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024-09-26 10:59:56
作者: 高陽
回到大興客棧,阿巧姐一面收拾隨身動用什物,一面問起胡雪岩此行的目的。這沒有什麼隱瞞的必要,而且胡雪岩也深知她不是那種無知無識、不懂輕重的婦女,所以他把實話都告訴了她。
「學台是個啥個官?」
「專管考秀才的。」
「有沒有外快?」
「這我倒不大懂了。」胡雪岩說,「聽說四川學台、廣東學台是肥缺,江蘇就不曉得了。照我想,現在兵荒馬亂,好些地方連去都不能去。地盤一小,就有外快也有限。」
「如果是這樣子,要請何學台去謀幹一個好地方的官,只怕不成功。」
「怎麼呢?」
「要錢呀!」阿巧姐笑一笑又說,「我是不懂啥,但有一次一個候補道台汪老爺在怡情院請客,大講官場的生意經,說是京里的大老倌那裡,都要送錢的。錢越多,越容易升官。」
「嗯,嗯!」胡雪岩被提醒了,暗地裡打了主意,卻不願說破,因為其中出入關係甚大,即令是對阿巧姐這樣的人,也是不說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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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還要送點禮啊!」阿巧姐又說。
「那有了,備了四色洋貨。」
「何學台哪裡人?」
「雲南。」
「那不如送雲南東西……」
「啊,對!」胡雪岩大為讚賞,「阿巧,你的腦筋真不錯。」
於是第二天一早,胡雪岩便去尋古應春,要覓雲南土產,結果找著一個解銅到江蘇藩司衙門的雲南候補州判,在他那裡轉讓了四樣雲南土產。這四樣土產是宣威火腿、紫大頭菜、雞棕菌和咸牛肉乾,可惜數量不多,但也正因為數量不多,便顯得物以稀為貴了。
中午在怡情老二那裡吃了飯,和古應春彼此約定互不相送。等古應春替他安排護送的那個人一到,胡雪岩很客氣地請教了「尊姓台甫」,然後一起上船。船是小火輪拖帶的一條「無錫快」,胡雪岩帶著阿巧姐住後艙,前艙讓給護送的那個人住。
此人名叫周一鳴,湖南人,原在江南水師中當哨官,因為喜歡喝酒鬧事,一次打傷了長官的小舅子,被責了二十軍棍,開革除名。周一鳴的酒德雖不好,但為人倒極豪爽重義氣。由於他曾在水師當差,認識的船戶頗不少,所以起先跑碼頭、打秋風,大家也樂予周濟,有時托他帶個把口信。他倒也「食人之祿,忠人之事」,一定確確實實做到,慢慢地有了信用,便在上海船戶的「茶會」上幫忙。各行各業的茶會,猶如同業公所,或者接頭生意,或者與官場打交道,或者同業中有糾紛「吃講茶」,都在茶會上商談。周一鳴就成了船戶茶會上的一名要角,特別是「抓船」「派差」等等官面上硬壓下來的公事,都由周一鳴出面去接頭。這次他也是有公事到蘇州,古應春跟他相熟,正好把胡雪岩託了他,連僱船帶護送,都歸他包辦,講好送二十兩銀子。
胡雪岩的出手大方是出名的,一上船就找了個紅封套,裝了一張三十兩銀子的銀票,當面雙手奉上。周一鳴還要客氣,但禁不住胡雪岩言詞懇切,他千恩萬謝地收了下來。這一路招呼得自是格外周到。
胡雪岩出門一向不喜歡帶聽差,於是周一鳴自告奮勇,到了蘇州雇轎子,提行李、下客棧,都由他一手經理。客棧在閶門外,字號就叫「金閶」。等安置停當,周一鳴便要告辭了。
「胡大老爺!」因為胡雪岩是捐班候補知縣,所以周一鳴這樣稱呼他,「我在蘇州有個『門口』,現在回去看一看。明天上半天到水師衙門去投文辦事,中午過來伺候。你老看,行不行?」
「我有個不情之請。」胡雪岩說,「有四件東西,一封信,想拜託你此刻就送一送。」
「是了。」周一鳴問,「送到哪裡?」
「送給何學台。還得先打聽一下,何學台公館在哪裡。」
「這容易,都交給我好了。」
於是胡雪岩托金閶棧的帳房,寫了個手本,下注「寓閶門外金閶棧第三進西頭」,連同四樣雲南土儀和一封王有齡的信都交了給周一鳴。信是胡雪岩密封了的,內中附著一張五千兩的銀票,作為王有齡送何桂清的。這封信當然重要,所以胡雪岩特別叮囑:「老周,還要麻煩你,務必跟何公館的門上說明白,討一張有何學台親筆的回片。」
「是!」周一鳴問,「今天要不要把回片送來?」
胡雪岩心想,疑人莫用,用人莫疑,而且周一鳴人既重義氣,又是有來歷的,因而很快地答道:「如果回片上只寫收到,那就不必來了,明天再說。」
等周一鳴一走,胡雪岩迫不及待地想跟阿巧姐去觀光。蘇州不比上海,雖然婦女喜歡小廟燒香,凡有出會報賽等等人聲鼎沸的場面,都要去軋個熱鬧,但一男一女不論是出現在玄妙觀,還是虎丘山塘,總是招搖過市、惹人物議的一件事,而且阿巧姐是本鄉本土,難免遇見熟人,尤須顧忌。因此,阿巧姐更覺為難。
就在這軟語相磨,未定行止之際,只見周一鳴把頂紅纓帽捏在手裡當扇子扇,跑得滿頭大汗,卻是笑容滿面。胡雪岩當是何桂清有什麼話交代,趕緊迎了出去。
「送到了!」周一鳴說,「回帖在這裡。」
接過回帖來一看,只見上面寫著一行字:王太守函一件,收訖;外隆儀四色,敬領謝謝。帖尾又有一行字:敬使面致。
「胡大老爺,真要謝謝你挑我。」周一鳴垂著手打個千說,「何學台出手很闊,賞了我二十兩銀子。」
聽這一說,胡雪岩覺得很有面子,便說:「很好,你收下好了。」
「我特為跟你老來說一聲,何學台住在蘇州府學。」
「喔,你見著何學台沒有?」
「見是沒有見著。不過聽他們二爺出來說,學台很高興。」
高興的是收到五千兩銀子,還是四色雲南土產,或則兩者兼而有之?胡雪岩就不知道了。不過不管怎麼樣,都算是得阿巧姐的力。
因為如此,他便依從了她的意思,不勉強她一起出遊,但打算一個人出去逛逛。這得先跟阿巧姐請教。二人正在談著蘇州城裡的名園古剎,突然發現金閶棧的掌柜,行色匆匆,直奔了進來。
「胡大老爺,胡大老爺!」掌柜說道,「何學台來拜,已經下轎了。」
聽這一說,胡雪岩倒有些著慌。第一,沒有聽差「接帖」;第二,自己該穿公服肅迎,但時間上來不及了,所以一時有手足無措之感。
還是阿巧姐比較沉著。「何學台穿啥衣服來的?」她問。
「穿的便服。」
「這還好!」胡雪岩接口說道,「來不及了,我也只好便服相迎。」說著,他便走了出去,阿巧姐也趕緊將屋裡剛剛倒散未曾歸理的行李,略略收拾了一下,在窗口張望,只等何桂清一到,便要迴避。
何桂清是走到第二進中門遇著胡雪岩的。雖然他穿的便衣,但跟著兩名青衣小帽的聽差,便能認出他的身份。胡雪岩卻還不敢造次,站住腳一看,這位來客年紀與自己相仿,生得極白淨的一張臉。這模樣與王有齡所形容的何桂清的儀表完全相符,便知再不得錯了。
「何大人!」他迎面請個安說,「真不敢當。」
「請起,請起!」何桂清拱拱手說,「想來足下就是雪岩兄了?」
「不敢當此稱呼!我是胡雪岩。」
「幸會之至。」說著,何桂清又移動了腳步。
於是胡雪岩引路,將何桂清引到自己屋裡。就這幾步路,做主人的轉了好些念頭。他發覺情況很尷尬:二品大員拜訪一個初交,地點又是在客棧里,既沒有像樣的堂奧可以容納貴客,又沒有聽差可以供奔走之役,這樣子就很難講官場的儀節了。
索性當他自己人!胡雪岩斷然作了這樣一個決定,首先就改了稱呼。何桂清字根雲,胡雪岩便仿照「雪公」的例,稱他「雲公」。
接入客座,他這樣說道:「雲公,禮不可廢,請上坐,讓我這個候補知縣參見!」
這是打的一個「過門」,既是便服,又是這樣的稱呼,根本就沒有以官場禮節參見的打算。何桂清是絕頂聰明的人,一聽就懂,再替他設身處地想一想,倒又佩服他這別出一格的處置,因而笑道:「雪岩兄,不要說煞風景的話。我聽雪軒談過老兄,神交已久,要脫略形跡才好!」
「是!恭敬不如從命!」胡雪岩一揖到地,站起身來說,「請裡面坐吧!」
這才真的是脫略形跡,一見面就延入內室。何桂清略一躊躇,也就走了進去,但一進門卻又趕緊退了出來。因為他看到一具閨閣中用的鏡箱,還有兩件女衣。
「寶眷在此,不好唐突!」
「不妨,不妨。」胡雪岩一面說,一面便喊,「阿巧,你出來見見何老爺。」
何桂清還在遲疑之際,突然眼前一亮,就不肯再退出去了,望著走幾步路如風擺楊柳似的阿巧姐,向胡雪岩問道:「怎麼稱呼?是如嫂夫人?」
「不是!」胡雪岩說,「雲公叫她小名阿巧好了。」
就這對答間,阿巧姐已經含笑叫一聲:「何老爺!」同時盈盈下拜。
「不敢當,不敢當!請起來。」
男女授受不親,不便動手去扶,到底讓阿巧姐跪了一跪。她站起來說一聲:「何老爺請坐!」然後翩然走了出去,只聽見她在喊客棧里的夥計泡蓋碗茶。
真是當作自己人看待,何桂清也就不再拘束,坐在窗前上首一張椅子上,首先向胡雪岩道謝:「多蒙專程下顧,隆儀尤其心感。天南萬里,何況烽火,居然得嘗家鄉風味,太難得了。」
「說實話,是阿巧姐的主意。」
「可人,可人!」何桂清的視線又落在正在裝果碟子的阿巧姐身上。
「沒有好東西請何老爺吃,意思意思。」阿巧姐捧了四個果碟子走過來說。四個果碟子是她帶在路上的閒食,一碟洋糖、一碟蜜棗、一碟杭州的香榧、一碟是崑山附近的黃埭瓜子。
「謝謝!」何桂清目光隨著她那一雙雪白的手轉,驀然警覺,這忘形的神態是失禮的,便收攏眼光,看著胡雪岩說:「雪岩兄是哪天到的?」
「今天剛到。」
「從杭州來?」
「不,到上海有幾天了。」胡雪岩說,「本想請個人來送信。因為久慕雲公,很想見一見,所以專誠來一趟。」
「盛情可感之至。」何桂清拱拱手,「不知道雪岩兄有幾日勾留?」
不說耽擱說勾留,這些文縐縐的話,胡雪岩是跟嵇鶴齡相處得有了些日子,才能聽懂,因而也用很雅飭的修辭答道:「此來專為奉謁。順道訪一訪靈岩、虎丘,總有三五日盤桓。」
「老兄真是福氣人!」何桂清指著阿巧姐說,「眷侶雙攜,載酒看山,不要說是這種亂世,就是承平時節,也是人生難得之事。」
阿巧姐聽不懂他說的什麼,但估量必是在說自己,而且料定是好話。再看這位「何老爺」是「白面書生」的模樣,不道已經戴上了紅頂子,說來有些叫人不能相信。她轉念又想,說書先生常常講的,落難公子中狀元,放作「七省巡按」,隨帶尚方寶劍,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怕正就是像眼前「何老爺」這樣子的人。
她心裡如此七顛八倒地在想,一雙勾魂攝魄的眼睛便不住看著何桂清。那位阿巧姐眼中的「白面書生」,心裡也是說不出的滋味,同時不斷在想:她是什麼路數,與胡雪岩是怎麼回事?因為如此,口中便不知道跟胡雪岩在講些什麼,直到阿巧姐悄悄起去,倩影消失,他才警覺,既不安,又好笑,想想不能再坐下去了,否則神魂顛倒,不知會有什麼笑話鬧出來。
「我告辭!」他說,「今晚上奉屈小酌,我要好好請教。」
「不敢當。」
「雪岩兄!」何桂清很認真地說,「我不是客套。雪軒跟你的交情,我是知道的,他信中也提起,說你『足智多謀,可共肝膽』,我有好些話,要跟老兄商議。」
「既如此,我就遵命了。」
「這才好。」何桂清欣然又說,「我不約別人,就是我們兩個。回頭我具柬帖來。」
於是胡雪岩將何桂清送了出門。等他上了轎,胡雪岩回到自己屋裡,看見阿巧姐在收拾果盤,想起她剛才跟何桂清眉來眼去的光景,心裡便有些酸溜溜的,不大得勁。
「這位何老爺,」阿巧姐說,「看上去年紀比你還輕。」
「是啊!」胡雪岩說,「我看他不過比你大兩三歲,正好配得上你。」
「瞎三話四!」阿巧姐白了他一眼。
她不再說話,胡雪岩也懶得開口,一個人歪在床上想心思,想東想西,百無聊賴。看看天快黑下來了,外面又有掌柜的聲音,急促地在喊:「胡大老爺,胡大老爺!」
這聲音喊得人心慌,胡雪岩趕緊一骨碌起身,迎了出去,只見前面是掌柜,後面跟著個戴紅纓帽的聽差,手裡夾一個「護書」。聽差見了胡雪岩,搶上兩步打個千說:「小的何福,給胡大老爺請安。敝上特地叫小的來迎接,轎子在門口,請胡大老爺就動身吧!」說著遞了一份帖子上來。
帖子寫的是:即夕申刻奉迓便酌。下款具名:教愚弟何桂清謹訂。
「喔!好,我就走。」胡雪岩回到屋裡,只見阿巧姐已取了一件馬褂,作勢等他來穿。
「留你一個人在客棧里了!」胡雪岩說了這一句,忽起試探的念頭,「等我到了那裡,請何老爺派人來接你好不好?」
這應該算作絕頂荒唐的念頭。主客初會,身份不同,離通家之好還有十萬八千里,就算一見如故,脫略形跡,而她是「妾身未分明」,怎能入官宦之家?再遲一步而論,算是有了名分,胡家的姨太太,也得何家的內親眷派人來接,怎麼樣也不能說由「何老爺」來邀堂客!
因此,阿巧姐的表情應該是驚異,或者笑一笑,照蘇州人的說法:「虧你想得出!」甚至,置之不理,表示無可與言,亦在意中。而她什麼都不是,只這樣答說:「不好意思的!」
是怎麼樣的不好意思,就頗耐人尋味了。胡雪岩便報以一笑,不再說下去了。等坐上轎子,他心裡還一直在研究阿巧姐的態度。他很冷靜,就當估量一筆有暴利可圖,但亦可能大蝕其本的大生意那樣,不動感情,純從利害去考慮。
考慮到轎子將停,他大致已經有了主見,暫且擱下,抖擻精神來對付這個新交的貴人。
何桂清借住在蘇州府學的西花廳。廳中用屏風隔成三間,最外一間,當作「籤押房」,接見是在第二間:書房的格局,布置得雅潔有致。胡雪岩到時,他正在寫大字,放下未寫成的對聯,歡然待客。但見他穿一件棗紅寧綢的夾袍,外套一字襟的玄色軟緞坎肩,戴一頂六角形的折帽——一種像扇子樣,可以折起來,置入衣袋中的瓜皮小帽。這副打扮,哪裡像個考秀才的學台?倒像洋場中的紈絝。
「雪岩兄!」何桂清瀟灑地將手一擺,「你看,就你我倆,無話不可談。」
何桂清作此表示,非同尋常,胡雪岩相當感動,但也格外慎重。「雲公,」他以端然的神色說,「雪公把信交給我的時候,特別叮囑,雲公如果有什麼吩咐,務必照辦。這句話,我亦不肯隨便出口,因為怕力量有限辦不到。如今我不妨跟雲公說,即使辦不到,我覺得雲公一定也會體諒,所以有話盡請吩咐。」
這話已經說到頭了,何桂清也就無所顧慮,很坦率地說:「黃壽臣是我的同年,他如果不走,我不便有所表示,現在聽說他有調動的消息,論資格,我接他的缺,也不算意外,所以雪軒為我設謀,倒也不妨計議計議。不過,費了好大的勁,所得的如果是『雞肋』,那就不上算了。你看,浙江的情形,到底怎麼樣?」
胡雪岩不懂「嚼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作何解,不過整段話的意思大致可以明白,是問浙江巡撫這個缺分的好壞。
「浙江當然不如江蘇,不過,有一點比江蘇好!到底還不曾打仗。」
「雖未打仗,替江南大營辦糧台,還有安徽的防務,也得幫忙,為人作嫁,頗不上算。」
「這也不見得。」胡雪岩答道,「如果是個清閒無事的缺,只怕雲公亦未必肯屈就。」
「這倒是真話。」何桂清頗有深獲我心之感,「我這個江蘇學政,照承平時候來說,也就僅僅次於『提督順天學政』。這是因為京畿之地,但若論人才,又何嘗及得上貴處江南?所以江蘇學政是否得人,關乎國家的氣運,人才的消長。誰知兩百年來,我適逢其會,遇上這麼個用兵的時候,如今是只講戰備,不修文治,加以地方淪陷的很多。我原可躲躲懶,但此時不講培育,戰亂一年,人才中斷,那就是我的誤國之罪了。所以借地科考,輾轉跋涉,自覺也對得起皇上,對得起江蘇百姓了。」
胡雪岩也曾聽說過,何桂清這個江蘇學政做得相當起勁,本職以外,常有奏疏論軍務。本意以為他越俎代庖,跡近多事,現在聽他談到「借地科考,輾轉跋涉」,才知道未忝所職,心裡不覺浮起敬意。但這方面他無可贊一詞,唯有凝神傾聽,不斷點頭而已。
「老爺!」有個丫頭走來說,「請客人入席吧。」
「請吧!真正是小酌,」何桂清說,「而且是借花獻佛。」
果然,六樣菜倒有四樣的材料出自胡雪岩送的那四色雲南土產。當中一個一品鍋,揭開來看,形式與眾不同:中間「朝天一柱」,多出個嘴子;裡面是一鍋雞塊,湯汁極清,微帶糟香,不覺就在喉間咽了一口唾沫。
「這大概就是『汽鍋雞』了。」胡雪岩說,「久聞其名,還是初次見識。」
「這雞也就是喝點湯,做法並不麻煩,難得的是傢伙。這汽鍋,我曾托人到宜興仿製,怎麼樣也不合適。」何桂清說到這裡,忽然問道,「雪岩兄到敝處去過沒有?」
「沒有。不過我久慕昆明是洞天福地,四季如春,山明水秀。」胡雪岩又說,「俗語道得好,人傑地靈,有這樣的好地方,才能出雲公這樣的人物。」
「過獎,過獎!」何桂清說,「你總聽雪軒說過,我不是雲南土著。」肯提到這一點,也就表示他不諱自己的身世。胡雪岩轉念到此,便理解到何桂清真的是拿自己當知心朋友看待。不過,自己卻不便透露已盡知他的底細,所以這樣答道:「略知一二。雪公也是很佩服雲公的。」
「我跟他的交情不同,你跟他的交情也不同。所以今後你不要見外才好。」
「是!是!承蒙雲公不棄,我敬雲公亦像敬雪公一樣。」
「敬則不敢,但願你不分彼此。來『相見歡』,請幹了這一杯。」
兩個人都幹了照杯,然後低斟慢飲,繼續談浙江的情形。胡雪岩認為已不需慫恿他作何打算,只就浙江的吏治、民生、人情、風土,盡其所知地細細陳述。何桂清聽得很仔細,偶爾也發一兩句問,問的都是地方的形勢。胡雪岩聽得出來,他的興趣是在軍務上,倘或防守沒有把握,他對浙江巡撫這個缺,就不見得會有興趣。
談到最後,何桂清對他的出處作了透露:「我這個學政是一定不幹了。以後幹什麼,卻還打不定主意。」
官場上的花樣,胡雪岩所了解的,只到府縣為止,省里的事,還可以猜得出來。至於京官以後許多特殊的缺分,他就不懂了,所以對何桂清的話,無可置答。
「你知道,我們那一榜,道光十五年乙未,現在算是最得意了。這是因為當年穆相國的提拔。穆相國你知道吧?」
「說來慚愧。我還不大清楚。」
「這也怪你不來,你不是我們這一路上的人。」
何桂清接下來便為胡雪岩談「穆相國」——道光朝的權相穆彰阿。乙未科會試,他是大主考,十五年工夫,儘是提拔門生。內而軍機部院,外而巡撫藩臬,遍布要津,所以穆彰阿雖在當今咸豐皇帝接位的第二年垮了下來,但乙未科同榜羽翼已經豐滿,個個可以振翅高飛,不但不受老師垮台的影響,而且老師反因門生的力量僅僅得了個革職的處分,不曾像當年「和珅跌倒」那樣,搞成抄家送命的悲慘結局。
「所以,」何桂清話鋒一轉,談到自己,「我不能輕棄機會,動是總歸要動的,現在不是承平之世,學政沒有幹頭。如果說想到浙江去,變成挖黃壽臣的根,同年相好,說不過去。叫我回去當禮部侍郎的本缺,亦實在沒有意思。我在想,像倉場侍郎之類的缺分,倒不妨過個渡。」
「倉場侍郎」這個官稱,胡雪岩倒是知道,因為與漕運有關,聽王有齡和嵇鶴齡都談過。倉場侍郎駐通州,專管漕糧的接收、存貯,下面有十一個倉監督,是個肥缺,做兩三年下來,外放巡撫,便有了做清官的資格——因為宦囊已豐,不必再括地皮。
胡雪岩的腦筋快,一下子想到浙江的海運。從王有齡到嵇鶴齡,海運局的麻煩還很多,有許多核銷的帳目,要靠通州方面的幫忙,如果何桂清能夠去掌管其事,一切都方便了。於是他說:「雲公,你這個打算,真正不錯!說到這上頭,我倒有微勞可效。天下的漕糧重在江浙,浙江方面的海運,只要雲公坐鎮通州,說什麼便是什麼,一定遵照雲公的意思辦理。」
「喔,」何桂清問,「浙江的海運,雪軒已經交卸了,你何以有這樣的把握?」
「雪公雖已交卸,現在的坐辦嵇鶴齡,跟雪公仍舊有極深的淵源。嵇某人是我拜把的兄弟。」
「原來如此!」何桂清欣喜中有驚異,覺得事情真有這麼湊巧,倒是意想不到。
「至於江蘇方面的海運,雲公想必比我還清楚,而且由江蘇調過去,不論誰來辦,必都是熟人,自然一切容易說話。」說到這裡,胡雪岩作了一個結論,「總而言之,雲公去幹這個缺,是人地相宜。」
「能人地相宜,就可以政通人和。」何桂清停了一下,又說,「我本來只是隨便起的一個念頭,不想跟你一談,倒談出名堂來了。我已寫了信到京里,想進京去一趟,『陛見』的上諭,大概快下來了,準定設法調倉場。」
何桂清肯說到這樣的話,便見得已拿胡雪岩當作無話不談的心腹。聽話的人了解,人與人之間,交情跟關係的建立與進展,全靠在這種地方有個紮實的表示。這一步跨越不了,密友亦會變成泛泛之交。因此,胡雪岩當然不會輕易放過。
「雲公!我敢說,你的打算,不能再好了。事不宜遲,就該放手進行。不過,有句話,我不知道說得冒昧不冒昧。」
「你不曾說,我怎麼知道?」何桂清剝著指甲,眼睛望著他自己的手,是準備接受他那句冒昧話的神氣。
「聽說藩司進一趟京,起碼得花兩萬銀子,可是有這話?」
「這也不能一概而論,中等省份夠了,像江蘇這樣一等一的大省就不夠。僅僅陛見述職夠了,如果有公事接頭,或者請款,或者報銷,那『部費』就沒得底,兩萬銀子哪裡夠?」
「照這樣說,有所謀幹,就更不夠了。」
「這也要看缺分、看聖眷、看朝里有人無人而定。像我這趟去,就花不了多少錢。」
「那麼,」胡雪岩斂眉正視,一個字一個字很清楚地問,「到底要多少呢?」
何桂清不即回答,亂眨著眼,念念有詞地數著指頭,好久才說:「若有一萬五千銀子,盡足敷用。」
「雲公,」胡雪岩一笑,又放正了臉色,「你老知道的,我做錢莊,我們這行生意,最怕『爛頭寸』,你老這趟進京,總要用我一點才好。」
這一說,何桂清的表情便很複雜了,驚喜而兼困惑,仿佛還不十分懂他的話似的。是有點不懂,細想一想才算弄明白,但亦不知道自己的解釋對不對,所以話說得不很利落。
「雪岩兄,你的意思是想放一筆款子給我?」
「是的。」胡雪岩很率直,也很清楚地回答,「我想放一萬五千銀子的帳給雲公。利息特別克己,因為我的頭寸多,總比爛在那裡好。」
「期限呢?」
「雲公自己說。」
何桂清又答不上來了,他要好好盤算一下,卻又無從算起,因為只知道倉場侍郎的缺不錯,一年到底有多少進帳並不知道。
看他遲疑,胡雪岩便說:「我替雲公出個主意,在京城裡,我替雲公介紹一家票號,雲公的款子都存在他那裡,看情形辦,錢多多還,錢少少還,期限不定,你老看如何?」
「好,好,就是這麼辦。不過我不必用那麼多,只要一萬就可以了。」
胡雪岩知道,五千已有著落,還是自己聽了阿巧姐的話,親手封進去的銀票,但不便說破。「怎麼呢?不還差五千嗎?」他故意這樣問。
何桂清也不肯說破,王有齡在信中,已附了五千銀子,只是這樣答道:「不敷之數,我另外找人湊一湊,也就差不多了。」
胡雪岩肚子裡雪亮,便點點頭說:「那麼,請雲公的示,我那一萬銀子,送到哪裡?」
這平平常常的一句話,應該是極容易回答的,而何桂清竟開不得口!因為這件事說起來未免令人覺得突兀而驟難相信。一萬銀子不是小數,初次見面,三言兩語便大把捧出來借與人,不要中,不要保,還不必講利息和期限,這不太少見?
何桂清這樣茫然想著,忽有領悟:胡雪岩這樣做法,固可解釋為王有齡的交情使然,但他本人是否有所圖謀呢?生意人的算盤,無論如何是精明的,還是先問一問清楚的好。
「雪岩兄,」他很吃力地說,「你真的是所謂『爛頭寸』?」
問到這話,胡雪岩覺得不必再說假話,因而這樣模稜地答道:「就算頭寸不爛,雲公的大事,我亦不能不勉力效勞。」
「感激得很。只是我受你此惠,不知何以為報?」
話是一句普通見情的話,但他的眼神不同,雙目灼灼地望著胡雪岩,是等候回話的神態。這一下,玲瓏剔透的胡雪岩就瞭然了,這句話不僅是內心感激的表示,還帶著「問條件」的意味。條件自然有,但絕不能說,說了就是草包。同時胡雪岩也覺得他的這一問,未免看輕了他自己跟王有齡的交情,所以意中微有不滿。
「雲公說的是哪裡的話?我不曾讀過書,不過《史記》上的《貨殖列傳》《遊俠列傳》也聽人講過。區區萬金,莫非有所企圖,才肯出手?」
「是,是!」何桂清大為不安,連連拱手,「是我失言了。雪岩兄,我真還想不到,你是讀書有得的人。」
胡雪岩心裡好笑,自然也得意,聽嵇鶴齡講過幾個漢朝的故事,居然把翰林出身的學台大人都唬住了,將來跟王有齡、嵇鶴齡他們談起來,倒是一件值得誇耀之事。
「哪裡,哪裡,雲公這話,等於罵我。」他一半實話,一半謙虛地說。
而何桂清卻真的刮目相看了。「怪不得雪軒佩服你。」他說,「雪軒以前雖不得意,卻也是眼高於頂的人,平日月旦人物,少所許可,獨獨對你不同,原來你果然不同。」
胡雪岩報以矜持謙虛的微笑,拿話題又拉回到借款上:「我那一萬銀子,一到上海就可以備妥,是寄了來,還是怎麼樣?」
「不必寄來。」何桂清想了想說,「等我進京,自然是先到上海,由海道北上,一則路上比較平靖,再則也看看海運的情形。到了上海,我們見面再說。那時少不得還有麻煩你的地方。」
「好,好——」胡雪岩自告奮勇,「雲公什麼時候進京,先給我一封信,在上海備公館,定船艙都歸我辦差。」
「『辦差』兩個字請收回。」何桂清又躊躇著說,「倒是有一件,我動身至快也得端午前後,那時候,恐怕你已回杭州了。」
「我從杭州趕回上海。」胡雪岩答得極其爽利,「而且,我上海也有人,一切不需雲公費心。」
談話到此,酒也夠了,胡雪岩請主人「賞飯」,吃完略坐一坐,隨即起身告辭,何桂清仍舊用轎子將他送回金閶棧。阿巧姐正燈下獨坐,在守候他回來。
「你吃了飯沒有?」
「吃過。」阿巧姐說,「一直想吃陸稿薦的醬豬肉,今天總算到口了。」說著,她服侍他卸衣洗腳,一面問起何桂清那裡的情形。胡雪岩不便將那些如何進京活動調任的話告訴她,但除此以外,就沒有什麼可說的了,因為何家的內眷親屬,他一個也不曾看到。
等上了床,阿巧姐在枕頭上問他:「明天怎麼樣?想到哪裡去?」
「正事都辦完了。明天哪裡去逛一天?到蘇州一趟,總不能說虎丘都不曾到過。」
聽他這一說,阿巧姐頗有意外之感,「我原以為你的事,總得有幾天,才能辦完。」她說,「這一來——」
「怎麼呢?」胡雪岩見她欲言又止,同樣地感到詫異。
「我本來想回木瀆去一趟。現在看來不成功了。」
「這倒無所謂。」胡雪岩問,「你去幹什麼?」
「咦,你這話問得怪!我家在木瀆,到了蘇州不回去,說得過去嗎?」
「喔!」胡雪岩脫口說,「你是去看老公?」
「說得可要難聽!」阿巧姐有些氣急敗壞地說,「我是回娘家。」
看她的神氣,這不是假話,既然如此,胡雪岩覺得倒不妨問了下去:「你娘家還有什麼人?」
「娘老子,一個兄弟。」阿巧姐又說,「我看一看他們,有點錢帶到了,馬上回城。」
「那得多少時候?」
「一來一去,總要兩天。」
「兩天?」胡雪岩想了想說,「你明天就去,後天回來,一回來我們就走。」
「這樣,」阿巧姐歉然地說,「明天不能陪你逛虎丘了。」
「這倒無所謂。阿巧,」胡雪岩問道,「你跟你夫家,到底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只要有錢給他們,他們啥也不管。」阿巧姐用這樣鄙夷不屑的口吻回答。
「錢是按月帶回去?」
「有時一個月,有時兩個月。錢多多帶,錢少少帶,沒有一定。再也要看有沒有便人。常常要托人,真麻煩。」
「與其如此,還不如一刀兩斷,也省得托人麻煩。」
阿巧姐不響,看樣子是有些為難,胡雪岩便在猜度她的為難是什麼。
「一刀兩斷是可以,就怕他們獅子大開口。」
「你倒說說看,大到怎樣的程度?鄉下人開口來也不見大到哪裡去。」
「總要兩千銀子。」
兩千銀子倒是獅子大開口了。在上海「長三」中,娶個紅倌人也不過花到這個數目,而阿巧姐人雖不錯,身價到底不值這麼多。
如果說一句「兩千就兩千」,這樣出手,不能博得豪闊之名,倒有些像洋場新流行的俗語,成了「洋盤」。當然,這是因為從阿巧姐情不自禁地表現出對「何老爺」有「意思」以後,胡雪岩對她的興趣已經打了折扣之故,否則他就不會有那樣做「洋盤」的感覺。
於是他淡淡地答了句:「到了上海再說吧,手邊也沒有這麼多銀子。」
其實他帶著三千銀票,這樣說是託詞。阿巧姐原不曾作此期待,因而也不覺得失望。一宿無話,第二天起身,他實踐前宵枕上的許諾,催阿巧姐回木瀆。
「丟你一個人在客棧里,真不好意思。」阿巧姐說,「要麼,你跟我一同去。」
這算什麼名堂?鄉下風氣閉塞,阿巧姐這樣帶個「野漢子」回家,就算她自己不在乎,胡雪岩也覺得尷尬,所以搖著手說:「不要緊,不要緊!你一個人去好了。一個人在城裡逛逛也很好。」
「那麼,我明天一早就動身回來。大概中午就可以到了。」
說著,她便托金閶棧代為雇一頂來回的轎子。胡雪岩想想讓她空手回去,自己一無表示,也不好意思,便取了一張一百兩的銀票,說是送她父母買補藥吃。阿巧姐自然高興,上轎時便越發有那種依依不捨的神情了。
也不過是她剛走,何桂清又派人送了柬帖來,約他午間在獅子林小酌。胡雪岩正愁無處可去,自然是欣然許諾,給了回片,發了賞錢,坐轎進閶門,到玄妙觀里喝了一碗茶,在廟市上買了幾樣小件的玉器,到了近午時分,就在廟前雇一頂小轎,去赴何桂清之約。
獅子林以假山出名,據說是倪雲林親手所經營,曲折高下,詭異莫測。何桂清親自引導遊覽,隨處指點,極其殷勤。一圈逛下來,去了個把鐘頭,走得累了,便覺得飲食格外有味,吃到半飽,話才多了起來。
這種場合,自然不宜談官場,談商場則何桂清是外行,於是只好談山水、談風月了。
有了幾分酒意的何桂清,談興愈豪,話也更少顧忌,一談談到家庭,他忽然說道:「雪岩兄,我有件事,要靦顏奉托。內人體弱多病,性情又最賢惠,常勸我置一房妾侍,可以為她分勞,照料我的飲食起居。我倒也覺得有此必要,只是在江蘇做官,納部民為妾,大幹禁例。這一次進京,沿途得要個貼身的人照料,不知道你能不能替我在上海或者在杭州,物色一個。」
「這容易得很。請雲公說說看,喜歡怎樣的人?」
「就像阿巧姐那樣的,便是上選。」何桂清脫口而答。
胡雪岩一愣,細看一看他的臉色,不像飾詞巧索,心裡便好過些了。「我知道了。」他點點頭,「總在雲公動身以前,我必有以報命。」
「拜託,拜託!」何桂清說,「回頭我先送五百兩銀子過來。請雪岩兄在這個數目之內替我辦。」
「用不了這麼多。」胡雪岩說,「雲公也不必送來,辦成了,我跟雲公一起算,順便還要討賞。」
「言重,言重!該我謝媒。」
***
答應是答應下來了,但回到金閶棧,胡雪岩細想一想,要找像阿巧姐這樣的人,卻真還不大容易。
「嗐——我傻了!」胡雪岩突破心頭的蔽境,解決了難題,卻帶來悵然若失的情懷。
何必再去尋阿巧姐這樣的人?阿巧姐不就在眼前?然而胡雪岩這一次撒手,跟放棄阿珠的感覺大不相同。當時移花接木將阿珠與陳世龍之間的那條紅絲聯繫起來,不但心安理得,而且有快心愜意之感,如今要將阿巧姐送入別人的懷抱,心裡卻是酸溜溜的,很不好受。
因此他一個人徘徊又徘徊,翻來覆去地在想:除此以外可還有更好的辦法?他這樣蟻旋磨似的一直轉到天快黑,聽得外面有人在喊:「胡大老爺!」
聲音很熟,卻一時想不起是誰,出門一看,才影影綽綽地辨清楚,是周一鳴。
「中午我來伺候,胡大老爺出去了?」
「喔,對不起,失迎!」胡雪岩答道,「何學台約我逛獅子林。」
「姨太太也不在?」
「她回木瀆去了。」胡雪岩又補了一句,「那不是小妾,你的稱呼用不著。」
這也算是碰了一個釘子,周一鳴答不上來了,沒話找話說了句:「胡大老爺怎不點燈?」
「啊!」胡雪岩這時才醒悟,自己也覺得好笑,說了一半實話,「我在想一件心事,想得出神了。老周,我們吃酒去。」
「是!」周一鳴賠笑說道,「我本來就打算做個小東,請胡大老爺喝杯酒。只怕胡大老爺不肯賞臉,不敢說。」
「笑話!啥叫不肯賞臉?你說得太客氣了。」胡雪岩很中意周一鳴,想跟他談談,便很懇切地說,「我擾你的。不過,下館子我可不去,不是怕你多花錢。第一,中午油膩吃得太多;第二,想看看蘇州的小酒店是怎麼個光景,跟我們杭州有什麼不同。」
「胡大老爺這樣說,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這種專門吃酒的酒店,玄妙觀前多得很,地方很乾淨,可以坐一坐。」
「那好,我們就走吧!」
胡雪岩隨手套上一件馬褂,關照店夥計鎖了門,與周一鳴雇了一輛馬車進城。玄妙觀前燈火輝煌,十分熱鬧。江寧失守,蘇州成了全省的首善之區,文武官員平空添了數百,大多不曾帶家眷,公餘無處可去,多集中在玄妙觀前,閒逛的閒逛,買醉的買醉。市面要到二更才罷。
酒店家家客滿,最後在一家字號叫「元大昌」的找到了一副臨街的座頭。兩個人坐下來,要了紹興花雕,隨即便有兩三個青布衣衫、收拾得十分乾淨挺括的上了年紀的婦人,挽著籃來賣下酒的滷菜。那些鴨頭和鴨翅膀看樣子很不壞,但味道不怎麼樣。好在胡雪岩旨在領略蘇州酒店的情趣,不在口腹,倒也不甚介意。
等坐定了,吃過一巡酒,他放眼四顧,開始觀察。蘇州本地人雍容揖讓,文文氣氣,一望而知。他們間壁一桌就是,兩個都是白須老者,但一口道地的蘇州話,卻是其軟無比,只聽他們高談闊論,也是一種樂趣。
四外烽火連天,這「元大昌」中卻是酒溫語軟,充滿了逸興閒情。隔座那兩位白須老者,談的是嘉慶年間的舊話,談硯台、談宜興的「供春壺」、談竹雕,都是太平盛世,文人墨客的雅玩。
「人生在世,為什麼?」胡雪岩忽生感慨,「就是吃吃喝喝過一生?」
這句話問得周一鳴直著眼發愣,不但不能回答,甚至也無從了解他的意思。
「我是說,像隔壁那兩位老太爺,」胡雪岩放低了聲音說,「大概是靠收租過日子的鄉紳。這樣的人家,我們杭州也很多,祖上做過官,掙下一批田地,如果不是出了個敗家精,安分度日,總有一兩代好吃。本身也總有個把功名,好一點是進過學的秀才,不然就是二三十兩銀子捐來的監生,也算場面上的人物。一年到頭無事忙,白天孵茶館,晚上擺一碗,逍遙自在到六七十歲,一口氣不來,回老家見閻王,說是我陽世里走過一遭了。問他陽世里做點啥?啥也不做!像這樣的人,做鬼都沒有意思。」
這番不知是自嘲,還是調侃他人的話,周一鳴倒是聽懂了。此人也算是有志向的人,所以對胡雪岩的話頗有同感。「是啊!」他說,「人生在世,總要做一番事業,才對得起父母。」
有這句話,胡雪岩覺得可以跟他談談了。「老周,」他問,「聽說你在水師,也是蠻有名的人物?」
「名是談不到,人緣是不錯。」周一鳴喝了口酒,滿腹牢騷地說,「從前船戶都叫我『老總』,見了客氣得很,現在都叫我老周,啥跑腿的事都要干。想想真不是味道。」
「你的意思,仍舊想回水師?」
「想也不行!」周一鳴搖搖頭,「從前我那個長官,現在官更大了,聽了他娘的小舅子的話,把我恨得要死。要想再回去補個名字,除非移名改姓,從小兵干起。那要干到什麼時候才得出頭?想想只好算了。」
「果真你要回去,我倒可以幫你的忙。」胡雪岩說,「想來水師管帶,官也不會大到哪裡去,我替你請何學台寫封信,你看怎麼樣?」
「求得到何學台的信,我又不必回原地方了。何學台跟江蘇巡撫許大人是同年,有何學台的信,我投到『撫標』去當差,比原來的差使好得多。」
「那好!」胡雪岩說,「這上頭我不大懂。明天我帶你去見何學台,你當面跟他說。」
聽得這話,再想到何桂清對胡雪岩的客氣,料知他們交情極深,事必有濟,所以他極其興奮,連連道謝,應酬得格外殷勤了。
酒吃到六分,胡雪岩不想再喝,叫了兩碗「雙澆面」。一碗是燜得稀爛的大肉麵,一碗是熏魚面,兩下對換,有魚有肉,吃得酒醉飯飽,花不到五錢銀子,胡雪岩深為滿意。
「錢不在多,只要會用。」他說,「吃得像今天這麼舒服的日子,我還不多。」
「這是因為胡大老爺曉得我做東,沒有好東西吃,心裡先就有打算了,所以說好。」
「這就叫『知足常樂』。」胡雪岩說,「凡事能夠退一步想,就沒有煩惱了。」
這天晚上他再想阿巧姐的去留,就是持著這種態度。譬如不曾遇見她,譬如她香消玉殞了,譬如她為豪客所奪,這樣每自譬一次,便將阿巧姐看得淡了些。最後他終於下了決心,自己說一聲:「君子成人之美!」然後嘆口氣,蒙頭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