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頂商人胡雪岩.3第一章
2024-09-26 10:59:52
作者: 高陽
當天兩個人就到了上海,住在裕記絲棧。古應春得信趕來相會,見了胡雪岩略有忸怩之色。胡雪岩自然不會在那樣的場合之下提到七姑奶奶,先聽古應春談上海的市面。絲價是漲了,由於龐二的支持,大家都齊心一致,待價而沽。但洋人似乎也很厲害,千方百計,自己到內地去收絲,輾轉運到上海集中放洋。
「這局面當然不會長的。第一,費事;第二,成本不輕;第三,兩江總督衙門等出了告示,為了維持威信,各處關卡自然要派兵盤查,嚴禁闖關。照我看,」古應春很興奮地說,「洋人快要就範了。你來得正是時候。」
胡雪岩聽此報告,自感欣慰。不過此行要辦的事極多,得分緩急先後,一樣一樣來辦。首先要打聽的就是何桂清的下落。
「這就不曉得了!」古應春說,「學台是要到各府各州去歲考秀才的,此刻不知道在哪裡。不過總打聽得到的。這件事交給我。」
「不光是打聽,有封緊要信要專人送去。」
「這也好辦。你把信交給我好了。」
這件事有了交代,第二件就得談浙江要買洋槍的事。古應春在接到胡雪岩的信以後,已經作過初步聯絡,只是那個洋人到寧波去了,還得幾天才能回上海,唯有暫且等待。
最急要的兩件事談過,那就該談七姑奶奶了。在路上,胡雪岩就已跟尤五商量好,到此辰光,須得迴避,所以他一個眼色拋過去,尤五便託詞去找朋友,站起身來,準備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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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哥,」古應春說,「我替老胡接風,一起吃番菜去。」
「番菜有啥好吃?動刀動叉的,我也嫌麻煩,你們去吧!」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胡雪岩便笑道:「老古,你瞞得我好!」
這一說,古應春立刻著急了。「你是說七姐的事?如果我有心瞞你,就是我不夠朋友。」他有些氣急敗壞地說,「如果你也不諒解我,我就沒有路好走了!」
「不要急,不要急!你慢慢地說給我聽,大家一起想辦法。我就不相信做不成這頭媒。」
聽得這兩句話,古應春大感寬慰。「我就是怕信里說不清楚,又想你不久就要來了,所以索性不說。原是要等你來替我做個軍師。」古應春說,「這件事搞成這麼一個地步,你不曉得我心裡的著急。真好有一比——」他咽著唾沫說不下去了。
「好比什麼?」胡雪岩問道,「你作個比方,我就曉得你的難處在什麼地方。」
「我好比『鬼打牆』,不知道怎麼一下會弄成了這個樣子。」
胡雪岩笑著說:「酒能亂性,又碰著一向喜歡的人,生米下了鍋,卻又煮不成熟飯,實在急人!」
「對,對!」古應春撫掌稱妙,「你這個比方真好。我和你說句心裡的話,到了她那裡,饞在眼裡,餓在肚裡,就是到不了嘴裡,就為的是煮不成熟飯!」
「怎麼?真的從那晚以後,就跟七姐沒有『好』過?」
胡雪岩想到尤五的話,說是七姑奶奶告訴過他,古應春從來沒有在她那裡留宿過一夜,如今又聽他本人這樣表示,心裡不免存疑。男人的脾氣他是知道的,七姑奶奶又是豪放脫略,什麼都不在乎的性格,既有那一夜的「好事」,何以鴛鴦未續?似乎不近情理。
彼此極熟,無話不談。論及閨閣,雖傷口德,但以七姑奶奶的情形不同,也不算「唐突佳人」,於是胡雪岩便笑道:「乾柴烈火,就只燒過那麼一回,這倒有點奇怪了!」
「說破了,你就不覺得奇怪。我是為了兩層原因:第一,既然打算明媒正娶,該當尊重七姐,那一夜就如你所說的,『酒能亂性』,另當別論;第二,婚事還有周折,後果如何,頗難逆料,倘或不成,且不說對不起七姐跟五哥,就是我自己良心上亦不安;再有,那不明內情的人一定說我始亂終棄,洋場上好說閒話的人最多,如果我有這麼一個名聲落在外面,那就不知道讓人說得我如何不堪了!」
此言一出,胡雪岩肅然起敬。「老古,」他收斂了笑容,說了句使古應春深感安慰的話,「照你這樣的存心,姻緣也不會不成。時候還早,我先去看看七姐。」
古應春略一沉吟,這樣答道:「那就索性到她那裡去吃飯。今天家裡還有點菜。」
這樣的語氣,顯得古應春跟七姑奶奶已經像夫婦一樣,只欠同圓好夢而已。同時也聽得出他和她的感情很不壞。一雙兩好、順理成章的事,偏有那個「程咬金」來講家法,真正可恨!
胡雪岩起了種不服氣的心思,當即拍胸說道:「老古,你放心!你們那位老族長,看我來對付他。」
「慢來,老胡!」古應春惴惴然地說,「那是我的一位叔祖,又教先父念過書,你千萬不可魯莽。你倒說說看,是如何『對付』?」
「『對付』這兩個字,好像不大好聽。其實我不是想辦法叫他吃癟,是想辦法叫他服帖。」
「那就對了。」古應春欣然問道,「你快說來聽聽,讓我也好高興高興!」
「此刻還不到高興的時候,只好說是放心。事情要做起來看,辦法倒有一個,不過要我先跟七姐談了再說。」
「啥時候談?要不要我迴避?」
「能迴避最好。」
「那就這樣,我陪你去了以後,我到外國伙食店去買些野味,你就在那裡談好了。」
這樣約定以後,古應春便雇了一輛「亨斯美」的馬車,到了棋盤街七姑奶奶的寓所。一見面,七姑奶奶喜不自勝。「小爺叔,」她說,「昨天晚上老古去了以後,我起牙牌,算定今天有貴人到,果不其然你來了!真正救命王菩薩!」接著她又瞟著古應春說,「都是他們的姓不好!遇著這麼一個牛脾氣的老『古』板,真把我氣得胃氣都要發了。」
「不要氣,不要氣!只要你肯聽我的話,包你也姓古!」
聽得這話,古應春便站起身來,依照預先商量好的步驟,託詞到洋人伙食店去買野味,離座而去。
等他一走,七姑奶奶的態度便不同了。在古應春面前,她因為性子好強,表示得毫不在乎,而此時與胡雪岩單獨相處,就像真的遇見了親叔叔似的,滿臉委屈、悽惶,與她平常豪邁脫略的神態比較,令人不能相信是同一個人。
「小爺叔,」她用微帶哭音的聲調說,「你看我,不上不下怎麼辦?一輩子要爭氣,偏偏搞出這麼件爭不出氣的事!所以我不大回松江,實實在在是沒臉見人。小爺叔,你無論如何要替我想想辦法。」
「你不要急!辦法一定有。」胡雪岩很謹慎地問道,「事情我要弄清楚,到底是你們感情好得分不開,還是為了爭面子?」
「兩樣都有!」七姑奶奶答道,「講到面子,總是女人吃虧。唉!也怪我自己不好,耍花槍耍得自己扎傷了自己。」
胡雪岩最善於聽人的語氣,入耳便覺話外有話,隨即問道:「你耍的什麼花槍?」
問到這話,她的表情非常奇怪,好笑、得意、害羞而又失悔,混雜在一起,連胡雪岩那樣精於鑒貌辨色的人,都猜不透她葫蘆里究竟賣的什麼藥。
「怎麼?」胡雪岩故意反激一句,「說不出口就算了!」
「話是說得出口的,只怕——只怕小爺叔不相信。」
「這一點你不用管。不是我吹一句,別樣本事沒有,人家說話,是真是假,真到幾成帳,假到什麼程度,都瞞不過我。」
「這我倒相信。」七姑奶奶的表情又一變,變得誠懇了,「這話呢,實在要跟小爺叔才能說,連我五嫂那裡,我都不肯說的。說了,她一定埋怨我,我倒先問小爺叔,外頭怎麼說我?」
「外頭?哪裡有外頭!我只聽五哥告訴過我。」
「他怎麼說呢?」
「酒能亂性」之類的話,怎麼說得出口?胡雪岩想了想,這樣答道:「五哥說,這件事不怪老古。」
話雖含蓄,七姑奶奶一聽就明白。「自然是怪我!好像自輕自賤,天在上頭,」她說,「實實在在沒有那回事!」
「沒有哪回事?」胡雪岩愕然。
這一問,即令是七姑奶奶那樣口沒遮攔的人,也不由得臉生紅暈。她正一正臉色,斂眉低眼答道:「小爺叔是我長輩,說出來也不礙口。到今天為止,老古沒有碰過我的身子。」
「原來是這回事!」胡雪岩越覺困惑,「那麼,『那回事』是怎麼來的呢?」
「是我賴老古的。」
「為啥?」
「為啥!」七姑奶奶這時才揚起臉來,「難道連小爺叔你這樣子的『光棍玲瓏心』都不懂?」
想一想也就懂了。必是七姑奶奶怕古應春變卦,故意灌醉了他,賴他有了肌膚之親,這樣古應春為了責任和良心就不得不答應娶她了。
這個手法是連胡雪岩都夢想不到的。七姑奶奶的行事,與一般婦女不同,也就在這個手法上充分顯現了。想想她真是用心良苦,而敢於如此大膽地作破釜沉舟之計,也不能不佩服!
不過,因交情深厚,胡雪岩是真的當她親妹妹看待,所以佩服以外,更多的是不滿。「你真真想得出!」他說,「不要說五嫂,我也要埋怨你!老古是有良心的,他跟我說的話,真正叫正人君子。萬一老古沒有肩胛,你豈不是『鞋子沒有著,先倒落個樣』?好好的人家,落這樣一個名聲在外面,你自己不在乎,害得五哥走出去,臉上都沒有光彩。你倒想想看,划算不划算?」
這句話說得七姑奶奶失悔不迭,異常不安。「啊喲喲!」她搓著手,吸著氣說,「小爺叔,你提醒我了!我倒沒有想到會害五哥坍台!這!這怎麼辦呢?」
她這副著急的神態,胡雪岩從來沒有見過,於心大為不忍,趕緊想安慰她;但靈機一動,覺得七姑奶奶天不怕,地不怕,不受人勸,難得有這樣的機會,正好抓住了給她一個「教訓」。
於是,他越發把臉板了起來。「七姐,」他的聲音很平靜,但也很冷峻,「不是我說一句,你做事只顧自己高興,不想想人家。像這種自毀名節的做法,壞你們尤家的名聲,想來老太爺老太太在地下也會痛心。你的脾氣真要改改了。」
提到父母,七姑奶奶的良心越受責備,漲紅了臉,盈盈欲淚,只拿求取諒解和乞援的眼色看著胡雪岩。
「女人總是女人!」胡雪岩換了懇切柔和的聲音說,「女人能幹要看地方,男人本性上做不到的事,女人做得到,這才是真正能幹。如果你像男人那樣子能幹,只有嫁個沒用的丈夫,才能顯你的長處,不然,就絕不會有好結果。為啥呢?一個有骨氣的丈夫,樣樣事情好忍,就是不能容忍太太在外場上扎丈夫的面子!」
七姑奶奶不響,倒不是無話可說,只是覺得遇到的人總是誇她怎麼能幹,怎麼能幹,不是恭維她「女中丈夫」,就是說她比男人還管用;胡雪岩這話,她還是第一次聽到,要好好地想一想。她這一細想,就像吃橄欖那樣,上口酸澀,回味彌甘,這多少年在場面上處處占上風,但私底下作為一個女人的苦處,只有自己知道。到那孤燈獨對、衾寒枕單的時候,場面上「七姐、七姐」叫得好響的聲音,一無用處,心裡所想的是丈夫跟孩子,情願燒飯洗衣裳,吃苦也有個名堂。
「人有男女,就好比天地有陰陽,萬物有剛柔。如果女人跟男人一樣,那就是只陽不陰,只剛不柔,還成什麼世界?再說,一對夫妻,都是陽剛的性子,怎麼合得攏淘?七姐,你說我的話錯不錯?」
被指名問到,七姑奶奶自然不會再沉默,應聲答道:「不錯!小爺叔的話,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如果早有人跟我說這話,我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子的脾氣。」
「現在改也還來得及。」胡雪岩也答得極快。
「江山好改,本性難移。」七姑奶奶停了一下又說,「我試試看。」
「對!只要你有決心,要爭口氣,一定改得掉。倘或改不掉——」胡雪岩有意不說下去。
七姑奶奶當然要追問:「改不掉會怎麼樣呢?」
「改不掉?我說句老實話,你還是不必嫁老古的好。嫁了他,性情也合不攏的。」
這句話她覺得說得過分,但不便爭辯,只好不答。
「你不相信我的話是不是?」
「不是不相信小爺叔的話。」七姑奶奶搶著說,「老古也常來常往,他沒有說過啥!」
「我知道。」胡雪岩平靜地答說,「一則,這時候大家要客客氣氣;二則,男女雙方,沒有做夫妻跟做了夫妻以後的想法會變的!老古看重你的是心好,脾氣豪爽。你不要把你的長處變成短處,要把你的短處改過,變成長處。」
這兩句話說得七姑奶奶佩服了,道:「小爺叔這兩句話有學問,我要聽!」
「那就對了,你肯聽我的話,我自然要插手管你的事。不然做媒人做得挨罵,何必去做?」胡雪岩接著又問,「七姐,我先問你,你肯不肯改姓?」
「改姓?」七姑奶奶睜大了一雙眼問,「改啥姓?為啥?」
「這個姓,當然不辱沒你。喔,」胡雪岩突然想起一件事,急急問道,「還有句要緊話要問你,古家那位老族長見過你沒有?」
「沒有。他們古家什麼人我也沒有見過。」
「那好!一定成功。準定用我這條瞞天過海之計。」
胡雪岩這一計,是讓王有齡認七姑奶奶作妹妹。不說是義兄妹,所以七姑奶奶要改姓王,古應春求親要向王家去求,女家應允親事,也由王有齡出面付庚帖。這一來,古家的老族長看在知府大老爺的面子上,就算真的曉得了實情,也不好意思不答應。何況既未謀面,要瞞住他也很容易。
七姑奶奶笑得合不攏口。「小爺叔!」她說,「你真正是諸葛亮,就算古家的老頭子是曹操,也是吃癟在你手裡。不過,」她忽然雙眉微蹙,笑容漸斂,「王大老爺啥身份,我啥身份?怎麼高攀得上?」
「這你不用管,包在我身上。」
「還有,」七姑奶奶又說,「五哥的意思不知道怎麼樣?」
「為你好,五哥無有不答應的,這也包在我身上。」
七姑奶奶凝神想了一會,通前徹後思量遍,沒有啥行不通的,只有一點顧慮:自己像不像知府家的姑奶奶?
這樣一想,她便又下了決心。「我一定要改一改!」她說,「要像個官家小姐!」
「對!這才是真的。」
就在這時候,只聽轆轆馬車聲,自遠而近。七姑奶奶是聽慣了這聲音的,說一聲:「老古回來了!」隨即掀開窗簾凝望。
胡雪岩也站起來看,只見暮靄中現出兩條人影,隱約分辨得出,一個是古應春,一個是尤五。等上樓來一看,果然不錯。古應春把一大包熏鵪鶉之類的野味交給七姑奶奶時,不由得凝神望了她一眼。
「怎麼樣?」他看她眉目舒展,多少天來隱隱存在的悒鬱一掃而空,所以問道,「老胡出了什麼好主意?」
這一問,連尤五也是精神一振,雙眼左右環視,從胡雪岩看到他妹妹臉上,顯出渴望了解的神情。
這使得七姑奶奶很感動。她一直以為尤五對自己的麻煩,不聞不問,也不常來看她,是故意冷淡的表示,內心相當不滿,現在才知道他是如何關切。因此,她反倒矜持慎重了。「請小爺叔告訴你們好了。」她說,「這件事要問五哥。」說完,翩然下樓,到廚房去了。
於是,胡雪岩把他的辦法為他們說了一遍。古應春十分興奮,而尤五則比較沉著,所表示的意見,也就是七姑奶奶所顧慮過的。
「王大老爺跟你的交情,我是曉得的,一說一定成功。不過我們自己要照照鏡子,就算高攀上了,王大老爺不嫌棄,旁人會說閒話。」
「五哥,你說這話,我就不佩服了。」胡雪岩很率直地說,「你難道是那種怕旁人道長論短說閒話的人?」
尤五面有愧色。「自己人,我說實話,」他說,「這兩年我真的有點怕事。俗語道得好,『初出三年,天下去得,再走三年,寸步難行』。我現在就常想到這兩句話。」
胡、古兩人都不作聲,因為不知道尤五這話中是不是有何所指,覺得以保持沉默為宜。
「這不談了。就照小爺叔的辦法,我這裡在禮節上應該如何預備,請小爺叔吩咐。」
「這是小事,眼前我們先要替老古籌劃。事情要這樣做法:就算原來所談的親事已經不成功,另起爐灶娶王家的小姐。這樣子才裝得像。」
「對!」尤五又鄭重其事地說,「有句話,我要請小爺叔告訴阿七。這裡不能再住了,先回松江去。」
提到這一層,胡雪岩突然想起一句話,對古應春笑道:「對不起!我要跟尤五哥講個蠻有趣的笑話。」
既是有趣的笑話,何不說來大家聽聽,偏要背著人去講?可見這笑話與自己有關。不但古應春大感困擾,連尤五也覺得奇怪。等胡雪岩說了七姑奶奶所表明的心跡,尤五卻真的笑了。笑聲甚大,因為一小半是好笑,一大半是欣悅——自己妹子不管怎麼樣飛揚浮躁,到底還是玉潔冰清的!
「笑啥?」古應春真的忍不住了,走過來問道,「說來讓我也笑笑。」
尤五和胡雪岩都不答他的話,不約而同地對看了一眼,相互徵詢意見。
「這話應該說明白!」尤五很認真地說。
要說當然該由胡雪岩來說。他把古應春拉到一邊,揭破了七姑奶奶的秘密。
「怪不得!」古應春失聲而呼,心中有無比的寬慰。因為這解消了他多少天來,只能存之於心愿,無法跟人去研究的一個疑團。當天他五更夢醒,只見七姑奶奶穿一件小夾襖在燈下獨坐,眼下隱隱淚痕,然後就說什麼都給他了,要他對著燈起誓,永不變心。他也真的覺得愧對佳人,所以唯命是從。但有時靜中回想,怎麼樣也記不起那股「軟玉溫香抱滿懷」的旖旎風光,更不用說真箇銷魂,是何滋味。人生最難得的良宵,竟這樣糊裡糊塗、不知不覺地度過,真比「豬八戒吃人參果」還可惜。此刻他才知道「豬八戒」是受了騙了。
然而受騙比不曾受騙好!古應春非七姑奶奶不娶,主要的是為了盡責任,此刻卻又恢復到初見時的心境,「整頓全神註定卿」,是傾心愛慕。因而他又向胡雪岩深深一揖:「務期玉成,越快越好!」
「好事多磨,你把心耐下來。」胡雪岩揉一揉肚子說,「我實在餓了。」
這一說,尤五和古應春都有同感,不知道女主人在做什麼費手腳的菜,一直不能開飯。正想下樓探望,只見七姑奶奶帶著小大姐端了朱漆托盤上來,一進門就笑道:「今天吃廣東魚生。我是第一次做,不曉得靈光不靈光。如果不好吃,你們罵老古,是他傳授得不得法。」
「你是第一次做,我是第一次見。怎麼個吃法?」
胡雪岩一面說,一面走過去看。中間是個空的盛魚翅的大冰盤;另外又有十幾個大大小小的盤子,盛著魚生、榨得乾乾的蘿蔔絲、油炸過的粉絲與饊子,鹽、糖、麻油、胡椒之類的佐料;另有一碟切得其細如髮的綠色絲子,他可看不出是什麼東西了。
「是橘樹葉子,當香料用的。」七姑奶奶說,「要切得細,費了我好大的工夫。」
這樣一個豪放不拘細節的「女張飛」,能靜下心來花這樣的細功夫,讓胡雪岩頗為驚異,同時也相當感動,不由得就說了聲:「真難為你!」
「先不要恭維我,嘗了味道再說。」
於是四個人一起動手,將所有的佐料都傾入大冰盤,攪拌勻了。胡雪岩夾一筷送入口中,果然別有風味。
「拿酒來!」好久不曾開口的尤五說,「今天要好好敬小爺叔幾杯酒。」
這一頓酒,喝得極其舒暢。胡雪岩成了「眾矢之的」,三個人紛紛酬勸。喝到八分,吃了兩碗魚生及第粥,通體皆暖,胡雪岩乘興說道:「五哥,我們去走走!」
「你想到哪裡去?」尤五問。
「走著再說。」
他們倆站了起來,古應春亦接踵而起,喊了聲:「七姐!」然後他歉意地說:「老胡第一天到,我該陪陪他。」
七姑奶奶聽了胡雪岩的勸,性情變過了。這一變也不過方寸一念之間。她以前的想法是:男人有什麼了不起?吃講茶、講斤頭,沒啥稀奇,上刀山、下油鍋,她照樣也不會皺一皺眉。而現在她時刻提醒自己的是:我是個女人,好人家的女兒,還要高攀王府上去做官家小姐,總要攏出女人的樣子來,不要讓人家背後罵一句「強盜婆」!
有了這樣的想法,七姑奶奶便覺得古應春的這句話會讓她五哥和胡雪岩誤會她離不開未婚丈夫,所以不但害羞,而且生嗔。
「小爺叔來了,你理當陪他,何必跟我來說?像是我管頭管腳,拿你管得多麼凶似的。真正氣數!」說完,還白了他一眼。
七姑奶奶的美,就在宜喜宜嗔,白眼也像青眼,而且講話也合道理,所以古應春被罵了還是心悅誠服。
倒是胡雪岩反而攔住古應春。他是給他們方便,料知在這事有轉機,難題將可解消的時候,他們倆必有一番款款深談。但如果這樣說,即使古應春肯留下,七姑奶奶也不會答應,所以他只往自己這方面找理由。
「老古,不必!我跟五哥有幾句話要說,你不必陪我。」
「那麼,」古應春躊躇著問道,「你們在哪裡?我回頭來尋你們。」
「這樣,」尤五向胡雪岩說,「我們到老二那裡去坐一坐。」
***
約定了地方,尤五陪著胡雪岩安步當車,到了怡情院。怡情老二出堂差去了,新用的一個娘姨阿巧姐十分能幹,一面應酬著把客人引入大房間,一面派「相幫」去催怡情老二回來。
「怎麼玩法?」尤五問道,「是邀人來吃酒,還是打牌?」
「打牌不必了。」胡雪岩看那阿巧姐白淨俏刮,一口吳儂軟語比怡情老二說得還道地,大有好感,所以自告奮勇,「我來做個『花頭』。擺個『雙台』吧!」
「胡老爺有多少客人?」阿巧姐說,「客人少了,擺雙台不像呢。」
「擺雙台」不一定擺兩桌,她這樣說是表示當客人「自己人」,替他節省。胡雪岩對花叢的規矩還不大在行,不知如何回答。尤五卻懂她的意思,同時料知胡雪岩一時不會有什麼客人要請,便老實說道:「阿巧姐的話不錯!要做花頭,有的是辰光。等老二來了再說。」
阿巧姐也附和著,胡雪岩只好作罷。兩個人在套房裡,隔著一隻煙盤,躺在紅木炕床上閒談著,等候怡情老二。
「這個阿巧娘姨倒還不錯。」胡雪岩說,「今年快三十歲了吧?」
「怎麼樣?」尤五笑道,「我替你做個媒,好不好?」
胡雪岩笑而不答,自是默許之意,正想開口說什麼,只見門帘掀處,怡情老二翩然出現,見了胡雪岩少不得有一番殷勤的問訊。接著,古應春也到了,他要搶著作東。北里冶遊,有套不成文的法則,做主人必在相好的地方,吃了這家到那家,名為「翻台」。古應春因生意上交際的需要,有個相熟的戶頭,名叫「虹影樓老七」,就在前一條弄堂「鋪房間」。古應春要先約胡雪岩到那裡吃一台酒,再翻回來在怡情院吃消夜。
「沒有這個規矩。」怡情老二反對,「自然是先在這裡擺酒,再翻到虹影樓去。」
胡雪岩也認為應該這樣,但尤五另有打算,搖手說道:「照老古的辦法。回頭來吃消夜。小爺叔不回絲棧了,今天晚上在你們這裡『借干鋪』。」
既然如此,當然是先到別處吃花酒,最後回到怡情院,吃完消夜,就可安歇,不必再挪動了。所以怡情老二點頭同意,而且打算著陪尤五住到「小房子」去,將自己在怡情院的房間讓給胡雪岩住。
於是三人一起到了虹影樓。進門落座,古應春就叫取紙筆寫請客票。胡雪岩征塵甫卸,憚於應酬之繁,便阻止他說:「算了,算了!就我們三個人玩玩吧!」
這一來改成了寫局票。第一張是怡情老二,寫完了,古應春拈筆問胡雪岩。「小爺叔,」他改了稱呼,「叫哪個?是不是以前的那個眉香老四?」
「市面勿靈!」虹影樓老七接口,「眉香老四上一節就不做了。」
「這樣吧,」尤五代為作主,向古應春說道,「你們做個『聯襟』吧,叫老九來陪小爺叔。」
「老九?」古應春說,「老九是『清倌人』!」
不曾「梳攏」的雛妓叫「清倌人」。古應春的意思是提醒尤五,胡雪岩如果叫「虹影樓老九」的局,只能眼皮供養,而胡雪岩卻了解尤五的用心,趕緊說道:「就是清倌人好。」
這一說,主隨客意,古應春便把局票發了出去。一個在樓上,一個隔一條弄堂,不費工夫,所以等席面擺好,怡情老二和虹影樓老九都到了,各人跟著一名提了胡琴的「烏師」,準備清唱下酒。
席面甚寬,「小姐」不必按規矩坐在客人身後,夾雜並坐。胡雪岩拉著虹影樓老九細看,見她劉海覆額,稚氣未脫,便問:「你今年幾歲?」
「十五。」
胡雪岩看一看虹影樓老七,再回臉看她,一個鵝蛋臉,一個圓臉,面貌神情,完全兩路,因又問道:「你們是不是親姐妹?」
問到這話,虹影樓老九笑而不答,古應春接口說道:「哪裡來這麼多親姐妹?不過,老九的事,老七做得了主。」
胡雪岩懂他的意思:倘若有意梳攏,不妨跟虹影樓老七去談。他無意於此,就不接口了。
「老九!」古應春說,「你唱一段什麼?」
「胡老爺喜歡聽啥,我就唱啥。」
「唷!」胡雪岩笑道,「看樣子老九肚裡的貨色還不少。」
「不錯!」古應春說,「女大十八變,論色,現出還看不出,論藝,將來一定行。」
「謝謝你。姐夫!」虹影樓老九嫣然一笑,現出兩個酒窩,顯得很甜。
「論色,將來一定也是好的。一株名花,值得下功夫培養。」
「全靠胡老爺捧場。」
虹影樓老七接著胡雪岩的話說,然後又輕聲去問古應春:「他住在哪裡?」
「你問這話做啥?」古應春笑道,「是不是怕胡老爺沒地方睡,好睡到老九床上去?」
「狗嘴裡長不出象牙!」虹影樓老七捏起粉拳在他背上捶了一下,「我跟你說!」
她說得很輕,咕咕嚕嚕聽不清什麼,尤五有些不耐煩,大聲說道:「有話不會到枕頭上去說?吃酒!吃酒。」
虹影樓老七見客人發話,急忙賠笑道歉,親自執壺敬酒,又叫她妹妹唱了一段小調,這才把席面搞得熱鬧了起來。
一曲既罷,來了張局票,交到虹影樓老九手裡,她說一聲:「對不起!回頭請過來坐。」起身而去,這一下席面頓時又顯得冷清清了。
尤五大為不滿。「凳子都沒有坐熱,就要轉局。」他說,「這種花酒吃得真沒有味道!」
這一說,虹影樓老七自然不安,說好話,賠不是。尤五愛理不理,胡雪岩懶得答話,一時場面上弄得很尷尬。虹影樓老七面子上有些下不來,便嗔怪古應春不開口幫她,是存心要她的好看。
「我不怪你,你還怪我!」古應春也有些光火。
「好了,好了!」怡情老二開口相勸,「都看我的薄面,七阿姐絕不敢故意怠慢貴客的。」一面說,一面將尤五拉了一把。
這個不曾開口,胡雪岩倒覺得老大過意不去。「都怪我!」他舉杯向古、尤二人說道,「罰我一杯。」
這罰的是什麼名堂?古應春正想發問,胡雪岩拋過一個眼色來,暗示息事寧人,倒使得他越覺歉然。他想了想,對怡情老二說道:「到你那裡去吧!」
「這,怎麼好意思!」怡情老二為了「小姐妹」的義氣,面有難色。
「這裡很好!」胡雪岩故意說道,「老七,請你拿塊熱手巾給我。」
等她一走,胡雪岩便勸告古應春和尤五:逢場作戲,不必認真。那兩人沒有表示,怡情老二卻大為感動,說他脾氣好,能體諒人,不知道哪個有福氣的做著這一號好客人。
這一說提醒了尤五,把她拉到一邊,附耳低語。怡情老二一雙俏眼只瞟著胡雪岩,一面聽,一面點頭,最後說了句:「包在我身上。」
「聽見沒有?」尤五笑道,「包在老二身上。」
胡雪岩會意,報以感謝的一笑。古應春卻不明白,但察言觀色,料知是一樁有趣的事,而這樁趣事,絕不會發生在虹影樓,便站起身來說:「走吧!」
這一走,讓虹影樓老七的面子過不去,怡情老二和胡雪岩便都相勸。古應春總算又坐了下來,但意興已頗闌珊。
勉強坐到鐘敲十下,才算終席。等三人回到怡情老二的小房子裡,不曾再擺酒,煮茗清談,反倒有良朋聚首之樂。胡雪岩便講他在湖州的遭遇,與劉不才的妙聞。尤五聽了只覺得有趣,古應春卻是別有會心。
「這位劉老兄倒是難得的人才。」他說,「能不能叫他到上海來?」
「當然可以。」胡雪岩問,「莫非你有用他之處?」
「對!這個人是『篾片』的好材料。」古應春說,「十里夷場,光怪陸離,就要這樣的人,才有辦法。我想請他專門來替我們陪客。貴家公子,紈絝子弟,還有些官場紅員,都喜歡到夷場上來見識見識,有個人能陪著他們玩,說什麼話都容易了。」
這個看法與胡雪岩相近,因而他欣然同意,決定第二天就寫信把劉不才找來。
接下來又是大談生意。古應春的主意很多,從開戲館到買地皮,無不講得頭頭是道。但所有的生意,都寄托在上海一定會繁榮這個基礎上,而要上海繁榮,首先要設法使上海安定。夷場雖不受戰火的影響,但有小刀會占領縣城,總是肘腋之患。同時江蘇官方跟洋人在暗中較勁,阻隔商販,夷場的市面,也要大受影響。這樣聯想下來,胡雪岩便有了一個新的看法。
「老古,」他說,「我看我那票絲,還是趁早脫手的好。」
「怎麼?」古應春很注意地問,「你是怎麼想了想?」
「我在想,禁止絲茶運到上海,這件事不會太長久的。搞下去兩敗俱傷,洋人固然受窘,上海的市面也要蕭條。我們的做法,應該在從中轉圜,把彼此不睦的原因拿掉,叫官場相信洋人,洋人相信官場,這樣子才能把上海弄熱鬧起來。那時開戲館也好,買地皮也好,無往不利。你們說,我這話對不對?」
古尤二人都深深點頭。「小爺叔,」古應春不勝傾服地說,「你看得深了!做大生意就要這樣。幫官場的忙,就等於幫自己的忙。現在督、撫兩衙門都恨英國人接濟劉麗川。這件事有點弄僵了,仿佛鬥氣的樣子,其實兩方面都在懊悔。拿中國官場來說,如果真的斷了洋商的生路,起碼關稅就要少收。所以禁制之舉,也實在是萬不得已。如果從中有人出來調停,就此言歸於好,不是辦不到的事。不過說來說去是一介商人。洋人那裡是很看得起商人的,一定說得上話,就是我們自己官場裡,這條線不知怎麼樣搭法。」
「有條路子,我看可以試試。」尤五慢吞吞地說道,「何學台那裡!」
「對,對!」古應春說,「這條路子好!何學台雖然管的是考秀才,但也常常上奏摺講江蘇軍務的。我看能見他一面,一定有些好處。」
「要見他也容易,不過要請王大老爺寫信引見,費些周折。」胡雪岩想了想說,「我看這樣,索性你自己去一趟,當面投王大老爺的那封信,不就見著了嗎?」
這件事如果能做成功,古應春的聲名立刻便可大起,所以他頗有躍躍欲試之意,欣然接納了胡雪岩的建議。只是貿貿然跑了去,空談無益,總得先在英國領事那裡作個接觸,探明意向,估量有沒有談得攏的可能,才好下手。這一來,就不是三兩天的事了。
「這封信也是要緊的。」古應春決定多吃一趟辛苦,「我先去走一趟,認識了何學台,見機行事。一方面仍舊請小爺叔寫信給王大老爺,請他出一封薦函來,備而不用。」
「都隨你。那封薦函上怎麼說法,你索性起個稿子,我寄到湖州,請他抄一遍,蓋印寄來,豈不省事?」
興致勃勃的古應春當時便要動筆,尤五看時過午夜,不願誤了胡雪岩的良宵,因而勸阻,說等明天再辦也不遲。接著,便跟怡情老二一起伴著胡雪岩去「借干鋪」。
「今天實在怠慢,」古應春歉意地說,「虹影樓那頓酒掃興之至。老七還要托我請你捧場,真正不識相。」
「那也無所謂。」胡雪岩說,「反正花幾個錢的事。我也要有個地方好約朋友去坐,就做了那個清倌人吧!」
「算了,小爺叔!」尤五說道,「我勸你像我這樣子也蠻好。」
這句話古應春不甚明白,胡雪岩卻懂:如果對阿巧姐中意,不妨也借一處小房子。湖州立了個門戶已經在打饑荒了,何苦再惹一處麻煩?不過當著怡情老二不便明言拒絕,他只好敷衍著說:「再看吧!」
到了怡情院,已經燈火闌珊,只有樓上前廂房還有一台酒在鬧。到了怡情老二的大房間略坐一坐,古應春首先告辭,接著是尤五道聲「明朝會」,而怡情老二詭秘地一笑,相偕離去。
阿巧姐卻始終不曾露面。一個小大姐名叫阿翠的,替胡雪岩鋪衾安枕,接著端了熱水來,服侍他洗腳。雜事已畢,她掩上房門,便管自己走了。
胡雪岩有些心神不安,不知怡情老二是怎麼一個安排,只凝神靜聽房門外面。腳步聲倒有,都是由遠而近再由近而遠,不曾見有人推門進來,而自鳴鐘已經打了數下。他自笑是「痴漢等老婆」,懶洋洋地上了床。
這一天相當累,心裡有事,眼皮卻酸澀得很,胡雪岩朦朦朧朧地睡了去。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發覺被中伸進一隻冰冷的手來。「啊!」的一聲,不等他開口,又有一隻冰冷的手掩在他嘴上。
胡雪岩會意,身子往裡面一縮,騰出地方來容納阿巧姐。她鑽進被窩,牙齒凍得「格格」發抖,同時一把抱住了他,前胸緊貼著他的後背,意在取暖。
「怎麼凍得這樣子?」胡雪岩轉過臉悄悄問說。
「前廂房斷命客人,到三點鐘才走。」阿巧姐說,「今天輪著我值夜,風又大,凍得我來!」說著吸了口氣,把他抱得更緊了。
胡雪岩好生憐惜,翻個身伸手把被掖一掖。阿巧姐索性把頭鑽在他胸前,他的一雙手自然也就不老實了。一面摸索著,他一面問:「阿巧,你今年幾歲?」
「猜猜看呢?」
「二十三。」胡雪岩說,「至多二十四。」
「二十四是要來生了。」
「那麼多少呢?」
「我屬羊的。」
「屬羊?」胡雪岩在衾底拿起阿巧姐的纖纖五指,扳數著說,「今年咸豐四年甲寅,道光二十七年丁未,十五年乙未,正好二十歲。」
「越算越好了!」阿巧姐當然知道他是有意這樣算法,但心裡總是高興的。
「阿巧,」胡雪岩做了反面文章,又做正面,「你真正看不出三十二歲。」
「大家都說胡老爺一雙眼睛厲害,會看不出?」
「真的看不出!」胡雪岩問道,「像你這樣的人才,為啥不自己鋪房間,要幫人家?」
「吃這碗飯,三十二歲就是老太婆了!人老珠黃不值錢,啥人要?」
「我要。」胡雪岩不假思索地回答。
阿巧姐見多識廣,當然不會拿他的話當真,接口答道:「既然有人要,我還要鋪啥房間?」
「這話倒也不錯。」胡雪岩又問,「你家裡有些什麼人?」
問到這話,近乎多餘,而偏偏客人常喜歡問這句話,阿巧姐都膩煩回答了。「問它作啥!」她說,「總不見得是千金小姐出身。」
言語簡峭,胡雪岩又多一層好感,不由得想起了尤五的話,認真地開始考慮。
此時此地,忽然既不動口,又不動手,那是大為反常的事。阿巧姐不由得有些奇怪,伸一隻手去摸在他的胸前,左一按,右一按,這使得胡雪岩也奇怪了。
「做什麼?」
「看看可能摸得出你的心事?」
「心事怎麼摸得出?只能猜。你倒猜猜我的心事看。」
「我不用猜,我摸得出。」阿巧姐說,「你不喜歡我。」
「奇了!哪有這話?你倒講個道理給我聽聽。」
「你喜歡我就會心跳。現在心一點不跳,是『當伊煞介事』。」
「妙!」胡雪岩笑道,「還有這麼一套說法?不曉得你這樣子摸過幾個男人?」
這句話說得失於檢點,阿巧姐惱怒傷心兼而有之,慢慢抽開手,背臉向外。
胡雪岩這才發覺說了句極無趣的話,深為失悔。扳她身子不動,仰頭去看,梳妝檯上一隻洋燈的殘焰映照,阿巧姐兩粒淚珠,晶瑩可見。
「生氣了是不是?」胡雪岩尷尬地說,「說說笑話,何苦當真!」說著,拿手指替她拭去眼淚,順勢就親著她的臉。
阿巧姐不作聲,但也沒有再作何不快的表示。她只是盡力為自己譬解,敷衍怡情老二和尤五的面子,好歹應付了這一夜。
胡雪岩卻是由於這個言語上的波折,失去了興趣,同時也累得懶於說話,一合上眼,便覺雙目酸澀,真的借了一夜「干鋪」。
到第二天一覺醒來,時已近午,側身一望,阿巧姐自然不在,枕邊卻遺下一根長長的頭髮。他拈到手裡,想起宵來的光景,倒有無端的悵惆,同時也覺得有些歉疚,心想阿巧姐一定很不高興,並且也辜負了尤五和怡情老二玉成的美意。
這樣轉著念頭,他便打算要跟阿巧姐先談一談。他披衣起床,咳嗽一聲,房門隨即「呀」地推開,進來的正是阿巧姐。她梳一個極光極亮的頭,臉卻是不施脂粉的清水臉,新象牙似的皮膚,淡紅的嘴唇,頰上有幾點茶葉末似的雀斑,徐娘丰韻,別有動人之處。
「起來了?」她說,眼睛一瞟,撮兩個手指放在嘴唇,示意禁聲。看她這個姿態,胡雪岩自然什麼話都不敢說,而實在有些困惑,不知道要顧忌的是哪些話。
「夜裡的事,不要漏出來!」
原來如此!胡雪岩不知是不是因為她來相伴,不合於「長三」的規矩,所以有所忌諱,只覺得這樣子倒有偷情的趣味,越發覺得昨夜的機會可惜。
要再找這樣一個機會也不難。等小大姐打了臉水進來,阿巧姐理好了床,來替他打辮子時,胡雪岩便說:「今天晚上我仍舊要借干鋪。」
「隨便你。」阿巧姐淡淡地應聲。
「還跟昨天一樣。」
「啥個一樣?」
他不知她是真不明白,還是有意裝傻,想了想笑道:「來摸摸我的心跳不跳?」
阿巧姐不響,把眼垂了下去,似乎專心一致在他那條辮子上。
「還在生我的氣?」
「哪有這話?我們什麼人,敢生貴客的氣?」阿巧姐正色說道,「胡老爺,你千萬不能說這話,傳到二小姐耳朵里,一定會說我。」
「不會,不會!」胡雪岩靈機一動,「你能不能請一天假?」
「為啥?」
「我帶你到一個地方去玩。」停了一會,見她不作聲,便知不是不能請假的,因而又加了一句,「我來跟老二說,放你一天假。」
「不!」阿巧姐說,「我自己跟二小姐講。不過,胡老爺,你要帶我到啥地方去玩?」
「玩就是玩。看戲,吃大菜,再到外國洋行看看,有什麼新樣子的首飾。」
這一說,阿巧姐不由得露了笑容,昨夜那一言之失所引起的不愉快,至此才算消除。
「胡老爺!」小大姐走了來說,「尤五少說,請胡老爺到小房子去吃中飯。」
「好。我就去。」胡雪岩暗示阿巧姐說,「我吃完飯就要走了。」
等胡雪岩一到,見古應春也在那裡。古應春跟尤五和怡情老二的臉上一樣,都掛著愉悅的笑容,仿佛正在談一件很有趣的事,看到胡雪岩出現,笑容更濃了。顯然的,他們所談的這件趣事,與他有關。
「昨晚我竟蒙在鼓裡。」古應春迎著他說,「這也算『小登科』,恭喜,恭喜!」
「怎麼樣?」尤五問了這一句,又說,「老二說,她在床上——」
「瞎三話四!」怡情老二趕緊攔住,同時又給了尤五一個白眼,「胡老爺自己不知道,要你來說?」
「是啊!阿巧姐好在哪裡,小爺叔身歷其境,最清楚不過,何用旁人告訴他?」
古應春這一說,胡雪岩才完全懂得,急於求得補償的心也更熱了,然而口中卻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唯有笑而不答。
「先吃飯,還是先談事?」古應春一面問,一面從懷裡掏出兩張紙來。
「先談事吧!」胡雪岩望著一窗的好太陽,興致勃勃地問,「老古,你的馬車坐了來沒有?」
「在弄堂口。你要到哪裡去?」
「難得有空,又是好天氣,我想好好去逛半天。」
那三個人互相望了望,仍舊是古應春開口動問:「你預備怎麼逛法?我來替你安排。」
「回頭再說。」胡雪岩指著他手中的紙問,「這是什麼?」
「兩通信稿子。你看吧!」
一通是致王有齡的,請他出信給何桂清,介紹古應春去謁見;一通是致劉不才的,要他到上海來。胡雪岩看完,仍舊交了回去,請古應春謄正發出。
要談的事就是這些。開出飯來,正在喝酒,阿巧姐到了,大大方方地一招手,最後向怡情老二拋了個眼色,兩人走到後房去談心。
「真不錯!」古應春望著阿巧姐的苗條背影說,「是揚州『瘦馬』的樣子。」
「什麼瘦馬?活馬!」尤五笑道,「小爺叔,你怎麼謝媒?」
「謝你,還是謝老二?」
「我當差應該,自然是謝老二。」
「那容易。回頭我要到洋行里去,挑點首飾。老二一起去好了,她喜歡什麼,我就買什麼送她。」
「說說笑話的,何用你如此破費?不過,」尤五向後房望了一眼,放低了聲音說,「你買首飾給哪個?阿巧是厲害角色,你不要做『洋盤【1】』!」
「如果她是厲害角色,就不會當我洋盤。」
「對!」古應春擊節稱賞,「小爺叔這句話,真是一針見血,深極了。」
「也好!」尤五笑著對胡雪岩說,「你也難得做一回洋盤,就帶著她去好了。老二就不必了。」
「一起去,一起去!」胡雪岩說,「打攪老二的地方很多,我本來想送她點東西,表示表示我的意思。」
「回來再說吧!」尤五不置可否。
於是喝著酒談些夷場趣事。不久,看見怡情老二和阿巧姐一前一後走了出來,一個是春風滿面,一個是故作矜持,反正神色之間,都顯得不平常。
「都坐下來吃吧!」
怡情老二坐下來當女主人,阿巧姐則無論如何不肯,說「沒有這個規矩」,侍立在旁,遞菜熱酒。三個男的主客,視線都斷斷續續地跟著她轉,倒把她看得不好意思了。
「二小姐!」她說,「沒有事情我就轉去了。」
「不要走,不要走!」尤五首先就喊。
「讓她走吧!」怡情老二向尤五拋過去一個眼色。
等阿巧姐走了,才便於說話。她說,阿巧姐把昨夜的事都告訴她了。阿巧姐不知道胡雪岩是打的什麼主意,如果真的喜歡她,她願意陪著一起玩,倘或以為是尤五和怡情老二的面子,不能不對她敷衍敷衍,那就大可不必了。
「人在這裡,」尤五指著胡雪岩對怡情老二說,「你自己問他。」
「胡老爺,」怡情老二笑嘻嘻地問道,「昨天夜裡是怎麼想了想,不願意理她了?」
「我沒有什麼不願意,我是怕她不願,心想不必勉強。」
「怎麼?」尤五大為詫異,「昨夜你沒有理她?真的是『干鋪』?」
胡雪岩點點頭說:「這也是常事!」
「叫我就剎不住車。」尤五看一看怡情老二說,「我是怕她『三禮拜、六點鐘』,不然我早就動腦筋了。」
「你不要扯到我身上!」怡情老二譏嘲地說,「你動得上腦筋,儘管去動。阿巧姐眼界高得很,不見得看得上你,現在有胡老爺一比,你更加『鼻頭上掛鹽魚——嗅鯗(休想)』!」
她這樣一說,古應春和尤五都笑了,胡雪岩卻有點不明白,「什麼叫『三禮拜、六點鐘』?」他問。
「這是夷場上興出來的一句俗話,」古應春為他解釋,「三禮拜『廿一日』,六點鐘『酉』正,合起來是個什麼字?你自己去想。」
「原來是說老二會吃醋!」胡雪岩說,「老二不是那種人,再說,尤五哥也不會讓老二吃醋,不然,我們在旁邊的人也不服。」
由這兩句話,怡情老二對胡雪岩更有好感,決心要促成他與阿巧姐的姻緣,便趁尤五和古應春談他們都相識的一個熟人,談得起勁時,招招手把胡雪岩找到一邊,探問他的意思。
「胡老爺,你是預備長局,還是短局?」
「長局如何,短局又如何?」
「短局呢,我另外用人,你借一處小房子,或者就在樓下。那家房客就要搬了,大家住在一起熱鬧些。長局呢,事情比較麻煩。阿巧姐是有男人的,在木瀆種田,不過也不要緊,包在我身上,花個二三百兩銀子,就可了結。阿巧姐身上沒有什麼虧空。胡老爺,」怡情老二很熱心地說,「這件事,只要胡太太那裡沒有麻煩,你大可做得。」
胡雪岩一時無從回答,事情倒是好事,但窒礙甚多,必須好好打算,但直說了怕掃了怡情老二的興,所以考慮了好半天這樣答道:「長也好,短也好,總要成局。你的好意,我十分領情,哪一天空了,我們好好談一談。眼前請你放在心裡好了。」
「我曉得。」怡情老二連連點頭,「這件事本來也是急不得的。不過,胡老爺,我還有句話。你不要多花冤枉錢。」這話與尤五的忠告如出一轍,可見得大家都拿他當自己人看待,這一點是胡雪岩最感到安慰的。
因此,他的興致越發好了。「今天的天氣實在不壞。」他慫恿著怡情老二說,「一起出去兜兜風,痛痛快快玩它半天。」
「到哪裡去呢?總要想好一個地方。」
這時他們說話的聲音響了,古應春已經聽到,便插嘴提議:「到龍華去看桃花如何?」
「龍華?」胡雪岩對上海還不熟,便即問道,「那裡地方安靖不安靖?」
「怎麼不安靖?離著縣城還有十八里路呢!再說,有五哥在,怕什麼。」
「好吧!」尤五接口,「你們有興,我就保駕。」
這一說,大家的興致都提了起來。古應春親自到弄堂口去雇好馬車,怡情老二則派人去找阿巧姐來,就在她那裡梳妝換衣服。都是素雅的淡妝,但天然丰韻,已是出人頭地,胡雪岩頗為得意。
馬車一共是兩部,古應春自己的那部「亨斯美」,載了胡雪岩和阿巧姐。出了弄堂,向南疾馳,經斜橋、高昌廟,一條官道,相當寬廣。這個天氣,都願郊遊,一路轎馬紛紛,極其熱鬧,但像這兩部馬車,敞著篷、儷影雙雙,招搖而過的卻不多見。因此輪聲鞭影中,不斷有人指指點點。阿巧姐視而不見,只是穩穩地坐著,不輕言笑,怎麼也看不出風塵氣息。
等望見了龍華寺的塔影,同時也望見了一道長橋。這道橋也是上海的一勝,稱為百步橋,長二十四丈,闊二丈有餘。馬蹄得得,輪聲轆轆,過了百步橋不遠,便是龍華寺。
這座古剎,以一座七級浮屠著名,是上海唯一的古塔。馬車就在塔前停下,怡情老二和阿巧姐先忙著請香燭燒香。胡雪岩想起在湖州與芙蓉初見,也是在佛像之前,當時還求了一張簽「江上采芙蓉」,成為姻緣前定的佳簽。此時也不妨如法炮製一番。
不過,自己不必再求。「阿巧姐,」他說,「你無妨求張簽看。」
「問啥呢?」阿巧姐想了想說,「好,我來求它一張。」
於是燒了香求籤,籤條拿到她手裡,不肯給胡雪岩看。她不識多少字,只知道這張簽是「下下」,當然不是好簽,怕掃了胡雪岩的興,所以不願公開。
怡情老二也求了一張,倒是「上上」,說得妻財子祿,無一不好;如果是婦人求得這張簽,主得貴子。古應春便向尤五道賀,而實際上是拿怡情老二開玩笑。
就這樣說笑著,閒步桃林,隨意瀏覽,五個人分做兩起。古應春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引著尤五和怡情老二越走越遠,留下胡雪岩和阿巧姐在後面,正好談話。
「累了吧!」胡雪岩看她雙足纖纖,不免憐惜,便指著一處茶座說,「喝碗茶再走!」
白布棚子下的茶座,幾乎都是官客,有一兩桌有女眷,也是坐在僻隱之處,而且背朝著外,不肯以面目示人。阿巧姐卻無此顧忌,揀了張乾淨桌子坐下來,正在通道旁邊。人來人往,無不注以一瞥,也有已走過去了,又藉故回頭,好再看一眼的。而阿巧姐是視如不見,等茶博士拿了茶來要斟時,她趕緊搖手阻止:「謝謝你,我們自己來。」
茶博士住了手,阿巧姐才用茶涮了茶碗,抽出一條來路貨的雪白麻紗手絹,將杯口裡外擦淨,然後斟得八分滿,雙手捧到胡雪岩面前。到她自己喝時,也是這樣一絲不苟,極講究潔淨。
「我在想,人生在世,實在奇妙難測。我敢說,沒有一個人,今天能曉得明天的事。」
胡雪岩對景生情,發了這麼一段感慨,阿巧姐自然莫名其妙,一雙俏伶伶的眼睛看著他不斷眨動,示意他說下去。
「譬如昨天,我做夢也想不到今天會在龍華看桃花,更想不到會跟你在一起。」
「我算啥!」阿巧姐說,「名字生得不好,說破了不值錢,不會有啥『巧』事落到我頭上。」
這段話令人有突兀之感,胡雪岩細辨了辨,覺得意味深長,可能也是在試探,便先不追究,只問:「你是七月初七生的?」
「不然怎麼叫這個名字?」
「好!你的生日好記得很。今年我替你做生日。」
「啊唷唷!」阿巧姐有些受寵若驚,「真正不敢當,折煞我了。」
「日子過來快得很,桃花開過開荷花,七月初七轉眼就到。」胡雪岩問,「那時候我接你到杭州去逛西湖、看荷花,好不好?」
「怎麼不好!」阿巧姐雙眼凝望著茶碗,口中不斷在吹著茶水。茶已經不燙,可以上得口了,何需再吹?可見得她是在想心事。
當然,胡雪岩自己也知道,這話可以解釋為一種暗示,有把她娶回杭州的意思,阿巧姐所想的必也是這一點。自己是無心的一句話,如果她真有此誤會,未免言之過早。他轉念到此,微生悔意,同時也更留心她的臉色和言語了。
「胡老爺這一趟有多少日子耽擱?」她問。
「說不定,少則半個月,多則二十天,一定得回杭州。」
「我曉得了。跟胡太太說好了來的,不能誤卯。」
胡雪岩笑而不答,他的笑容是經過做作的,特意要顯得令人莫測高深。
阿巧姐很有城府,見此光景,便不再多說,只望著悠悠的塔影,慢慢地品茗,樣子十分閒適。
胡雪岩看她的態度,倒有些不明究竟,心裡七上八下的放不下。但轉念卻又自笑,自己沒有應付不了的人,也很少心浮氣躁過,此刻是怎麼回事?這樣一想,硬生生地把雜念拋開,也是抱著「偷得浮生半日閒」的心情,品茗看花,只求自適。阿巧姐看他這樣,當然更不便多說什麼。兩個人等於都在肚子裡做功夫。
看看日色偏西,桃林中瀲灩紅霞,如火如荼,真叫「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再流連不走,天一黑,路上就不好了。於是仍舊照原來的樣子,幾人坐著馬車,疾馳而回。
胡雪岩興猶未央,同時要「守信用」,說了帶阿巧姐去挑首飾,也要送怡情老二「做媒」的謝禮,一定要做到,所以特意關照古應春,先到黃浦灘禪臣洋行。
尤五記起胡雪岩的話,便特別注意阿巧姐:可是拿客人當「洋盤」?只見她初入店內,望著成排的玻璃櫃和閃閃生光的珠寶首飾,頗有目迷五色之概,但很快地恢復了常態,看看古應春說道:「古大少爺,請你問問洋人,有沒有男用的表鏈?」
「男人用的?」
「是呀!」阿巧姐笑著問,「怎麼了?」
「沒有什麼。我只當我沒有聽清楚。」
於是古應春跟洋人一說,立刻便捧出一隻皮盒子來,打開來一看,裡面有十幾副表鏈,金銀粗細,各式俱備。阿巧姐伸出手去,一條一條挑,最後挑了一根十八開金的,鏈子一端墜著一隻鑄得很玲瓏的小金羊。
「這東西不錯!」胡雪岩在一旁說,「再挑!」
「不挑了。」阿巧姐走開兩步,同時招招手把古應春邀了過去,悄悄說道,「這是我自己買的東西,千萬不好叫胡老爺惠鈔。請你替我付一付。」說著,手一伸,一張折得小小的銀票,塞到了古應春手裡。
古應春明白了,這是阿巧姐買給她鄉下的丈夫的,自然不便讓胡雪岩出錢,便點點頭說:「我知道了。」
胡雪岩還在堅持著,要阿巧姐再挑一兩件首飾,她只是袖手不動,他又再三問怡情老二喜歡什麼,她卻不過情,挑了一瓶法國香水。
「算帳吧!」胡雪岩取了一百兩的銀票,交給古應春。
接到手裡,古應春也不作聲,到帳台上跟洋女人結了帳,上車回到怡情老二的小房子,古應春才把他的銀票交了回去。「還你阿巧姐的六塊洋錢。」他說,「表鏈子阿巧姐自己買,不叫你惠鈔。」
「豈有此理?」
「日子長了,何爭一時?」尤五這樣說,心裡也有替他們作撮合的打算了。
胡雪岩聽得這麼說,也就一笑置之。在那裡吃了飯,怡情老二拉著尤五到一邊說了幾句,尤五又轉達給胡雪岩:阿巧姐今天既然休息,就不想回怡情院,問胡雪岩的意思如何。
「那好辦!」他說,「跟我走好了。」
「要走就早走!不必在這裡泡了。」
「時候還早,」胡雪岩躊躇著說,「我們一起看戲去?」
這個提議沒有人接受,古應春說明天要動身到蘇州去見何桂清投信,尤五表示倦了,不想出門。其實這都是託詞,目的是要讓胡雪岩跟阿巧姐早圓好夢。
這當然不宜在裕記絲棧雙宿雙飛。胡雪岩由尤五推薦,住進一家新開的「仕宦行台」大興客棧。這是個小小的跨院,一明兩暗三間房。阿巧姐認為太大了用不著,胡雪岩認為房間一定要多,會客才方便。有時客人來訪,只為說一句知心話,稠人廣眾,大家都憋在肚子裡不便說,結果高朋滿座,儘是空談;如果多一間空屋子作為退步,就方便得多了。
「照這個樣子說,胡老爺,你是預備長住?」
「是啊!」胡雪岩說,「絲棧里諸多不便,我想在這裡長住,比較舒服。」
「你不是說,」阿巧姐指出他的前言不符後語,「半個月、二十天就要回杭州嗎?」
「不錯!」胡雪岩很從容地答道,「去了馬上要來的,房間留著也不要緊,不過多花幾個房錢,有限的。」
阿巧姐不作聲,心裡在盤算,既然如此,不妨備辦一些動用什物,於是喊進茶房來,有條不紊地吩咐他去買辦風爐鍋碗等等,吃的、用的一大堆。胡雪岩心想,照此看來,已不用多說,至少一個「短局」已經存在了。阿巧姐也真是「做人家」的樣子,為他打開行李,將日用雜件布置妥帖,然後鋪好了床,請胡雪岩安置。
等胡雪岩上床,她卻不睡,將一盞洋燈移到窗前方桌上,背著身子,不知在做些什麼。胡雪岩等得不耐煩,便即催問:「你怎麼不來睡?我有好些話跟你說。」
「來了,來了!」
於是阿巧姐移燈到梳妝檯前,洗臉卸妝,又檢點了門窗,才披了一件夾襖,掀開帳子,跟胡雪岩並頭睡下。
「你曉得我剛才在做啥?」
「我怎麼曉得?」
「你看!」她伸手從夾襖口袋中掏出一個金表交到胡雪岩手裡。表是他的,卻多了一條金鍊子,正就是她在禪臣洋行自己花錢買的那一條。
「我送你的。」
「你送我的?」胡雪岩大感意外,接著浮起滿懷的喜悅和感動,將表鏈子上墜著的那隻小金羊湊近眼前,仔細觀玩,才領悟她特為挑選這一條鏈子的深意。她是屬羊的,這隻玲瓏的小金羊,就是她的化身,懷中相伴,片刻不離。這番深情有如食蜜,中邊皆甜。
「喏!」她又塞過來一個紙包,「大概是胡太太替你打的絲絛子,好好帶回去,不然胡太太問起來,沒法交帳。」
她猜得一點不錯,原來系表的一條黑絲絛,是胡太太親手所織。難為她想得這麼周到。
「這條絲絛子,齷齪是齷齪得來!」阿巧姐皺著眉說,「本來我想拿它洗洗清爽,深怕你太太會問,是哪個洗的?就露了馬腳了。男人絕不會想到拿這條絲絛子洗洗乾淨。」
心細如髮,人情透切,胡雪岩對阿巧姐刮目相看了。
一手把玩著「小金羊」,一手輕撫著活的「白羊」,胡雪岩才真的領略到了溫柔鄉中的滋味。「阿巧,」他忽然問道,「你把我當作什麼人?」
這話的意思欠明確,阿巧姐只有這樣答道:「好人。」
「是相好的好,還是好壞的好?」
「好壞的好。」
「那種好人我不要做。」胡雪岩說,「我是說,你把我當作你的什麼人?」
這話就更難回答了。如果說是客人,則私贈表記,變作籠絡客人的虛情假意,即有此意,阿巧姐也不肯承認;若說是心上人,又覺得肉麻礙口。她想了想有個說法:「你是胡老爺,我自然當你老爺!」
「老爺」的意思是雙關,下人稱男主人為老爺,妻妾稱男主人亦是老爺。阿巧姐這樣回答,要自己去體會,才有意味。胡雪岩當然懂,但為了逗樂,有意誤解。
「你罵我『赤佬』?」
上海話稱「鬼」為「赤佬」,蘇州人則對邪魔外道的鬼祟,如「五通神」之類,為了忌諱,有時亦稱「老爺」,意義與上海話的「赤佬」相近。所以胡雪岩這樣歪纏。
「啥人罵你?」阿巧姐真的罵了,「你自己下作,好的人不要做,要做赤佬。」
「赤佬自然不想做,老爺也不必。」胡雪岩涎著笑臉道,「阿巧,我做你的『姘頭』好不好?」
「要死快哉!」阿巧姐打了他一下,用道地的蘇州話嬌嗔著,「閒話阿要難聽!」
越是如此,胡雪岩越覺得樂不可支,調笑閒話,幾乎鬧了一整夜。睡到第二天上午十一點,阿巧姐才起身,胡雪岩則還在呼呼大睡。
也不過是她剛剛漱洗好,就有人來敲門。開開一看,是尤五和古應春。
「怎麼?」尤五探頭一望,脫口問道,「小爺叔到此刻還不起來?你們一夜在幹什麼!」
阿巧姐臉一紅,強笑道:「我是老早起來了,哪個曉得他這麼好睏?」
古應春走了過來,摸一摸那隻洋瓷臉盆,餘溫猶在,笑一笑說道:「對!阿巧姐老早起來了。」
謊話拆穿,阿巧姐更窘。不過她到底經驗豐富,不至於手足無措,依舊口中敷衍,手頭張羅,把客人招待到外面坐下,然後去叫醒胡雪岩。
睡眼惺忪的胡雪岩,還戀著宵來的溫馨,一伸手就拉住了她往懷裡抱。阿巧姐急得恨恨地罵:「人家已經在笑了,你臉皮厚,我可吃不消!」
「誰,誰在笑?」
「尤五少、古大少都來了,坐在外頭,你快起來吧!」阿巧姐又說,「說話當心些。」一面說,一面服侍他起床。胡雪岩只是回憶著昨夜的光景,又發愣又發笑,傻兮兮的樣子惹得阿巧姐更著急。
「求求你好不好!越是這樣,人家越會跟你開玩笑。」
「怕什麼!」胡雪岩說,「你不理他們就是了。」
見了面還是有一番調笑,甚至可說是謔。尤五和古應春這一雙未來的郎舅像逼問犯人口供似的,要胡雪岩「招供」衾底風情,急得裡屋的阿巧姐暗地裡大罵「殺千刀」。幸好胡雪岩一問三不知,只報以滿臉笑容,阿巧姐總算不至於太受窘。當然,她對胡雪岩這樣的態度是滿意的,同時也對他有了深一層的認識:嘴上儘管不聽她的勸,做出事來,深可人意。是要這樣的男人才靠得住。
「好了,好了!」胡雪岩終於開了口,「再說下去,有人要板面孔了。我請你們吃番菜去,算是替老古餞行。」
古應春未曾應聲,先看一看尤五。兩人相視一笑,又微微點頭,是莫逆於心的樣子,這倒使得胡雪岩困惑了。
「你們搗什麼鬼?」
「不與你相干。」古應春說,「我今天不走,明天一早動身。」
「怎麼回事?」胡雪岩更要追問。
「跟洋人還有點事要談。」
胡雪岩不甚相信,但也沒有理由不相信。說過拋開,重申前請,邀他們倆去吃番菜。
「阿巧姐呢?」古應春說,「一起去吧!」
「謝謝!」裡面高聲應答。蘇州話最重語氣,阿巧姐的聲音,峭而直,一聽就知道是峻拒之意。
胡雪岩微感不安,而尤、古二人卻夷然不以為忤。「阿巧姐!」尤五也提高了聲音說,「既然你不肯去,那麼轉去一趟,老二在想念你。」
「要的,要的!」這一下她的聲音緩和了,「我本來要轉去的。」一面說,一面走了出來,手裡捧著長袍、馬褂。胡雪岩倒也會享福,只張開雙手,讓她替他穿好,為他一粒一粒扣鈕子,然後掏出表來看了一下說:「走吧,一點鐘了。」
「咦!」古應春眼尖,「這條表鏈,怎麼到了你手裡?」
這是胡雪岩最得意的事。他向古應春使個眼色,表示回頭細談。果然,在番菜館裡,他把阿巧姐的情意,津津有味地細說了給他們兩人聽。
「小爺叔!」尤五笑道,「你真要交鴻運了,到處都有這種艷福。」
這一說,胡雪岩的臉色反嚴肅了。「現在我自己都不知道怎麼辦了。」他說,「你們倒替我出個主意看。」
尤五和古應春又相視而笑。「事緩則圓!」古應春答道,「等我蘇州回來再說,如何?」
「你哪一天回來?」
「現在還說不定,會見那些大人先生要等。光是投封信,見不著面,又何必我自己去?」
「這話也不錯,不過我希望你早點回來。」胡雪岩緊接著說,「倒不是為這件事,是怕洋人那裡有什麼話,你不在這裡,接不上頭。」
「不要緊。我託了個人在那裡,尤五哥也認識的。如果洋人那裡有什麼話,他會來尋尤五哥,不會耽誤。」話說到這裡,西崽已端來了「尾食」。吃罷算帳,是一桌魚翅席的價錢,而尤五卻說未曾吃飽。
「番菜真沒有吃頭,又貴,又不好。」尤五笑道,「情願攤頭上一碟生煎饅頭,還吃得落胃些。」
當然,這也不過是口發怨言而已,沒有再去吃一頓的道理。三人出了番菜館,訪友的訪友,辦事的辦事,各自分手,約定晚上在怡情院吃花酒。
***
胡雪岩這兩天的心有點野了,正經事雖有許多,卻懶得去管,仍舊回到客棧,打算靜下心來,將公私雜務,好好想它一想。等他一走進屋,非常意外地發現陳世龍在坐等。
「咦!你怎麼來了?啥辰光到的?」
「來了不多一會。」陳世龍答道,「一下船先到裕記絲棧,就聽說胡先生搬到這裡來了,」
「坐,坐!湖州怎麼樣?」胡雪岩問道,「到上海來作啥?」
「王大老爺叫我來的。有封信在這裡。」
拆開信一看,又是求援。為了漕米改為海運,原來糧船上的旗丁水手,既無口糧,又少人約束,所以往往聚眾鬧事,甚至發生搶案,黃宗漢頗為頭痛。由於王有齡在籌辦海運時,對這方面曾有建議,要為旗丁水手妥籌生計,所以黃宗漢仍舊責成他設法安撫。
王有齡在信中說,如果當初照他的條陳,撥出一筆費用來辦理這事,比較容易收功,卻因循未辦;如今看形勢不妙,再來安撫,顯得是受了此輩的威脅挾制,事倍功半,十分棘手。同時湖州的團練,正在密鑼緊鼓地編練,而江浙交界的平望、泗安兩處防務,又相當重要,經常要去察看,他實在無力來顧及此事。他本來想推給嵇鶴齡,再又想到,若推給了嵇鶴齡,嵇鶴齡仍舊要求助於胡雪岩,與其如此,不如直接寫信乞援。他希望胡雪岩能請尤五一起到浙江去一趟,以同為漕幫的情誼,設法排解。
「王大老爺叫了我去,當面跟我說,他也曉得胡先生很忙,如果真的分不開身,叫我陪了尤五爺去。」
「這件事有點麻煩。他們漕幫裡面的事,外人不清楚。尤五跟浙江漕幫的頭腦是不是有交情,還不曉得。說不定不肯插手。」胡雪岩又說,「你郁四叔怎麼說?」
「請尤五爺去排解,就是郁四叔出的主意。」
「喔!」胡雪岩欣慰地說,「那就不錯了。走!我們到怡情院去。」
於是兩人一起到了怡情老二的小房子裡。尤五還沒有回來,胡雪岩便趁此機會向陳世龍細問湖州的情形,知道了今年因為洋莊可能不動,時世又不好,養蠶的人家不多。不過陳世龍又說了他的看法,他認為這是一時的現象,如果有錢,可以放給蠶農,明年以新絲作抵,倒是一筆好生意。
「有錢,好做的生意多得很,眼前還談不到明年的事。」胡雪岩說,「你這趟回去,先打聽今年的行情,湖屬有多少人養蠶?大概能出多少絲?打聽確實了,趕緊寫信來。這件事要做得秘密,請人去辦,不可省小錢。」
「是的。」
陳世龍接著提起他的親事,說岳家已經跟他談過,日子想挑在端午節前後,問胡雪岩的意思怎麼樣。
「那時候不正是新絲上市嗎?」
「我也是這麼說,生意正忙的時候辦喜酒,『又是燈龍又是會』,何必夾在一起?他們說,如果不是端午前後,就要延後到秋天。」
「與其延後,何不超前?」胡雪岩以家長的口吻說,「你們早點『圓房』倒好。」
「阿珠的娘不肯馬虎,一定要把嫁妝辦好。除非——」陳世龍說,「胡先生說一句。」
「說一句還不容易,你早跟我說了,我早就開口了。這趟你回去跟他們老夫婦說,生意要緊,家也要緊,趁新絲上市以前讓你辦了喜事成了家,定定心在生意上巴結,豈不是兩全其美?」胡雪岩又說,「今年秋天局面會有變動,我的場面也要扯得更大,那時人手越嫌不夠。一辦喜事,忙上加忙,這把算盤打不通。」
他說一句,陳世龍應一句。也不過剛剛談完,尤五和古應春聯袂而至,跟陳世龍寒暄了一番,問起來意,陳世龍只有目視胡雪岩示意。
「尤五哥,你的麻煩來了!」胡雪岩將浙江漕幫不遵約束,聚眾滋事的情形,以及王有齡的要求都說給他聽。
「事情很麻煩!」尤五說了這一句,緊接著表示,「不過上刀山我也去。」
「尤五爺真是夠朋友。」陳世龍立即表露了不勝傾服的神態。
在胡雪岩,覺得他這樣豪爽地答應,倒不無意外之感。但他想到尤五去杭州,古應春去蘇州,上海剩下自己一個人,與洋人言語不通,萬一有事——雖說古應春托有一個人在這裡,但素昧平生,而且有些事只有古、尤二人清楚,自己還是等於孤立無助,此事十分不妥。
「老古!」他當機立斷地說,「上海一定要你坐鎮。我跟你換一換,我到蘇州去看何學台,你留在上海。」
這番變化將古應春和尤五的「密謀」完全推翻。說起來也是很掃興的一件事,是尤五的提議,他認為郁四他們在湖州為胡雪岩謀娶芙蓉這件事,確是夠好朋友的味道,不妨如法炮製。古應春特為遲一天走,就是要等著看胡雪岩和阿巧姐的態度。如果妾有情,郎有意,古應春就預備趁去蘇州之便,專誠到木瀆去訪阿巧姐的夫家跟娘家,拿大把銀子來為他們結成連理。剛才他們就是從怡情院來,據怡情老二說,阿巧姐不但已經點頭答應,而且還提供了許多情況,指出著手進行的辦法。「火到豬頭爛」,最多花上三五百銀子,就可買得阿巧姐的自由之身,如今胡雪岩這一說,豈非無趣?
「怎麼回事?」胡雪岩看他態度有異,追問著說,「老古,你有什麼難處?」
「唉!」古應春笑著嘆口氣,「好事多磨!」
「怎麼呢?」
「事情有緩急,」尤五搶著對古應春說,「你就守老營吧。過些日子專程跑一趟,也算不了什麼。」
「那也只好如此。」
「你們講啥?」胡雪岩大惑不解,「何妨說出來大家商量!」
「說出來就沒有味道了。」古應春搖搖頭。
尤五也是微笑不作聲。這就很明顯了,雖不知他們葫蘆里賣的什麼藥,但必與他跟阿巧姐有關。胡雪岩理解到這一點,不免又把這段儻來艷福思量了一下。誠然,阿巧姐的情味,與他過去所遇到的任何女人不同,真可以說一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但世界上天生有一種福氣人,什麼事都不必做,席豐履厚,多的是閒情,專門可以消耗在阿巧姐這種尤物身上。而自己不同,自己天生來就是做生意的,而且是做大生意的,雖然也能欣賞阿巧姐的好處,並且有辦法使得阿巧姐這樣的人心甘情願隨自己擺布,然而到底不是「正業」。不可為她耗費工夫,更不可為她神魂顛倒,忘記了自己應該是幹什麼的!
這樣想著,胡雪岩覺得手心上都有汗了,內心相當不安。從到上海以來,他似乎一直迷戀著阿巧姐,還不曾好好辦過一件正經事。因此,他收斂笑容,正色說道:「兩位的心思,我有點猜到了。我不是昧著良心說話,這不過逢場作戲,要看機緣,總要順乎自然,不可強求。湖州那件事我做得有點冒失,現在還有麻煩。當然,說句狂話,什麼麻煩我都不怕,但要工夫來料理,我現在少的就是工夫。」
這段話頗引起尤五的警惕,古應春的臉色也不同了。「我們曉得了。」他說,「聽你的意思辦,目前按兵不動。」
「這樣最好。到我覺得可以辦了,我一定拜託你們費心。」胡雪岩忽然想到,「五哥,你這趟正好把七姐帶了去,將我們所議的那件事辦一辦。」
這件事就是請王有齡與七姑奶奶認作義兄妹。機會倒是好機會,但事先要談妥當,行禮要有胡雪岩在場。就這樣帶了去,登門認親,未免太冒昧了。
尤五說了他的意思,古應春亦以為然,胡雪岩也就不再多說。但這一下倒提醒了尤五,他認為這趟到杭州去,應該多備禮物結交王家,以為將來結乾親。於是由此開始商量杭州的行程,決定在第三天動身。
「小爺叔,你呢?」
「我隨時可走。沒有事的話,我明天就動身,早去早回。」
「不行!」尤五說,「這條路上,不怎麼安靖,我叫人替你打聽一下,雇一隻專船,派人陪了你去。」
「不要緊!」因為尤五此行瑣瑣碎碎的事情也很多,胡雪岩不願再麻煩他,這樣說道,「這條路,我不熟,老古熟,我請他幫忙,你就不必管了。」
「對!」古應春立即應聲,「這件事交給我,包管妥帖。」
這樣說定了,各自散去。陳世龍住在裕記絲棧,胡雪岩先把他送到那裡,有許多話叮囑他。這主要是為了尤五。尤五雖是王有齡請去排難解紛的上客,但他在官面上的身份不同。因為將來尤五還要和王有齡結成乾親,所以為了雙方的面子,絕不可叫尤五受了委屈。胡雪岩關照陳世龍當面將這些情形跟王有齡講清楚。
「頂要緊的一句話:尤五爺這趟去,完全是私人面子,所以他只是王大老爺一個人的客人,跟浙江官面上不必交結。這一點,你要跟王大老爺說清楚,省得尤五爺受窘。」
陳世龍心領神會,諾諾連聲。等胡雪岩說完要走,陳世龍終於忍不住問了一聲:「胡先生,那阿巧姐是怎麼回事?」
「說來話長,慢慢你就知道了。」胡雪岩倒被提醒了,「回去不必多說。」
「知道,知道,我不能不曉得輕重。」
回到大興客棧,阿巧姐正在燈下理燕窩,用心專注,竟不曾發覺胡雪岩。她已經卸了妝,解了髻,一頭黑髮,鬆鬆地挽成一條極粗的辮子,甩在一邊,露出雪白的一段頭頸。胡雪岩忍不住低頭聞了一下。
這一下把阿巧姐嚇得跳了起來,臉都急白了,看清是胡雪岩才深深透了口氣,拍著胸以白眼相向。
「何至於如此!」胡雪岩歉意地笑道,「早知你這麼膽小,我不跟你鬧著玩了。」
「『人嚇人,嚇煞人』!你摸摸看!」阿巧姐拉著他一隻手在左胸上探試,果然心還在跳。
「你膽這么小,怎麼辦?」胡雪岩說,「後天我要到蘇州去兩三天,本來想留你一個人在這裡住,現在看起來,你還是回怡情院吧!」
她的答覆大出胡雪岩意外。「我不回去。」她說,聲音雖平靜,但每個字都像摸得出稜角似的。
「怎麼?」胡雪岩問道,「是啥緣故?」
「我已經算過工錢了,」阿巧姐說,「那種地方只有出來的,沒有回進去的。」
「好志氣!」胡雪岩贊了她一句,心裡卻有些著急。阿巧姐決心從良,是跟定了自己了,這件事只有往前走,不容自己退步,看來還有麻煩。
「你到蘇州去好了。」阿巧姐坦然地說,「我一個人住在這裡好了。我只怕人裝鬼嚇我,真的鬼,我反而不怕。」
「這又是你這時候說說。真的有鬼出現,怕不是嚇得你半死。」
「我不相信鬼。總要讓我見過,我才相信。」
「自然有人見過。」胡雪岩坐在她對面,兩手支頤,盯著她看,「我講兩個鬼故事你聽!」
「不要,不要!」阿巧姐趕緊站起身來,「看你這樣子瞪著人看,就怕人。吃了燕窩粥睡吧!」
茶几上有一隻「五更雞」,微微的幾星火,煨著一盂燕窩,揀得一根毛都看不見。且不說滋補的力量如何,光是她這份細心料理,就令人覺得其味無窮了。
兩人上了床,阿巧姐緊抱著他說:「現在你可以講鬼故事了。」
「奇了!」胡雪岩笑著問,「何以剛才不要聽,現在要聽?」
「現在?現在我不怕了!」說完,把他摟得更緊。
這是胡雪岩所從未有過的經驗。太太是「上床」亦是「君子」,芙蓉的風情也適可而止,只有阿巧姐似乎每夜都是新鮮的。
於是胡雪岩添枝加葉地講了兩個鬼故事,嚇得阿巧姐在他胸前亂鑽。又怕聽、又膽小,原是聽講鬼故事的常情,只不如她這般矛盾。胡雪岩也知道她有些做作,但做作得不惹人厭。
一宵繾綣,胡雪岩第二天仍舊睡到很晚才起身。他知道這天尤五在去杭州之前有許多雜務要安排,古應春替他去僱船找人護送,也在忙著,都不會到大興來。自己沒有急事要料理,便又懶得出門,願意在妝檯邊守伺阿巧姐的眼波。
「可有人會來吃飯?」阿巧姐說,「今天我們要開伙食了!」
「那有多麻煩,館子裡叫了來就是了。」
「那不像做人家。」阿巧姐挽起一隻籃子,「我上小菜場去,順便雇個小大姐來。」
胡雪岩實在不願她離開,但又無法阻攔,只好怏怏然答應。他一個人在旅館裡覺得百無聊賴,做什麼都沒有興致。勉強把煩躁的心情按捺了下來,靜坐著細想,他突然發覺:這是從來不曾有過的事,哪怕是王有齡到京里、他被錢莊辭退在家賦閒的那段最倒霉的日子,也沒有這樣意興闌珊過!
「這是什麼道理?」胡雪岩喃喃自語,暗暗心驚,「怎麼一下子卸掉了勁道?」
他在想,可能是自己太倦了。他經年奔波,遭遇過無數麻煩,精力透支,實在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但是在這夷場上,十丈軟紅塵中,他無法休息,最好是帶著阿巧姐,借一處西湖的別墅,安安靜靜住上兩個月。什麼事不做,什麼心不用,閒來劃划船、看看山;到晚來弄條鮮魚,中段醋溜,頭尾做湯,燙一斤竹葉青跟阿巧姐燈下對酌,那就是神仙生活了。
這樣不勝嚮往地想著,他忽又自笑:事業做得大了,氣局卻反變得小!剛得意的那一刻,他曾經想過要把現在住處附近的地皮都買下來,好好蓋座花園,日日開宴,座客常滿,大大地擺一番場面。如今卻只願跟阿巧姐悄悄廝守,這又是什麼道理?
兩件事並在一起想,很容易發覺相同之處:這些感覺,都是這幾天跟阿巧姐在一起以後才有的。有人說,溫柔鄉中最容易消磨一個人的志氣,這話看來有道理。
他想到了這個道理,接著便是警惕,由警惕又生出不服氣的感覺。他決定拋開阿巧姐,去想正經事。這一想,就是一身汗!正事不知有多少,不知為何都拋在腦後。這樣下去,可真是危險了。
於是等阿巧姐回來,他說:「你馬馬虎虎弄頓飯來吃。吃完了,我要出門。」
「你看你!」阿巧姐笑道,「闊氣起來,要頓頓在館子裡叫菜,小氣起來,連外面去吃碗麵都不肯。」
這一下提醒了他,自己也失笑了。「都是你那『做人家』這句話害的,我總以為要在家裡吃了午飯再出門。」他一面走,一面說,「好了,好了,我到外面去吃。」
「慢點!」阿巧姐拉住他,指著籃子說,「我一籃子的菜怎麼辦?」
「晚上來吃!」
這句話使得她深為滿意。「請他們都來!」她說,「菜多吃不完。」
「也好!你索性多做些,就算替尤五爺餞行。」
等胡雪岩出得門來,卻有些茫然。因為他的本意只是自己跟自己較勁,不願沉溺在溫柔鄉中。要辦的事雖多,或者還不到時候,或者要聽候他人的消息,再定行止,此時一事不能辦,何去何從?倒費躊躇。
他想一想還該先到裕記絲棧,找著了陳世龍再說。事不湊巧,陳世龍剛剛出門。絲棧里的執事非常客氣,一定要留胡雪岩在那裡坐,奉茶奉煙,極其殷勤。他情不可卻而懶於應酬,便這樣答道:「你們不必招呼我,我喝喝茶等著,儘管請便,不然我就不敢打攪了。」
執事的聽他這樣說,知道他不願跟閒雜人等在一起,便將他引入一間小屋。那也是尤五跟人約會談體己話的地方,布置不見得好,卻有很精緻舒服的一張藤靠椅,躺著想心事最為合適。
「這裡好!」他欣然說道,「我正好在這裡打個盹!」
這就更明白地表示出來,不願有人攪擾了。執事的連聲稱是,叫小徒弟把一碗現泡的蓋碗茶、四個果盤子還有一支水菸袋都挪了進來,取張方凳當茶几。安設停當,便掩上門退了出去。
胡雪岩躺了下來,覺得相當舒服。心一靜,他便覺得隔室的談話聲歷歷入耳,留神細聽,談的是地皮生意。
胡雪岩亦曾有意於此,便一字不肯放過。那兩人對洋場的情況和洋人的動向相當清楚,說洋人跟中國人不同:中國人的路是走出來,人多成市,自然走出一條路來,等到預備修路,路面為兩旁的市房攤販所限制,已無法擴充;洋人的辦法不同,是先開路,有了路便有人到,有人到便有房屋,自然市面會熱鬧起來。因此中國人的市面做不大,不能不佩服洋人的規模、氣魄。
這番話,在胡雪岩可說聞所未聞。他細細玩味,果然大有道理。他聽王有齡談過京城裡的情形,如今才知道京城的市面與眾不同。一半固然因為天子腳下,人煙稠密;一半就因為京城裡的建制也跟洋人一樣,先開好大路,分好地段,哪裡做衙門,哪裡住人,哪裡開店——開店又分出來,哪裡可以開戲園茶樓,哪裡可以販牛羊驢馬,這樣子的規模,自然就可觀了。
「照上海灘的地形看,大馬路、二馬路這樣開下去,南北方面的熱鬧是看得到的。其實,向西一帶,更有可為。眼光遠的,趁這時候,不管它蘆盪、水田儘量買下來,等洋人的路一開到那裡,乖乖,坐在家裡發財。」
胡雪岩聽隔室說到這裡,哪還能靜心躺下去?但說了睡個午覺,突然告辭而去,也不大合適,因而只好按捺心情強忍著。無奈遇到這種生意經,胡雪岩就是拋不開。他對上海的地形不熟,要籌劃也無從籌划去。這時候渴盼的,就是找到古應春,坐了他的那輛「亨斯美」往西一直到靜安寺一帶,實地去看一看才符心愿。
幸好,不久陳世龍就回來了。於是胡雪岩向執事殷殷致謝,辭了出來。
他走到街上,第一句話就問:「世龍,你對西面一帶熟不熟?」
「胡先生都不熟,我怎麼會熟?」
「不管它,我們弄部馬車去兜兜風。」
於是二人雇了一輛乾淨車,由泥城牆往西。不擇路而行,七兜八轉,儘是稻田水盪,胡雪岩幾乎連方向都辨不清楚了。
胡雪岩一路漫無目的地兜風,一路他把剛才所聽到的話告訴了陳世龍。原來如此!陳世龍提出了一個見解:「胡先生,這件事有兩個做法,第一個做法恐怕辦不到。」
「你不管它,說來看!」
「第一個辦法是有閒錢,反正地價便宜,譬如不賺,買了擺在那裡,看哪一天地價漲了,再作道理。依我看,為子孫打算,倒不妨這麼辦。不過胡先生,你手裡的錢是要活用的,所以說辦不到。」陳世龍停了停又說,「第二個做法,一定要靠古先生,先去打聽洋人準備修哪條馬路,搶先一步,把附近的地皮買下來。那一來,轉眼之間,就可以發財!」
「對!這話對!」胡雪岩拿他的話細想了一想,忽有啟發,「你的話也不全對。」他說,「最高明的做法是,叫洋人修那條馬路!」
「這——」陳世龍想懂了他的意思,認為辦不到,「洋人豈肯聽別人擺布,叫他修哪條路,他就修哪條路?」
「事在人為。總可以想得出辦法。好在這事也不急,慢慢兒再說。」
胡雪岩做事就是這樣,不了解情況時,為求了解,急如星火;等到弄清楚事實,有了方針,他就從容了。陳世龍知道他的脾氣,說是說「慢慢兒」,絕不是拖延,更不是擱置,幫著他做事,須知這一點。自己暗暗去做準備,說不定哪一天,他籌劃好了,拿出來的計劃詳詳細細,立刻可以動手,自己沒有準備,就合不上他的步子和要求了。
「我還要多找幾個人。」胡雪岩在歸途中說,「你這趟回去,隨時替我留心。」
「是的。」陳世龍想了想問,「胡先生將來到底叫我做什麼?我不想死守在湖州。」
「我知道。」胡雪岩說,「你喜歡在外頭跑,將來不要叫苦!」
「怎麼呢?」
胡雪岩沉吟不答,好久好久才問:「你看山西的票號,打不打得倒?」
「打是打不倒的,人家多年信用。不過錢莊的做法如果活絡些,不像票號那樣墨守成規,那麼,南五省的地盤,應該可以拿得到。」
胡雪岩很欣賞陳世龍的態度,看他的樣子近乎浮滑一路,說話倒很實在,因而將心裡的話告訴了他。
「今天我好好細想了一想,我的基礎還是在錢莊上面。不過,我的做法還要改。」他說,「勢利、勢利,利與勢是分不開的,有勢就有利,所以現在先不必求利,要取勢。」
「勢?」陳世龍很用心地想著,「胡先生,你說的勢是指勢力?」
「不錯!勢力。商場的勢力,官場的勢力,我都要。這兩樣要到了,還不夠。」
「還有洋場的勢力!」陳世龍接著他的話說。
「好!」胡雪岩很興奮地翹起大拇指,衷心誇讚陳世龍,「你摸得到我的心思,就差不多了。」
「我哪裡及得上胡先生?十分之一都沒有。」陳世龍也很高興,矜持地說,「不過胡先生的路子,我總還不至於不懂。」
「你懂就好!」胡雪岩說,「現在風氣在變了,你到底比我要年輕個幾歲,比較不出來。從前做生意的人,讓做官的看不起,真正叫看不起!哪怕是揚州的大鹽商捐班到道台,一遇見科舉出身的,便都服服帖帖,唯命是從。自從五口通商以後,看人家洋人,做生意的跟做官的沒有啥分別,大家的想法才有點不同。這一年把,照我看,更加不對了。做官的要靠做生意的!為啥我要洋場的勢力,就因為做官的勢力達不到洋場,這就要靠我這樣的人來穿針引線。所以有了官場的勢力,再有洋場的勢力,自然商場的勢力就容易大了。」
陳世龍一面聽,一面點頭,細細體味著胡雪岩的話,悟出來許多道理。二人就這樣談著,不知不覺又回到人煙稠密之區。胡雪岩這時才想起阿巧姐的話,要約尤五和古應春到家吃飯,一見時候不早,深怕他們另有約會,便即趕到怡情院。誰知一個人都不見,連怡情老二亦不在那裡。
人雖不遇,卻留著話。「相幫」的告訴胡雪岩,說尤五關照:「請胡老爺等他,他准六點鐘回來。」
六點鐘見了面怎麼樣?如果他說另有約會,或者自己在怡情院請客,那麼,阿巧姐那裡就不好交代了。這樣想著,胡雪岩便有些坐立不安的神氣。
陳世龍很少看見他有過這種樣子,不免詫異,當然,更多的是關切。一問起來才知究竟,心裡好笑,他不由得想起一句俗語:英雄難過美人關。一等一的厲害角色,在這上頭,往往手足無措,一籌莫展,這便又用得著「旁觀者清」這句話了。
「這不用為難,或者我去通知一聲,或者我留在這裡等!」
「對,對!」不待他說完,胡雪岩就說,「你去一趟吧!這樣告訴她:我在這裡等他們,等到了就回來。如果客人約不來,我一定回家吃飯。」
陳世龍銜命而去。只見阿巧姐很安閒地坐在那裡,一見陳世龍很客氣,聽他講完,毫不在乎地說:「不要緊!沒有幾樣菜,蒸的蒸著,要炒的,等人到了再下鍋。」
看她從容不迫的樣子,跟芙蓉那種宛轉的神態是不同的風味,陳世龍心裡便想:胡先生的艷福倒真不淺!
還有一樣不同的,是阿巧姐的談鋒極健。陳世龍也算很善於詞令的,相形之下,自覺見絀,而且談到後來,忽然發覺,自己可能是失言了。因為阿巧姐的旁敲側擊,他把胡雪岩的家庭情況,透露了許多。所幸的是,他不曾說出胡太太是很厲害也很能幹的婦人。
一則起了戒心,再則亦不便久坐,陳世龍便起身告辭。阿巧姐知道他是胡雪岩的心腹,當然要加以籠絡,一再挽留,最後這樣說道:「你是胡老爺自己人,我才不作客氣,不然,我也不會留你。除非你不當我自己人看待。」
她說到這樣的話,儼然以胡雪岩的外室自居。陳世龍已看出「胡先生」對她極其喜愛,而將來結局如何,尚在未定之天,如果堅決告辭,仿佛真的不當她「自己人」,在阿巧姐會起疑心,似乎不妥,因而改了主意:「我還是先回去,跟胡先生說一聲,回頭再一起來。」
「那麼,」阿巧姐說,「回頭一定要來噢!」
「一定,一定!」
出了大興客棧,安步當車,剛走得不多幾步路,忽然聽得有女人在喊:「世龍!」
他定睛一看,是七姑奶奶。古應春親自駕車,也發現了陳世龍,停下來問道:「你到哪裡去?」
「我回怡情院去。」
「不必了!」古應春說,「我們特為來接阿巧姐。今晚上,在我們那裡聚會,你也去。」
於是陳世龍又折回,三個人一起又到大興客棧。七姑奶奶跟阿巧姐是初見,一個守禮,一個親熱,而且都健談,所以拉著手,前朝後代,大談淵源。七姑奶奶說聽古應春談過,知道她能幹漂亮;阿巧姐則說聽怡情老二說起,有這樣一位豪爽有趣,敢到怡情院這種地方的堂客。
彼此都很投機,大有相見恨晚之意。古應春卻不耐煩了:「我的姑奶奶,談了半天,你倒說點正經話啦!」
正經話是特地來邀客。因為胡雪岩和尤五要動身到蘇杭,七姑奶奶特地在徽館叫了一桌席,替他們餞行。胡雪岩又要邀他們到大興客棧,嘗試阿巧姐的烹調手段,因而變成僵持的局面。
「我在想,到你這裡、到我那裡都一樣。不過,第一,叫了席不能退掉,幾兩銀子也可惜;第二,到我那裡比較方便。」七姑奶奶又說,「天氣也還不熱,就做好了菜,擺一夜也不會壞。明天我來吃!」
阿巧姐自然一諾無辭,以換衣服為名,請他們在外屋坐,卻把陳世龍悄悄找到一邊,摸出四塊銀洋說道:「陳少爺!我拜託你一件事。第一趟上七姑奶奶的門,不能空手,托你替我辦四樣吃食東西,帶到七姑奶奶那裡去。」
「七姑奶奶家,我不認識。」陳世龍轉念有了主意,「不過不要緊,你交給我。」
等她換好衣服,四個人一輛馬車到了七姑奶奶門口。陳世龍認清了地方說:「我馬上就來!」說完掉身就轉。在弄堂口就有茶食店、水果攤,他買了一簍花旗橘子、一簍天津鴨梨,在茶食店裡買了一大盒松子糖;還剩下兩塊錢,便叫店家拿一條陳火腿下來。算一算差四角錢,陳世龍替她墊上。
「這是阿巧姐送七姑奶奶的。」陳世龍笑道,「我是小輩,今天就白吃了。」
「何用客氣!」七姑奶奶說,「阿巧姐,我們像自己人一樣,我跟你『打開天窗說亮話』,我不喜歡這一套,我自己也弄不來這一套。」
「你看你,」古應春忍不住埋怨她,「人家一番好意,倒落得你這麼兩句話。阿巧姐是曉得你的脾氣的,不曉得的人,豈不是要怪你不近人情?」
「不會,不會!」阿巧姐搶著說道,「我也曉得七姑奶奶不喜歡這些虛文。不過,我們是弄慣了,改不過來,好在陳少爺買得好,都是實惠的東西,就我不送,七姑奶奶也要花錢買的。」
「這倒是實話。」七姑奶奶笑嘻嘻地說,又表示歉意,「我說話一向是想到哪裡,說到哪裡,說錯了你不要怪我。」
這兩句話,別人都不覺得什麼,只有陳世龍大為驚異,因為七姑奶奶以前絕無這種口吻。看來這是古應春的潛移默化之功。
他正想要說一兩句調侃的話作為取笑,便聽見樓梯上有聲音,接著是尤五和胡雪岩一路走,一面談著,相偕出現。他們略略招呼了一下,繼續談話。陳世龍聽出來,他們去拜訪了一位人物,這位人物對於調處浙江漕幫的糾紛,大有用處,現在是在商量,是不是要把這位人物一起請到杭州去。
「你們有啥談不完的話?回頭再談,要開席了。」七姑奶奶忽然又說,「人少了欠熱鬧。何不把老二也請了來。」
「不必,不必!」尤五插手說道,「她出局去了,回頭會來的。」
於是在堂屋中開席,一張圓台面,坐了六個人,似乎嫌大。阿巧姐經不住七姑奶奶的硬作主張,與胡雪岩並居首席。這樣官客與堂客夾雜而坐,大反慣例,而坐首席更是阿巧姐的破題兒第一遭,所以相當拘謹,跟胡雪岩隔得遠遠的。
酒過一巡,胡雪岩對阿巧姐說道:「你跟七姑奶奶談了些什麼?」
「話多了。七姑奶奶脾氣直爽,談得真有趣。」
「那你何不常跟七姑奶奶來作伴?」
說到這裡,尤五咳嗽了一聲。胡雪岩才想起,他是極力主張七姑奶奶回娘家的,如說阿巧姐常來跟作她伴,豈不是給了她一個留在上海的藉口?七姑奶奶卻不理會這些。「小爺叔這話對!」她說,「你陪我到松江去住幾天好不好?」
「這很好!」尤五微覺意外,趕緊慫恿,「阿巧姐,你就到那裡去住幾天。好在來去方便,你想回上海,隨時可以回來。」
「打攪府上,不好意思。」
說是這樣說,她一雙俏眼只瞄著胡雪岩,要看他的態度定行止。胡雪岩自然表示贊成,反倒是古應春有了意見。
「我看松江也不必去,上海也不必留,索性跟小爺叔到蘇州去逛一趟。」
「這倒也是個辦法。」尤五看著他們倆問,「怎麼樣?」
胡雪岩實在有些委決不下。一方面覺得有阿巧姐作伴,此行一定溫馨愉快;一方面又覺得雙宿雙飛之餘,更加以相攜相將,越發變成敲釘轉腳,鐵案如山,只可進不可退了。
這就要看阿巧姐自己的意思。而她對胡雪岩由誤解而了解,由了解而接受怡情老二的勸告,已經下定決心。不過她閱人已多,世故熟透,絕不肯事事勉強,引起胡雪岩的忌憚敬遠之心,所以此時默不作聲。
「怎麼樣?」七姑奶奶催問著,「是到松江,還是到蘇州?」
這一問,在阿巧姐當然只能回答到松江。古應春在這些地方,自比七姑奶奶更機敏,便不等她開口回答,先就搶著說了句:「當然是到蘇州。」
「到蘇州就到蘇州。」胡雪岩定了主意,但不能不問一問本人,「去不去?」
這就是阿巧姐能幹了,她不說去,也不說不去,只說:「七姑奶奶一片好意——」
意思是答應了,還照顧著七姑奶奶,雖是口頭上的人情,也惹人好感。
「不要緊,不要緊!」七姑奶奶說,「等你蘇州回來,我再來接你到松江去玩。」
事情就這樣定局了。各人要收拾行裝,早早散去,約定第二天中午在怡情老二小房中吃中飯,吃完分別上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