潘家一個面子。」

  「這個主意的意思很好。」胡雪岩深深點頭,「不過,我倒想不出,這個面子怎麼送法?」

  「可以這樣子辦,你老寫封信給何學台,事情要不要說清楚,請你老自己斟酌,如果不願意細說,含含糊糊也可以。就說,這趟很承潘某人幫忙,請何學台代為去拜訪潘某人道謝。」周一鳴說,「二品大員,全副導子去拜訪他,不是蠻有面子的事?」

  「好極,好極。這個主意高明之至,高明得——老周,你自己都不曉得高明在哪裡?」

  這是什麼怪話?周一鳴大為困惑,自然也無法贊一詞,只望著胡雪岩翻眼。

  胡雪岩也不作解釋,還沒有到可以說破的時候。他已經決定照官場中通行的風氣,買妾以贈,安排阿巧姐做何桂清的側室。這一來,阿巧姐在潘家作客,何桂清亦應見情,所以代胡雪岩道謝,實在也就是他自己道謝。周一鳴的主意,隱含著這一重意義,便顯得格外高明,只是他自己不明白而已。

  「準定這樣子辦。」胡雪岩相當高興,但也相當惋惜,「老周,你很能幹,可惜不能來幫我。」

  周一鳴心中一動。他也覺得跟胡雪岩做事,不但爽脆痛快,而且凡事都是著著占上風,十分夠味,但到揚州去辦厘金,大小是個官,而且出息不錯,捨棄了似乎也可惜,所以也只好表示抱歉:「是啊!有機會我也很想跟胡大老爺。」

  「那都再說了。」胡雪岩欣快地站起身,「今天我沒事了,到城裡去逛逛。你去打聽打聽永興盛的虛實,晚上我們仍舊在元大昌碰面。」

  於是胡雪岩去逛了玄妙觀,吃茶「聽大書」,等書場散了出來,安步當車到元大昌,挑了一副好座頭,一個人先自斟自飲,等候周一鳴。

  吃完一斤花雕,周一鳴來了,臉上是詭秘的笑容。胡雪岩笑道:「看樣子,永興盛要傷傷腦筋了。」

  「說巧真巧!」周一鳴很起勁地說,「恰好我有個熟人在永興盛當『出店』,邀出來吃了碗茶,全本《西廂記》都在我肚裡了。」

  「好極,好極!先吃酒。」胡雪岩親手替他斟了碗熱酒,「邊吃邊談。」

  「永興盛這爿店,該當整它一整,來路就不正——」

  周一鳴從這家錢莊的來路談起。老闆本來姓陳,節儉起家,苦了半輩子才創下這點基業,不想老闆做不到一年,一場傷寒,一命嗚呼,死的那年,四十剛剛出頭,留下一妻一子。孤兒寡婦,容易受人欺侮,其中有個夥計也姓陳,心計極深,對老闆娘噓寒送暖,無微不至,結果人財兩得,名為永興盛的檔手,其實就是老闆。

  「真叫是一報還一報!」周一鳴大大喝口酒說,「現在這個陳老闆,有個女兒,讓店裡一個夥計勾搭上了,生米煮成熟飯,只好招贅到家。這夥計外號『衝天炮』,就是得罪了你老的那個傢伙。」

  「怪不得這麼神氣!原來是『欽賜黃馬褂』的身份。」胡雪岩問道,「這個陳老闆圖謀人家孤兒寡婦,他女婿又是這樣子張牙舞爪,他店裡的朋友一定不服,這爿店怎麼開得好?」

  「一點不錯!」周一鳴放下酒杯,擊著桌面說,「真正什麼毛病都逃不過你老的眼睛。不是這樣子,我那個朋友,怎麼會『張松獻地圖』來泄他的底?」

  照周一鳴所知的底細,永興盛已經岌岌可危。毛病出在姓陳的過於貪心,貪圖重利,放了幾筆帳出去,收不回來,所以周轉有些不靈,本來就只有十萬銀子的本錢,票子倒開出去有二十幾萬。永興盛的夥計因為替死掉的陳老闆不平,所以都巴不得活著的這個陳老闆垮了下來。

  胡雪岩是此道中人,聽了周一鳴的話,略一盤算,就知道要搞垮永興盛並不難,如果有五萬銀票去兌現,就能要它的好看,有十萬銀票,則非關門不可。看姓陳的為人,在同行當中所得的支持,一定有限。而且同行縱講義氣,到底「救急容易,救窮難」,永興盛的情形,不是一時周轉不靈,墊了錢下去收不回來,沒有人肯做這樣的傻事。

  轉念一想,自己搞垮了永興盛,有何好處?沒有好處,只有壞處。如果傳出風聲,說杭州阜康的胡雪岩,手段太辣,蘇州同業動了公憤,合力對付,阜康在蘇州這個碼頭就算賣斷了。

  「算了!」胡雪岩笑笑說道,「我不喜歡打落水狗,放他一馬!」

  「胡大老爺,」周一鳴反倒不服氣,「總要給他個教訓,而且阜康也來創創牌子。」

  胡雪岩想了想說:「這倒可以!讓我好好想一想。」

  這件事就不談了。胡雪岩放寬了心思喝酒,難得有這樣輕鬆的時候,不覺過量,喝到酩酊大醉,連怎麼回金閶棧的都記不清楚了。

  到得第二天醒過來,他只覺得渾身發軟,因而便懶得出門,在客棧里靜坐休息。他一個人喝著釅茶,回想前一天的一切,覺得周一鳴有句話,倒頗有意味。跟永興盛鬥閒氣是犯不著,但阜康的招牌,要到蘇州來打響了它,卻是很高明的看法。因為蘇州已是兩江的第一重鎮,軍需公款,各省協餉,進出甚巨,如果阜康要想像漢口日升昌那樣,遍設分號,大展身手,蘇州是個一定要打的碼頭。

  打碼頭不外乎兩種手段,一是名副其實的「打」,以力服人,那是流氓「立萬兒」的法子,胡雪岩也可以辦得到,逼垮永興盛,叫大家知道他的厲害。然而他不肯這樣做,他的鐵定不變的宗旨,是杭州的一句俗語:花花轎兒人抬人。這個宗旨,為他造成了今天的地位,以後自然還是奉行不渝。這樣,他便只有「以德服人」來打碼頭,雖然想起「衝天炮」的臉嘴實在可恨,但做生意絕對不可以鬥氣。他心平氣和地考慮下來,覺得永興盛大可用來作為踏上蘇州這個碼頭的跳板,現在要想的是:這條跳板如何搭法?

  看樣子那個陳老闆不是好相與的人。像這樣的人,胡雪岩也看得多,江湖上叫作半吊子,上海人稱為「蠟燭」,「不點不亮」,要收服他,必得「先辣後甜」。叫他苦頭吃過嘗甜頭,那就服服帖帖了。

  照此想法,胡雪岩很快擬定了一個計劃。浙江跟江蘇的公款往來,他可以想法子影響的,第一是海運局方面分攤的公費,第二是湖州聯防的軍需款項,以及直接由湖州解繳江蘇的協餉,這兩部分匯到江蘇的款子,都搜羅永興盛的票子,直接解交江蘇藩司和糧台。公款當然提現,這一下等於借刀殺人,立刻就要叫永興盛好看。

  到了不可開交的時候,便要由阜康出面來「挺」了。那時永興盛便成為俎上之肉,怎麼宰割都可以,或者維持它,或者接收了過來。當然,這要擔風險。永興盛是個爛攤子,維持它是從井救人,接收下來可能成為不了之局。整個計劃,這一點是成敗的關鍵所在。胡雪岩頗費思考,想來想去,只有這樣做法最穩妥,就是臨時見機行事,能管則管,不能管反正有江蘇官方出面去提款,自己這方面並無干係。

  然而這樣做法,穩當是穩當,可能勞而無功,也可能損人不利己,徒然搞垮永興盛。轉念到此,他覺得現在還不到決定的時候,這事如果真的要做,還得進一步去摸一摸永興盛的底。永興盛到底盈虧如何?陳老闆另外有多少產業?萬一倒閉下來,「講倒帳」有個幾成數?這些情形都了解了,才能有所決定。因此,等周一鳴一到,他就這樣問:「你那個在永興盛的朋友,對他們店裡的底細,究竟知道多少?」

  「那就說不上來了,不過,要打聽也容易,永興盛的夥計大都跟陳老闆和那個『衝天炮』不和,只要知道底細,一定肯說。」

  「好的,你托你那朋友去打聽。」胡雪岩說,「事情要做得秘密。」

  「我知道,不過,這不是三兩天的事。怕你老等不及。」

  「不忙,不忙!」胡雪岩說,「你打聽好了,寫信給我就是。」

  「是!」周一鳴停了一下又說,「我把胡大老爺的事辦好了,就動身到揚州,先看看情形。倘或沒啥意思,我到上海來投奔你老。」

  「我也希望你到我這裡來。果真揚州沒意思,我歡迎你。不過,不必勉強。」胡雪岩仍舊回到永興盛的話頭上,「你那個朋友叫啥?」

  「他姓鄭,叫鄭品三。」

  「為人如何?」

  「蠻老實,也蠻能幹的。」

  「這倒難得!老實的往往無用,能幹的又以滑頭居多。」胡雪岩心念一動,「既然是這樣一個人,你能不能帶他來見一見?」

  「當然!當然!他也曉得你老的。」

  「他怎麼會曉得?」

  「是我跟他說的。不過他也聽說過,杭州阜康的東家姓胡。」周一鳴問道,「胡大老爺看什麼時候方便?我帶他來。」

  「你明天就要動身,你今天晚上帶他來好了。」

  ***

  小狗子果然很巴結,「午炮」剛剛放過,人就來了。一共來了五個人,三個留在院子裡,帶著麻袋和扁擔,一個帶進屋來——不用說,是阿巧姐的丈夫。

  據說他姓陳,四十歲左右,畏畏縮縮,是個極老實的人,臃臃腫腫一件棉襖,外面罩著件簇新的毛藍布衫,赤腳草鞋。他進得門來,只縮在門邊,臉上說不出是忸怩還是害怕。

  「請坐,請坐!」胡雪岩轉臉問小狗子,「都談好了?」

  「談好了。」說著,他從身上掏出來兩張桑皮紙的筆據,連「休書」都預備好了。

  胡雪岩接過來看了一遍,寫得十分紮實,表示滿意。「就這樣!」他指著周一鳴說,「我們這面的中人在這裡,你算是那方面的中人。還要個『代筆』,就挑金閶棧的帳房賺幾個。」

  「胡大老爺,」小狗子趕緊搶著說,「代筆我們帶來了。」接著便往外喊了一聲:「劉先生!」

  五個人當中,只有這個「劉先生」是穿了長衫的,獐頭鼠目,不似善類。

  胡雪岩忽然動了疑心,然後發覺自己有一步棋,非走不可的,卻忘了去走。因此,他一面敷衍著,一面把周一鳴拉到一邊,悄悄說道:「有件事,我疏忽了。你看,這姓陳的,像不像阿巧姐的男人?」

  「這怎麼看得出來?」

  「萬一是冒充的,怎麼辦?錢還是小事,要鬧大笑話!」胡雪岩說,「我昨天忘了關照一句話,應該請他們族長到場。」

  「那也可以。我跟小狗子去說。」

  「一來一往,耽誤工夫也麻煩。」胡雪岩說,「只要『驗明正身』,不是冒充,他們陳家族長來不來,倒也不生關係。」

  「哪個曉得他是不是冒充?」周一鳴說,「除非請阿巧姐自己來認。」

  這倒是一語破的!除此以外,別無善策。胡雪岩考慮了一下,斷然定下了緩兵之計。於是周一鳴受命招待小狗子吃午飯,胡雪岩則以要到錢莊去兌銀子作託詞,出了金閶棧,坐轎直奔潘家。

  一張名帖,附上一個豐腴的門包,胡雪岩向潘家的門房,坦率道明來意:他家主人見不見都無所謂,目的是要跟阿巧姐見面。

  潘叔雅是憚於世俗應酬的「大少爺」,聽得門房的通報,樂得偷懶,便請阿巧姐逕自出見。她一見胡雪岩空手上門,頗為失望,不免埋怨:「你也要替我做做人!我在這裡,人家客氣得不得了,真正叫人不安。」

  「你放心!我已經打算好了,一定叫你有面子。現在閒話少說,你馬上跟我回客棧,去認一個人。」

  「認一個人!認哪個?」阿巧姐眨閃著極長的睫毛,異常困惑地問。

  「你想想看,還有哪個是非要你去認不可的?」

  這句反問,就點得很清楚了,然而阿巧姐卻越感困惑。「到底怎麼回事?」她有些不悅,覺得胡雪岩辦這樣的大事,不該不先商量一下,所以很認真地表示,「你不說清楚,我絕不去。」

  胡雪岩十分見機,賠著笑說:「你不要怪我獨斷獨行,一則是沒有機會跟你說,二則是免得你操心,我是好意。」

  「謝謝你的好意。」阿巧姐接受了他的解釋,但多少還有些余憾,而且發覺處境頗為尷尬,「當面鑼,對面鼓,你叫我怎麼認法。」

  「不是,不是!用不著你照面,你只要在壁縫裡張一張,認清楚了人,就沒你的事了。」接著,胡雪岩把如何收服了小狗子的話,扼要說了一遍。

  「你的花樣真多!」阿巧姐笑著說了這一句,臉色突然轉為嚴肅,眼望著磚地,好久不作聲。

  這神態使得胡雪岩有些著急,同時也有些失悔:事情真的做得欠檢點了!阿巧姐與她丈夫的感情不太好,只是怡情老二的片面之詞,她本人雖也在行為上表現出來,與夫家幾乎已斷絕往來,但這種門戶人家的話,靠不住的居多。俗語說得好,「騙死人不償命」,自己竟信以為真,一本正經去辦,到了緊要關頭,就會變成自討苦吃。阿巧姐固然不見得有意欺騙,然而「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看樣子是別有衷曲,須當諒解?說來說去是自己魯莽,怪不得她。

  怪不怪她在其次,眼前的難題是,阿巧姐如果不肯點頭,小狗子那面就不好交代。跑到蘇州來做這麼一件荒唐事,傳出去成為笑話,自己的這個面子丟不起。因而急於要討她一句實話。

  「阿巧姐!」他神色嚴重地說,「到這時候,你再不能敷衍我了,你心裡的意思,到底怎麼樣,要跟我實說!」

  「咦!」阿巧姐深感詫異,「我幾時說假話敷衍過你?」

  「那麼,事情到了這地步,你像煞要打退堂鼓,是為啥?」

  阿巧姐覺得好笑。「我又不曾像縣大老爺那樣坐堂,啥叫打退堂鼓?」她這樣反詰。

  話越發不對了,細辨一辨,其中有刺,意思是說,胡雪岩做這件事之先,既未告訴過她,更未徵求同意,這就是「不曾坐堂」,然則又何來「退堂鼓」可言?胡雪岩心想,阿巧姐是厲害角色,此時不宜跟她講理,因為自己道理欠缺,講不過她,唯有動之以情,甚至騙一騙她再說。

  於是他先認錯:「這件事怪我不好。不過我一定順你的心意,絕不勉強。現在人在那裡,你先去認一認,再作道理。人不對,不必再談,人對了,看你的意思,你說東就東,你說西就西,我決無二話。」

  人心到底是肉做的,聽得他這樣說,阿巧姐不能再遲疑了。其實她的遲疑,倒不是對她丈夫還有什麼余情不忍割捨,只是想到她娘家,應該讓胡雪岩拿筆錢出來,替她娘養老。這個條件,似乎應該在此時一併來談,但她卻又不知如何談法。遲疑者在此,而胡雪岩是誤會了。

  「那麼你請坐一坐,我總要跟主人家去說一聲。」她又問,「你可曾雇了轎子?」

  「這方便,我轎子留給你,我另雇一乘。」胡雪岩說,「到了金閶棧,你從邊門進來,我叫人在那裡等你。」

  這樣約定了,胡雪岩先離了潘家。轎子是閶門附近的,坐過兩回,已經熟識,等吩咐妥當,胡雪岩另雇一乘趕回金閶棧,再賃一間屋子。他關照夥計,專門守在邊門上,等阿巧姐一到,悄悄引入,然後夥計再進來照一照面,無須開口。

  一切布置妥帖,胡雪岩方回到自己屋裡,坐候不久,周一鳴領著小狗子等人吃了飯回來。他們一個個臉上發紅,似乎喝了不少酒。彼此又作了一番寒暄,胡雪岩便海闊天空地談蘇州的風光。周一鳴會意,是要拖延辰光,就在一旁幫腔,談得極其熱鬧,卻始終不提正事。

  小狗子有些忍不住了,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空隙,插進一句話去:「胡大老爺,我們今天還想趕回木瀆,時間太遲了不方便。現在就動手吧!」

  「喔,喔,」胡雪岩歉意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再略等一等,等錢莊的夥計一到,湊夠了銀錢,我們馬上動手。好在只是畫一個花押,快得很。」

  這樣一說,小狗子就又只好耐心等候,但局促不安的情狀,越來越明顯。胡雪岩冷眼旁觀,心頭疑雲愈密,暗暗又打了第二個主意。

  正想託詞把周一鳴找到一邊商量,那守候的夥計出現了。他也很機警,提著茶壺來沖茶,暗中使了一個眼色,竟連周一鳴都不曾發覺。

  於是胡雪岩告個便,在另一屋中見著阿巧姐,悄悄說道:「回頭我引一個人出來,你細細看,不要作聲。我馬上又會回來。」他叮囑完了,仍回原處,對阿巧姐的丈夫招招手。那個畏畏縮縮的中年人,只是望著小狗子,用眼色在討主意。

  「胡大老爺,你有啥話,跟我說!」

  「沒有啥要緊話,不過,這句話也不便讓外人聽見。」胡雪岩又連連招手,「請過來,請過來。」

  鄉下人縱或不上「台盤」,但私底下說句話,何至於如此畏縮不前?所以小狗子不便再加阻撓,那個姓陳的,也只好硬著頭皮,跟了主人出去。胡雪岩是何等角色?一看這姓陳的,木頭人似的只由小狗子牽線,便不待阿巧姐來「驗明正身」,即已料到了七八分。因而引到外面,面對著阿巧姐所隱藏的窗戶,他開口第一句話問的是:「你到底姓啥?」

  「我姓陳。」

  這句話答得極爽利,顯見不假,於是胡雪岩又問第二句:「你是阿巧姐的什麼人?」

  這句話問得他顯了原形,支支吾吾地囁嚅著不知所云。果然,胡雪岩暗叫一聲:慚愧!若非臨時靈機一動,叫小狗子騙了一千多兩銀子去,那才真是陰溝裡翻船,吃了虧還不能聲張。聲張出去,是個絕大的話柄。

  胡雪岩心裡是又好氣又好笑,臉上卻是聲色不動,反倒好言安慰:「老陳,小狗子玩的把戲,我都曉得,你跟我說實話,我不難為你。回頭在小狗子面前,我也不說破,免得害你為難。」

  最後這句話,說到了這個老實人心裡。「胡大老爺,我跟你說了實話,」他很認真地問,「你真的不會告訴小狗子?」

  「真的。你要不要我罰咒?」

  說到這話,姓陳的放心了,當時將內幕實情和盤托出。他是阿巧姐的堂房大伯子,欠了小狗子的錢,所以不得不受小狗子的挾制,讓他來冒充阿巧姐的丈夫。講明了舊欠一筆勾銷,另外送他一個大元寶。

  有這樣荒唐事!胡雪岩問道:「你不怕吃官司?」

  「我也怕!」那姓陳的哭喪著臉說,「小狗子說不要緊,中人、代筆都是自己人,告到縣衙門裡,只說那張筆據是假的,根本沒得這回事。」

  「這傢伙!」胡雪岩心想,小狗子倒厲害,要讓他吃點苦頭,於是悄悄說道:「你不要怕,回頭他叫你怎麼做,你就怎麼做,你只要咬定不曾跟我說實話,小狗子就不會怪你了。」

  腦筋簡單的人,只有這樣教他。姓陳的倒也心領神會,連連點頭,只說:「曉得,曉得。」

  二人相偕回了進去,小狗子的臉色陰晴不定,但等胡雪岩說出一句話來,他的神態馬上又輕鬆了。

  「來,來!」胡雪岩說,「我們就動手,立好筆據,你們抬了銀子,早早回木瀆,大家省事。」

  周一鳴不知就裡,只當已經證實,姓陳的果真是阿巧姐的丈夫。得此結果,總算圓滿,於是他欣然安設筆硯,讓小狗子把筆據鋪在桌上,首先在中人名下畫了花押。接著是小狗子和代筆拈起筆來畫了個「十」字,最後輪著姓陳的,「十」字都不會畫,只好蘸了印油,蓋個手印。

  手續齊備,該當「過付」了。胡雪岩說:「老周,你是中人,先把筆據拿好,等付清了款子,再把筆據交給我。」說著,略微使個眼色。

  周一鳴恍然大悟,還有花樣!一把就將筆據搶在手裡,一折兩,兩折四,緊緊捏住。

  於是胡雪岩又說:「婚姻大事,合也好,分也好,都要弄得清清楚楚,現在筆據是立下了,不過男女兩造,只有一造到場,而且就是男方,我們也是初見。」他問周一鳴,「老周,你是中人,萬一將來有了糾葛,你怎麼說?」

  周一鳴知道他是有意作此一問,便裝作很詫異地說:「有什麼糾葛?」

  「是啊!」小狗子也趕緊接口,「有啥糾葛?絕不會有的。」

  「不然。」胡雪岩向姓陳的一指,「我看他不大像阿巧姐的丈夫,剛才私底下問了一聲,他一口咬定不假。這且不去說它了,不過,這張筆據,還要有個手續,才能作數。我們替人辦事,總要做得妥當紮實,不然將來男婚女嫁出了麻煩,是件不得了的事。」

  「對!」周一鳴幫腔,「這個中人不好做。假使說是錢債糾紛,大不了中人賠錢就是。如果人弄錯了,說要賠個阿巧姐出來,怎麼賠法?」

  「就是這話囉。」胡雪岩說,「人是貨真價實的本人,還是冒充?阿巧姐不在這裡,無法來認,也就不去說它,至少這張筆據,要能夠證明它是真的。」

  聽說阿巧姐不在這裡,小狗子大放其心,心頭一寬,腦筋也靈活了,他振振有詞地說:「胡大老爺的話,一點不錯,要中人,要代筆,就是要證明這張筆據是真的。我倒不懂,胡大老爺你還要啥見證?」

  「有中人,有代筆是不錯。」胡雪岩淡淡一笑,「不過打開天窗說亮話,萬一出了糾葛,打到官司,堂上也不能只憑老周一個人的見證,我們不如到縣衙門裡,在『戶房』立個案,好比買田買地的『紅契』一樣,請一方大印蓋一蓋。要多少花費,都歸我出。」

  「好,好!」周一鳴首先贊成,對小狗子說,「這一來我們中人的責任都輕了。」

  小狗子支吾著不置可否。這是出其不意的一著,鄉下人聽到「縣衙門」,心裡存怯意,提到書辦,就想起城隍廟裡面目猙獰的「判官」。到了「戶房」,書辦如果說一聲「下鄉查一查再說」,西洋鏡就完全戳穿了。

  然而,這是極正當的做法,無論如何想不出推辭的理由。因此,小狗子急得滿臉通紅,不知如何是好,再看到周一鳴的詭秘的笑容,以及他手裡捏著的那張筆據,驀然意會:銀子不曾到手,自己的把柄先抓在別人手裡,這下要栽大跟鬥了!

  這一轉念間,小狗子就如當頭著了一棒,眼前金星亂爆,一急之下,便亂了槍法,伸出手去,要搶周一鳴掌握中的筆據。

  一搶不曾搶到,周一鳴卻急出一身汗,慌忙將字據往懷裡一塞,跳開兩步,將雙手按在胸前,大聲說道:「咦,咦!你這是做啥?」

  小狗子一看行藏等於敗露,急得臉如土色,氣急敗壞地指著周一鳴說:「事情太囉唆!我不來管這個閒事了。請你把筆據拿出來,撕掉了算了,只當沒有這回事。」

  周一鳴相當機警,知道自己這時候應該「做紅臉」,然後好讓胡雪岩出來打圓場、「講斤頭」,於是一伸手做個推拒的姿態,同時虎起臉說:「慢慢,小狗子,我們把話說清楚!你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一片血心,拿你當個朋友,你不要做半吊子,害得我在胡大老爺面前,不好交代。」

  「不是這話,不是這話!」小狗子極力分辯,「我也是好意,不過這場閒事實在難管。周大哥,你做做好事,把這張筆據還給我。」

  「還給你?」周一鳴變色冷笑,「哪有這樣方便!」

  這一說,小狗子把雙眼睜得好大,盯著周一鳴一眼不眨,倒像以前從未認清他的面貌似的。胡雪岩了解小狗子的心理,覺得周一鳴的火候還差些,翻臉不能翻得這麼快。於是趕緊站出來說話。

  「有話慢慢談。」胡雪岩對小狗子說,「白紙寫黑字,要說隨便可以撕掉,也是辦不到的事。你倒說說看,事情怎麼樣『囉唆』?有啥難處,說出來大家商量。」

  小狗子的難處,就是難說。情急之下,他只好隨便抓個人作擋箭牌。「他是老實人,」他指著姓陳的說,「從來沒有上過衙門。胡大老爺要他到戶房去立案,他一定不肯去的,豈不是害我們中間人為難。好在銀子亦不曾收,大家一筆勾銷,本夫在這裡,你們當面鑼,對面鼓,重新談過。談得好,我做個現成中人,談不好,只算我白跑一趟腿,白當一回差。」

  強詞奪理,居然也說了一大套,胡雪岩笑道:「已經談好了,筆據都立了,還談什麼。如果說,不願意到衙門裡去,也不要緊,大不了多費點工夫,我們一船到木瀆,請你們這方面的陳家族長也做個見證,這總可以吧!」

  這一下,西洋鏡還是要拆穿,但無論如何總是到了木瀆以後的事,小狗子覺得可以先喘口氣再說,便硬著頭皮答道:「好的!」

  「那麼,什麼時候走?」

  「說走就走。隨你們便。」

  小狗子的態度仿佛很硬氣,但另外一個老實人卻沒他這點點「功夫」。姓陳的可沉不住氣了,拉一拉小狗子的衣服,輕聲說了句:「去不得!」

  「什麼去不得?」小狗子大聲叱斥,「怕什麼!」

  「對啊!怕什麼?」周一鳴在旁邊冷冷地說,「大不了吃官司就是了。」

  這一說,姓陳的越發著急。他已經拿實情告訴了胡雪岩,如何還能跟著小狗子去蹚渾水?卻又不便明說,人家已經知道是假冒,話說得再硬都無用,所以只是搓著手說:「我們慢慢兒再談。」

  胡雪岩看出他的窘迫,便見風使舵,抓住他這句話說:「談就談。事體總要讓它有個圓滿結局。你們自己去談一談。」

  有這句話,繃急的弦,就暫時放鬆了。小狗子一夥,避到外面,交頭接耳去商議。周一鳴與胡雪岩相視一笑,也走向僻處去估量情勢,商量對策。

  「果不其然是假冒。」胡雪岩將姓陳的所說的話,告訴了周一鳴,卻又蹙眉說道,「我看這件事怕要麻煩你了。」

  「好的!」周一鳴這兩天跟胡雪岩辦事,無往不利,信心大增,所以躍躍欲試地說,「我去一趟,好歹要把它辦成了。」

  「你也不要把事情看得太容易——」

  照胡雪岩的分析,小狗子出此下策,必是走正路走不通,卻又不甘心捨棄這一堆白花花的大元寶,因而行險以圖僥倖。如果這個猜測不錯,則在阿巧姐夫家那面,一定有何窒礙。首先要打聽清楚,才好下手。

  「這容易。」周一鳴說,「我只要逼著小狗子好了。把柄在我們手裡,不怕他不說實話。」

  等到一逼實話,方知胡雪岩這一次沒有料中。小狗子不務正業,有意想騙了這筆錢,遠走高飛,阿巧姐的丈夫根本不知有此事。當然,這些話是周一鳴旁敲側擊套出來的。小狗子的意思是,這樁荒唐行徑,一筆勾銷,他願意陪著胡雪岩到木瀆,從中拉攏,重新談判,又表示絕不敢再在中間做手腳、「戴帽子」,只巴望談成了寫紙,仍舊讓他賺一份中人錢。

  胡雪岩同意這樣的辦法。他的處置很寬大,當時就將那張筆據銷毀,委託周一鳴作代表,即時動身到木瀆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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