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2024-06-12 04:47:26 作者: 祁連山

  甄二爺知道這這一切時,已經是三個多月以後了。在這之前,他雖然感覺到了異常,但打死也沒有想到李廷德那個嘴角里奶都未乾的脬蛋娃居然敢批鬥他的妻子,而且要不是謝隊長,險些將她逼死!

  他從斡爾多草原回來時,由李紅衛和馬金花掀起的革命高潮已經過去了。樺樹灣里已經沒有什麼「四舊」可破了,所有的書籍,包括李紅衛他們自己家的家譜等等都燒了、砸了,「黑五類」分子也被批鬥得奄奄一息,被專政得像一隻只乖貓。本來按馬金花的意思,是要燒死或者活埋兩個,作出在全公社甚至全縣引起轟動的偉大壯舉來,但她發現樺樹灣人的舊思想是那樣的根深蒂固,她的號召除了那個骨瘦如柴的侯共恩熱烈響應外,其它人的反應是那樣的冷漠,甚至是強烈的牴觸。

  而此時,門源城裡的文化大革命正進行得如火如荼,保皇派與革命派的鬥爭異常激烈。據說,由學生為主的紅衛兵們幾次三番想衝進縣委大樓,將姚書記揪出來批鬥,無奈被農牧民和工人組成的保皇派們日夜自發地守衛在大樓周圍,與之對峙。那些農民牧民們腰壯膀圓力大無窮不說,就是他們那些懸在腰間的滿尺藏刀也讓他們無限顧忌,雙方來回進行了多次的拉鋸戰,最終仍然未能攻進縣委大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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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李紅衛和馬金花熱血沸騰。他倆覺得那裡才是他們的用武之地,於是草草商議後,便急不可耐地奔赴縣城去了,按他們的話說,實現了由農村包圍城市向先占領城市再占領農村的偉大戰略轉移。

  當他知道妻子挨斗的種種細節後,立馬跳了起來,拍著桌子質問她:「你為啥我回來的時候不說?」那時節,李紅衛和馬金花還在樺樹灣里,要是他知道他們是那樣對待尕花兒的,狗日的一土槍不把他倆的腦袋打成漿糊,他才枉稱槍王了!

  「這都是謝隊長的意思……」尕花兒的聲音小得像一隻蚊子在嗡嗡,「就你這脾氣,誰還敢告訴你?……要是當初告訴了呢?我們一家現在還團團圓圓地能坐在一起?」

  那天批鬥回來後,她是半夜時分才從昏迷中甦醒過來的。跟往常一樣,醒來後,借著透過土屋的窗戶的光亮,她看見孩子們都已經睡了,國梁也像往常一樣,將被子蹬在一旁,光著屁股睡覺。她習慣性地翻身去拉被子時,一陣劇烈的疼痛讓她不由叫出來聲。這時,才意識到自己受傷了,也才想起了白天那場驚心動魄的批鬥會,響起了那隻繡著花的破鞋!一陣撕心裂肺的痛楚猛然襲擊了她,使她不由地將被子緊緊攥著手中,緊接著眼淚像屋檐下的秋雨,綿綿不斷地流了下來。

  她坐在土炕上圍著被子默默飲泣,也不知哭了多久,直到眼淚流幹了,她才坐起來掙扎著下了炕。她到灶間,和了一大堆面,為孩子們烙了足夠吃一個月的饃饃。然後又將家裡僅有的一點小麥面找來出來,給孩子們做了香噴噴的一沓俗稱「掃雞毛」的油餅,放在了他們一眼能看見的桌子上,這才精心梳妝打扮起來。等一切準備好後,她站在土炕前,就著油燈的微光,靜靜地看著三個孩子稚嫩的臉,看著看著,眼淚又不爭氣地流了出來。她一邊流淚一邊輕輕地逐一撫摸著孩子們的臉。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第一聲雞叫聲響起時,她才毅然決然地站起身,找了根繩子,走進了自家的馬廄。

  正當她將腳下的木凳踢翻,覺得自己將要進入一個無憂無慮的極樂世界時,卻沒來由地掉在了地上,掉在了那堆用來煨炕的馬糞上。緊接著,他聽見謝隊長在她耳邊怒罵:「就這麼點破本事?動不動就尋死覓活的,你的命就這麼不值錢?」

  她睜眼仔細一看,發現謝隊長提著鍘刀,橫眉冷對著她。原來謝隊長回家後,越想越不對勁,他覺得那些挨了批的「黑五類」們無甚大礙,只是尕花兒這尕媳婦臉皮薄,也沒經過這麼大的陣勢,恐怕一時想不開,於是便披了衣服,悄悄來到她家查看。來了不久,果然發現她想上吊自殺。於是來不及多想,就順手卸下了旁邊的鍘刀,割斷了繩子。

  「謝隊長!」她突然間哽咽不能成語,「我不想活了……在這個莊子裡,我再也沒臉活人了!」

  「身正不怕影子歪,你鞋沒斜腳沒歪,這在大家眼裡都是一副明鏡兒,你有啥沒臉活人了的?啊?」他大了聲斥問。

  「你看,今天……」

  「今天怎麼了?不就是幾個娃娃做了些過火的事兒嗎?有啥大不了的?天還沒塌下來,就是天真塌了下來,還有大個子頂著呢!」說到這裡,他的口氣突然緩和下來了,「丫頭,」儘管尕花兒已經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了,但在他的眼裡,仍然是前灣了那個扎著羊角辮扎著蝴蝶結的楊義德的丫頭,「天下沒有過不了的坎兒,忍忍,忍忍一切都會過去……啥時候烏雲遮住太陽了?我活了這麼一大把歲數,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多,知道人活一輩子要活幾十幾截,有好的一截,也有不好的一截,時下真是我們活得不好的一截,等這截過去了,好的幾截就又來了……」

  她突然捂著臉嗚嗚地哭了。

  「丫頭……」他也竟然有些激動,站在她的旁邊久久無語。等她哭得差不多了,這才又說,「回去睡吧,好好睡一覺,等到明天早上,你會發現太陽還是那個太陽,雲彩還是那個雲彩……再說,你死了不打緊,拋下這幾個娃娃誰管?拋下甄二爺咋活?人啊,光不能想著自己……」

  尕花兒突然大放悲聲,哭聲吵醒了國棟和國梁。「媽媽!」他倆揉著眼睛跌跌撞撞地走了出來,未諳世事 的弟兄倆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看見母親坐在謝隊長面前哭得悲痛欲絕,便不約而同地圍了上去,一左一右拉著母親的膀子搖晃著安慰,「媽媽,媽媽……」

  「國梁!」她張開雙臂,將兩個孩子攬在了懷著,「媽媽不哭,媽媽不哭……」

  站在旁邊的謝隊長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心底里欣慰笑了。他走過來,撫摸了一下兩個孩子的頭說:「跟你媽媽一塊兒回去睡覺吧,天離亮還遠者哩!……我也要回去睡一會兒,這一夜沒睡,這時候瞌睡得眼睛都睜不開了……」說著轉身走去,走了幾步,又回過身來說:「這幾天批鬥的事,孩子他大大回來,你也先別告訴他,他那脾氣,你比我清楚……」

  甄二爺回來後,她儘管有一肚子的委屈,也沒敢對他吐露半個字。但不諳世事的國棟國梁在灶神保被狼吃了,弟兄倆僥倖活命後被格外關照的暖暖溫情中,情不自禁地將媽媽挨批鬥的事斷斷續續地告訴了父親。

  甄二爺聽後勃然大怒,去妻子那兒問個究竟。尕花兒知道瞞也瞞不住,只好一五一十地全告訴了他,說罷已是淚眼婆娑泣不成聲。「你等等,我找他狗日的算帳去!」他不顧妻子的阻攔,提了土銃槍直蹦李廷德家而去。

  其時,李廷德剛從地里背了一捆牧草回來,坐在自家的屋檐下納涼。看見甄二爺黑著臉走進了大門,便已然知道了來意,於是便忙不迭地站起來迎接:「他尕爸,你來了?快進屋、快進屋……」

  「我問你,你那寶貝兒子呢?」他對李廷德的熱情迎接置若罔聞,冷冷地問。

  李廷德熱臉貼了個冷屁股,一時間臉上也掛不住了,也冷冷地說:「誰逑知道哩!我連自己都管不住,還管他呢……」

  「你父親活著的時候常不是說嗎?『子不教父之過』,你這父親是怎麼當的?連自家養的脬蛋娃都管不住……聽說那狗日的娃娃還厲害得很,居然開批鬥會想整死我老婆?」

  其時,有許多閒人已然尾隨而至來看熱鬧。大大小小不同形狀的腦袋塞滿了莊廓的土豁門。那些擠不進土豁門的孩子們要麼騎在高高的牆上,要麼攀在樹杈上,有幾個婆娘居然搬來凳子,坐在上面「吱兒吱兒」地納開了鞋底,等待著好戲開場。

  「甄二爺,你嘴裡放乾淨點好不好?我父親都已經入土為安了,你為啥還要吵嘟他的死身子,讓他在陰曹地府都不得安寧?再說,老子怎麼教育兒子,那是老子的事,你算個逑?跑到我家來說三道四?!」李廷德氣憤地說。

  「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計較,」甄二爺看了一眼看熱鬧的人,覺得兩個大老爺們跟娘們兒似地吵鬧,實在有失男子漢尊嚴,於是便揮了揮手說,「你那狗日的兒子呢?我找他說去……」

  「你明明知道我家紅衛上縣城鬧革命去了,偏偏來問我要人,你這擺明了是欺負我家沒人,跑來想騎在我們頭上拉屎拉尿……」

  「我說也是,這個土匪出身的反革命,想把我們老李家全給弄死哩……」聽見動靜也來看熱鬧的李菊香一看見甄二爺便氣不打一出來,乘機發泄兒子灶神保死後憋悶在胸中的仇恨,便在一邊火上澆油地說。

  「李菊香,這兒沒你的事,你甭瞎摻和好不好?」甄二爺看了一眼李菊香,有些沒好氣地說。

  「怎麼沒我的事?我們是一筆寫不出兩個李字的本家,大哥家的事就是我李菊香的事,」她轉身對李廷德說,「這土匪說他尕爸李廷瑞在斡爾多草原的藏族人家招了女婿,誰又見著了?跟他進山這差不多兩年年,連個口信都沒捎回來過,我估計早被這土匪給害了,這時候恐怕來點骨頭碴都找不見了……」

  圍觀的莊員們面面相覷,這才想起那李廷瑞自從跟隨這小子進山後,再也沒回來過。至於入贅到藏民家做了女婿,也確實是他一人說的,也沒有別的什麼佐證。憑他倆的過節,這小子害了李廷瑞也未可知!於是紛紛將懷疑的目光投向他。

  「李菊香,你紅口白牙地可不能亂說!李廷瑞明明在斡爾朵草原招了女婿,活得好好的,你憑什麼說我把他給害了?」看見鄉親們異樣的目光,似乎自己真把李廷瑞給害了,急得面紅耳赤。

  「嘿嘿,看你那猴子尻子似的臉,就知道你肚子了裝的不是啥好水……嗚嗚嗚,廷瑞死得好可憐啊……」她坐在地上拍著大腿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了起來,只哭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知道的,心裡都清楚哭的是灶神保,不知道的以為她哭李廷瑞呢。

  人群中有些眼軟的女人看不過,也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在勸解她。李菊香看見有人同情她支持她,便索性躺在了地上,發揮她的特長,日娘搗老子地又開罵了。這次的罵,跟前一段日子國棟國梁和灶神保打架的那次罵不同。這次是自灶神保死後,她每天在胸中醞釀、發酵後的罵,其氣勢的宏大語言的惡毒,猶如積蓄了一個雨季的水庫,一旦打開決口便裹挾著嶙峋巨石刺人荊棘一瀉千里勢不可擋。她是罵得那樣的酣暢淋漓,甄二爺卻是被氣得死去活來,最後竟然頭腦一熱,像一匹發怒的豹子撲向了李菊香。

  就在他臨近李菊香時,李廷德從斜刺里義不容辭地沖了過來。他知道自己不是甄二爺的對手,但李菊香為他而戰,此時受襲,他不能坐視不管,否則將無顏在樺樹灣立足。

  二人相撞,因實力懸殊,勝負立顯,甄二爺像一根石柱似地立在那兒紋絲不動,而李廷德已然被反彈出一丈開外,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地上。

  人們看到這精彩的表演,不由得哄堂大笑起來。這笑聲讓李廷德無地自容,也讓他男子漢的尊嚴受到了嚴重的傷害。他罵了一句粗話又撲了歸來。這回甄二爺沒有倚強凌弱,他左躲右閃,不讓他近身。但李廷德顯然已經喪失了理智,以為是甄二爺怕他。說實在的,自從這小子解放那年定居樺樹灣成為三大隊的一名社員成為他的鄰居後,只聽說他槍法精準機智勇敢是個剿匪英雄,但從沒見他跟別人打過架,盛名之下其實難副,說不定那些只是個傳說,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繡花枕頭一包草,今日面對自己凌厲的攻擊,居然不敢接招便是明證。

  兵書有云: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李廷德的錯誤斷讓他信心倍增也讓他吃盡了苦頭,看見甄二爺躲閃,他便順手撈起了一根木棍,只朝他打來。

  甄二爺看見他抄了傢伙,便也不敢小覷,左顧右盼想找個東西抵擋一下。但同情弱者是人類的天性,圍觀的莊園們害怕李廷德吃虧,有幾個身強力壯的小伙子跳起來扭住了甄二爺來勸架。被扭住了雙臂的他一時行動不便,身上早挨了幾棍。這李廷德也這夠狠心的,招招見血棍棍狠毒,只打得他一股股錐刺般的疼痛直往骨子裡鑽,也打得他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他雙臂一揮,掙脫了那幾個小伙子,然後朝兀自掄棍抽他的李廷瑞一個飛腳,就將他踢翻在地。只見李廷德趴在那兒老半天起不了身,有幾個女人慌忙奔過去,發現李廷德只有進的氣沒有出的氣,於是捶胸的捶胸,灌湯的灌湯,忙活了好半天才將這小子從鬼門關上拉了回來。

  這場爭鬥讓甄二爺後悔不已。這場爭鬥給樺樹灣人一個不好的影響,那就是他甄二爺恃強凌弱,他與李廷德一家結了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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