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走出監獄
2024-06-12 04:54:24
作者: 潮吧
說到這裡,楊遠緩緩地吐了一口氣,嘴上叼著煙,眼睛慢慢閉上了。香菸在燃燒著,一縷一縷的藍色輕煙從菸頭裊裊上升,迅速扭曲,逐漸變幻成了一幅蒼白的水墨畫,那裡面似乎有著無數的鳥兒在自由地飛翔。菸灰越來越長,他的喘息將長長的菸灰吹得一顫一顫,似乎要掉下來了,我知道,這個有著神奇經歷的人睡著了。窗外的風颳得越來越急,哨子般飛越天空。我將菸頭輕輕地從他的嘴巴上拿下來,走到窗前丟了出去。窗外,一群一群的烏鴉尖叫著呼嘯而過。它們是那樣的自由,那樣的無拘無束。很多年以前,我在姥姥家村裡的墳場上曾經見過這樣成群的烏鴉,也是呀呀叫著橫空亂舞。監獄裡的烏鴉也這樣,不知道它們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瓦藍瓦藍的天空下,它們丟下一串串悽厲的嘶叫,高亢又蠻橫。我幻想著自己是這群烏鴉裡面的一個,扇動有力的翅膀,向天際疾飛而去……楊遠的身子突然抖了一下:「我他媽竟然睡著了……難道我真的老了?好,咱們繼續。」
走出監獄的大門,我的心嘩地輕鬆了一下,感覺自己要飄起來了,腿一軟,一下子倒在迎上來的林武身上。
林武一手攬著我的腰,一手接過我手裡的被褥,噗地丟在地下:「還拿這些破玩意兒幹什麼?」
胡四一腳將我的鋪蓋踢到牆角:「就是,這東西太晦氣,拿回家不吉利。」
看著靜靜地躺在塵埃中的鋪蓋,我的鼻子一酸,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就那麼一個勁地點頭。
走在路上,我感覺一切都是那麼的新鮮,甚至看到有人騎著自行車都覺得不可思議,騎車人好像是在忽悠忽悠地飛著。我不想去胡四那裡,我想回家看我爹和我弟弟。我拉住了興沖沖往前走著的胡四,告訴他改天我再去他那裡,現在我最好先回家。胡四笑著說,這時候你家裡沒人,回去也白搭。我想想他說的也是,我爹肯定還在學校里上課,我弟弟也不可能在家,以前我爹去看我的時候,就說過他把我弟弟託付給我大伯了,我大伯退休在家,兩個人互相照應著。在路邊等車的時候,我問胡四:「四哥,你很厲害嘛,聽說自己能開飯店了?」
胡四哧了一下鼻子,不屑地說:「這才到哪兒?我還想干更大的呢,黨現在提倡『開放搞活』了呢。」改革開放,搞活經濟——我在監獄裡整天學習這個,胡四還真跟形勢,我很羨慕他,我覺得能做買賣的人都有兩下子。
林武在一邊大聲嚷嚷道:「老四是個人物,親自上街賣包子呢,哈哈,像個民工。」
胡四摸著下巴嘿嘿地笑:「李嘉誠還撿過菸頭呢,有錢人都是這麼混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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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武撇著嘴巴揶揄道:「撿菸頭的那是李嘉誠?再說,人家李嘉誠還打打殺殺的?」
胡四拉長了臉:「我說你就不能少說兩句?我的意思是,有本事的人從前都很貧苦。」
路上全是一些陌生的標語,什麼「支持個體經濟,保障勞動就業」,什麼「個體經濟是社會主義公有制經濟的補充」,什麼「搞活市場交易,保障人民供給」,看得我暈頭暈腦。感覺自己跟這個時代幾乎脫節了……這才幾年啊,心裡不禁悲哀了一下……拐過街角,一條標語又讓我一頭霧水——「計劃生育是我」,這是什麼意思?你要計劃誰?誰要計劃我?轉過一面牆來才發現,敢情後面還有字呢——「國的一項基本國策」。
幾乎是戰戰兢兢地進了一個市場,胡四的飯館就在這個市場裡面。
林武指著一個灰濛濛的門頭說:「怎麼樣?食為天餐廳!老四親自起的名字。」
這個名字不賴,我記得好像有句古話叫「民以食為天」,敢情人家胡四有點兒文化。
餐廳門口擺著幾張油膩膩的桌子,三三兩兩的人在悶頭吃飯,旁邊支著一個用油桶做成的炸油條的工具,一個看樣子像是農村來的姑娘在一邊炸油條一邊招攬生意:「油條,港上名吃——胡四牌油條啦!」我一笑,好嘛,胡四也創出名牌來了,還是在油條身上。剛想調侃他幾句,胡四拍了我的肩膀一下,沖裡面一努嘴:「看看,誰在裡面?」
我一愣,聽他這口氣,莫非是我爹也在這裡?我疾步趕進了餐館,眼前赫然一亮——我爹穿著一件嶄新的藍色中山裝,花白的頭髮梳得一絲不苟,他坐在一張擺滿菜餚的桌子旁邊,神色凝重。我站住了,心像煮著一鍋滾燙的開水,咕嚕咕嚕地翻滾著。幾個月不見,我爹他又老了許多,臉上的皺紋更深了,像是用刀子刻上去的,新刮過的鬍子依稀可以看出一些白色的胡茬。我使勁屏了一下呼吸,穩住腳步向他走去,他似乎沒有發覺到有人走進來,依舊那么正襟危坐。我喊了一聲爸爸,他猛一哆嗦,下意識地向我轉過頭來:「大遠,是你嗎?」
「是我……」我一把抱住了他,心抽得像是有根線在勒著。
「兒子。」我爹的身子在我的懷裡不停地顫抖。
我擁著他坐下,感覺他一下子變成了一個嬰兒,軟弱得讓我很茫然。看著他那隻渾濁的眼睛,我心痛得像是有人在割我的脖子。剛才他的舉動讓我懷疑他的眼神出了毛病,莫非他看不見東西了?我用手在他的眼則晃了兩下,他笑著打開了我的手:「你想扇我的巴掌?欺負你爹老了是不是?」放下手,他又開始絮叨,「大遠啊,我的眼神好得很,天天去學校教書呢……你是什麼時候改判的?這麼大的事情為什^麼不早點兒告訴我?不是小胡拉我過來我還真不知道呢……你弟弟也來了,我讓他去車站接你去了……」
「咳,大爺你可真是的,」林武在門口大聲嚷嚷,「你讓他去接什麼?跑丟了算誰的?」
「別廢話,傻二這不是在這裡嗎?」胡四推著我弟弟進來了。
外面的陽光很強烈,站在門口的弟弟像是一幅貼在玻璃窗上的剪紙。我看不出他的表情,但我能感覺到他在笑,他笑得是那樣的純淨,仿佛一個嬰兒滿足於得到了一件開心的玩具。我坐著沒動,我在等他叫我,我在等待那一聲讓我可以飛起來的「哥哥」。我爹推了我一把:「大遠,你怎麼不說話?沒看見你弟弟來了嗎?」我弟弟笑了一陣,突然「哇」地一聲蹲在了地下,他哭得很傷心:「你不是我哥哥,你不是我哥哥……」我愣住了,怎麼回事兒?他傻得越發厲害了嗎?我撲過去一把抱住了他:「二子,你怎麼了?」「滾開,你這個騙子!」我弟弟很有力氣,猛地把我晃倒了。我弟弟哭得更厲害了,簡直是在唱歌:「你騙了我,你說你在北京出差,原來你是在蹲監獄……」
我躺在地下喃喃地說,「都是哥哥不好,難受的話你就打我吧。」我弟弟的臉上淌滿了眼淚和鼻涕,他瞪著我一聲不吭,外面的陽光把他的臉照得像一團火球。我坐起來,把腳上的皮鞋脫下來,拿到他的眼前晃著:「弟弟,你看,這是你給我買的皮鞋,我一直穿著呢……你看,一點兒沒破,像新的一樣。」
我爹過來接過皮鞋,用衣袖一下一下地擦著:「二子,你哥哥一直惦記著你……」大約是在去年冬天,我爹去監獄看我,問起我弟弟,我爹說:「呵呵,那可是個過日子的好手,前一陣我怕他在家閒出毛病來,就去街道福利廠拿了一些做編織袋的材料來家,讓他沒事拶成編織袋,一來有點兒事情干不煩躁,二來也好補貼家用。這小子很能幹,一學就會,一天能出二十多條成品編織袋呢。一條編織袋人家給五分錢,二十條就是一塊錢,一個月下來,掙得錢跟我都差不多了。
「他的錢不讓別人動,一直都攢著,說是等攢夠了去北京的車票就去北京找你。前幾天他跟我說,錢攢得差不多了,要走,問我你在北京的什麼地方出差?我糊弄他說,你在天安門旁邊的一個煉鋼廠里當司機,既然你想去見你哥哥,就幫我也攢個車票錢吧,咱們倆一起去。話說過了也就說過了,我也沒拿它當回事兒,誰知道第二天一早他就不見了,當時我就考慮到了,他是真的走了。我就跑去了車站,他手裡捏著一張去北京的車票正眼巴巴地看著進站口呢……」
我聽得頭髮全豎起來了,心像被一隻爪子捏著,雞皮疙瘩一層一層地起。我想埋怨我爹,可又不知道如何說出口,我爹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連忙說:我把他拉回家,就沒再讓他幹活,那幾天一直在家陪他。打那以後,他經常不吃飯,老是拿著你的照片抹眼淚,我說,你哥哥快要回來了,你總是這樣,你哥哥知道了也不會樂意呀。他很聽話,不哭了,逼著我去跟火車站要他的車票錢,後來他拿著這些錢給你去買了一雙皮鞋,說要等你回來親手送給你。」
那天我爹走了以後我很難受,回監舍寫了很長的一封信,在信里我囑咐我爹,以後不要再來看我了,攢點錢把我弟弟再送回培智小學,不管怎麼說我弟弟在那裡也能安穩一些,等我出去以後,我想辦法照顧他,我會讓他跟正常孩子一樣生活的。我又請胡四幫我畫了一幅肖像畫,送給弟弟。畫兒里,我還是我,只是穿戴上兩樣——我穿著煉鋼工人的衣服,迎著風站在天安門廣場上,挺直腰板,威風凜凜。畫兒的下面我寫道:首都鋼鐵廠煉鋼車間生產標兵楊遠留念,1986年10月10曰。
那幾天一直在下雪,因為天冷,我們車間的床子開動不起來了,大家就留在監舍里學習,不用出工了。我經常趴在走廊頭上的鐵窗前看漫天飛舞的雪花,我幻想著自己是某一片雪花,突然一陣風吹過來,把我吹到大牆外面,我借著風力一刻不停地往家裡飄,在我飄的時候千萬不要出太陽,那樣我就融化掉了,變成一滴水了,我就回不了家了;最好我家裡也很冷,冷得讓我可以飄在弟弟的床頭跟他聊上一會兒,直到我弟弟把我認出來為止……這樣想著,我就笑,笑完了自己都感覺莫名其妙。
一天傍晚,那五來找我,神秘兮兮地問:「蝴蝶,你是不是有個弟弟?」
我很納悶兒,他是怎麼知道的?我說:「有啊。」
他瞪大了眼睛:「是不是十多歲,胖乎乎,嗓門挺大的?」
我說:「是啊,你見過他?」
他告訴我,因為他在車間干開電瓶車的活兒,這幾天一直往車間裡送機油,送完了就爬到樹上看外面的光景。三天前,他發現一個小男孩每天中午都會站在外面的一個高坡上,扯著嗓子往裡面喊:哥哥一一哥哥!因為他不敢跟外面搭腔,就沖小男孩招手,小男孩就興奮地跳高:哥哥——哥哥!今天中午他又看見小男孩了,小男孩喊完了哥哥,又舉著一個紙盒子揮舞,好像說要進來送給他哥哥……
「我感動得受不了了,豁出去吆喝了一聲,你哥哥叫什麼名字?他說不叫什麼,就叫哥哥,我要見我的哥哥。我逗他,誰的哥哥也叫哥哥呀,你哥哥姓什麼?他說,姓大遠。我想了想,哪有姓大遠的?正想再問他,被張隊發現了,問我跟外面咋唬什麼?我就把我看到的情況告訴他了。張隊給內管的人打了一個電話,就急匆匆地走了,我估計是去找那個小孩兒去了。後來我仔細一想,大遠不會是楊遠吧?也許楊遠的小名叫大遠呢,就來找你。」
那五一口氣說完了,直擦汗。我聽得都麻木了,這個小孩絕對是我弟弟!當時我站不起來了,兩條腿好像不是我自己的了。我摟著那五的脖子去了內管值班室,讓值班的老蘇給隊部打了一個電話。因為那時候我是中隊的大值星,接電話的隊長還以為出了什麼大事,不聽我叨叨別的,只是催促我,快說快說,出什麼事兒了?我索性不囉嗦了,我大聲說——我弟弟在哪裡?接電話的隊長笑了,你在監舍好好等著,張隊要帶他去看你,楊遠,你弟弟可真好啊。等了一個晚上,我也沒等到我弟弟,張隊給我打來電話說,我把你弟弟送回家了,他給你帶來一雙皮鞋,現在不讓穿,等你出獄的時候我會給你的,那一刻,我幾乎虛脫了,眼淚都沒有了。
「弟弟,哥哥不是勞改犯,」吃飯的時候我強顏歡笑,摸著他的臉說,「我是那裡的工人。」
「就是就是,」我爹也沖他笑,「你哥哥在監獄領著犯人幹活兒呢,算是國家幹部。」「反正你不是在北京……」我弟弟破涕為笑,嘴巴咧得像蛤蟆。
胡四和林武喝得眼珠子通紅,看著我弟弟直吧唧嘴:「不傻,二子一點兒也不傻。」我用眼角的餘光看到,我爹把一個豆大的淚珠掉在了眼前的酒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