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申訴成功
2024-06-12 04:54:22
作者: 潮吧
我師傅見我來了,像玩老鷹捉小雞遊戲那樣來回阻擋著我不讓我衝進人群。我剛閃開他,跟我一起下隊的幾個夥計又上來攔我,我大喊一聲——閃開!人圈散開,我看見小傑滿臉是血,手裡提著一個車床上的搖把子大叫著朝大瀾的腦袋上掄,大瀾光禿禿的腦袋裂開一條血糊啦的大口子,用一個馬扎拼命抵擋左右橫飛的搖把子,嘴裡喊著:「來吧,都別活啦!」青面獸瞅個空當,攔腰抱住了小傑:「別打啦,你們這是反改造行為……」我一愣,好嘛,這小子拉偏架呢,這不是明擺著讓大瀾得到喘息的機會,好還手的嗎?我也來吧!我甩開阻止我往上沖的師傅他們,一腳踹在正要往上沖的大瀾肚子上,大瀾吃了一驚,倒退兩步,把手扎煞成了一個上吊的姿勢:「蝴蝶,你打我?」
因為剛下隊的時候,大瀾聽說我來了,給我送了兩盒煙,還跟我好一頓敘兄弟感情,末了開玩笑說,在這裡他照應我,出去以後我照應他,里外都是好弟兄。我也覺得靠上這麼一個人挺不錯的,起碼人家是中隊的「大值星」,跟他搞好關係沒壞處,當時我還跟他聊了不少動感情的話,所以他萬沒想到我會動手打他。可是我跟小傑的關係更近一些,我們的感情不摻假,跟你不過是互相利用罷了。我這邊還沒說話,那邊小傑已經把青面獸摔在了地下,一腳一腳地踢他的腦袋,青面獸雙手抱著腦袋在地下打滾。大瀾倒退著,臉色蠟黃,嘴裡不停地念叨,沒想到,真沒想到,你為什麼要打我?為什麼?我一步一步地往前靠著,我想讓他從心底里產生畏懼,從而主動放棄反抗,然後由他來跟政府解釋剛才發生的一切。果然,我沒走幾步,大瀾就沮喪地丟了手裡的馬扎,把身子一下子倚到了一張床子上。
「楊遠,向後轉!」張隊在我身後大聲喊。
「隊長,你可來了,」我裝做如釋重負的樣子,回身給他來了個立正,「報告政府,我正在制止反改造行為。」
「好了,我都看見了,你,」張隊指指我,又指指大瀾、小傑、青面獸,「你、你、你,去隊部。」
路上起風了,風颳起沙土,漫天飛揚,一股旋風將一片黃葉卷到天上,像一隻疾飛的鳥兒。
胡四推著飯車像一個趕集的農民,咕咚咕咚地往前跑,看見我被押著走,他突然愣住了。
我放慢腳步,沖胡四苦笑了一下,胡四好像明白了,伸出兩根手指打了一個勝利的手勢。
小傑被送去了嚴管隊;大瀾和我一起在花壇邊面壁;青面獸被他們中隊的隊長領回去了。小傑走的時候,把手腕上的「捧子」(一種自製械具)舉得像一門大炮,沖我高聲嚷嚷:「哥們兒,一個月回來又是一條好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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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陰了下來,風颳得更急了,沙子扑打在臉上很疼,像是有無數小手在抽我的嘴巴子。
我知道一會兒就該下雨了,這樣的天氣,很容易讓我想起一些小時候的往事來。
大約在我十幾歲的時候,村里分給我家一塊自留地。那塊地肥沃得很,有著很厚很厚的黑土,我爹在那上面種了油菜、花生、茄子、西紅柿、黃瓜、辣椒什麼的,收穫時節漂亮極了,滿眼都是色彩,黃的是油菜花,綠的是黃瓜,紅的是西紅柿,紫的是茄子……色彩多得我都說不過來,反正是讓你興奮得想唱歌的那種五顏六色,有個詞叫絢麗多彩,大概就是說我家的這塊地呢。那時候,我爹經常用手推車推著我和弟弟去自留地里幹活,他尤其喜歡在天上刮著微風,地里的莊稼、蔬菜簌簌顫動的時候,帶著我倆去看望他地里的夥計們。在我的記憶中,我爹年輕英俊又快活,他吹著口哨,用腳踢踢這塊土,用手捏捏這片葉,不時沖天吆喝兩句:咿呀——嗨!走過一山喲,又一山嘍,桑木扁擔輕又輕,我挑擔茶葉上北京……
我爹該來看我了吧?我站在花壇邊靜靜地想,他會怎麼說我呢?我又該如何跟他解釋呢?我弟弟他還好嗎?我算了算,我弟弟也應該有十多歲了,別人像這麼大的時候應該小學畢業了,可他還呆在家裡……天上落下的雨滴打在我的臉上,又順著我的臉淌進了我的嘴巴里,我分不清楚淌進嘴巴里的是雨水還是淚水。
「兄弟,想什麼呢?」胡四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我的身後。我想跟胡四解釋一下剛才發生的事情,胡四笑著把我拉到一邊:「不管他,沒出大事兒就好,」說著從褲兜里拿出一張紙,「你看看我寫的怎麼樣?好傢夥,累得我腦子疼,將來出去了你得好好請我喝上一場,光資料就查了一個多小時呢。」
我顧不得多說,連忙展開那張紙,胡四的字寫得很漂亮,密密麻麻排滿了紙面。我不得不佩服他抓理的能力,上面說,首先這個案子最大的漏洞在於沒有被害人的證言,判決書上說被害人叫「客人」,那麼這個客人叫什麼名字?為什麼沒有他的證言?其次是沒有作案時的兇器,判決書上只是說「楊遠掏出兇器」,那麼這個兇器在哪裡?是否作為呈堂證供?當時在場的飯店老闆和一起喝酒的牛玉文起碼也應該有詢問筆錄的,可是他們卻沒有。本案所列的證據全是李俊海的證詞,《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某條第某款明確規定,同案被告之間所做的供述不能互相作為證據……我反覆看了幾遍,心裡漸漸亮堂,是啊,即便是我真的參與了搶劫,那麼受害人在哪裡?沒有受害人就這麼判了我,這明顯是違法的!我的眼前突然像開了一盞燈,亮得讓我發暈。當時,我想不了許多,一個勁地給胡四敬煙,激動得幾乎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胡四抽著煙,面相矜持地對我說:「兄弟,你也別高興得太早了,該做的努力你還是得做。」
我說:「我多抄幾份,不停地往法院發就是了……」
胡四打斷我道:「那還不夠,你必須跟李俊海取得聯繫,讓他也寫。」
我皺緊了眉頭:「我不想見他,他愛怎麼著就怎麼著。」
胡四嘆了一口氣:「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可這不是『治氣,的地方,你跟他有什麼利害衝突應該回到社會上去解決,在這裡首要的是聯合起來,想辦法早點出去。你想想,你這邊申訴了,他那邊不知道,將來法院調査的時候,他還是按原來的那樣說,一口咬定你參與了,而且,萬一真的找到受害人,受害人又被……你做的這一切努力還不是白搭?」我的心很亂,搞不清楚胡四說的在不在理,就那麼傻站在那裡,大口抽菸,胡四什麼時候走的我都不知道。
張隊不知道什麼時候過來了,輕聲問我:「楊遠,你爸爸是幹什麼的?」
他問這個幹什麼?我茫然地回答:「當老師的。」
張隊把眼睛瞪得像兩個雞蛋:「真的?那他應該是個文明人啊。」
聽這口氣,我爹好像辦了什麼不文明的事,我急了:「張隊,我爹他怎麼了?」「怎麼了?」張隊訕笑著搖搖頭,「喝大了,在大門口發酒瘋呢。」
「這怎麼會?」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臉也變得蠟黃,「我爹幾乎不喝酒!」
「他喝了,不但喝了,他喝得還不少呢,」張隊說,「剛才內管隊長打來電話,說一個犯人家屬在外面扯著嗓子喊楊遠的名字,武警趕他走,他不走,把鐵門拍得山響,非要進來見他的兒子不可,幾個人拖他都拖不動。內管去人了,告訴他今天不是接見的日子,動員他先回去,等到了接見日再來看兒子,他不聽,直接躺地下了,他說,我想我的兒子,我今天非進去看他不可,他的身邊還有一個半大小子,也一起嚷嚷著要看哥哥……你說,他喝那麼多酒幹什麼?還教師呢。最後我去了,好說歹說才把他勸回去。」我甩開張隊,大步衝進了滂沱的雨線,我衝著灰濛濛的大牆大聲喊:「爹——爹,我對不起你——」張隊衝上來,一跤把我摔在一個水坑裡,泥水濺了他一身。
記得那天我回監舍以後,趴在窗前,望著漆黑的雨夜想了很多事情。我想到了自己叵測的未來,想到了我爹年輕時候對我的殷殷期望,想到了如果我無休止地呆在這裡,我爹將如何獨自承受來自生活和心理的壓力,想到最後,我的眼前反覆出現這樣一幅場景:我爹躺在泥濘的地上大聲呼喊我的名字,我弟弟趴在他的身上喊一爸爸,爸爸,你怎麼了?那一宿我幾乎沒有睡覺,手裡捏著胡四給我寫的申訴材料,不停地想,我要不惜一切代價早一天出去。第二天,我連早飯都沒吃,直接去找胡四,我說我想通了,催促他趕緊去找李俊海。胡四很辦事兒,中午的時候,風塵僕僕地趕到車間對我說:「找到了,李俊海在四車間干質量監督員,也是個很自由的活兒,我把情況跟他說了以後,他的眼都綠了,在門口等你呢。去吧,好好跟他講講這件事情的利害關係。」
見面以後,我倆都很尷尬,李俊海伸出手來想跟我握一下,我說:「免了吧,你還好吧?」
他遞給我一條煙,臉紅得像烤蝦:「還好,真沒想到會是這樣……」
我把煙給他推回去,直接說:「我不想聽廢話,情況胡四都跟你說了吧?你的意思呢?」
李俊海的嗓子顫抖得像是被火在燒著:「楊遠,我一切都聽你的,說吧,我能幹點兒什麼?」
我把提前抄好的一份材料拿到他的眼前,告訴他就按這上面說的,你也開始申訴。
他急速地看著材料,看著看著就哭了:「冤枉啊,冤枉……我怎麼就沒想到呢?」
我心想:你冤枉什麼?難道你沒搶人家「客人」的錢嗎?他的哭聲讓我非常難受,我開始相信武俠小說上說的一種用聲音殺人的武功的存在,甚至懷疑他練過這種武功。我讓他別哭了,我害怕他用哭聲把我給殺了。他果然不哭了,嗓子也不顫抖了,他笑得很天真,真的哎,什麼叫「客人」?這樣說來,人家根本就沒報案,我記得那是個南方人,嘿嘿,他們找不著他的。我退後一步,冷冷地說:「回去開始吧。記住,不管找沒找到『客人』,我楊遠都沒有搶劫。」他好像捨不得讓我走,站在那裡,用一種怨尤女子那樣的目光看我。說來也怪,我的眼前一下子就浮現出李老爺子躺在病床上的情景,心猛地一燙,轉身就走……
春節前的某一天,我竟然在收工回監舍的路上碰到了嚴盾。一看到他,我怔了一下,心裡很不是滋味,我知道當初他審問我的時候也有些無奈,因為李俊海把事情說得太像那麼回事了,而且是在那種形勢下……可是冷不丁在這裡遇見他,我的心裡還是感覺很彆扭,好像他欠了我什麼似的。本來我想與他擦身而過,想了想,我站住了。那時候我已經擔任了中隊的大值星,可以讓隊伍停下來。嚴盾好像早已經看見了我,臉忽然紅了:「楊遠,當『幹部』了?」我笑了笑:「托你的福啊。」嚴盾笑得有些尷尬:「我來這裡調査一個案子,順便過來看看你,沒想到這就遇上了,真巧啊。」我遞給他一根煙,他接過去又遞給了我:「我戒菸了……聽說你在申訴?」我點了點頭:「判得冤枉,我不申訴怎麼辦?這也是犯人的權利嘛。你是怎麼知道的?」嚴盾拉我往旁邊走了幾步,嗓音低沉地說:「我去過你家了,是你爸爸告訴我的。楊遠,你不該啊……怎麼說呢?唉,你爸爸是我的中學老師,上個月他去我家找我,我才知道的。那時候我的學習成績不好,是你爸爸整天鼓勵我……我們家生活很困難,楊老師給我家送大米,」他噎住了,嗓音顫抖起來,「後來我參軍去了部隊,他老人家經常給我寫信,他教會了我很多做人的道理。這次我去你家,他哭了,我是第一次看見那麼堅強的人流眼淚,他說他教書育人半輩子,可是他沒能教育好你,他是個失敗的人。他老人家真是為你操碎了心……他跟我談了不少,他說你以前是個聽話的孩子……」我的心突然亂了,打斷他道:「嚴警官,你還是別跟我說這些了,我是個什麼東西自己知道。你去我家裡幹什麼?」嚴盾似乎有些不高興,慢慢皺起了眉頭:「這還需要理由?我希望你早一天從這裡出去。」
「呵呵,謝謝你啊。」我的心裡不知道是一種什麼感覺,愛與恨全然模糊。
「我知道你對我有意見,可是……」
「你可別這麼想,這事兒該怨誰我自己心裡清楚。」
「那好,我不多說了,我只希望你在這裡好好改造,爭取早一天回家。你爸爸和你弟弟需要你。」
「很快的,法院已經來過一次了,」我走到隊伍旁邊,喊聲「齊步走」,回頭沖他笑了笑,「不敢囉嗦時間長了,我得走了。」
嚴盾想說什麼,嘴唇動了幾下,沒有說出來,站在那裡看了我好長時間,直到我拐過了車間的這條路。
1987年4月27日,我改判回家了。記得那天有著明媚的陽光,風也是那種柔和的黃色。
站在出監的大門口,我跟牢友們一一握別,小傑、那五和我師傅都哭了。
張隊握著我的手說:「回去以後好好做人,可千萬別讓我再在這裡碰見你了。」話音剛落,鐵門外傳來林武的聲音,林武的身旁還站著笑眯眯的胡四:「楊遠——哥們兒接你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