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入監
2024-06-12 04:54:19
作者: 潮吧
接收新犯人的入監隊在一個大院的西北角上,是一座孤零零的橘黃色樓房。我們一行人跟在人監隊馬隊長的身後,戰戰兢兢地進了樓底的一間辦公室。辦公室里站著一個相貌兇惡的黑大個兒,馬隊長沖黑大個打了一個響指:「董啟祥,看好了,這都是你的人了。」那個叫董啟祥的黑大個咧了咧香腸般厚實的嘴唇,上來一個一個把我們按在靠牆的位置蹲好,然後問:「你們是『二看』來的?」大家點點頭沒敢說話,不知道他是「賣什麼果木」的。馬隊長坐到辦公桌後面點著我們說:「來吧,一個一個地說。」董啟祥掏出煙給馬隊長點上:「馬隊,你忙你的去吧,這兒有我呢。」馬隊長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唉,忙暈了啊……那好,我還得去『一看』接人呢,登記完了就帶他們去監舍。」
接下來我明白了,這個叫董啟祥的黑大個也是個犯人,是人監隊的「大值星」(犯人頭)。
登記很簡單,無非就是問了問姓名、案由、刑期等等,很快。
跟著董啟祥上樓的時候,一個拎著水桶下樓的人一把拉住了我:「蝴蝶?」
這個人個頭很高,長得也很壯實,我站住了,面熟,但不認識,我尷尬地笑了笑:「是我,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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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人好像很吃驚,把眼睛瞪得像鈴鐺:「真的是你?你不是在看守所干考動號的嗎?」
董啟祥也站住了:「誰叫蝴蝶?」
我回答:「祥哥,我。」
那個人搶話說:「大祥,這就是河東的蝴蝶呀,把小廣『干挺』了的那位。」
董啟祥乜了我一眼:「聽說過,猛人啊。小傑,你忙你的去,呆會兒到我屋裡來一下。」
小傑一把拉過我的手:「你應該認識我的呀!小傑,南山的,你忘了?咱倆不是還一起砸過吳胖子的嗎?」
我記不起來了,我的腦子好像被洗過一樣,以往的生活大段大段地從我的記憶里剝落了,我含混地點了點頭。
小傑以為我想起來了,顯得很興奮,大聲嚷嚷道:「回去等我,一會兒我上來給兄弟接風!」
—行人心懷忐忑地進了一間屋子,這間屋子像一間普通的教室,不同的是,教室後面有一排大鋪,鋪上整齊地碼放著一些豆腐塊一樣的被子。董啟祥讓我們列成—排在黑板前站好,拍了兩下巴掌說:「同犯們,我們中隊又來新人了,大家鼓掌!」稀稀拉拉的掌聲響起來的時候,我在心裡直想笑,這也歡迎啊?還新人呢,整得跟參軍似的。
「哥們兒,聽說過我嗎?」吃飯的時候,董啟祥大大咧咧地問我。
「祥哥,」我不想騙他,我真的沒聽說過,「祥哥,請原諒……」
「哈哈,這兄弟實在,」董啟祥似乎感覺很沒趣,用筷子在眼前晃悠了兩下,「看來我不如你。」
正沉默著,門「咣當」一聲打開了,一個袖子上戴藍箍的中年人闖了進來:「快!小傑在水房跟人打起來了。」
董啟祥一把拉起了我:「別吃飯了,跟我走。」
全屋的人都站起來了,有幾個人似乎很興奮:「祥哥,這還了得?需不需要人手?」
董啟祥猛地將飯碗砸向那個喊得最響的人:「都給我坐好了!」
水房在操場的南面,我們倆跑了幾步就到了。門口已經站了不少看熱鬧的人,圈子裡不時傳來陣陣叫罵聲。董啟祥做了一個深呼吸,大步沖了進去。我跟在後面想了想,我不能就這麼衝進去,萬一打起來怎麼辦?我出手還是不出手呢?出手?搞不好要犯法,不出手?那麼我跟著來幹什麼?那時候,容不得我多想,一邊猶豫著還是扒拉開人群闖了進去。
小傑的衣服破了,結實的胸脯在陽光下閃著黑黝黝的光,他用腳踩著一個黑瘦的人,一手別著一個胖子,一手指著對面一個手持鐵棍的人:「耗子,別亂來!」那個叫耗子的人劃著名步,像一位進人狀態了的鬥牛士,嗷嗷叫著將手裡的棍子舞得水泄不通,可就是不敢上前。小傑手上別著的那個跟他同樣結實的人,好像不能動彈了,反著身子喊得撕心裂肺:「大哥,快撒手!我的胳膊斷了!」董啟祥上去給了那個人一個「掏腹」,那個人立馬佝僂下了,軟得像攤鼻涕。董啟祥抬起頭,沖「鬥牛士」咋唬了一聲:「耗子,把兇器放下。」耗子一愣:「祥哥,我沒行兇……」
「快放下棍子!」董啟祥轉身沖看熱鬧的人群叫道:「大伙兒都看見了吧?他想重新犯罪!」
「祥哥,別跟他廢話,把他拿下!」看熱鬧的一齊起鬨,耗子傻了,把棍子一扔想跑。
「別走,跟我去隊部!」我還沒看清是怎麼回事,耗子就倒在了地上,騰起的塵土淹沒了他。
一陣哀鳴過後,我看見董啟祥站在裊裊上升的塵土裡,面帶微笑,像剛打完了蔣門神的武松。
人群里爆發出一陣歡呼,這些聲音里透著一股意猶未盡的歡娛,和激戰過後的無聊。
小傑嘿嘿笑著招呼我:「蝴蝶,過來搭把手,押著我腳下的這個小子,咱們報告政府去。」
人群嗷地一聲散開了,董啟祥對喊我們來的那個中年人說:「老油子,你別走,跟我一起去作個證。」
老油子把胸脯挺得像個吃飽了的猴子,從我的手上搶走瘦子,趾高氣揚地在前面開道。
馬隊長正在給幾個新犯人訓話,見我們進來,簡單問了一下情況,對老油子說:「欺壓新收犯這是不允許的,把耗子送到醫務室去,完事兒以後讓他去嚴管隊。董啟祥我可告訴你,以後不許出手那麼重,你以為這是在外面啊。」
小傑插話說:「馬隊,這事兒是我引起來的,不關董啟祥的事兒。」
馬隊長瞪了小傑一眼:「這就對了,你去小號呆兩天。」
「啊?憑什麼?」小傑的臉有些發黃,嘴巴張得像是能塞進一個煤球去。
「別叨叨,鬧事兒的都得受懲罰,這叫整頓獄內秩序,收拾收拾走吧。」
「我走了,隊上的水誰拉?」小傑冤枉得想哭。
「楊遠,你過來,」馬隊長指著我對小傑說,「他拉,人家楊遠幹這活兒比你資格老。」
小傑無奈地掃了我一眼:「兄弟你行啊,直接搶了我的飯碗。」
董啟祥乜著小傑沙沙地笑:「好啊,割肉割了骨頭這叫……馬隊,就這樣?」
馬隊長一個一個地往外推我們:「都走都走,看見你們我就來氣,回去老實呆著,不老實馬上讓你們下隊。」
回監舍的路上,董啟祥忿忿地說:「下隊還好了呢,誰願意呆在人監隊?捂得長毛了都。」
我問董啟祥:「下隊有什麼好處?」
董啟祥說:「紀律松,混好了減刑快……唉,我是不行了,馬隊看好我了,留在入監隊了。」
「下隊快嗎?」給小傑收拾鋪蓋的時候,我小聲問小傑。
「快,在這裡『培訓』十幾天吧。蝴蝶,等我,咱們應該是一批的。」
「沒問題,」我把鋪蓋遞給他,用力點了一下頭,「下隊以後見。」
看著小傑被兩個值班的架著往樓下走,我莫名地有些悲傷,突然想到了自己飄忽不定的未來。
董啟祥站在走廊頭上的一抹陽光里,大聲唱歌:「告別了昨夜的黑暗彷徨,迎著那朝霞縱情歌唱……」
我記得,那一年的國慶節和中秋節是在同一天過的,這天我們下隊了。剛吃過了早飯,馬隊長來了,他身後跟著灰頭土臉的小傑。馬隊長讓大家收拾好鋪蓋,在走廊上排好了隊伍,把小傑推到隊伍里,拍了幾下巴掌,大聲宣布:「大家都聽好了,今天是你們下隊的日子,你們這批人全部被分配到了前廠的三大隊,那是一個機械加工車間,屬於整個勞改支隊最好的大隊,你們去了以後,一定要好好改造,爭取立功受獎,早日回到人民的懷抱……」
我的心裡輕鬆極了,終於可以下到隊裡了,那我就有時間申訴了。前幾天,董啟祥告訴我,他說,我有一個最好的朋友,名叫胡四,也是咱們河東區的,腦瓜子好用得很,比你大不了幾歲,人也很仗義,尤其難得的是,這夥計因為在看守所跟人打架,被加了十幾年刑,很冤枉,正研究法律,準備申訴呢,你去了以後跟他聯繫聯繫,就說是我讓你來找他的,興許他可以幫你出些好點子……這個胡四不是也在三大隊的嗎?好,就找他了!那一刻,我高興得差點兒跳起來,聽董啟祥的意思,這位胡四很會抓理,像我這樣的案子,他肯定能幫我找出不少破綻來。我在腦子裡想像出這樣一幅圖畫:精瘦沉穩的胡四叼著菸捲站在我的旁邊,我趴在一張桌子上寫著申訴材料,遠處是一行自由飛翔的小鳥兒,喳喳喳,喳喳喳……
「楊遠,」馬隊長講完話,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下隊以後好好干,希望能早一天在社會上見到你。」
「放心吧馬隊,這個日子不會很遠的。」那時候,我心高氣盛,我相信自己會很快出獄的。
「注意,去了以後多給你爹寫寫信,老人家不容易。」
「我爹來過?」聽他的口氣,我突然意識到,我爹有可能來過。
「來過,我讓他進來接見接見你,可他不,在警衛室門口蹲了一個下午。」
「別說了,」我退後兩步,閃開他搭在我肩膀上的手,「下了隊我就給他寫信。」等候上車的時候,下雨了,風吹動雨線,亂蓬蓬的像霧。我們這批人被分配到了三大隊的三中隊,這是個管後勤的中隊,有打掃鐵屑的,有維修車床的,有保管倉庫的,我被安排在了保養組,就是負責擦床子和定期給床子換機油什麼的。中隊長姓張,是個矮墩墩的中年胖子。他給我們訓了一通話之後,就把我們帶到了各自的工作崗位,直接開始幹活。我的適應能力很強,三天以後,我就融入了這個新的「家庭」。
我師傅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兒,他好像總是睡不醒,擦兩下床子就打一個哈欠。這天,他又在哈欠連天,我便讓他歇著,我自己擦。他睜著灰濛濛的眼睛四下看了看,然後用滿是油污的手摸了一把臉就走了。
吃飯的時候,我出門叫他,他正在門口仰著臉曬太陽,我走過去的時候,他好像在做著一個有聲有色的夢,臉笑得像在水缸里丟了一塊石子,一圈一圈地往外盪,口水老長,都耷拉到了地面上。我沒忍心叫他,把打好了的飯菜擱在他的腿邊,用報紙給他蓋好了,就在他旁邊吃自己的飯。前面的院子很大,中間是一個栽滿花草的花壇,花壇中間是一棵枝葉茂盛的松樹,三三兩兩的犯人坐在花壇沿上低聲說話,不時有一兩聲調笑傳過來,喊了一聲:「哪個王八小子叫楊遠?」這人說話怎麼這麼沖?我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