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2024-06-12 04:47:28
作者: 祁連山
就在這場爭鬥後發生不到一個月的這個黎明,他居然將李廷德一槍給斃了!
他癱坐在地上,久久無法起身。他知道自己這次是倒了血霉了,跳進黃河裡也洗不清了。難道真的是李菊香那一口帶著血污的唾沫,將自己一生的旺運給徹底地唾沒了?也真他媽疑心處有鬼,自從那天挨了一唾後,他是處處小心事事謹慎,到底沒能逃過這個劫難。
他清楚地知道,明天只要公安局的人一來,不用費什麼周折,就可以判斷出是兇手是誰了。不說根據他倆那人所共知的過節,他是最大的嫌疑人,就是那個公安大學畢業的年輕人,一看他的土銃槍槍彈,憑什麼彈道軌跡鑑定,一下就可以確定出是他是殺人嫌犯。之後等待他的,將是逮捕,將是在萬人大會上公審後押赴至縣城西邊的亂石灘上被槍斃!
想到這兒後,一種恐懼感讓他不寒而慄。他不是害怕死亡,自己是在槍林彈雨中混過來的,無數次看到過死亡,對死亡有著獨特的理解,覺得死亡只是短暫的痛苦後的長眠,某種意義上說,是對苦難的解脫。他是恐懼那種死亡的方式。那種眾目睽睽之下五花大綁地押赴至刑場,一槍斃命在亂石灘中的毫無尊嚴的屈辱的死,是他無論如何無法想像和接受的。
「我不能這樣死!」這個念頭突然竄進了他的腦海。本來欠債還錢殺人償命是天理所在,剛才看到躺在地上的李廷德後他覺得自己應該去投案自首。但現在這想法變了,他覺得為了自己的妻子和三個兒女日後能夠體面地活人,自己不能這樣死!
有了這個想法後,他反而鎮定了。站起來,裹緊了身上的衣服,將土銃槍斜背在肩上,朝大山深處走去。本來他想去家裡看望一下妻兒的,但那樣會有一場呼天搶地撕心裂肺的生離死別,那是他於心不忍的。就這樣玩個失蹤,也給他們留個念想留個希望吧!
走到楚碼溝深處後,他找了一個旱獺的古塘,脫下單衣,將土銃槍包了塞在深處藏好了。他知道,這回他是不能再背著這桿槍到處轉悠了,因為這將會成為他一個突出的特徵,寫進公安局的通緝令的,人們也會因為這個特徵舉報他使他落入法網的。作為一度的剿匪英雄,他深知共產黨人民戰爭的威力。
藏好槍後,一輪紅日已然從楚碼溝東邊的山啞豁里噴薄而出,那漫天的霞光將高聳入雲的「措哇爾則」山染得通體橘紅,憑空給人一種血腥的恐怖感。此時已經是初冬,白樺樹、柳樹等闊葉林的樹葉差不多落盡了,顯得稀疏和蕭條,掛在枝頭的為數不多的幾片黃葉在早晨的寒風中瑟瑟發抖;松樹、柏樹等常青樹倒是碧綠如常,但在滿山枯枝敗葉的映襯下,也是綠得孤獨碧得淒涼;盛夏里滔滔而下的楚碼河此時也瘦小成溪,在兩岸薄冰的約束下淙淙而流,嗚嗚咽咽似乎唱著一首哀傷的歌……
走上樺樹灣後邊高高的大山後,他俯瞰著臥在山根里的樺樹灣,突然間淚如泉湧。此時樺樹灣人已經晨起,家家煙囪里冒出了淡藍色的炊煙。炊煙在上空裊裊婷婷升騰漫漶,最後漫漶成一襲輕紗罩在上面,使村莊顯得格外的寧靜與溫馨。他揉了揉眼睛,竭力地尋找著自己的家,發現自己家的煙囪里也已經在冒煙。不用想也知道,此時妻子已然在土爐上為他燉好了醇香的奶茶,等待他的回來;國梁和國棟也已經將牲畜操心完了,背了書包走在去村小學的路上;小女兒國鳳也許正躺在被窩裡,咂吮著自己的手指頭踢騰著小腿咿呀學語……這裡是他幸福的港灣,但這個港灣已經拋棄了他,自己正走在一條不歸路上永遠地離它而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擦乾了眼淚,抬起頭最後看了一眼樺樹灣,然後轉過身毅然決然地走了。
他不敢走大路,只能走在有灌木掩護又比較低洼的楚碼河的河床中。那實際也不是什麼大路,那只是牧人們轉場時形成的一條窄窄的砂礫路一條不平整不規則的牧道。但那裡不時有牧人、獵人或者其他什麼人騎馬行走,他不能讓他們看見他知道他的行蹤。命運真會捉弄人,一夜之間,他突然由一個人人尊敬剿匪英雄變成了全民共誅的殺人犯,變成了一隻只能躲在陰暗的角落裡流竄在壕溝里的老鼠!
河床亂石嶙峋,道路崎嶇不平,行走極其艱難。河水恣意穿行河道不斷改道,使他不得不不時地涉水行進。這消耗了他大量的體力。日頭偏西時,他的肚子已經餓得咕咕響了。他不相信自己似地掏遍了身上每一個衣兜,發現除了中山裝上邊的口袋裡有五元鈔票和五斤淡紅色的全國糧票、兩丈購布證外,其餘衣兜空空如也,能吃的東西一點也沒有!
他將錢、糧票以及購布證等平時看來非常稀少珍貴的紙張舉在手中,透過陽光看了看,苦澀地笑了。他知道,這些東西,對於現在的他來說,簡直就是一些廢紙。他抬起手撒開,它們隨風飄走了,一如放飛的風馬。
找點吃的填填肚皮,成了縈繞在他腦海中的唯一念想。平時活躍在河灘中的青蛙、壁虎等等小動物都冬眠了都銷聲匿跡了,只有幾隻蒼蠅在向陽的地方嚶嚶嗡嗡的飛舞;那些歡快遊動的小魚呢?難道也冬眠了?倒是有許多又肥又壯的兔鼠在覓食,但它們過於機警,他是根本無法捉到的。此時此刻,他覺得只要是能吃的東西,他會毫不猶豫地吞下去。但是沒有!
這個時候,他想起了小狼王,想起了它在草原上吹捕兔鼠的情形。他是多麼地羨慕、欽佩它。它及它們狼族的生存能力是多麼的強大啊!
河灘中找到吃的的希望徹底地泯滅後,他借一條壕溝,向旁邊的叢林中潛伏過去。這半天來他餓得受不了時,不停地喝水,此時離開河灘遠離了嘩嘩的流水聲,他肚子裡的水「咣當咣當」地響了起來。這響聲不停地暗示他更加劇了他的飢餓感。
來到叢林後,他迫不及待地撲向一棵棵大松樹,在那裡,他果然找到了松籽。他像一隻勤勞的小松鼠,不停地在遍地的松果中取食松籽,那些松籽果實飽滿,但生吃過於苦澀極難下咽,而且空腹吃多了極易引起腹瀉等等不適。所以飢餓感緩解後,他又急急地趕路。
他想,天黑前必須翻過兩重達坂山,進入到山那邊莽莽的叢林中才能得到安全。此時,也許人們已經發現了河灘灌叢中李廷德的屍體,鄉親們已經報案公安局劉局長已經毫不費力地查出了兇手,正在部署幹警和民兵們四處搜捕他。
天完全黑下來時,他的膽子大了起來。他從河床中爬出來,行走在相對平坦的高山草甸上。好在他夜行的經驗比較豐富,看著北斗七星,就辨別出能夠翻過哇哩嘛達坂的那個啞豁。但那達坂高聳入雲,且有大雪覆蓋,啞豁里那條牧道極難行走。他知道,如果自己不飽餐一頓不休息一會增強體力,要想翻越那個極度缺氧的達坂啞豁,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可是,在這個漆黑的夜晚,到哪兒去找點吃的東西呢?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正在他彷徨失望的時候,一聲狼的嚎叫聲從一座山那邊清晰地傳了過來。他聽見這熟悉的聲音,頓時有些興奮,急急往山那邊爬去。爬到山樑後側耳傾聽了一會,他就知道這是一群不少於六隻的狼群,它們正在山下的一個山窪里布陣。
既然有狼在這兒打圍,那麼對面的山窪里肯定有牧人的圈窩。既然有牧人的圈窩,那麼他就可以藉助狼的打圍,找到吃的東西了。想到這裡,他不由得苦笑起來,心想這世事真是難料,以往與狼是不共戴天的仇敵,今日卻成了共謀食物的同盟,以往與劉局長是一個戰壕里戰鬥的戰友,今日卻成了水火不容的敵人,以往自己是剿匪英雄,而今成了被人追剿的罪犯……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
右邊不遠處有一隻狼發出了一聲詭異而悠長的嚎叫聲。他聽出來這是狼王在命令部署收攏兵力、準備進攻。聽到這個叫聲,他也不敢怠慢,匍匐著潛行著,快速朝山窪里移去。翻過一個小丘陵後,他發現在丘陵下邊果然有一頂俗稱「一顆印」黑牛毛帳房,帳房的縫隙中,透出了一絲絲酥油燈的微光。帳房的旁邊,積聚著一群三百隻左右的羊群和六十頭左右的氂牛群。牛群羊群旁邊,是兩隻壯碩威猛的藏獒,在那兒安步當車不溫不怒地巡邏、警戒。也許它倆的注意力全給狼吸引過去了,對甄二爺這個陌生人的蒞臨毫無察覺,或者是察覺了,只是無暇顧及。要在平時,藏獒對侵入它們領地的陌生人毫不客氣,只怕此時已經撲了上來。
他潛伏在一叢灌木後邊,靜靜地等待著時機。
這時,狼群圍了上來。
牛們察覺到情況後,立馬團結一致,剎那間組成了一個堅不可破的牛陣,跟往常的牛陣一樣,牛犢們處在同心圓的中心,其次根據大小、羸弱層層排布,最外圈,是那些公牛和大馱牛們尖利的犄角。
那匹頭狼蹲坐在離帳房幾十步遠的地方,顯然在近距離地查看對方的陣法布局。甄二爺在稀疏的星光下,看見灼灼狼眼中透出的縷縷狡黠,就知道今晚這群狼可大獲全勝,而自己也可以分得一杯羹,不由覺得欣喜和激動。
果然不出他所料,那頭狼放棄了牛陣,輕輕地吼叫了一聲,轉身朝羊群的所在地走去。其他狼心領神會,在兩匹藏獒的吼叫聲中行走竄動,看似不經意,實在是左右照應、前後互補,儼然是一攻防兼顧的絕妙陣法。往常的時候,他是作為一戰鬥員參與其中的,雖然也清楚敵人的作戰意圖及戰法布局,但忙於應對,從未作為一個旁觀者的身份這樣冷靜、客觀地去觀察、揣摩雙方的鬥智鬥勇、博弈廝殺。今日細細看來,不禁又一次為狼的勇敢、聰明以及高度配合的團隊精神所折服。
就在他驚嘆之際,只見群狼紛紛在羊圈周圍占據了制高點,擺出一副一旦時機成熟便要全面出擊的架勢。那兩匹藏獒也已然察覺到了狼群的企圖,面對著四面楚歌的局勢,明顯有些慌亂,吼叫聲由沉穩變得急躁,開始自亂陣腳,呼呼有聲地追擊臨近身邊的狼。
這時羊圈的主人也從狗的叫聲中意識到了危險。作為經年累月在草原上遊牧的牧民,對這種事兒早已司空見慣,本來可以置之不理的,但今晚怎麼了?莫非是熊瞎子闖了進來?於是男主人掀開帳房的門帘走了出來。
就在這時,那匹頭狼向離它不遠的那匹壯碩的藏獒撲去。那藏獒是蹲坐在那兒,虎視眈眈地監視著它的,突然發現這小子居然不顧死活向自己衝來,不由大大地吃了一驚。要知道,這匹看來是頭狼的傢伙雖然體格健壯,但較之自己,是那樣的瘦小羸弱,按理說是根本不敢攻擊自己的。今日這小子莫非餓瘋了,竟然採取這樣自殺式的攻擊方式?意念翩若驚鴻之際,它本能地收攏四爪於腹下,將尖利的指甲插進垡皮中,準備在它臨近之際,給這個狂妄不羈的傢伙致命一擊。
但就在它全部意念集中於奔騰而來的頭狼時,它右邊那匹一直顯得漫不經心的母狼突然向它撲來,還未等它回過神而來,那母狼尖利的牙齒深深地刺進了它的臀部,並藉助身體的慣性,撕開了幾道常常的口子。頓時,一股鑽心的疼痛襲來,令它在發出了一聲慘叫聲的同時,本能地轉過身去護衛臀部。但這樣它把致命的脖頸毫無防護地暴露給了奔襲而來的頭狼了。就在它意識到這點,急忙轉身護衛時,已然遲了,那匹頭狼已然張開血盆大口緊緊地咬住了它的命脈,意圖很明顯,是想閉住它的呼吸,就像它們狼族殺死所有獵物的方式一樣,想讓它窒息而亡。
它倆的糾結,讓狗的主人大吃一驚。情急之下,那個年輕的小伙子順手拽下一根帳房杆子,趕了過來。但狗狼糾纏在一起,讓他投鼠忌器無從下手,跟著狗狼在那兒轉圈。
那頭狼顯然意識到了不妙,趁一個轉身的機會,巧妙地鬆開了口,藉助狗甩動的慣性,倒在厚實的草叢中,緊接著一個漂亮的翻身和躍動,向遠處遁去。
甄二爺在灌木叢後邊看得目瞪口呆。這頭狼的動作如行雲流水,大有一氣呵成之感,飄逸、瀟灑得令人嘆為觀止。
但那藏獒顯然被激怒了,不顧主人的吆喝和阻攔,奮不顧身地朝那頭狼追去。看見頭狼和藏獒離去,那匹母狼輕輕吼叫了一聲,便率領狼群殺入羊圈,左突右奔,把整圈羊攪得驚慌失措慘叫連連。
甄二爺本以為這些傢伙使個調虎離山計調開藏獒後,會在羊圈裡殺死幾隻羊,要麼就地大快朵頤,要麼背了離開,想不到它們志不在此。只見羊們受驚不知所措之際,狼群陣型一變,網開一面留開了一缺口。羊們不知所以,順著那缺口,懵懵懂懂地在狼的裹挾下如一股潰堤的水,朝曠野涌去。他知道,這些羊今晚要遭到滅頂之災了。
羊的主人自然也知道這個狼的意圖,大驚之下,連忙吆喝妻子跟在羊群後邊一直追去。
剛才喧囂的羊圈頓時一片安靜。甄二爺像一隻黑色的幽靈,迅捷地飄進了那座帳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