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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苦澀的勞改生涯

2024-06-12 04:54:21 作者: 潮吧

  看他的表情不像是找我事兒的,也許他就是胡四吧?沒有多想,我迎著他走過去,臉上掛著微笑。

  這個瘦猴子似的傢伙端著架子,讓我感覺有些不塌實,隔著老遠我就伸出了手:「我是楊遠。」

  這人把手裡的菸蒂嗖地彈向遠處,雙手抱著膀子,哈哈大笑:「來了也不拜見拜見你四哥?」

  

  四哥?好嘛,這小子果然就是胡四,我的心驀地鬆了一下。

  胡四把兩手抄進褲兜里,沖我擺了一下頭:「兄弟,跟我走。」

  他好像很喜歡玩兒派頭,沒辦法,這時候我得聽他的。

  車間門口是一間散發著濃烈霉味的小倉庫,裡面坐著幾個喝茶閒聊的犯人,見胡四進來,那幾個人站了起來,想給他讓個座,胡四回身將我拉進來,沖他們擺擺手說:「你們先出去一下,我跟我哥們兒說點要緊的事兒。」

  一個臉上長著一塊很大的藍色胎痣的人,走到門口突然站住了:「夥計,很面熟嘛,你是?」

  我瞥他一眼,心裡驀然緊了一下,這不是青面獸嗎?小廣的人。

  我裝做不認識,一屁股坐在一個沾滿油污的凳子上沒有說話。

  青面獸不走,摸著下巴在念叨:「誰這是?真他媽面熟,好像見過面兒……」

  胡四用門板將他擠了出去,坐在我的對面問:「帶沒帶判決書?」

  我一下子明白了,胡四對我沒有惡意,肯定是董啟祥找過他,不然他直接要我的判決書幹什麼?我顧不上想小廣的事兒了,直接從褲兜里掏出了判決書:「四哥,判得這麼冤枉,我能不上緊?天天帶在身上,沒事兒就琢磨呢。」胡四邊看判決書邊說:「好嘛,還真有比我冤枉的呢……看看,看看,這句『威脅客人\什麼叫客人?他沒個姓名嗎?再看看這句『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三十四條第二款之規定』,這分明不適用第二款嘛……再看看……好了,兄弟,你有門兒。」我急匆匆地問他:「四哥,真的有門兒?」胡四搖搖頭,岔開了話:「你很不夠意思,早來了也不跟我打聲招呼?祥哥挺好的吧?」見他這樣,我也不好催他了:「挺好,他讓我代他問你好呢。」胡四似乎很激動,直點頭:「我挺好,我挺好,祥哥人不錯,我沾他老光了……他介紹的人,我能不幫嗎?」

  我笑著說,那就先謝謝四哥了,等將來我出去了,好好上班,掙了工資天天請你喝酒。

  胡四正色道:「還上什麼班?現在有本事的都不上班啦,你沒看報紙嗎?現在允許自謀職業了,叫個體戶。」

  這個情況我知道,我以前一個吊兒郎當的同事,現在倒騰麻袋都發了。

  我說,那就出去干自己的,反正掙了錢我要請你喝酒。

  胡四瞅著我嘿嘿笑了:「你行,你攤上好年頭……不,是攤上好政策了,以前這叫走資本主義道路。」

  這個我不太懂,我只知道現在對自己干自己的已經放開了,以後出去干自己的就是了。我相信自己的能力,我會讓我爹和我弟弟過上好日子的。我爹用他微薄的工資拉扯著我和弟弟,還得照顧我爺爺和我姥姥,那麼不容易,下半生我不能再讓他辛苦了。

  閒聊一氣,我告別了胡四,心情很舒暢,看胡四胸有成竹的樣子,我覺得他肯定能幫我出不少主意。

  剛走到我和師傅休息的地方,就看見青面獸站在那裡跟我師傅說著什麼,面色陰沉。

  我沒有回我師傅那裡,直接去找小傑。我預感到青面獸可能是在打聽我是誰,我得事先做好準備,防止他找我的麻煩。小傑正跟幾個人蹲在那裡閒聊,我把小傑拉到一邊,指著青面獸問:「你認不認識那個夥計?」小傑眯著眼睛看了青面獸一會兒,搖搖頭:「不認識,他怎麼了?」我說:「青面獸,小廣的人。」小傑笑了:「小廣的人怎麼了?在這裡敢反動,砸貨就是了。」我說,暫時我還不想跟他發生衝突。小傑繃起了臉:「別裝『純純』了,看我的。」

  「分析分析再說,」我的腦子很亂,總覺得青面獸想找我的事兒,「反正我覺得這事兒沒完。」

  「沒完才好呢,」小傑瞥了旁邊的人一眼,「剛才我跟夥計們正合計著想找個人砸砸,這不現成的人來了?」

  「沒事兒砸人幹什麼?」我有些好奇,小傑這個人很有意思,在人監隊打架的時候我就發現了。

  「幹什麼?肯定不是為了好玩兒,」小傑抽了抽鼻子,「涮我?你會不知道為什麼?」

  「什麼意思?我怎麼知道你砸人是什麼意思?」

  「聽我對你說啊,咱們剛來,依靠什麼立自己的『萬兒』?咱們一沒靠山二沒路子,怎麼辦?這個道理跟混社會一樣,那就是——『造』!怎麼『造4倆字兒——砸人,不砸人永遠別想出頭。砸人也分砸誰呀,砸那些4裂』貨色那叫『傻造』,傻造那叫傻把勢,造來造去就把自己造臭了,一輩子也別想出這道大牆。砸那些稍微猛點兒又該砸的才行,要砸就砸他個半死,起碼要讓他一沉到底,見了你連聲爺爺都叫不出來才是。你說我說的在不在理兒?不瞞你說,這招兒兄弟我在王村教養的時候,試過八百回了,回回管用!哈哈哈,你還別瞪眼,這是真的。剛才我跟弟兄們說,咱們就讓楊遠挑頭兒,先豎根『杆子』再說。沒別的,第一仗我來開,先砸這個叫青面獸的練練手!」

  我連忙捂住了他的嘴巴,轉頭往我師傅那邊看去,青面獸已經不在了。

  正四下打量,一個叫小無期的夥計跑過來小聲說:「遠哥,剛才我看見老鍾扇了你師傅一巴掌。」

  這小子太放肆了,這就開始了?我讓小傑別衝動,在這裡等我,撒腿向我師傅那裡跑去。

  見我來了,我師傅不說話,撿起一塊棉紗,慢慢擦起了床子。我的心裡很難受,我覺得我師傅這樣的年齡不應該挨打,他老實得像我爹,一想起我爹,我的心就像點了一把火,滋拉滋拉地燒。青面獸這小子分明是在挑釁,他明明知道這個人是我楊遠的師傅,朝他下手不就是挑明了要跟我玩邪的嗎?看來我是真的應該砸他一傢伙了。我不想問事情的原委了,把心一橫,轉身就走,我師傅突然急了,像青蛙跳那樣,蹦上來拉住了我:「你可別衝動啊,那個人不是好惹的,是一中隊的『大頭皇』呢,他跟咱中隊的大值星大瀾關係也很好……現在嚴打,你可千萬別跟他動手,不少人因為這個都加刑了呢。」

  低著頭想了好長時間,心情也穩定了不少,我告訴師傅別為我擔心,我不是一個很魯莽的人。

  呆立片刻,我突然就有一種熱血沸騰的感覺。

  我大口呼吸著飄滿機油味道的空氣,大步向門口的小倉庫那邊走去。

  「呵呵,蝴蝶,你好啊。」沒等我推開門,青面獸就打開了門,他似乎知道我會來這裡。

  「你好,」我穩住神,沖他笑了笑,「胡四在嗎?」

  「他拉飯去了,有什麼事兒跟我說不行嗎?」青面獸往裡讓著我,一臉的無恥。

  「你能做主嗎?」熱血直往我的頭頂上涌。

  青面獸笑得很僵硬,他似乎也在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呵,那得看是什麼事兒了。」

  我的胸口堵得厲害,漠然地說:「讓我進去跟你說。」

  他有點兒得寸進尺的放肆,翻個白眼說:「你會有什麼鳥事兒?」

  我的腦子麻木著,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他,用腳後跟把門磕上,順勢倚在了門上。我注意到,這間小小的倉庫里一個人也沒有,靜得有點兒可怕。那張油乎乎的破沙發旁邊豎著一根廢舊床子上卸下來的絲槓,看到這根絲槓,我斷定他早有準備,這根絲槓就是他想「辦」我的武器。我在心裡笑了一下,看來你小子還嫩了點兒,這麼間小雞窩,你掄得開這麼長的傢伙嘛。

  我不動聲色地看著他:「這裡就你自己?」他往絲槓旁邊移了移:「不可以嗎?」我盯著他,目光一絲不動:「你覺得呢?」跟我對視了少頃,他的目光就開始躲閃:「可以啊,咱們早就應該單獨聊聊了。」我用舌頭繞著牙齒舔,跟人對峙的時候,我喜歡這樣,我覺得這個動作像老虎吃人前的動作:「是嗎?」我從他的目光里看出來,他的心亂了,他好像要放棄以前的打算。我可不能就這樣跟你算了,我的心裡很清楚地知道,今天我如果不把他干趴下,他一定會瞧不起我,得機會他會冷不丁給我來上那麼一兩下子的。這時候也容不得我多想,我害怕他突然襲擊,那麼主動權就不在我的手裡了。我的動作很迅速,他好像還沒笑出第二聲來,就被我的雙手扳住了下巴——噗!我就那麼一扭,他當場就軟在了地下。我不能讓他喊出聲音來,一把抓過沙發上的一個草墊子就把他的腦袋捂上了,我把全身的力量用在雙手上,騰出一個膝蓋猛頂他的肚子,沒頂幾下他就放棄了抵抗,身子軟成了棉花,干喘氣說不出話來。

  我像拖死狗那樣把他拎到眼前,冷冷地盯著他說:「這就是我楊遠的聊天方式,夠了嗎?」

  他的嘴巴流出了鮮血,眼睛也像條死魚那樣翻白:「打不死我,我會讓你好看。」

  聽他這麼一說,我徹底失去了理智,當時殺了他的心都有,我鬆開手,讓他滑到地上,轉身摸起牆角的一個鑄鐵皮帶輪,猛地舉過了頭頂:「我要砸死你!」我被自己變形的嗓音嚇著了,腦子驀然一醒,手偏了一下,皮帶輪嘭地砸在他的腦袋旁邊,火星亂濺。這一次,他好像徹底感到了死亡的威脅,他哭了,哭得像報喪:「遠哥,你饒了我吧……我不敢了。」我把他柃到沙發上坐好,打開門把頭探出去看了一下,車間裡機聲隆隆,我們這邊靜得像一個荒涼的孤島。我重新關好了門,坐在他的對面看他。我覺得他像一個皮球,剛才還一拍一蹦的歡著,轉瞬就變成了一副皮囊,像是被誰猛然踩了一腳,突然癟了。屋裡的空氣仿佛不流動了,窗外的一縷陽光照進來,打在滿是油污的地上,像一堆沒有燃燒完的灰燼。他還在哭,哭得很傷心。我遞給他一塊乾淨棉紗,讓他擦乾淨滿臉鼻涕一樣的淚水和嘴角上瀝青般的血跡,換了一種關心的口吻說:「老鍾,別這樣,我不過是給你提個醒,我楊遠走到哪裡都是狼,我是不會讓你這種狗給嚇著的,知道嗎?」

  青面獸哭得更傷心了:「我知道,我知道……遠哥,我錯了。」

  我踹了他一腳:「別哭了,我問你,你我之間還有什麼你死我活的仇恨嗎?」青面獸止住了哭聲:「沒有,你跟小廣的事情本來就跟我沒有多大的關係。」我抽出兩根煙,一起點了,插在他嘴裡一根:「就是嘛,你這不是自找的嗎?本來我沒打算跟你過不去。」

  「別說了遠哥,」青面獸激動起來,「我以為你會找我的麻煩,所以就想先給你來個下馬威,誰知道……」

  「算了,沒意思,」我想結束了,「記著,一旦我發現你還有別的想法,我就弄死你,我說到做到。」

  「我明白……」青面獸使勁擦了一把臉,「遠哥你還是外面的那個蝴蝶。」

  「明白就好,我來問你,小廣怎麼樣了?」

  「小廣上大學去了。」

  「真的?」我大吃一驚,這小子還有這個能耐?

  「真的,他的腦子很大,不混了,拼命地複習功課,剛考上了美術學院。」

  「他還會畫畫?」我更加吃驚了。

  「是呀,他畫得好極了,好像學畫的文化課不需要很高的分數……」

  「我操,小廣是個人物。」我苦笑一聲,頹然喘了一口粗氣,心裡感覺很不平衡。

  見我有了笑容,青面獸鬆了一口氣,語氣歡快地說:「遠哥,不打不成交,以後咱哥兒倆就是好兄弟。」

  我轉頭盯著他看了一陣,沖他齜個牙:「有數就行啊,好好交往著,這沒錯。」前腳剛邁出門檻,就聽見小無期的尖聲喊叫:「不好啦,小傑跟大瀾火拼啦!」我的腦袋直接就變成了木頭,心也像插了一根熱得快,迅速膨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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