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024-09-26 11:00:11 作者: 高陽

  到了松江,船泊秀野橋下,一行人都上了岸,先到尤家休息。尤五奶奶大出意外,少不得有一番寒暄張羅。尤家常年備著好些客房,除了芙蓉是七姑奶奶早就約好要跟她一起住的以外,尤五奶奶又堅邀胡、裘二人在她家下榻。幾人略略安頓,隨即去見老太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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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裘豐言是生客,又是一位官兒,老太爺十分客氣,叫人取來長袍馬褂,衣冠整齊,肅然陪坐。這一下不但裘豐言大為不安,連胡雪岩亦頗為侷促。幸好,七姑奶奶接踵而至,有她在座,能說會道,親切隨和,才把僵硬的氣氛改變過來。

  說過一陣閒話,七姑奶奶談到正事。「老太爺,」她說,「今天我有樁大事來稟告你老人家。不過,有點說不出口。」

  老太爺已經看出來,裘豐言跟她也相熟,這樣,自己說話,就無須有所避忌。「真正新鮮話把戲!」他似笑非笑地說,「你還有啥說不出口的話!」

  「老太爺也是,就看得我那樣子的老臉厚皮。」七姑奶奶笑著站了起來,「我先進去跟老姑太太談談,請小爺叔代我說吧!」

  老姑太太是老太爺的妹妹,也七十多了,耳聾口拙,沒有什麼可談的,七姑奶奶無非是託詞避開,好讓胡雪岩談她的親事。

  七姑奶奶沒有一個歸宿,原是老太爺的一樁心事,所以老太爺聽得胡雪岩細談了經過,十分高興。尤其是聽說王有齡以知府的身份,降尊紆貴,認出身江湖的七姑奶奶作義妹,更覺得是件有光彩的事。這一切都由胡雪岩而來,飲水思源,老太爺說了許多感謝的話,同時因為裘豐言作胡雪岩的代表,在尤家與王家之間,要由他來從中聯合安排,所以老太爺又向裘豐言拜託道謝。言出至誠,著實令人感動。

  「老太爺,」胡雪岩最後談到他自己的請求,「有件事,尤五哥不在這裡,要勞動你老人家替我調兵遣將了!」

  「噢!」老太爺一迭連聲地說,「你吩咐,你吩咐!」

  等胡雪岩說明,要派兩個人護送,料想是件輕而易舉的事,卻不道老太爺竟沉吟不語。

  這就奇怪了,他忍不住要問:「老太爺,莫非有什麼難處?」

  「是的。」老太爺答道,「你老弟是自己人,裘爺也是一見如故的好友,這件事說不巧真不巧,說巧真巧。不巧的不去說它了,只說巧的是,虧得你跟我說,不然,真要做出對不起朋友的事來了。」

  聽得這話,以胡雪岩的精明老到、裘豐言的飽經世故,都察出話中大有蹊蹺。兩人面面相覷,交換了一個眼色,自然還是胡雪岩開口。

  「老太爺既當我們是自己人,那麼,是怎麼的『不巧』?何妨也說一說!」

  「不必說了!不巧的是老五不在這裡,在這裡就不會有這件事。」老太爺平靜地問道,「裘老爺預備什麼時候走?」

  「我的貨色還在上海,僱船裝貨,總得有三五天的工夫。我聽老太爺的吩咐!」

  「吩咐不敢當。」老太爺說,「你明天就請回上海去預備。今天四月十四,準備四月二十開船,我們四月十九,在上海會齊。」

  「怎麼?」胡雪岩不解「我們」兩字,「莫非——」

  「是的。」老太爺說,「我送了裘老爺去!」

  「那怎麼敢當?」裘豐言跟胡雪岩異口同聲地說。

  「不!」老太爺做了個很有力的手勢,「非我親自送不可。」說著,嘴唇動了兩下,看看裘豐言,到底不曾說出口來。

  「對不起,老裘!」胡雪岩看事態嚴重,也就顧不得了,逕自直言,「你請外面坐一坐,我跟老太爺說句話。」

  「是,是!」裘豐言也會意了,趕緊起身迴避。

  「不必!裘老爺請這裡坐!」老太爺起身又道歉,「實在對不起!我跟我們胡老弟說句『門檻里』的話。不是拿你當外人,因為有些話,說實在的,裘老爺還是不曉得的好。」

  交代了這番話,老太爺陪著胡雪岩到佛堂里去坐。這是他家最莊嚴也最清靜的一處地方,胡雪岩很懂這些過節,一進去立刻擺出極嚴肅的臉色,雙手合十,先垂頭低眼,默默地禮了佛,才悄悄在經桌的下方落座。

  老太爺在他側面坐了下來,慢慢吞吞地說道:「老弟台,我不曉得這件事有你『軋腳』在內,早曉得了,事情就比較好做。現在,好比生了瘡,快要破頭了,只好把膿硬擠出來!」

  胡雪岩很用心地聽著,始終猜不透裘豐言押運的這一批軍火跟自己有何關係,但有一層是很清楚的:老太爺的處境相當為難。只是難在何處,他卻怎麼樣也想不出。江湖上做事,講究彼此為人著想,所以胡雪岩在這時候,覺得別樣心思可以暫時不想,自己的態度一定得先表明。

  「老太爺,」他說,「我曉得你拿我這面的事,當自己的事一樣。既然這樣子,我們就當這件事你我都有份,好好商量著辦。如果難處光是由你老一肩挑了過去,即使能夠辦通,我也不願意。」

  「老弟台!」老太爺伸出一隻全是骨節老繭的手,捏著胡雪岩的手腕說,「我真沒有白交你這個朋友。我把事情說給你聽。」

  真如他自己所說的,事情說巧真巧,說不巧真不巧!這一批軍火跟他的一個「同參弟兄」有關,這個人名叫俞武成,地盤是在揚州、鎮江一帶。

  這時太平軍雖已退出揚州,但仍留「丞相」賴漢英扼守辰州,與官軍刑部左侍郎雷正誠的水師相持不下。太平軍全力謀求打開局面,所以跟上海的洋商在暗中有交易,希望買到一批軍火。

  「這件事要派洋商的不是!」老太爺說,「浙江買的那批洋槍,原來洋商是答應賣給『長毛』的,已經收了人家的定洋,約期起運,由英國兵艦運了去。哪知道事情變了卦,聽說替浙江方面出頭交涉的人,手腕很靈活……」

  「老太爺,」胡雪岩很高興地搶著說,「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未來的『七姑爺』古應春。」

  「噢!我不曉得。老五這兩個月一直在上海,消息隔絕了。這且不去說他,先說我那個同參弟兄俞武成。」

  俞武成跟賴漢英相熟,因而一半交情,一半重禮,賴漢英托出俞武成來,預備等這批軍火從上海起運,一入內河,就要動手截留。由於是松江漕幫的地盤,所以俞武成專程到松江來拜訪他這位老師兄,很客氣地打了招呼。

  「這怪我一時疏忽。」老太爺失悔地說,「我是久已不管閒事,一切都交給老五,偏偏老五又到杭州去了。俞武成又是當年一炷香一起磕頭的弟兄!五十年下來,同參的只剩了三個人,這個交情,我不能不賣。哪曉得大水沖了龍王廟!如今說不得了,只好我說了話不算!」

  「那怎麼可以?」胡雪岩接口答道,「俞老雖是你老的同參,但是答應過他的,也不能臉一抹,說是自己人的東西,不准動!光棍不斷財路,我來想辦法。」

  「老弟台!沒有叫你傷腦筋的道理。我是因為當你自己人,所以拿門檻里的話告訴了你,照規矩是不能說的。」老太爺又說,「我只請你做個參贊,事情是我的,我無論如何要掮它下去,你請裘老爺放心好了。」

  「怎麼放得下心!」胡雪岩說,「如今只有『按兵不動』,那批洋槍先放在那裡,等跟俞老談好了再說。」

  老太爺不答,身往後一靠,雙眼望空,緊閉著嘴唇,是那全心全意在思索如何解開這難題的神氣。

  胡雪岩見此光景,頗為不安,心裡也在打算:如果俞武成不是他的「同參弟兄」,事情就好辦;若是這批軍火,不是落到太平軍手裡,事情也好辦。此刻既是投鼠忌器,又不能輕易鬆手,搞成了軟硬都難著力的局面,連他都覺得一時真難善策。

  「難!」老太爺說,「想來想去,只有我來硬挺。」

  「硬挺不是辦法。」胡雪岩問道,「照你老看,俞老跟那面的交情如何?」

  「這就不清楚了。不過江湖上走走,一句話就是一句話,他答應了人家,我又答應了他,反正不管怎麼樣,這票東西,我不讓他動手,我們弟兄的交情就算斷了。」

  「話不能這麼說!」胡雪岩腦際靈光一閃,欣然說道,「我倒有個無辦法中的辦法,我想請你老派個專人,將俞老請來,有話擺在檯面上說。兩面都是自己人,不能幫一面損一面,事情該怎麼辦,請俞老自己說一句。」

  「這叫什麼辦法?」老太爺笑道,「那不就表示,這閒事我管不下來,只好不管嗎?」

  「正就是這話!」胡雪岩點點頭,「你老不肯管這閒事,俞老怨不著你。而在我們這面,就承情不盡了。」

  老太爺略想一下問道:「莫非你另有法子,譬如請官兵保護,跟武成硬碰硬較量個明白?」

  「我哪能這麼做?」胡雪岩笑道,「我這樣一做,將來還想不想在江湖上跑跑?」

  「那麼,你是怎麼辦呢?」

  「我想跟俞老談了再說。」胡雪岩答道,「我要跟他老實說明白,這票貨色,如果不是太平軍那面要,我可以放手,由他那面的戶頭承買,我另找洋商打交道。現在可不行,這是請俞老不要管閒事。至於那面送了怎樣一筆重禮,我照送就是。」

  「聽說是一萬銀子。」

  「一萬銀子小事,我貼也貼得起,我看俞老也不見得看得如何之重。我要勸他的是,一定不可以幫長毛。為人忠逆之辨,總不可以不分明。」

  聽到最後一句,老太爺很注意地望著他,好久,才點點頭說:「老弟台,你雖是空子,但漕幫的來龍去脈,你清清楚楚。說句實話,二百年下來,現在的時世,不是翁、錢、潘三祖當年立家門的時世了。長毛初起,我們漕幫看得兩『秀』很重。哪曉得越來越不像話,天下還沒有到手,倫常名教倒已經掃地了。什麼拜天地不敬父母,什麼『男行』『女行』,烏七八糟一大堆。現在小刀會劉麗川也在拜天地了,這些情形我也看不慣。所以,你如果能勸得武成回心轉意,不幫長毛,這就不算在江湖道上的義氣有虧缺。不過,我不曉得你要怎麼勸他?」

  「那自然見機行事。此刻連我自己都還不曉得該怎麼說。」

  談到這裡,就該馬上做一件事:派人去把俞武成找來。老太爺雖不知道他此刻在何處,但漕幫的聲氣甚廣,只要交代一句下去,大小碼頭,旦夕皆知,自會找出人來,而況俞武成亦非無名小卒,找起來更容易。只是要看他是近是遠,在近處來得快,在遠處來得慢,日子無法預定。

  「我曉得你心裡急,不過急也無用,事情是總可以擺平的。」老太爺說,「難得相聚,且住兩日再說。」

  「當然,當然。」胡雪岩說,「多的日子也耽擱下來了,不爭在這兩天。」他是如此,裘豐言更不在乎,這一夜照樣開懷暢飲,聽老太爺談他當年走南闖北、涉歷江湖所遭遇到的奇聞異事,直到深宵不倦。

  談來談去談到俞武成。「松江是『疲幫』,他們那一幫是『旺幫』,所以武成在我們這夥人當中,是花花公子,嫖賭吃著,樣樣來,樣樣精。」老太爺不勝感慨地說,「哪曉得快活了一輩子,老來苦!」

  「這都是叫長毛害的。」胡雪岩說,「不鬧長毛,他好好在揚州、鎮江,何至於此?所以俞老跟他們搞在一起,我真弄不懂!」

  「老弟台,你見了武成,這些話要當心。他有樣壞毛病,不肯認錯!不說還好,一說偏偏往錯里走。除非他老娘說他,他不敢不聽,不然,天王老子說他一句錯,他都不服。」

  「這樣看起來,倒是位孝子!」裘豐言說,「可敬之至。」

  「大家敬重他,也就是為此。」老太爺說,「他今年六十七,到了九十歲的老娘面前,還會撒嬌。想想也真有趣。」

  「喔!」胡雪岩問,「她娘還在?」

  「還在!」

  「在鎮江?還是揚州?」

  「不!那兩個地方怎麼還能住?」老太爺說,「搬在蘇州。去年到杭州燒香,路過松江,在我這裡住了幾日。」

  「九十歲的老太太,還能出遠門燒香。倒健旺?」

  「健旺得很呢!」老太爺說,「這位老太太,當年也是好角色。俞三叔,武成的老爹,是叫仇家害死的,她帶了一把水果刀找上仇家的門去,見面就是一刀!出來就到衙門,縣官倒是好官,說她替夫報仇,當堂開釋。那時她還有四月的身孕在身,生下來就是武成。」

  「原來俞老是遺腹子!怪不得孝順。」

  「他也不敢不孝順。」老太爺又說,「武成後來管幫,也虧得我這位俞三嬸。當時俞三叔一死,還沒有兒子,幫中公議,由他家老五代管。遺腹子生下來,如果是女的,不必說,是男的,到二十歲,俞老五『推位讓國』。哪曉得俞老五黑心,到時候不肯讓出來。又是俞三嬸出面,告到漕運總督那裡,官司打贏,武成才能夠『子承父業』。」

  「照此說來,這位老太太對外頭的事情,也很明白?」

  「當然!是極明白的人。」

  「也管他們幫里的事嗎?」

  「早先管,這幾年不大管了。」老太爺又說,「早先不但管他們幫里的事,還管江湖上的閒事,提起俞三寡婦,真箇是響噹噹的字號。」

  就在這一番閒談之中,胡雪岩已籌劃好一條極妥當的計策,不過欲行此計,少不得一個人,先要跟這個人商量好了,才好跟老太爺去談。

  這個人就是七姑奶奶。回到尤家已經深夜,胡雪岩不便驚動,第二天一早起身,匆匆漱洗,便喚過來伺候他的小廝,進去通知,立請七姑奶奶有要緊事商量。

  七姑奶奶大方得很,說是請胡雪岩、裘豐言到她屋裡去談。「小姐」的閨房,又有芙蓉在,裘豐言自然不便入內。

  「不要緊!我們真正是通家之好,你一起去聽聽,省得回頭我再說一遍。」

  聽得這話,裘豐言只好相陪。他們到七姑奶奶住的那間屋子,堂屋裡已經擺好了一桌早飯。松江人早餐吃硬飯,裘豐言頗感新奇,不但有飯還有酒,這在他倒是得其所哉,欣然落座,舉杯便喝了一大口。

  「老裘,你少喝點,今天還有事!」

  「什麼事?」七姑奶奶接口說道,「裘老爺來,沒有啥款待,只有酒。小爺叔,你不要攔他的高興。」

  「老裘不會不高興,我一說出來就曉得了。七姐,我問你個人,你曉不曉得?」胡雪岩說,「俞三寡婦!」

  「是不是俞師叔的老娘?」

  「對。」

  「現在不叫俞三寡婦了,大家都叫她三婆婆。我見過的,去年到松江來,說要收我做乾女兒,後來算算輩分不對,才不提起的。」

  「好極了!照此說,她很喜歡你的。七姐,你要陪我到蘇州去一趟。」

  說到這一句,裘豐言恍然大悟,高興地端起一大杯燒酒:「這下我非浮一大白不可了!」

  七姑奶奶和芙蓉,卻是莫名其妙,於是胡雪岩約略將俞武成打那票槍械的主意,以及老太爺如何為難的情形,略略談了些。這些七姑奶奶不等他再講下去,也就明了他們的用意了。

  「小爺叔,你是想搬出三婆婆來,硬壓俞師叔?」

  「是的,意思是這個道理。不過有一套做法。」胡雪岩說,「我動到這個腦筋,主要的是不讓老太爺為難。我想這樣做,你看行不行?」

  胡雪岩的做法是,備一筆重禮,跟裘豐言倆肅具衣冠,去拜訪俞三婆婆。見面道明來意,要說老太爺因為已經答應了俞武成,不便出爾反爾,萬般無奈,只有來求教俞三婆婆。應該怎麼辦,請她說一句。

  「人心都是肉做的,小爺叔這樣子尊敬她,我再旁邊敲敲邊鼓,三婆婆一定肯出面干預。只要她肯說一句,俞師叔不敢不依。好的,我準定奉陪,什麼時候走?」

  「我先要跟老太爺談一談。請你先預備,我們說走就走。」

  「我沒有啥好預備的。」七姑奶奶說,「倒是送三婆婆的禮,小爺叔你是怎麼個打算?」

  這一層,胡雪岩自然已有打算,分派裘豐言去辦,請他當天趕到上海,轉告劉不才,採辦兩枝吉林老山人參,另外再配三樣宜乎老年人服食使用的禮物,由裘豐言帶到蘇州,仍舊以閶門外的金閶客棧為聯絡聚集的地點。

  於是,裘豐言跟著胡雪岩到了老太爺那裡,開口說到「辭行」,老太爺不解所謂,深為詫異。

  「我想到了一個辦法,可以免得你老人家在俞老面前為難。」胡雪岩說,「我跟老裘,好比焦贊、孟良,預備把佘太君去搬請出來。不過你老要跟我們唱出雙簧。」

  這齣雙簧,在老太爺這面輕而易舉。只要找了俞武成來,當面跟他說明,胡、裘二人上門重託,老太爺因為答應俞武成在先,已經拒絕,同時告訴他說俞三婆婆派人來尋過,留下了話,叫他立即趕回蘇州,有緊急大事要談。

  聽胡雪岩講完,老太爺兜頭一揖:「老弟台,你這條計策,幫了我的大忙,保全了我們白頭老弟兄的交情,感激之至。不過雖拿佘太君把他壓了下去,他的難處也要替他想想。這歸我來辦,你們不必管了。」

  「這也沒有叫老太爺勞神的道理。」胡雪岩說,「老實奉告,洋槍上是有一筆回扣的,我們就拿這筆錢交俞老一個朋友,在蘇州見著了他,我當面跟他談,一定可以擺平。反正你老只要假裝糊塗好了。」

  「裝糊塗我會。」老太爺問道,「你們啥時候動身?」

  「裝就要裝得像。我們明天就走,回頭也不再到你老這裡來了。怕一見俞老,反而不好。」

  「既然這樣說,我就不留你們了。不過,在蘇州把事情說妥當了,無論如何再要到松江來住兩天。」

  「一定,一定!」

  兩人辭了出來,裘豐言當即動身到上海。胡雪岩心裡在想:意料不到的,又有蘇州之行。既然有此機會,阿巧姐的糾葛應該理個清楚。巧的是有芙蓉,大可以拿她作個擋箭牌。

  因此,回到尤家,他問芙蓉:「你要不要到蘇州去玩一趟?」

  「我懶得動,而況你們兩三天就回來了,尤五嫂跟我也很談得來,我就一動不如一靜了。」

  做女主人的,也在殷勤留客,胡雪岩當著尤五嫂的面不便多說什麼,只好向七姑奶奶使個眼色。

  這個眼色用意,不易了解,七姑奶奶心直,當時就說:「小爺叔,你有話儘管說,怕啥?」

  「七姐!」胡雪岩無可奈何,只好這樣說,「你請過來,我有句話說。」

  一說自然明白。七姑奶奶也認為芙蓉跟著到了蘇州,阿巧姐一見,當然什麼話都說不出口。這是個極好的擋箭牌,於是她悄悄勸尤五嫂,不必強留。至於芙蓉,聽說有此關係,隨即也改了主意,願意跟七姑奶奶作伴到蘇州。於是連夜收拾行李,第二天一早下船,一行四眾,胡雪岩和兩位堂客之外,另外帶了個後生,名叫阿土。他曾奉過尤五的命令,到蘇州去送過俞三婆婆的壽禮,所以胡雪岩帶著他做「嚮導」。

  ***

  到了蘇州可熱鬧了,在金閶棧的,有原來住在那裡的周一鳴,隨後來的裘豐言,還有跟了來「軋鬧猛」的劉不才。他們分住了兩座院落,卻都集中在胡雪岩那裡,聽他發號施令。

  「七姐!你帶著阿土是第一撥,見著三婆婆,先替我們問好,再說要去拜訪她。如果她問,為什麼不跟著你去,你就說怕她嫌我們冒昧不見。然後問她,明天一早去見她,行不行。她若是允了,你就派阿土回來通知。」

  「我曉得了。小爺叔,」七姑奶奶問道,「三婆婆一定會問,為啥要去看她,我怎麼說?」

  「你只說我們尋俞老尋不著,只好來見三婆婆。她若問起尋俞老又是何事,你只說不曉得,不過決無惡意。」

  「好的,我懂了。」七姑奶奶說完,立刻帶著阿土離去。

  「老周!你即刻上觀前去一趟,替我辦一身七品服色!從上到下,全套都要。」

  「啊呀!」裘豐言說,「我也沒有帶袍褂來。」

  「那容易,一共辦兩身。」等周一鳴一走,胡雪岩對劉不才說,「三爺,如今是你的差使了!你身上多帶些錢,進城到花家柳巷去走走,挑個最好的地方『開盤子』,要做闊客!」

  「你倒好!」芙蓉先就埋怨了,「一到就不叫三叔干好事。」

  「好事壞事,不去說它!」劉不才問道,「這是為了啥?你說了,我心裡好有個數。」

  「是為了過幾天好請客。」胡雪岩說,「聽說俞武成是個『老白相』,嫖賭吃著,式式精通。等他一來,我就把他交給你了!」

  「這一說,倒是我來對了!你放心,你放心,等他一來,歸我招呼,包管他服服帖帖!」說完,劉不才高高興興地走了。

  調兵遣將已畢,胡雪岩笑著對芙蓉和裘豐言說:「今天沒有事了,我們到哪裡去逛逛?」

  「算了,算了!」裘豐言說,「等事情辦妥了,再去逛也不遲。」

  「咦?」胡雪岩問道,「你一向是天塌下來都不擔心的人,這回怎麼放不下心來?」

  「彼一時也,此一時也!」裘豐言說,「這件事,我通前徹後想過了,不全是江湖道上的事,有長毛夾在裡頭,只怕俞老身不由己!」

  這一說,胡雪岩矍然而起。「你的話對,不可不防!」他想了想又說,「事不宜遲,趕快給松江寫封信回去。老裘,你來動筆!」

  這是裘豐言責無旁貸的事。他一面親自搬出文房四寶來,一面問胡雪岩,這封信如何寫法。

  信中拜託老太爺,等俞武成到了松江,務必設法探明跟賴漢英那方面訂下了怎樣的約定,原來的計劃是如何動手。還有最要緊的一層:俞武成是不是在賴漢英的挾制脅迫之下,有身不由主的模樣?

  剛把信寫完,阿土已經回到客棧,跑得氣喘吁吁地說:「七姑奶奶叫我趕緊回來通知,三婆婆的孫子,馬上要來拜會,他是個『總爺』。」

  綠營武官中有『千總」「把總」的名目,是低級武官,所以老百姓見了綠營兵丁,都尊稱一聲「總爺」。胡雪岩覺得這不值得重視,倒是三婆婆有此禮遇的表示,自然是肯接見了,值得高興。

  「好的,我知道了。」他想了一想,認為阿土在蘇州已無用處,正好派他回去送信,「阿土,我煩你立刻回松江,拿這封信送給老太爺。你跟老太爺說,信中所談的事,一有結果,立刻給我回信。就勞駕你再辛苦一趟。」說著,又喊芙蓉,取出十兩銀子送他做盤纏。

  就這時,只見金閶棧的夥計引進一名武官來,後面還跟著四名馬弁。一看這氣派,不像「總爺」。胡雪岩眼尖,趕緊向裘豐言說道:「是個水晶頂子。」

  頂戴用水晶,是五品官員,裘豐言失聲說道:「啊!是守備。糟了,便衣接見,似乎失禮。」

  失禮也無可補救了,只見夥計已經高舉名帖,拉長了聲音唱道:「俞老爺拜!」

  裘豐言比較熟於官場儀注,拉一拉胡雪岩,掀開門帘,踱著方步,迎到外屋。他見「俞老爺」帶著馬弁站在門外,便閃開了視線,從夥計手裡接過名帖來看。上面寫的是:侍晚俞少武頓首拜。不用說,是俞武成的兒子。

  「不敢當,不敢當!請你替我們擋俞老爺的駕,身在客邊,未帶公服,不敢褻慢!」

  夥計還未接話,俞少武已經跨了進來,兩手一揮,將馬蹄袖放了下來,接著便請了個安。雖說武職官兒品級不值錢,但到底受之有愧,所以胡雪岩和裘豐言都覺得相當尷尬。

  幸好,俞少武不敘官階敘世誼,站起來口稱:「兩位老世叔!」他說,「家祖母特意命少武來請安。家祖母的意思,不敢勞動兩位老世叔光降,有什麼吩咐,告訴少武就是了。」

  「是,是!」裘豐言拱手答道,「世兄,請先坐了敘說。敝姓裘,這位是雪岩兄!」

  彼此重新又見了禮,坐定攀談,裘豐言一番官場中請教「功名」的話頭過後,這才知道,俞少武是一名武進士,授職守備,派在兩江「督標」當差。督標中軍知道他是漕幫子弟,又見他儀容出眾,言語靈便,特為報請總督,行文兵部,將他補了一名「提塘官」,專駐京城,接理兩江總督衙門的奏摺呈遞事宜。他最近是請假回籍省親,還有個把月的勾留。

  「原來世兄是科甲出身!真正失敬之至。」裘豐言翹一翹大拇指,「英雄出少年。如今亦正是英雄的時勢,前程如錦,可喜可賀。」

  等到寒暄告一段落,俞少武重申來意,請示有何吩咐。這是談到了正經上頭,裘豐言使個眼色,讓胡雪岩回答。

  「有件事,要請教令尊。只為令尊行蹤不定,特意來求三婆婆。」胡雪岩說,「未盡道理,不便啟齒,我想煩世兄回去稟告令祖母,我跟裘兄準定明天一早,登堂拜謁,務必請三婆婆容我們晚輩,有個申訴的機會。」

  「實在不敢當。」俞少武站起身來答道,「家祖母說,現在住在蘇州,亦是寄人籬下,只怕接待簡慢,不敢勞駕,有話還是請這時候吩咐。」

  「這是三婆婆體恤我們晚輩,做晚輩的自己要知道敬老尊賢。」胡雪岩又說,「我跟松江尤五哥如同親弟兄一樣,他不當我『門檻』外頭的人看待,說起來等於一家人,我們豈有不去給三婆婆請安的道理?準定這樣,明天一早到府上。雖有話要申訴,但絕不會讓老人家操心為難,請放心!」

  俞少武聽得這樣說,只好答道:「那就明天上午,恭候兩位老世叔的大駕!」

  說完,他請安告辭。胡雪岩和裘豐言送出客棧大門,又開發了四名馬弁的賞錢。眼看客人騎馬走了,兩個人在門口就談了起來。

  「想不到俞武成有這樣一個好兒子!」胡雪岩讚嘆著說,「上頭又有那麼一位老娘替他遮風雨,我倒著實羨慕他的福氣。」

  「閒話少說。」裘豐言熟於官場的種種,提醒胡雪岩說,「明天去見三婆婆,著實該有一番重的禮節。照我看,三婆婆必是一位封的命婦。」

  「喔!」胡雪岩倒想起來了,從他捐了官以後,一直就想替父母請個封典,也算是榮宗耀祖的一番孝心,所以聽裘豐言提到此事,特感興趣。

  「老裘,我正要請教你,這封典是怎麼請法?」

  「到裡頭去談。」

  回到裡面,丟下俞家的事,裘豐言細講封典。照《會典》規定,文武官員三品以上封三代,妻子、父母、祖父母;七品到四品封兩代,妻子、父母;八、九品只封妻子,未入流就談不到封典了。

  人子為盡孝心,將妻子的封典讓出來,讓求改封上人,叫作「封」,所以三品以上的官員,可以請求封曾祖父母,七品到四品,可以請求封祖父母。以俞家的情形來說,俞少武一定替三婆婆請了封典。

  「封典亦是朝廷的名器,從前很慎重的,但軍興以來也濫了。跟捐官一樣,封典亦可以捐的。」

  「喔,」胡雪岩更感興趣,「怎麼捐法?」

  「白丁是不可以捐的,有了官職,可以加捐品級。」

  「那好!捐個『一品夫人』什麼價錢?」

  裘豐言笑了。「一品夫人是捐不來的,捐加品級,也有個限制。像俞少武是五品,可以替他祖母捐個『三品淑人』。」他略停一下又說,「明天我們去見她,勢必至於要穿公服,也勢必至於要磕頭。這雖是禮書所不載,但比照下屬見上官的禮節,應該如此。」

  「不但要行大禮,」胡雪岩說,「江湖上的人,最講究面子,我還想捧一捧這位老太太。譬如說我們借一副『導子』擺了去,讓她家熱鬧,你看行不行?」

  「這也沒有什麼不行,不過嫌俗氣而已。只要你不在乎人家背後笑你,我就可以借得到。」

  「借哪個的?」

  「當然是借縣官的。吳縣孫大令,跟我相熟,要借他的導子一定借得到。不過敲鑼喝道而去,如果她家地方太小,或者巷子太狹,塞得實實足足,害做主人的不自在,那反倒不好了。」

  「這話也是,等老周回來了再說。」

  周一鳴還沒有來,七姑奶奶卻從俞家折回。她是奉了俞三婆婆之命,特意來接芙蓉去相會的。她告訴胡雪岩,說俞三婆婆起先有所疑忌,當是她兒子跟浙江官面上有什麼糾葛,特意派兩名「差官」來「辦案」。後來俞少武回去一說,提到胡雪岩的聲明,絕不讓她「操心為難」,才知他們此來,並無惡意。

  「三婆婆聽我提到芙蓉阿姨,她說:『照規矩,他們兩位既然特為武成而來,就是我家的貴客,該盡地主的道理。不過我是女流,不便出面,少武又是晚輩。只好這樣了,把胡家姨太太先請了來,也算是個做東道的意思。』小爺叔,我看三婆婆的意思很誠懇,就讓芙蓉阿姨去走一趟好了。」

  胡雪岩欣然許諾:「三婆婆的盛意,不可不領。這樣,」他轉臉對芙蓉說,「你就跟七姐去玩一趟,順便先把我們的禮帶了去。」

  芙蓉有些躊躇,她拙於交際應酬,又聽說俞三婆婆早年是那樣一個「狠角色」,心裡有種異樣的畏憚。七姑奶奶看出她的心思,便即鼓勵她說:「不要緊!一切有我。」

  「對了!」胡雪岩也明白她的心境,「有七姐保你的駕,你怕什麼?」

  「也好!」芙蓉終於點點頭,「我總歸寸步不離七姑奶奶就是了。」

  「你看!」七姑奶奶笑道,「我們這位芙蓉阿姨,真正忠厚得可憐。閒話少說,你快換衣裳,我們就走。」

  趁芙蓉更衣的片刻,胡雪岩把他們第二天的部署告訴了七姑奶奶。凡是這種擺虛場面的事,從中必要有個「贊禮」的人來穿針引線,素昧平生的雙方,禮尚往來,才會若合符節。七姑奶奶是玲瓏七竅心,當然心領神會,一口應承,包管主客雙方,不但不至於會在禮節上出現僵窘,而且皆大歡喜。

  等芙蓉一走,俞少武又派馬弁送了一桌燕菜席來。吃到一半,又有人來通知,說七姑奶奶和芙蓉這天都讓俞三婆婆留著,住在俞家了。這種種情誼相孚的跡象,都顯示著明天見了俞三婆婆,一切難題都可迎刃而解。現在只望阿土能趕快送個信來,說俞武成不會受到賴漢英那方面的挾制,大功便近乎告成了!

  第二天一早起身,漱洗裝扮,胡雪岩和裘豐言一個人一身簇新的袍褂,由周一鳴當跟班,捧著拜匣,另外裘豐言的一名聽差挾著衣包和紅氈條,跟在轎子後頭,一直進城,直奔鐵瓶巷俞家。

  俞家從七姑奶奶那裡得知梗概,也早有準備,大門洞開。俞少武候在門口,等轎子一到,命轎夫抬了進去,到大廳滴水檐前下轎。

  彼此作揖招呼過後,胡雪岩便說:「把老人家請出來吧!我們好行禮。」

  「實在不敢當!」俞少武垂手彎腰答道,「家祖母有話,請兩位老世叔換了便衣,到後廳待茶。」

  「禮不可失!」裘豐言說道,「初次拜謁,一定要『堂參』的!」

  謙辭再三,俞少武說了句:「恭敬不如從命!」便轉到大理石屏風後面去了。

  於是周一鳴和裘豐言的聽差一起動手,移一張太師椅正中擺好,椅前鋪下紅氈條,靜等俞三婆婆出臨。

  不久,聽得腳步隱隱,望見去裙衫綽約,是七姑奶奶親自攙著俞三婆婆,顫巍巍地走了出來。胡、裘二人,一齊站起,在下首並立。胡雪岩定睛凝視,一見了俞三婆婆的面,不免詫異。在他的想像中,俞三婆婆早年既有『英雄』的名聲,想來必是像山東婦女的那種剛健高大的體魄,誰知她生得又矮又小,而且百褶紅裙下,渾如無物,料想必是一雙三寸金蓮。這樣纖弱的一個婦人,怎能叫無數江湖好漢畏服?真正是人不可貌相了。

  然而看到臉上,才知道她果有不凡之處。那張臉皺得像橘皮一樣,口中牙齒大概掉完了,癟得很厲害,但是一雙眼睛,依然十分靈活,顧盼有神。視線轉到客人身上,她側臉問七姑奶奶:「哪位是你的小爺叔?」

  「個子高的那位。」

  胡雪岩便踏上一步。「我是胡雪岩!」他說,「特地來給三婆婆請安。」

  「哎呀!這話折煞我了。胡老爺你千萬不要這樣說。」

  「三婆婆!」七姑奶奶說,「小爺叔跟師叔一輩,你請坐下來,好讓小爺叔跟裘老爺行禮。」

  「喔,還有裘老爺,更不敢當了!」

  謙之又謙,讓之又讓,俞三婆婆只肯站在椅子旁邊,受了兩位「大老爺」的頭,由她的孫子磕頭還禮。

  「兩位老世叔,請換了便衣,後面坐吧!」

  於是俞三婆婆仍舊由七姑奶奶攙著,先回了進去。胡雪岩和裘豐言換去袍褂,在俞少武陪同之下,被接到二廳款待。八個乾濕果盤,銀托子的蓋碗茶,排場相當講究。

  「真正不敢當!胡老爺、裘老爺這麼隆重的禮數,又賞了那麼貴重的東西,叫我老婆子真不知道怎麼說才好。」俞三婆婆說到這裡,又轉臉對七姑奶奶說,「我的耳朵不好,回頭兩位有什麼吩咐,你替我仔細聽著!」

  這就顯得俞三婆婆是個角色了!她明明耳聰目明,卻偏這樣子交代,為的是留下一個退步,等胡雪岩有所干求而無法辦到時,便好裝聾作啞,得有閃轉騰挪的餘地。

  因為如此,胡雪岩越發不敢大意,要言不煩地敘明來意。他一方面表示不願使松江漕幫為難,開脫了老太爺的窘境;一方面又表示不願請兵護運,怕跟俞武成發生衝突,傷了江湖的義氣。

  這番話真如俗語所說「綿里針」,表面極軟,骨子裡大有講究。俞三婆婆到底老於江湖,熟悉世面,聽胡雪岩說到「不願請兵護運」這句話,暗地裡著實吃驚。這話等於指責俞武成搶劫軍械,這是比強盜還重的罪名,認起真來,滅門有餘。

  「胡老爺,裘老爺!」俞三婆婆裝出氣得不得了的樣子,「我這個兒子,真正無法無天!活到六十多,實在還不及我這個孫子懂事。兩位看我老婆子的面上,千萬不必生氣,等我找了他來問。」她回頭拄一拄拐杖,厲聲吩咐俞少武,「趕快多派人,把你那個糊塗老子找回來!」

  不管她是真的動氣,還是有意做作,來客都大感不安。「三婆婆!」胡雪岩急忙相勸,「這件事怪不得俞大哥!我們也是道聽途說,事情還不知道真假,我想俞大哥亦不至於敵友不分。我們的來意,是想請三婆婆作主,就算沒有這回事,少不得也要仰仗俞大哥的威名,保一保我們。」

  聽得這一說,俞三婆婆的臉色和緩了,轉眼對七姑奶奶說:「這倒還罷了!我想你師叔也不至於這麼糊塗!」略停一下,她又對客人說道:「既承兩位看得起我,武成理當效勞。他心直口快,外面得罪的人多,每每有人造他的謠言,虧得兩位賢明,絕不會誤聽人言。事情好辦,請兩位在蘇州玩個兩三日,我一定叫兩位高高興興回杭州。」

  胡雪岩將她的話,一字一句,聽得明明白白,心裡著實佩服俞三婆婆,她就這麼輕描淡寫地,將俞武成意圖劫械的一行罪嫌,洗刷掉了。話是從自己口裡說出去的,「道聽途說」「不知真假」,即使將來翻臉,要想改口,已是不能。真正薑是老的辣!自己竟糊裡糊塗被她騙了一句話去,可以說是這一年多一帆風順的境遇中,唯一的一次栽跟斗。然而,這個跟斗栽得不能不服輸。

  「多謝三婆婆,我們不敢打攪了。靜聽好音!」胡雪岩站起身說,「不過,我們還有句話:實在想交一交俞大哥,等他來了,務必請三婆婆派人給我們個信,我們好當面跟俞大哥解釋。」

  「都是好朋友,一切心照,何用解釋?」俞三婆婆說,「兩位抬舉武成,我們母子祖孫三代都是感激的。等武成一回來,我馬上叫他給兩位去請安。」這幾句交代,漂亮之至。胡雪岩和裘豐言心滿意足,但要告辭,卻被留住了。

  「無論如何,要讓我們祖孫,盡一點意思,吃了便飯再請回去!」俞三婆婆又說,「看見兩位,我倒想起有件心事,還要重託。」

  俞三婆婆的話,其實是留客的託詞。筵席是早就預備好的,俞家還請了陪客,有些是俞少武的同僚,有些是俞武成的師兄弟。不管是何身份,他們對胡、裘二人的禮數都極恭敬。好在胡雪岩長於詞令,裘豐言為人風趣,所以很快地都消除了拘束的感覺,快談豪飲,頗為酣暢。

  酒到一半,俞少武告個罪,回到二廳。那裡也有一桌豐盛筵席,是俞三婆婆親自做主人,款待芙蓉和七姑奶奶。這一桌就不如外面那樣輕鬆自如了,主要的原因是,芙蓉被奉為首席,深感不安,過於矜持。

  俞少武一進來,先敬堂客的酒。照官稱叫芙蓉是「胡姨太太」,但他也學了京里的規矩,將「姨」字念成「亦」字,表示「亦是一位太太」。

  敬了「胡亦太太」,再敬七姑奶奶。七姑奶奶跟俞少武是青梅竹馬之交,一個叫「七姐」,一個叫「大弟弟」。這一番周旋過後,俞少武才攙著祖母到大廳向官客來敬酒。

  在座的陪客都是她的晚輩,胡、裘二人亦以晚輩自居,所以一齊起身離座,再三謙辭。結果由俞三婆婆總敬一杯,然後向她孫子說道:「少武,你要向胡老爺、裘老爺磕頭道謝。這兩位真正夠義氣!」

  俞少武也已知道他父親的所作所為,倘或認真,是件不得了的事,所以連聲答應著,要來行禮。胡雪岩和裘豐言,自然不肯受這個頭,遜席相避,於是俞三婆婆又說話了。

  「兩位請聽我說。我就是這個孫子,如今大小也是朝廷的命官,在我們這種人家,也算榮宗耀祖了。不過,江湖上的家世,跟官場難免合不攏,這是我一直不放心的一件事,總想托個人照應,說實話,官場中也認識幾位,不是人家看不起我們,就是自己覺得高攀不上。難得兩位賞面子,再說句放肆的話,我也看得兩位跟官場中人不同,真正是重情分,講義氣。所以,今天當著大家的面,我把我這個孫子,託付給兩位,要讓少武磕了頭,我才放心。」

  這一套長篇大論,旁人只覺得俞三婆婆是特別看重兩位貴客,在胡雪岩卻聽出弦外之音:拜託照應俞少武,實在是拜託回護俞武成。照此看來,俞三婆婆用的心思極深,處處在防備自己這方面會動用官面上的力量來對付她的兒子。有此疑忌存在,總不是件妙事。

  為了消釋可能會有的誤會,胡雪岩不肯說謙辭的話。「既然三婆婆如此吩咐。我們倒不能不老著臉受少武一個頭。」他說,「三婆婆,從今天起,少武的事,就等於我自己兄弟的事一樣。」

  「胡老爺,你的話錯了!」俞三婆婆平靜地說,「是你侄兒的事。」

  「侄兒也罷,兄弟也罷,只當我自己的事!」

  「少武!」俞三婆婆極欣慰地說,「你聽見沒有?還不快磕頭!你說想調回來,跟在我身邊,胡老爺一定會替你想法子。」

  這一說,俞少武更是心甘情願地跪了下來,胡雪岩也就坦然受了他的大禮。

  江湖上重然諾,經此當筵一拜,俞少武的窮通富貴,便與胡雪岩息息相關了。而父子的安危禍福是不可分的,所以俞武成如果遇到了什麼難題,胡雪岩由於對俞少武有責任,自然也不能袖手。俞三婆婆這著棋,實在高明,然而也只有胡雪岩喻得其中的深意。

  因此,他對松江的消息,特感關心。為了不願讓裘豐言擔心,他只好獨任其憂,在肚子裡默默做功夫,將俞武成的情況,重新作一番深入的估計。想得越多,疑慮越深,到了第二天早晨,尚無消息,他覺得不能再因循株守,坐失時機了。

  於是約了俞少武在吳苑茶館見面,找個僻靜之處,悄悄問道:「你曉不曉得令尊此刻在哪裡?」

  「大概是在青浦叉袋角。」俞少武說,「不瞞老世叔說,家父在那裡有一房家眷,叉袋角又有幾家大賭場,是家父喜歡去的地方。我昨天就請人分頭去找了,到今天晚上一定會有消息的。」

  「我倒要問問你,令尊跟賴某人到底是啥交情?他想動那票『貨色』,你知道不知道?」

  這一問,俞少武的臉色顯得異常認真,用一種近乎要賭咒的語氣答道:「在老世叔面前,我不敢說一個字的假話,我一點都不曉得。家父不會跟我說,我也不便去問。而且我一直在京城裡,回來還不到半個月,一共見過家父兩面,談不了幾句話。如果我曉得有這件事,無論如何要想法子,勸家父打消了它!」

  話說得很誠懇,也相當坦率,胡雪岩覺得跟他談論,不必像對他祖母那樣要加幾分小心,便直抒所感:「這件事,照我看有麻煩。令尊客居異地,手下的弟兄都不在這裡,雖然出頭來主持,無非因人成事。上山容易下山難,不是憑一句話就可以罷手的。如果脫不得身,怎麼辦?」

  俞少武是現任的武官,當然能夠領會胡雪岩所說的話。他想一想果然,截掠軍械,是件非同小可的事,調兵遣將,如何下手,得手以後,如何將這批槍械運交賴漢英?官軍派出大隊攔截剿辦,又如何應付?自然得有一番布置,而人不是自己的人,中途變卦,想憑一句話就撤消原有的布置,哪有這麼容易的事?

  他這樣一層一層想下來,臉上頓現愁雲。「事不宜遲!」他說,「及早勸阻,還容易著手。我馬上就到青浦去一趟。」

  見他如此果斷,胡雪岩深感安慰,不過他的計算到底比俞少武深得多,按著他的手說:「你不宜去!因為雖是父子,到底是朝廷的五品武官,去了容易讓人起疑。而且,只要令尊是在青浦,這時候就一定到了松江,你去了也是撲空。」

  「那麼,老世叔說怎麼辦,我聽命。」

  「我想我馬上趕回松江去看看。你派個得力的人跟了我去。」胡雪岩緊接著說,「令祖母有什麼話交代,最好也由這個人帶了去,那就更省事了。」

  「是!」俞少武說,「我馬上回去告訴我奶奶。老世叔是不是一起到舍下坐坐?」

  「不必!」胡雪岩答道,「我先回金閶棧料理,在那裡等你的信息。再托你轉告七姑奶奶,小妾煩她照應。」

  「是,是!我奶奶跟姨太太極談得來,就請她在舍下玩兩天,一切我們都會伺候,老世叔請放心!」

  「打攪不安。只有等我回來,再給三婆婆道謝了。」

  於是就在吳苑分手,各奔東西。胡雪岩轎去如飛,到了金閶棧,只見裘豐言一個人在那裡獨酌。裘豐言見他進來,便站起身來說:「你到哪裡去了?劉三爺和老周又不在,我一個人又不敢走開,無聊之極,只有借酒遣悶。」

  胡雪岩雖有事在心,但天生是什麼憂煩都不肯現於詞色的人,便笑笑調侃他說:「沒有哪個不准你吃早酒,何必還要想套話來說?」

  剛說到這裡,只見劉不才腳步輕飄飄地走了進來,裘豐言一見,便趁著酒興向他這位諧謔慣了的好朋友取笑。「三爺,春風得意?」他說,「我真羨慕,老胡委派了你那麼好一個差使。說說看,溫柔鄉中是何風光?」

  胡雪岩昨天派他的差使,是去尋芳問艷。劉不才不辱所命,連走數家,到底訪著了一處極出色的妝閣,主政是金閶的一朵名葩。

  「你先說,芳名叫啥?」

  「你看!」

  劉不才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局票」,黃箋紙印著一個銀元寶,隻字皆無。連胡雪岩那樣的人,都猜不透他是什麼用意。

  「我是問那個姑娘的花名,你弄這張紙頭給我們看幹什麼?」裘豐言把局票翻過來、翻過去看了兩遍,交還劉不才。

  劉不才不接。「你再仔細看看,」他說,「這張局票上就隱著她的名字。」

  這一指點,胡雪岩馬上就猜到了一半:「姓黃?」

  「對!叫作黃銀寶。」

  「妙!說穿了一點不錯。」裘豐言仔細欣賞那張局票,角上有「北京琉璃廠榮寶齋精製」的字樣,不由得又夸一聲,「似俗而雅,倒也難得。」

  「一點不錯!似俗而雅。」劉不才撫掌說道,「名字俗氣,人倒雅得很,像朵菊花似的。」

  「那麼你就是陶淵明了!『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裘豐言笑道,「昨天晚上采了花沒有?」

  「哪有這麼容易的事,你看得她們太不值錢了!」

  「那麼昨天一夜不回是借的干鋪?」胡雪岩說,「剛剛頭一天肯借干鋪,也就不錯的了。」

  「照這樣說,你今天就該『報效』了!」裘豐言興致勃勃地說,「今天晚上吃你的『鑲邊酒』!我替你算算客人看,老胡一個,俞少武一個……」

  「慢點,慢點!」胡雪岩打斷他的話,「不要算上我,我馬上要到松江……」

  這下是裘豐言打斷了他的話:「何出此言?」

  「是真的。吃花酒的事,擺在一邊再說。」胡雪岩略頓一下,毅然說道,「我們先商量正經。」

  ***

  先是不願他人分憂,到此地步,已非胡雪岩一個人的力量所能消弭可能有的禍患,因此,他唯有直言心中的顧慮。裘豐言已有先見,經驗也多,倒還不怎麼樣;劉不才從前是紈絝,此刻成了清客的材料,酒陣拳仗,一往無前,但聽得這種隱伏殺機的勾當,頓時臉色大變,連黃銀寶都置諸腦後了。

  胡雪岩一見他這樣子,趕緊加以安慰,拍拍他的背說:「沒有你的事,你跟老裘坐守蘇州。」

  「就沒有我的事,我也不放心你去啊!」

  「這話不錯。」裘豐言接口,「是我的事,我沒有袖手閒坐的道理。」

  「算了,算了!」胡雪岩急忙攔在前頭,「我沒工夫跟你們爭論,現在辦事要緊,你們要聽我的,不要亂了陣腳。」

  這是所謂徒亂人意,裘豐言和劉不才不敢再開口。於是胡雪岩又估計情勢,分析出三種情況,三種難處。

  三種情形是:第一,俞武成跟洪、楊合作,調兵遣將,已經布置就緒,而且身不由己,無形中受了挾制;其次,雖已布置就緒,但收發由心,仍可化干戈為玉帛,只是一筆遣散的費用,相當可觀;最後一種情況,也正就是大家所希望的,俞武成可以說不干就不干,至多將已收的酬金退還給對方而已。

  「凡事總要作最壞的打算。算它是第一種情形,我倒也有個算盤。」

  裘豐言略一躊躇:「老胡,你先說,是哪三種難處?」

  「第一是俞家的交情。俞三婆婆實在厲害,如今這件『濕布衫』好像糊裡糊塗套到我身上了,投鼠忌器,處處要顧著俞武成,這是最大的難處。」

  「是的。」裘豐言深深點頭,「又不光是俞家的交情,牽涉到松江漕幫,無論如何這份交情要保全。」

  「我也是這麼想。所以我初步有這麼個打算,倘或是第一種情形,至少要想法讓俞武成退出局外,哪面也不管。」

  「你的意思是,如果賴漢英一定要蠻幹,就是我們自己來對付?」

  「對!我們要替俞武成找個理由,讓那方面非許他抽身不可。」

  「這容易想。難的是我們自己如何對付?」裘豐言說,「照我看到那時候,非請兵護運不可。」

  「難就難在這裡,目前請兵不容易,就請到了,綠營的那班大爺,也難伺候,開拔要錢,安營要錢,出隊要錢,陣亡撫恤,得勝犒賞更要錢……」

  「算了,算了!」裘豐言連連搖手,「此路不通!不必談了。」

  「那麼談第三種難處。譬如能夠和平了結,他們的人或者撤回,或者遣散,我們當然要籌筆錢送過去。錢在其次,萬一有人告我們一狀,說我們『通匪』,這個罪名,不是好開玩笑的!」

  裘豐言瞿然而驚。「我倒沒有想到這一層。」他是那種做了噩夢而驚醒的欣慰,「虧得你想得深!」

  在旁邊半天不曾開口的劉不才,聽得滿腹憂煩,忍不住插了句口:「只聽你們說難!莫非真的一籌莫展?」

  「你倒說,有什麼好辦法?事情是真難!」裘豐言看著胡雪岩,「老胡,我看只有照我的辦法,一了百了。」

  他故意不說,留下時間好讓人去猜。可是連胡雪岩那樣的腦筋,亦不得不知難而退:「老裘,你說吧!看看你在死棋肚裡出了什麼仙著?」

  「依我說,這票貨色,拿它退掉!」他撇著京腔說,「大爺不玩兒了!看他們還有轍沒有?」

  「這,這叫什麼話。」劉不才是跟他開慣玩笑的,便尖刻地譏嘲,「天氣還沒有熱,你的主意倒有點餿了!」

  「三爺,話不是這麼說!出的主意能夠出其不意,就是高著。真的如此,叫他們自費心思一場空,倒也不錯。不過,為了明哲保身,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不妨這麼辦。現在,我們是在打天下,就絕不能這麼退縮。面子要緊!」

  這個面子關乎胡雪岩的信譽,裘豐言的前程,還有王有齡的聲望,非繃了起來不可。說來說去還是得照胡雪岩的辦法,初步找個理由讓俞武成脫身事外,第二步看情形再作道理。

  「這個理由太容易找了!」裘豐言說,「俞武成是孝子,江湖上盡人皆知。如今老太太說不行,就叫不行!俞武成母命難違,不是很好的理由嗎?」

  胡雪岩還未及答言,只見又是四名馬弁出現,隨後便見俞少武陪著一個人進來。這個人的形象生得極其奇特,一張圓臉上眉眼鼻子湊得極近,年紀有六十了,一張癟嘴縮了上去,越顯得五官不分,令人忍不住好笑。

  「老世叔,我替你引見一個人,是我大師兄楊鳳毛。」

  看楊鳳毛年紀一大把,胡雪岩總當他是俞少武的父執輩,如今聽說是「大師兄」,知是俞武成的「開山門」的徒弟,大概代師掌幫,是極有分量的人物,所以趕緊走上去拉著他的手說:「幸會,幸會!」

  哪知楊鳳毛年紀雖大,腰腳極其輕健,一面口中連稱「不敢」,一面已跪了下去磕頭。胡雪岩謙謝不遑,而楊鳳毛「再接再厲」,對裘豐言和劉不才都行了大禮。

  「這是怎麼說?」胡雪岩很不安地,「這樣子客氣,叫我們倒難說話了。」

  「是我們三婆婆交代的,見了胡老爺跟胡老爺的朋友,就跟見了師父一樣。」楊鳳毛垂手說道,「胡老爺,三婆婆派我跟了你老到松江去。」接著他張目四顧,顯得很踟躕似的。

  胡雪岩懂得他的意思,江湖上最重秘密,有些話是連家人父子都不能相告的。雖然裘、劉在座共聞,絕不會泄漏,不過「麻布筋多,光棍心多」,楊鳳毛既然有所顧忌,不如單獨密談的好。

  於是他招招手說:「楊兄,我們借一步說話!」

  「告罪,告罪!」楊鳳毛又向裘豐言、劉不才作了兩個大揖,才跟著胡雪岩走到套間。地方太小,兩個人就坐在床沿上說話。

  「胡老爺!三婆婆跟我說,胡老爺雖在『門檻』外頭,跟自己人一樣,關照我說話不必敘客套,有什麼說什麼。所以,我有句老實話,不曉得該不該說?」

  這樣招呼打在前頭,可知那句「老實話」,不會怎麼動聽。只是胡雪岩不是那麼喜歡聽甜言蜜語的人,便點點頭說:「沒有關係!你儘管說好了。」

  「我也打聽過,胡老爺是了不起的人物。不過隔道門檻就像隔重山,有些事情,胡老爺怕沒有經過。」楊鳳毛略停一下又說,「江湖上的事,最好不沾上手,一沾上就像唱戲那樣,出了上場門就不容你再縮回去了。」

  「我知道。這齣戲不容我不唱,哪怕台下唱倒彩,我也要把它唱完。」

  「現在這齣戲不容易唱,『九更天帶滾釘板』!」楊鳳毛滿臉誠懇地說,「能不唱最好不唱。」

  一聽這話,胡雪岩起了戒心。俞武成想動那批洋槍,顯然的,楊鳳毛也是參預其事的一個,而且以他們的關係來說,楊鳳毛必還是一個重要角色。雖然三婆婆極其漂亮,俞少武相當坦率,然而他們都算是局外人,只有眼前的這個楊鳳毛,才是對自己此行成敗大有關係的人物,而照彼此的立場來說,是敵是友,還不分明,倒要好好應付。

  因此,他很謹慎地答道:「多謝老兄的好意。事出無奈,不要說是『九更天』,就是『游十殿』我也只好去。不過,『花花轎兒人抬人』,承三婆婆看得起我,我唱這齣戲,總要處處顧得到她老人家。」

  這番表白,似軟實硬,意思是不看三婆婆的面子,就要硬碰硬幹個明白。至於「花花轎兒人抬人」這句俗話是反著說:「我是如此尊敬三婆婆,莫非你們就好意思讓我下不去?」

  楊鳳毛是俞武成最得力的幫手,見多識廣,而且頗讀過幾句書,此來原是先要試探試探胡雪岩,看他是不是夠分量、能經得起大風大浪的人。如果胡雪岩窩窩囊囊不中用,或者雖中用是個半吊子,便另有打算;現在試探下來,相當佩服,楊鳳毛這才傾心相待。

  「胡大叔!」他將稱呼都改過了,「既然你老能體諒我們這方面,願意擔當,那麼我就掏心窩子說實話。事情相當麻煩。」

  果然,是胡雪岩所估計的第一種情形。這當然也要怪俞武成沉不住氣,自覺失去了鎮江一帶的地盤,寄人籬下,不是滋味;同時漕幫弟兄的生計甚艱,他也必須得想辦法,為了急謀打開困難,以致誤上賊船。

  「胡大叔,」楊鳳毛說,「我師父現在身不由己。人是他們的,一切布置也是他們的,不過抬出我師父這塊招牌,擋住他們的真面目而已。」

  「那我就不懂了,莫非他們從鎮江、揚州那方面派人過來?不怕官軍曉得了圍剿?」

  「這就要靠我師父幫他們遮蓋了。」楊鳳毛答道,「鎮江、揚州派來的人倒還不多,一大半是小刀會方面的。周立春的人本來已經打散,現在又聚了攏來了。」

  「如果你師父不替他們遮蓋呢?」胡雪岩問,「那會變成啥樣子?」

  「變得在這一帶存不住身。」

  這就是對方非要絆住俞武成不可的道理。事情很明顯了,俞武成是騎虎難下,縱能從背上跳下來,亦難免落個出賣自己人的名聲。江湖上最看重這一點,所以俞三婆婆的話有沒有效力,俞武成是不是始終能做個百依百順的孝子,都大成疑問。

  想是這樣想,話不妨先說出來,胡雪岩說:「『蘿蔔吃一截剝一截』,我想第一步只有讓你師父跳出是非之地,哪一方面都不幫。這總可以辦得到吧?」

  「那也要做起來看。」

  「怎麼呢?」

  「那方面如果不放,勢必至於就要翻了臉。」楊鳳毛說,「翻了臉能夠一了百了,倒也罷了,是非還在!胡大叔,請問你怎麼對付?除非搬動官軍,那一來是非更大了。」

  這就是說,跳下了虎背,老虎依然張牙舞爪,如何打虎,仍舊是個難題。就這處處荊棘之際,胡雪岩靈機一動,不自覺地說出來一句話。

  「做個伏虎羅漢,收服了它!」

  楊鳳毛不懂他的話,愕然問道:「胡大叔!你說點啥?」

  胡雪岩這才醒悟,自己忘形自語。「喔,」他笑道,「我想我心裡的事。有條路或許走得通,我覺得這條路,恐怕是唯一的一條路。」

  「只要走得通,我們一定拼命去走。胡大叔,你說!」

  胡雪岩定定神答道:「我是『空子』,說話作興觸犯忌諱,不過——」

  「唉,胡大叔!」楊鳳毛有些不耐,「我們沒有拿你老當空子看。胡大叔,你何須表白。」

  「好!那我就實說。」胡雪岩回憶著老太爺的話,從容發言,「你們漕幫的起源,我也有些曉得,洪、楊初起,你們都很看重的,哪曉得長毛做出來的事,不倫不類,跟聖經賢傳上所說的大道理,全不對頭,簡直可以說是逆天行事,決計成不了氣候。既然如此,無須跟他們客氣。再說,你們鎮江、揚州的地盤,就失在他們手裡。有朝一日光復了,你們才有生路。你說我這話是不是?」

  「是的!」楊鳳毛深深點頭,憂鬱地說,「我師父這一次是做得莽撞了些。」

  「歪打可以正著!老兄,」胡雪岩撫著他的背說,「我替你們師徒想條路子!小刀會這方面的情形,我也有點曉得,周立春他們那班人,亦不過一時鬼摸頭,心裡何嘗不懊悔?只不過摸不到一條改邪歸正的路子。如今要靠你們師弟兩個。我的意思是,周立春下面那批打散了的人,既然已經聚攏,何不拿他們拉過來?」

  一聽這話,楊鳳毛那張癟嘴閉得越緊,以至於下巴都翹了起來,一雙眼睛眨得很厲害,不過眼中發亮,是既困惑又欣喜的神情。

  「胡大叔,你是說『招安』這批人?」

  「是啊!」胡雪岩說,「賴漢英那裡來的長毛,如果肯一起過來最好,不然就滾他娘的蛋,也算對得起他們了!」

  楊鳳毛覺得胡雪岩的做法很平和,再往深處去想,就算俞武成能退出來成為局外人,也只是表面如此看法,實際上是絕不能置身事外的,倘或官軍圍剿,事情鬧大了,江湖上還會批評他不夠朋友。所以唯有這樣子才是正辦,退一步說,招安不成,他總算為朋友盡過心力,對江湖上也有了交代了。

  想通了這些道理,楊鳳毛頓時將胡雪岩敬如天神,站起來便磕了個頭。胡雪岩大驚,急忙避開,拉著他的胳膊說:「怎麼,怎麼,無緣無故來這一套!」

  「胡大叔,你算是救了我師父一家,你老怕還不曉得,三婆婆幾十年沒有為難過,這一趟她老人家急得睡不著覺。在蘇州,我們是客地,這件事要鬧開來,充軍殺頭都有份!再說,她老人家又疼孫子,少武是朝廷的武官,我師父做這件事,傳出去不斷送了少武的前程?如今好了!不過,」楊鳳毛又賠笑說,「你老送佛到西天,我曉得你老跟何學台有交情,招安的事,還要仰仗鼎力。」說著,又作了個大揖。

  胡雪岩倒不曾想到何桂清。如今聽楊鳳毛一提醒,立刻在心裡喊一聲:妙!何桂清紙上談兵的套折,上了不少,現在能辦成這事,是大功一件,對於他進京活動,大有幫助。這樣看來,自己的這個主意,平心而論,著實不壞。

  於是他很爽快地答道:「一句話!這樣好的事情不做,還做啥!」

  「多謝胡大叔!」楊鳳毛的臉色轉為嚴肅,「我聽你老的差遣。」

  胡雪岩最會聽話,聽出這是句表示謙虛的反話,實際上是楊鳳毛有一套話要說,所以這樣答道:「事情是你們師徒為頭,我只要能盡力,絕不偷半分的懶。不必客氣,該怎麼辦請你分派。」

  「那我就放肆了!我想,第一,這話只有你老跟我兩人曉得。」

  「當然!」胡雪岩說,「你們楊家的堂名叫『四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是。第二,我想我先去一趟,請胡大叔聽我的消息,再去見何學台。」

  「那也是一定的。總要那方面點了頭,才好進一步談條件。」

  「你老最明白不過,那我就不必多說了。」楊鳳毛說,「我馬上趕去見我師父,最多一晝夜的工夫,一定趕回來。」

  「你師父怕是在松江,我們一起去也可以。」

  「不!不在松江。」

  不在松江在哪裡呢?他不說,胡雪岩也不便問,不過心裡已經雪亮:俞武成的行蹤,楊鳳毛一定清楚。說是最多一晝夜定能趕回來,則隱藏之地亦絕不會遠。

  「事不宜遲。我現在就走。」楊鳳毛鄭重叮囑,「胡大叔!明天上午,請你無論如何不要走開,我人不到一定有信到。」

  等楊鳳毛告辭,裘豐言自然要問起談話的情形。胡雪岩謹守約定,隻字不吐,只笑著說:「你陪劉三爺去捧那個『銀元寶』好了。幾台花酒吃下來,就有好消息了。」

  裘豐言寬心大放,喜孜孜地跟著劉不才走了。胡雪岩一個人靜了下來,將前後經過情形細想了一遍,覺得自己的路子走對了,走得通走不通,明日此時,可見分曉,且不去管它。眼前有一整天的工夫,光陰如金,不該虛耗,正好將潘家所託以及阿巧姐的終身,辦出個頭緒來。

  這就得找周一鳴了。奇怪的是一早不見他的面,胡雪岩只好留下話說,如果他來了,讓他在金閶棧等候。然後胡雪岩坐轎進城,先去拜訪何桂清。

  ***

  名帖一投進去,立刻延見,何桂清將他請到書齋,執手寒暄,極其殷勤,自然要問起:如何又到了蘇州?

  「有幾件事,必得來一趟,才能料理清楚。其中有一件是雲公吩咐的,辦得差不多了。」

  「喔!」何桂清很高興地問,「是怎樣一個人?」

  「德是中上,貌是上中,才是上上,將來體貼殷勤,一定沒話可說。」胡雪岩因為阿巧姐自己看中過何桂清,料想進了何家的門,必然馴順非凡,所以此時夸下這樣的海口。

  何桂清當然相信他的話,喜心翻倒,忍不住搓著手說:「能不能見一面?」

  「請雲公少安毋躁。」胡雪岩笑道,「幾時到了上海,立刻就能見面。」

  到底身份是二品大員,不便做出猴急相,何桂清只得強自按捺著那顆痒痒的心,定一定神答道:「天氣快熱了。炎暑長行,一大苦事,我想早一點走。算日子,也就在這幾天必有旨意。」

  「這樣說起來,總在五月中就可以動身了。」

  「對了。」

  「那我跟雲公暫且作個約定,以五月十五為期,如何?」

  「好的。我也照這個日子去作安排。」何桂清又說,「你托我的事,我替你辦了。潘叔雅人倒不俗,我們現在常有往來。承他的情,常有饋遺,想辭謝吧,是你老兄面上的朋友,似乎不恭,只好愧受了。」

  何桂清話中是很願屈尊交潘叔雅這樣一個朋友,而潘叔雅對他的尊敬,則從「常有往來,常有饋遺」這些話中,表現得明明白白。胡雪岩的原意,就是要替他們拉攏,所以聽得何桂清的話,當然感到欣慰。

  照規矩,胡雪岩亦還需有所表示。「雲公愛屋及烏,真是感同身受。」他拱拱手說。

  「哪裡,哪裡!」何桂清心裡在想,真叫「三日不見,刮目相看」,相隔沒有多少日子,不想他也會掉文了!雖是尺牘上的套話,總算難能可貴,這樣想著,便又笑道:「雪岩兄,曾幾何時,你的談吐大不相同,可喜之至。」

  胡雪岩略有窘色。「叫雲公見笑!」他急轉直下地說,「有件事,想跟雲公請教。」說著,他看了看站在門口的聽差。

  這是有要緊話說,何桂清便吩咐聽差迴避,然後由對面換到胡雪岩下首,側過頭來,等他發話。

  「我想請教雲公一件事,」胡雪岩低聲說道,「現在有一批人,一時糊塗,誤犯官軍,很想改過,不知道朝廷能不能給他們一條自新之路?」

  「怎麼不能?這是件絕好之事!」何桂清大為興奮,「這批人是哪裡的?」

  問到這話,胡雪岩當然不肯泄底。「我亦是輾轉受人之託,來手做事很慎重,詳情還不肯說。不過,托我的那人,是我相信得過的。我也覺得這是件好事,心想雲公是有魄力、肯做事的人,所以特地來請教。」他略停一下又說,「如今我要討雲公一句話,此事可行與否?朝廷可有什麼安撫獎勵的章程?」

  「一般都是朝廷的子民,如能悔過自新,朝廷自然優容,所以安撫獎勵,都責成疆吏,相機處理。」何桂清又說,「我為什麼要問這批人在哪裡,就是要看看歸誰管,如果是蘇州以西,常州、鎮、揚一帶,歸江南、江北兩大營,怡制台都難過問。倘或是蘇州以東,許中丞是我同年,我可以跟他說,諸事都好辦。」

  聽得這話,胡雪岩暗暗心喜。「那麼,等我問清了再回報雲公。不過,」胡雪岩試探著問,「我想,招撫總不外有官做、有餉領,雲公,你說是不是呢?」

  「給官做是一定的,看那方面人數多少,槍械如何,改編為官軍,要下委札派相當的官職。餉呢,至多只能過來的時候,關一次恩餉,以後看是歸誰節制,自有『糧台』統籌發放。」

  胡雪岩所想像的,亦是如此。只是授官給餉,都還在第二步爭取,首先有句話,關係極重,不能不問清楚。

  「雲公,」他特意擺出擔憂的沉重臉色,「我聽說有些地方棄械就撫的,結果上了大當,悔之莫及。不知可有這話?」

  「你是說『殺降』?」何桂清大搖其頭,「殺降不祥,古有明訓。這件事你托到我,就是你不說,我也一定要當心。你想想,我無緣無故來造這個孽幹什麼?再說,我對你又怎麼交代?」

  「是!是!」胡雪岩急忙站起來作了個揖,「雲公厚愛,我自然知道,只不過提醒雲公而已。」

  「是你的事,我無有不好說的。不過,這件事要快,遲了我就管不到了。」

  「我明白,就在這兩三天內,此事必有個起落。不過還有句話,我要先求雲公體諒。」胡雪岩說,「人家來托我,只是說有這件事,詳情如何,一概不知。也許別有變化,作為罷論,到那時候,我求雲公不要追究。」

  「當然。我不會多事的。」

  「還要求雲公不必跟人談起。」

  「我知道,我知道。如果此事作為罷論,我就當根本沒有聽你說過。總而言之,我絕不會給你惹麻煩。」

  「雲公如此體恤,以後我效勞的地方就多了!」

  這句話中有深意,意思是說,只要何桂清肯言聽計從,不是自作主張,他就會有許多辦法拿出來,幫何桂清升官發財。

  「正要倚重。」何桂清說,「老兄闤闠奇才,佩服之至。前幾天又接得雪軒的長函,說老兄幫了他許多忙。我跟雪軒的交情,不同泛泛,以後要請老兄以待雪軒者待我!」

  於是由此又開始敘舊,一談就談得無休無止。許多客來拜訪,何桂清都吩咐聽差,請在花廳里坐,卻遲遲不肯出見,儘自應酬胡雪岩。

  這讓客人很不安,同時也因為還有許多事要料理,所以一再告辭,而主人一再挽留,最後還要留著吃晚飯,胡雪岩無論如何不肯。等到脫身辭了出來,太陽已快下山了。

  轎夫請示去處,胡雪岩有些躊躇,照道理要去看一看三婆婆,卻又怕天黑了不方便。如果回到金閶棧,則出了城就無須再進城,這一夜白耗費在客棧里未免可惜。左右為難之下,他想到了第三個去處,去拜訪潘叔雅。

  不過天黑拜客,似乎禮貌有虧,而且一見要談到他所託的事,如何應付,預先得好好想一想,倉促之間,還是以不見面為宜。

  於是胡雪岩又想到了第四個去處。「喂!」他問轎夫,「有個有名的姑娘,叫黃銀寶,住在哪裡,你曉不曉得?」

  轎夫歉然賠笑:「這倒不曉得了。」

  「蘇州的堂子,多在哪一帶?」

  「多在山塘。上塘丁家巷最多。」轎夫建議,「我們抬了胡老爺到那裡問一問就知道了。」

  一家一家去訪艷,胡雪岩覺得無此閒工夫,大可不必。而且就尋到了,無非陪著裘豐言吃一頓花酒,也幹不了什么正經。這樣一想,他便斷然決定了主意,回客棧再說。

  一到金閶棧,迎面就看到周一鳴,一見胡雪岩如獲至寶。「胡先生,胡先生!」他說,「等了你老一下午。」

  胡雪岩未及答言,只見又閃出來一個後生,長得高大白皙,極其體面,那張臉生得很清秀,而且帶點脂粉氣。胡雪岩覺得仿佛在哪裡見過似的,一時愣在那裡,忘了說話。

  「他叫福山。」周一鳴說,「是阿巧姐的兄弟。」

  「怪不得!」胡雪岩恍然大悟,「我說好面熟,像是以前見過!這就不錯了,你跟你姐姐長得很相像。」

  福山有些靦腆:「胡老爺!」這一口蘇州話中的脂粉氣更濃,然後,他跪了下去磕頭。

  「請起來,請起來!」

  福山是他姐姐特地關照過的,非磕頭不可,胡雪岩連拖帶拉把他弄了起來,心裡十分高興,但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因為福山長得體面,還是愛屋及烏的緣故。

  「我一大早到木瀆去了。特地把他帶了出來見胡先生。」周一鳴說。

  「怪道,早晨等你不來。」胡雪岩接著又轉臉來問福山,「你今年幾歲?」

  「十九歲。」

  「學的布店生意?」

  「是的。」

  「有幾年了?」胡雪岩問,「滿師了沒有?」

  「滿師滿了一年了。」

  只問了兩句話,倒有三處不符的地方。胡雪岩的記性極好,記得阿巧姐告訴過他的話,因而問道:「你的小名不是叫阿順嗎?」

  「是的。」福山答道,「進布店學生意,老闆叫我福山,就這樣叫開了。」

  「我記得你姐姐說你今年十八歲,還沒有滿師。」

  「我是十九歲。我姐姐記錯了。」

  「那麼,你滿師不滿師,你姐姐總不會記錯的囉?」

  「也可以說滿師,也可以說不滿師。」周一鳴代為解釋,「他學生意是學滿了,照例要『幫師三年』,還沒有幫滿。」

  「現在都弄妥當了?」胡雪岩看著周一鳴問。

  「早已弄妥當。」周一鳴答道,「『關書』已經拿了回來。」

  「那好。」胡雪岩又問福山,「你姐姐拿你託付給我,我倒要問你,你想做點啥?」

  「要請胡老爺……」

  「不要叫老爺!」胡雪岩打斷他的話說,「叫先生好了。」

  「噢!」福山也覺得叫「老爺」礙口,所以欣然應聲,「先生!」

  「你是學布生意的,對綢緞總識貨囉?」

  「識是識。不過那爿布店不大,貨色不多,有些貴重綢緞沒有見過。」

  「那倒不要緊,我帶你到上海,自然見識得到。」胡雪岩又說,「做生意最要緊一把算盤。」

  「他的算盤打得好。」周一鳴插嘴說道,「飛快!」

  「噢,我倒考考你。你拿把算盤坐下來。」

  等福山準備好了,胡雪岩隨口出了一個題目。四匹布一共十兩銀子,每匹布的尺寸不同,四丈七、五丈六、三丈二、四丈九,問每尺布合到多少銀子。他說得很快,用意是考福山的算盤之外,還要考他的智慧。如果這些囉里囉唆的數目,聽一遍就能記得清楚,便是可造之材。

  福山不負所望,五指翻飛,將算盤珠撥得清脆流利,只聽那「大珠小珠落玉盤」似的聲音,就知道是好手。等聲音一停,他報告結果:「四匹布一共一百八十四尺,總價十兩,每尺合到五厘四毫三絲四忽掛零。」

  胡雪岩親自拿算盤復了一遍,果然不錯,深為滿意,便點點頭說:「你做生意是學得出來的。不過,光是記性好、算盤打得快,別樣本事不行,只能做小生意。做大生意是另外一套本事,一時也說不盡。你跟著我,慢慢自會明白,今天我先告訴你一句話:要想吃得開,一定要說話算話。所以答應人家之前,先要自己想一想,做得到,做不到?做不到的事,不可答應人家,答應了人家一定要做到。」

  他一路說,福山一路深深點頭,等胡雪岩說完,他恭恭敬敬地答一聲:「我記牢了!」

  「你蘇州城裡熟不熟?」

  「城裡不熟。」

  「那麼,山塘呢?」

  「山塘熟的。」福山問道,「先生要問山塘啥地方?」

  「我自己不去,想請你去跑一趟。有個姑娘叫黃銀寶,我有兩個朋友在那裡,一個姓裘,一個姓劉,你看看他們在那裡做什麼,回來告訴我。」胡雪岩緊接著又說,「你不要讓他們知道,有人在打聽他們。」

  「噢!」福山很沉著地答應著,站起身來,似乎略有躊躇,但終於很快地走了。

  等他背影消失,周一鳴微帶不以為然的語氣說:「胡先生,我知道你是考考他『外場』的本事,不過,他這種小後生,到那種地方去,總不大相宜!」

  「你怕他落入『迷魂陣』是不是?」胡雪岩笑道,「不要緊的!我看他那個樣子,早就在迷魂陣里闖過一陣子了。我倒不是考他,就是要看看他那路門徑熟不熟。」停了一下他又說,「少年入花叢,總比臨老入花叢好。我用人跟別人不同,別人要少年老成,我要年紀輕且有才幹、有經驗。什麼事看過經過,到了要緊關頭,才不會著迷上當。」

  這番見解,在周一鳴不曾聽說過,一時無話可答,仔細想想,似乎也有些道理。不過,他在想,年輕後生,一個個都見過世面,經過陣仗,學得調皮搗蛋,駕馭可就不容易了。

  「也只有胡先生,有本事吃得住他們。」周一鳴畢竟想通了,「旁人不敢像胡先生這樣子做法。」

  「對!」胡雪岩表示欣慰,「你算是懂得我了。」

  「不過,」周一鳴又替福山擔心,「他身上沒有什麼錢,就找到了黃家,那種『門口』怎麼踏得進去?」

  「這就要看他的本事了。不去管他。我倒問你,阿巧姐怎麼樣?」

  「她仍舊住在潘家,人胖了,自然是日子過得舒服。」周一鳴又說,「福山的事,也就是胡先生你來之前兩三天才辦好。如果你老不來,我已經帶著福山回上海。現在是怎麼樣一個情形,請胡先生吩咐。」

  「唉!」胡雪岩搖搖頭,「事情一樁接一樁,好像捏了一把亂頭髮。你問的話,我現在無法告訴你,你跟福山先住下來再說。」

  於是周一鳴到樓房去作安排。胡雪岩一個人倚枕假寢,心裡一樁一樁的事在想,發覺自己犯了個極大的錯誤,因而想到一句話:君子務本。自己的根本,第一是錢莊,第二是絲。錢莊現成有潘叔雅的一筆錢在那裡,絲則湖州方面的新絲又將上市,今年是不是還做這生意?要做是怎麼個做法?得要趕快拿定主意,通知陳世龍去辦。這樣子專管閒事,耽誤了正經,將來是個不了之局。

  於是,他當機立斷,作了個決定,只等明天楊鳳毛回來,看怎麼說。事情如果麻煩,只好照裘豐言的辦法,把那批洋槍丟在上海再說,自己趕緊陪著七姑奶奶回浙江去干正經,閒事能管則管,不能管的只好丟下再說。

  想停當了,他便又另有一番籌劃,將能管的閒事,派定了人去管。第一個是劉不才,可以管潘家的事;第二個是周一鳴,可以管何桂清跟阿巧姐的事。

  多少天來積壓在他心頭的沉重之感,就由於這樣一轉念間,大見輕鬆。當然,劉不才和周一鳴去代他管那兩件閒事,絕不會做得比自己好,似乎有些不能放心。但是他實在疲倦了,管不得那許多了。心一橫,他想起不知哪裡看來的兩句詩,脫口念了出來:「閉門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張!」

  然而三件閒事畢竟有一件不能不管,心思集中,顧慮便能周詳。他心裡在想,何必路遠迢迢先回杭州,再轉湖州?由蘇州到湖州,現成的一條運河,算起位置來,蘇州在太湖之東,湖州在太湖之南,應該是條捷徑。

  「老周,」胡雪岩向他請教,「蘇州到湖州的水路怎麼走法?」

  「胡先生是問運河?」周一鳴答說,「這條路我走過,由蘇州到吳江叫北塘河,吳江到平望這一段叫官塘河,到了平望分兩支,一支往南到嘉興叫南塘河,往西經南潯到湖州,就是西塘河,一共一百二十里路。」

  於是胡雪岩打定了主意,剪燭磨墨,親筆寫好一封信,封緘完畢,福山也就回來了。

  「黃銀寶住在下塘水潭頭。」福山回報,「劉老爺、裘老爺都在那裡,劉先生在推牌九。」

  「推牌九?」胡雪岩詫異,「跟哪些人在賭?」

  「都是那裡的人,娘姨、小大姐,擁了一屋子。」福山又說,「只有裘老爺一個人在吃酒。」

  胡雪岩笑了:「一個酒鬼,一個賭鬼,到哪裡都一樣。」

  「福山,」周一鳴問,「你是不是親眼看見的?怎麼曉得是他們兩位?」

  福山臉一紅。「那裡有個『相幫』,我認識,」他說,「是我們木瀆人,我托他領我進去看的。」

  這就見得胡雪岩說他「在迷魂陣里闖過一陣」的話,有點道理了。周一鳴笑笑不響。胡雪岩卻對福山誇獎了兩句。

  「你倒蠻能幹,在外面自己會想辦法,很好,很好!」接著他又問,「湖州,你去過沒有?」

  「沒有去過。」福山剛受了鼓勵,因而自告奮勇,「不過沒有去過也不要緊,胡先生有啥事,我去好了。」

  「你替我去送封信。地址在信面上,那個人你叫他郁四叔好了。討了回信,立刻回來。」說著,胡雪岩將一封信,十兩銀子都交了給他,又加了一句話,「窮家富路,多帶點,用多少算多少。」

  這意思是,盤纏費用,實報實銷。周一鳴想指點他一句,但轉念一想,怕胡雪岩是有意試他,不宜說破,便閉口不語。

  於是福山當夜便去打聽到湖州的航船,第二天一早就走了。胡雪岩睡得很晚才起身,抖擻精神,等候楊鳳毛的消息。趁這空檔中,他將阿巧姐與何桂清的好事如何安排,細細作了交代。接著,劉不才與裘豐言在黃銀寶家宿夜歸來,少不得又有一番的說笑,這就到了放午炮的時候了。

  楊鳳毛言而有信,正在他們團團一桌吃午飯的當兒,匆匆趕了回來。

  於是主客四人,一起離座,相邀共餐。楊鳳毛說是吃了飯來的,胡雪岩便不勉強,依舊是將他延入套房去密談。

  「你啥辰光到的?」

  「上半天就回來了。在三婆婆那裡有幾句話要說。」楊鳳毛說到這裡停了下來,雙眼不住地眨,仿佛話很多,不知從哪裡說起似的。

  這神情讓胡雪岩起了戒心,心裡在想,他一回來不先到金閶棧,卻回俞家去看三婆婆,自然是他們「自己人」有一番不足為外人道的密議。照此看來,彼此還談不到休戚與共,親疏遠近之間,自己要掌握分寸才好。

  「胡大叔,我先說一件事。三婆婆想高攀,請姨太太認在她老人家名下。不知胡大叔肯不肯委屈?」

  這一問,大出胡雪岩的意外,不過他的思路快,幾個念頭電閃般在腦海中印了一下,大致明白了用意。還是因為彼此初交,而所言之事,安危禍福,出入甚大,要結成親家,變做「自己人」方能放心。

  為了公事,胡雪岩自然樂從,為了彼此結交,這也是好事,但他另有一層顧慮。他怕芙蓉有了這樣一個來頭甚大的「乾娘」,搞成尾大不掉之局,將來處妻妾之間會有麻煩,因而遲疑著答應不下來。

  江湖上講究見風使舵得快,楊鳳毛一看這樣子,趕緊說道:「原是妄意高攀,做不到的事……」

  「不!」胡雪岩深恐引起誤會,急忙打斷,同時也想到唯有說實話,才能消釋猜疑,所以接著說道,「承三婆婆抬愛,我是求之不得。為的是內人是只雌老虎,我亦不敢將小妾帶回家去。將來內人有什麼悍潑的行為,小妾受了委屈,變得對不起她老人家,所以我不敢答應。」

  話說得很老實,也很委婉,楊鳳毛當然懂得其中的深意。「胡大叔,說到這一點,你請放心。三婆婆的人情世故熟透熟透!將來只有幫你調停家務,」他使勁搖著手說,「絕不會替乾女兒撐腰,讓胡大叔為難的。」

  「既然如此,那我還有什麼話說?」胡雪岩放出心滿意足的神態,「揀日不如撞日,今天下午,就叫小妾替三婆婆磕頭。」

  「好的!歸我來安排。胡大叔,我跟你老實說吧!這樣一辦,是讓我師父好向對方說話。原來一切都安排好了,實在說不出不算數的話來,如今才有話說,是我乾妹妹家的事,真正沒有法子,只好對不起了!」

  胡雪岩這才明白,楊鳳毛所以要先回俞家,原是與三婆婆有關,要跟她先說通。這樣安排,用心甚苦,也見得俞家的誠意,胡雪岩覺得很安慰。

  「那麼,」他問,「還有件事,怎麼說?」

  還有件就是「招安」大事,楊鳳毛沉著地說:「我師父自然贊成,不過做起來不容易,好比一條船已經順流東下,再要掉過頭來逆風上行,自然吃力。我師父的意思,是想請胡大叔去見一面,當面詳談。」

  「好!」胡雪岩毫不遲疑地答應,「你師父此刻在哪裡?」

  「在同里。」楊鳳毛問道,「這地方,胡大叔總知道吧?」

  胡雪岩自然聽說過。吳江縣城極小,有人說笑話,東門喊一聲「餵」,西門會有人答應,但吳江縣屬,位處縣城東北的同里,卻是出名的一個大鎮,其地與青浦接壤,是東南魚米之鄉中的菁華,富庶異常。

  「原來你師父在同里,怪不得來去不過一天的工夫。」胡雪岩問道,「我們什麼時候走?」

  「明天一早。胡大叔你看如何?」

  「可以。怎麼去法?」

  「自然是坐船去,歸我預備。」楊鳳毛又說,「騎馬也很方便,沿著一條塘路,一直就到了。」

  「還是坐船去吧!」

  「是。」楊鳳毛略停了一下又說,「不過有句話,我先要關照你老。對方有幾個管事的人,亦都在同里,這批人,胡大叔想不想跟他們見面?」

  胡雪岩考慮了一會,毅然答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跟他們見見面也可以。」

  「既然這樣,要請胡大叔隨緣些,」楊鳳毛說,「這批人狂嫖濫賭,不成個玩意,如果肯跟他們混在一起,那就說什麼都好辦了。」

  胡雪岩靈機一動,立即問了出來:「楊老兄,我帶個人去行不行?」

  「那自然可以。」楊鳳毛的語氣有些勉強,「不知是哪一個?」

  「自然是極靠得住的自己人,就是外面的那位劉三爺。」胡雪岩說,「我們是親戚。此公吃著嫖賭,件件精通,賭上面更是個大行家。」

  「是胡大叔的親戚,自然不要緊。」楊鳳毛站起身來說,「我先去回報三婆婆。」

  「好的!我等下就去。托你先跟小妾說一聲,拜在三婆婆膝下,我很高興。應該有的規矩,我會預備……」

  「不!」楊鳳毛打斷他的話,「三婆婆交代過了,那份重禮已經受之有愧,絕不讓胡大叔再破費!」

  胡雪岩心想,此刻不必多爭,自己這面照規矩辦好了。因而含含糊糊地敷衍著,等把楊鳳毛送走了,立刻便找裘、劉、周三人商量,好分頭辦事。

  事情很複雜,「招安」一節,還有忌諱,一時說不清楚,他只能要言不煩地交代。首先是讓周一鳴進城,備辦匹頭等物,作為芙蓉孝敬「乾娘」的儀禮;其次是關照劉不才收拾行李,預備第二天到同里;最後托裘豐言到俞家,跟七姑奶奶商議芙蓉拜義母的禮節。

  「那麼你呢?」裘豐言問,「一起到俞家不好嗎?」

  「我另有個要緊地方,非走一趟不可。一會兒找到俞家去好了。」

  胡雪岩要去的那個要緊地方,是潘叔雅家。由於楊鳳毛的話,觸發了他的靈機,預備做一篇「偏鋒文章」,在賭上找機會去收服那批草莽豪客。這就得帶足了本錢,自己身上只有一萬多銀票,打算跟潘叔雅去借兩萬現銀。

  名帖一投進去,潘叔雅立刻迎了出來,一見面就說:「雪岩,要罰你!到了蘇州,為什麼不來看我?」

  「你怎麼知道我來了?」

  「今天上午見著何學使,他告訴我的。」

  「這就是了!我自然該罰。不過,你老兄也要想想,如果不是為了有迫不得已的事,我去看他幹什麼?」胡雪岩又說,「本來還不想來打攪你,曉得你們這班闊大爺討厭無謂的應酬,既然抽不出工夫來陪你們玩,而且各位所委的事,也還沒有辦妥,何必上門?」

  潘叔雅笑了。「話總說不過你。」他又問,「照這樣說,今天來是有事?」

  「是啊!無事不登三寶殿,今天有兩樁事奉托,第一,想請你們到同里去捧我一個場……」

  「你的手真長,」潘叔雅打斷他的話說,「伸到同里去做生意撈錢了!」

  「恰恰相反,不是去撈幾文,而是想去送幾個,不然,還不至於來麻煩你。我想到同里去大賭一場。」

  這一下潘叔雅才懂了捧場的意味,但不懂他為何路遠迢迢跑到同里去大賭一場。畢竟胡雪岩不是賭客。「其中總有個道理吧?」他問。

  「不錯,我要結交幾個人,到了同里你就知道了,」胡雪岩緊接著提出第二個要求,「為此想跟你借兩萬銀子,三天以後,等我上海錢到,馬上奉還。」

  「說什麼馬上馬下?」潘叔雅想了想說,「我給你金葉子如何?」

  「都可以,借金葉子我仍舊還金葉子好了。」

  於是潘叔雅借了五百兩金葉子給胡雪岩,但到同里捧場,他卻不甚有興趣。「同里的賭風極盛,平常人家,什麼兒子周歲,孫子滿月,請客一請請三天,也就賭三天。」潘叔雅搖搖頭,「龍蛇混雜,我不想去。」

  「既然如此,我不勉強。」胡雪岩說,「等我這趟回來,如果事情順利,陪你們好好賭一場。此外還有個人要替你們引見,此人極有趣,跟你們幾位一定玩得來。你們幾位托辦的事,我也交給他了。一切都等我從同里回來再談。」

  「好!專候大駕。」潘叔雅又問,「要不要跟那位見見面?」

  這是指阿巧姐,胡雪岩早就打好了主意的,立即答道:「不必,不必!我曉得她住在府上,人都胖了。心廣體胖,日子過得很舒服,我放心得很。」

  說完胡雪岩隨即告辭,先回金閶棧,將金葉子鎖了在箱子裡。接著,周一鳴也回來了,辦來極豐盛的儀禮,胡雪岩一一檢視,認為滿意。於是由周一鳴押著禮物,跟在他的轎子後面,一起進城。

  一到俞家,俞少武開大門迎接。胡雪岩抬頭望到裡面,大廳上已高燒一對紅燭,燃著壽字香,桌椅都換上紅緞平金的圍椅披,檐前還掛著四盞簇新的宮燈,一派喜氣洋洋,布置得像個壽堂。

  芙蓉還不曾替三婆婆行禮,俞少武倒已經改了口。「姑夫!」他這樣喊著,「一切都布置好了,只等你老來了,行個儀式。」

  到得裡面一看,大廳兩廂,高朋滿座,裘豐言被奉為上客,好些人陪著談話,一看胡雪岩自然轉移了目標。看這樣子,三婆婆將收這乾女兒視作一件大事。胡雪岩一面敷衍應酬,一面心裡在琢磨:到底是她跟芙蓉投緣,還是另有用意?

  這個疑問一時無從解答,只好先隨緣應酬著,找個空隙跟俞少武說:「我先到後面跟老人家去請個安。」

  「奶奶也在等姑夫。」俞少武說,「我陪了你老進去。」

  道聲「得罪」,胡雪岩跟著俞少武進了中門,裡面也是布置得一片喜氣。七姑奶奶笑嘻嘻地迎了出來,綠襖黑裙,鬢邊簪一朵極大的深紅色茶花,襯著她那皓皓白雪的肌膚,濃艷異常。她見了胡雪岩先福一福道賀:「小爺叔,恭喜,恭喜!」

  「不敢當!」胡雪岩拱手答禮,「這兩天多虧你照應。」

  「小爺叔!」七姑奶奶心急,不及等待三婆婆,就有話要說,「你請過來!」

  胡雪岩立即就想到,她要說的話,必是在見三婆婆以前就該知道的,所以遙遙以目致了歉意,然後跟著七姑奶奶到了一邊。

  「小爺叔!」她輕聲說道,「事情要當作芙蓉阿姨從小就認了三婆婆做乾娘。」

  「光棍一點就透。」這是為了便於俞武成好說話,若非如此,則認親一舉,顯然就是有意裝扮出來的一齣戲。所以胡雪岩連聲答道:「我懂,我懂!」

  「三婆婆今天把壓箱底的私房錢,掏出來請客,晚上場面熱鬧得很……」

  「啊!」這一下提醒了胡雪岩,搶著問道,「七姐,我正要問你,今天場面好像很隆重。到底是三婆婆喜歡芙蓉,還是另有用意?」

  「兩樣都有。一則替阿姨熱鬧熱鬧,再則要叫江湖上傳出一句話去,三婆婆收了乾女兒。」

  「啊!啊!」胡雪岩說道,「真正是薑是老的辣。」

  說完,他隨著七姑奶奶一起進了堂屋。三婆婆跟芙蓉是一樣的打扮,大紅寧綢夾襖,月白裙子,簇簇生新,看上去像是連夜趕製而成的。

  胡雪岩為了捧三婆婆,也抬舉芙蓉的身份,直截了當便叫:「乾娘!」這一叫三婆婆高興,芙蓉更高興。有這樣一個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俞三婆婆做乾娘,在芙蓉是個極大的安慰,但她心裡不舒服的是,自己不是正室,像今天這種日子,竟不能穿紅裙。三婆婆體貼乾女兒,卻又不能亂了世俗規矩,特意跟七姑奶奶商量,找了四個女裁縫來,搭起案被,連夜做了這麼一式兩套衣服,叫人一望而知是母女。這已使得芙蓉感激不已,如今再聽得胡雪岩跟著自己一樣稱呼,泯滅了偏房的痕跡,自然越發高興。

  「胡老爺!」三婆婆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我就高攀托大了,以後稱你『姑爺』。」她緊握著芙蓉的手說,「姑爺,從今更是一家人了。武成的事,你總要放在心上。」

  「當然,不但大哥的事,少武的事,我也不能不管。」

  這些都不是尋常的應酬。胡雪岩意會到這是一出做給江湖朋友看的戲,跟俞三婆婆桴鼓相應,每句話都應付得嚴絲合縫,滴水不漏,一切儀節,也是莊肅隆重。順順利利地行過了禮,隨即開筵,一共有十二桌人。胡雪岩在裘豐言「保駕」之下,依次敬酒,應酬得十分周到。

  盛筵結束,繼之以賭,搖攤,牌九,一應俱全。這時候胡雪岩可不上場了,由楊鳳毛陪著,進中門去跟俞三婆婆辭行。

  「乾娘!」他這樣開口問道,「明天我到同里去看大哥。乾娘有什麼話,要我跟大哥說?」

  「我對他沒有什麼話。倒是,姑爺,我跟你有幾句話說。」

  「是!請乾娘吩咐。」

  「我今天很高興。說實在的,我大半截身子在土裡的人,還有這樣一樁意外的喜事,想想老天爺真不虧待我!」

  「乾娘說得好。」胡雪岩笑道,「只怕我跟芙蓉沒有啥孝敬乾娘,等我這趟跟大哥將事情辦妥當了,我接乾娘到杭州去,在西湖上住一個夏天。」

  「好啊!去年到杭州燒過一次香,今年還要去。這是以後的事,暫且不去說它。」俞三婆婆略停一下又說,「姑爺,我現在要重重託你。」

  「乾娘怎麼說這話?」胡雪岩微感不安,「我早說過,只要我能盡心,一定盡心,大哥、少武的事,就是我的事。」

  「我曉得,我曉得。不過,你大哥雖說年紀也一大把,說實在的,有時候做出來的事、說出來的話嫩得很,遠不如鳳毛來得老到。比姑爺你,那就差得更遠了。」

  「乾娘!」胡雪岩笑道,「你把大哥說成這個樣子,連我都有點替他不服。」

  「是我自己的兒子,而且就是他一個,哪有故意貶他的道理?實在情形是如此!在外人面前,我做娘的,要替他遮羞,在你面前我不必。你以後就知道了。現在我要重託你,其實是跟你打個招呼,如果武成說話、行事有什麼不上路的地方,你看我的面子!」

  這番話說得胡雪岩莫名其妙,但此時亦無暇去細作推敲,只滿口應承下來。

  「乾娘,你請放心。我這趟去,見了大哥,自然當自己長兄一樣敬他。」胡雪岩又說,「大哥是『大樹下面好乘涼』,我也聽說了,他從小就是公子哥兒的脾氣,倘或有什麼話,我自不敢跟他計較!」

  「姑爺!」俞三婆婆激動地說,「有你這兩句話,就是我們俞家之福。我什麼話也不用說了,等你回來,我好好替你接風。」

  「不光是接風,」胡雪岩湊她的興說,「還要慶功!」

  「願如你金口。」三婆婆轉臉喊道,「姑奶奶,你請出來吧!」

  她口中的姑奶奶便是芙蓉,因為有楊鳳毛在,先不便露面,此時聽得呼喚,才踏著極穩重的步子走了出來。

  「這兩天你算是『回門』,今天姑爺來接,你們一起回去吧!」

  今天去了,明天胡雪岩到同里,還得回來,何必多此一舉?一動不如一靜,反可以顯出自己的「孝心」。芙蓉對人情世故也很留意的,這樣打定了主意,便笑著答道:「還是在乾娘這裡舒服,我不回去!」

  胡雪岩也不願她回去。因為這一夜要跟劉不才、裘豐言有所商議,也許談得很晚,也許到黃銀寶那裡作長夜之飲,有芙蓉在,言語行動都不免顧忌,所以聽得她的答語,正中下懷,隨即便幫了兩句腔。

  「讓芙蓉在這裡陪你老人家,等我同里回來,再來接她。」

  「隨你們的便。好在我這裡也是你們的家。」三婆婆又說,「或者你就住在這裡也好。」

  「那不必了,我跟鳳毛兄,還有點事要商量。」胡雪岩趁機告辭,「明天一早就走,我此刻就跟乾娘辭行。」於是作了個揖,彼此叮嚀了一番。胡雪岩跟裘豐言在賭桌上找到劉不才,由楊鳳毛陪著一起回金閶棧。約定了第二天上船的時刻,楊鳳毛隨即辭去。

  「我看俞武成不大好對付。」胡雪岩面有憂色,「我要另外安一支伏兵。」他問周一鳴,「同里地方你熟不熟?」

  「這一帶的水路碼頭,我都熟的。」

  「那好!明天等我們一走,」胡雪岩對裘豐言說,「你跟老周隨後趕了來,找一家客棧住下,聽我的招呼,你們要委屈一兩天,一步不可走開。」

  「好!」裘豐言笑道,「我買了兩部詩集子,還沒有打開過,正好在客棧里吃酒讀詩。」

  「對!就這樣好了。」胡雪岩又問周一鳴,「在哪家客棧?你先說定了它!」

  周一鳴想了想答道:「同里的客棧倒想不起了。每趟經過同里,不是住在船上,就是住在我一個朋友家,從沒有住過客棧。」

  「那就在你朋友家通消息好了。」劉不才說。

  「好的。我那個朋友跟劉三爺你是同行,到同里東大街,問養和堂藥店老闆,就找到我了。」

  胡雪岩點點頭說:「就這樣!你們到了同里,找地方住定以後,老裘不要露面,老周不妨到水路上去打聽打聽,俞武成在同里幹些啥。不過,老周,事情要做得隱秘。」

  「我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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