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2024-06-12 04:47:24 作者: 祁連山

  弄清楚了自己的家族淵源後,他一度為自己有這樣的祖籍祖先而感到驕傲。但文化大革命,特別是看了那個大字報後,他突然間為自己的家族感到恥辱。遠的不說,近的如曾祖父、祖父為什麼不是地主家的長工短工、沒有一寸土地的貧農佃戶呢?

  

  但出身無法選擇,路可以選擇。現在到了選擇的時候了!

  第二天,面對樺樹灣幾百號老少爺們,他鄭重地宣布與家庭脫離關係。初聽到這個近乎宣言的聲明,人們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面面相覷不知所以然。父子關係、母子關係是天然的關係,怎麼脫離?真是聞所未聞!

  正在大家疑惑不解的時候,主席台上突然響起了一陣急促的拍手聲。抬眼望去,只見馬金花面對李紅衛狠命鼓掌,一張俊秀的臉因為激動憋得通紅。掌聲剛落,她突然振臂高呼:「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堅決不做剝削階級的孝子賢孫!」

  人們似乎這才反應過來,緊跟著也狠命鼓起掌來,人群中爆發出了熱烈而激越的掌聲,響起了一浪高過一浪的口號聲……

  在掌聲和口號聲中,李紅衛感到一陣陣的眩暈,覺得渾身的熱血開始沸騰,革命激情像地殼底下封閉、醞釀、奔涌多年的火山岩漿,正在通過開裂的火山口,帶著萬鈞之力噴涌而出。「走,從村東頭開始,家家戶戶搜,凡是屬於『四舊』的東西,都給我搬到經銷店門口,統統破了燒了!」

  說完甩開大步沖村東頭走去,馬金花緊隨其後,再後邊是民兵隊長領著的幾十號荷槍實彈的民兵,再再後邊,便是一幫看熱鬧的半大小子,浩浩蕩蕩蔚為壯觀。

  走到村中間自己家門口時,他突然覺得自己作為樺樹灣紅衛兵領袖、造反派頭頭,應該率先垂範,將自己的「四舊」給破了。想到這裡,便回頭揮手說:「先去我家!」說著便沖了進去。

  他們家的建築格局跟樺樹灣乃至門源川所有的農家一樣,在高高的用黃土夯就的像古城的四方形莊廓里,靠北邊的牆上搭建了美其名曰「黃鷹展翅」的三間土屋,兩邊是臥室兼客廳。如果不是婚喪嫁娶或有什麼大事客人特別多的時候,一般都在臥室土炕炕頭的火爐上做飯吃,因此,臥室也兼具著伙房的功能。中間是堂屋,堂屋裡一般擺有兩隻面櫃。左邊面柜上供放著家譜的「堂子」,右邊供放著灶神神位。面櫃前邊便是李紅衛考證自己祖籍是否是南京的佐證的米櫃。

  李紅衛衝進家後,首先看到的自然是每年除夕、中秋等節日必須畢恭畢敬地敬奉和祭祀的家譜「堂子」、灶神牌位,他立馬意識到這時「四舊」,於是便親自動手,將供奉家譜的小閣樓搬下來,砸碎在院子裡。

  父親李廷德看見兒子如此大逆不道,居然將家譜「堂子」砸在污穢不堪的院子裡,嚇得臉色發白,接著奮不顧身地撲過去,護住了那已然散落在外、泛著黃色的家譜,氣得嘴唇哆嗦渾身戰慄。

  「你這個逆子,居然敢動家譜……」四十七八歲的李廷德正值壯年,罵完後跳起來,一個脖留兒將兒子打出了兩丈開外,「日你先人,你革命還革到老子頭上來了……」不知他是罵兒子還是罵自己。

  「誰是你兒子?」李紅衛翻起身,梗著脖子說,「我已經跟你脫離家庭關係了!我可不願做剝削階級的孝子賢孫!」

  「你跟老子脫離關係了?你也不想想你是從哪兒來的!沒有老子,你能從石頭縫裡蹦出來?你以為你是孫猴子啊……」

  父親秉承了老李家的家法,對子女管束相當嚴厲。平時那怕自己少吃一口飯少穿一件衣,他夫妻倆都會滿足兒女們要求,但決不允許他們犯錯。只要犯了錯,他們會毫不憐惜,拿起什麼東西就是什麼東西,不揍得他們鬼哭狼嚎雞飛狗跳承認錯誤保證以後絕不再犯絕不罷手。他們教育子女的信條是:刪繁就簡三秋樹,千錘百鍊方成鋼。

  剛才他在大會上宣布要與家庭脫離關係時,他簡直不相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他想自己聽錯了,而他看到的,絕不是自己那個機靈、可愛,也因為肯鑽研學習好讓他倍感驕傲也寄予了無限期望的兒子。現在,他又著這麼多人的面居然砸了自己的家譜「堂子」,還要燒家譜,他覺得要麼是兒子瘋了,要麼是這個世界瘋了!

  在這個瘋了的世界裡,直覺告訴他必須保住祖宗留下來的家譜,否則他便是不孝子孫,百年之後無法面對列祖列宗。於是他緊緊抱住家譜,抽出隨身攜帶的刀子,縮在牆角像一隻遇到敵人的刺蝟。

  民兵們看見這個樣子,礙於李紅衛的情面,也不敢過於放肆,便齊刷刷地站在院子裡,望著李紅衛等待他的命令。李紅衛看見父親抽出了刀子,知道父親起了狠心,便有些膽怯。雖說脫離了關係,名義上可以說與這個家庭沒有了關係,但他畢竟是自己的父親,自己也不好命令手下捆他綁他。

  「哼哼!」他看著父親,鼻子裡噴著冷氣,「老封建,先讓你抱著吧,等明兒我們把樺樹灣所有的家譜都燒了,再來燒你們家的不遲……」說話間,看見了人群中看熱鬧的尕花兒,便揮手說,「去隔壁甄二爺,先把他家的『四舊』破了!」

  一群人不顧尕花兒的阻攔,呼啦啦地湧進甄二爺家。進入堂屋門,首先躍入眼瞼的便是左邊面柜上面的灶神牌位。說是牌位,也只是象徵而已,只是在牆上用黃表紙寫了一副對聯,上聯是:上天言好事,下聯是:下界言吉祥,橫批是:天官賜福。對聯下面,是用青稞面捏成的酥油燈。

  「這不是『四舊』是什麼?」馬金花發一聲喊,仿佛發現了新大陸似地撲了過去,三下五除二將對聯撕了,將底下的酥油燈摔在地下,幾腳踏成了一堆泥。

  接著,民兵以及不是民兵的年輕人們都行動起來,開始抄家。西邊房間土炕一側的炕柜上放著一摞書,馬金花跳上炕,一件件地查看,凡她認為是屬於『四舊』的,便摔下來,準備燒掉。實際上,甄二爺家除了兩個兒子正在念小學三年級和一年級,他夫妻倆可是斗大字不識一籮筐的文盲,女兒國芬就更別提了,尚在襁褓中咿呀學語。因此,那些都是國棟、國梁的課本和新華字典之類的學習用書。

  但今天是初次抄家,一定得抄出聲勢來。剛才在李紅衛家破「四舊」,本來想一炮打響,卻未曾想出師未捷身先死,李紅衛看見父親那不要命的樣子,直接偃旗息鼓落荒而逃,讓革命受到了小小的挫折。這在群眾中造成了不良影響。現在,無論如何,要消除這影響,並要將革命推向高潮。

  因學校鬧革命放了假的小學生國棟和國梁少不更事,看見這個穿一身黃軍服的大姐姐居然將自己的書本丟在地下,任那麼多人踐踏,本能地跑過去在撿拾。

  甄二爺同大多數樺樹灣人一樣不識字,但他們非常敬重知識,這種敬重有時達到了迷信的程度。比如他們都有一個習慣,從不敢用寫有字跡的紙張擦屁股,也從不亂丟亂扔,不惟如此,平時看見寫有字跡的紙張,會虔誠而愧疚地撿拾起來,集中到乾淨的地方焚燒了……這種思想自小潛移默化,早就熔鑄在這弟兄倆的意識里。

  當馬金花將心愛的新華字典丟出窗外,落在一攤污泥中時,國梁火了。這是他弟兄倆共有的唯一一部字典,是用母親攢了麻母雞一年的雞蛋錢換的。平時二人捨不得用,也為誰多用了一會兒或者不夠珍惜濺上了水漬而吵得不可開交,甚至大打出手沒少讓父親母親斷官司。

  當下他想也沒想,跳上炕,狠命一推,將站在小凳子上兀自翻動書本的馬金花推了個四仰八叉。

  猝不及防的馬金花被推翻後,自尊心受到大大的傷害,也想也沒想,翻起身的同時解下了腰間的軍用皮帶,劈頭蓋臉地抽向國梁。只有七八歲大的國梁哪遭到過如此猛烈的打擊?一時間發出了悽慘的嚎叫聲。

  看到兒子被打,一直躲在人群中不敢出來的尕花兒突然奮不顧身地衝過來,像母雞護雛似地爬在了國梁的身上,身上早挨了馬金花的幾皮帶。

  這幾皮帶打得她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跳起來,劈頭揪住馬金花那又粗又長的辮子,手腳並用又踢又抓。尕花兒是勞動婦女,看似孱弱實則強壯,而馬金花乃一未長成的學生娃,自然不是她的對手,幾個回合下來,馬金花已然被她撕扯得滿臉是血。

  旁邊的民兵們看見馬金花被打,便涌過來,將尕花兒雙手反剪,押成了「噴氣式」,問李紅衛:「李司令,咋辦?」這段時間,門源川成立了各種各樣的紅衛兵組織,什麼「八一八」司令部、「衛動兵」司令部等等不一而足,這些組織的頭頭無異都稱為司令。昨晚,李紅衛和馬金花一商量,連夜成立了樺樹灣紅衛兵組織,他自任司令,馬金花任副司令,今天早晨的大會上一宣布,大家就不約而同地喊他為司令了。

  李紅衛看見馬金花被打,不由勃然大怒,從人群中擠過來,幾個耳光抽向尕花兒,只抽得她頭昏腦眩不辨東西。「媽媽的,你個反革命家屬,敢破壞革命……真是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你兩個哥哥殺害解放軍被槍決,現在你還想反革命啊?……先吊在牛棚里,等我們破了『四舊』,再召開大會批鬥這些『黑五類』不遲……」

  尕花兒被吊起來後,馬金花將滿腔的怒氣泄在了她家的「四舊」上,將臥室牆上貼著的年畫、紙窗上的大紅剪紙等等都撕了下來,投進院子裡燃燒著的火堆中。又撬開了那些箱箱櫃櫃,將裡邊那些精美的刺繡枕頭、鞋墊,尕花兒結婚時陪嫁的釵子、簪子等等都燒了砸了,直到沒什麼可破了怒氣仍未消解,坐在炕頭上,眼睛兀自梭巡。

  突然,她從側門看見堂屋正中供放著的毛主席半身瓷像似乎落上了灰塵。如果真有灰塵,那麼可以充分證明這家人對偉大領袖毛主席不熱愛、不尊敬,而這些完全可以作為反革命行為來做定論的。

  她走過去,雙手畢恭畢敬地拿起主席瓷像仔細端詳。這不端詳不打緊,一端詳,連她自己都被幾乎嚇出聲來。她分明看見,瓷像的脖頸處斷裂了!有人曾將主席的頭砸斷了,又粘合在一起!這說明,砸主席瓷像的人,對我們敬愛的毛主席懷有怎樣的深仇大恨啊?

  「說,這是怎麼回事?」她捧著瓷像走到尕花兒身邊問。

  尕花兒看了一眼主席像,心便徹底地涼了。她知道,這回可是有口難辯了。大約是半年前吧?小兒子國梁偷吃放在主席像旁邊的蜂蜜,不小心將主席瓷像碰落在地上,將主席的脖頸摔斷了使主席身首異處。當時她也沒有多想,覺得丟了可惜,於是便到木匠家討要了一點驢皮膠粘在一起,重新擺在了那兒。

  「是我孩子不小心摔斷了……」尕花兒有氣無力地說。

  「哼哼,說得輕巧!」馬金花鼻子裡吹著冷風,皮帶早就帶著風抽向了吊著的尕花兒,「這分明是對偉大領袖毛主席懷有刻骨仇恨,不然怎麼會有惡毒的反革命行為呢?」說到這兒,她停下來,環視眾人良久後,加重了語氣繼續說,「這也不難理解,她哥哥就是殺害解放軍的反革命,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這是他們反動的階級屬性所決定的……對於這樣的有現行反革命行為的一貫反革命分子,我們的政策是:堅決打倒在地,再踏上一隻腳,叫她永世不得翻身……」

  說道這兒,她請示李紅衛:「今天就召開批鬥會吧?對這樣的反革命分子,決不能讓她有片刻時間逍遙法外!」

  李紅衛看了看她那由於激動而顯得緋紅的臉,沉吟不語。他覺得,不能打無準備之仗。批鬥會是他此行上演的重頭戲,如果草率行事,效果必將大打折扣。在他的計劃中,今天的抄家、破「四舊」,只是批鬥會的墊台戲,目的是通過今天的大革命行動,爭取更多的革命群眾站到自己的身旁來,挖出隱藏在群眾內部的「黑五類」分子,如今天甄二爺的老婆。甄二爺頭上頂著剿匪英雄、民兵隊長、勞動模範等等迷人的光環,連他的老婆有如此的反革命行為,居然是潛藏在人民群眾中反革命分子,那麼這樺樹灣里肯定還潛藏著其他「地富反壞右」分子!看來只要繼續抄家,在樺樹灣里挖出大批「黑五類」分子是沒有問題的……

  「批鬥會明天開,今天的主要任務是抄家、破『四舊』。大家一定要認真負責,挨家挨戶仔細搜,將封、資、修的東西全部搜出來,全部給破了……」說完,他拋下尕花兒娘仨,帶領紅衛兵們沖向了其他人家。

  這天,他們將樺樹灣絕大多數人家的收藏的古董、圖書,就是他爺爺李忠孝當年精心收藏、極其鍾愛的那些古字畫、硯台狼毫,更不用說是他抽籤算卦的《麻衣神相》、《推背圖》之類的封建迷信書籍了,都統統收繳了焚毀了。就連那些村民們視之為生命,沒來得及藏匿的家譜也都強行沒收,在眾目睽睽之下,在其子孫的哭喊聲中付之一炬,只有為數不多的黨員幹部家裡,如謝隊長家的《資本論》、《哥達綱領批判》、《黑格爾哲學》等等經典馬列著作倖免於難。

  第二天,自文化大革命以來,樺樹灣聲勢最為浩大的批鬥會在李紅衛他們的精心謀劃、周密部署下如期召開。在大隊經銷店門前那片較為開闊的場地上,紅衛兵們用木料搭建了一個較為簡易的主席台。主席台上,擺著一溜兒學生課桌,課桌上鋪上了大紅的毯子,連同上方的大紅橫幅,四周貼滿的大紅標語及大紅紙上寫就的大字報,烘托得批鬥會熱烈、喜慶甚至有些瘋狂、血腥和恐怖……

  課桌後邊,坐著李紅衛、馬金花以及火線任命的革命干將,有謝隊長。底下是黑壓壓的樺樹灣以及別的大隊趕來的近千號群眾。群眾的周圍,則是如臨大敵持槍警戒的民兵。

  旁邊電線桿上的大喇叭里,反覆播放毛主席語錄:「領導我們的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指導我的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列寧主義……」

  會議由李紅衛親自主持。他清了清嗓子開始發言:「首先,讓我們共同敬祝:全世界人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我們最最最最敬愛的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

  底下群眾立即舉起手中的紅寶書,激情澎湃地齊聲高呼:「敬祝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

  「……」

  一通口號後,李紅衛直奔主題,厲聲命令道:「將黑五類分子押上來!」

  底下早就準備好的民兵們兩人一個,將十幾個「地富反壞右」分子的雙臂扭在身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押了上來。等他們一字兒站好,又給他們戴上了紙糊的高帽子。李紅衛雙手叉腰,威嚴地踱到他們面前,去看他們帽子上寫著的打了大大紅叉的名字。四九年中秋節慘遭土匪襲擊、跳上房逃之夭夭僥倖活命的地主陳有德,甄二爺的老婆反革命分子楊尕花兒,解放前殺害了兩名解放軍戰士的馬匪兵痞韓三爺,土改時有一石土地兩頭牛的富農陳工集,……他每走到一個人跟前,那人便戰戰兢兢惶恐萬分。李紅衛感到了「革命群眾吼一吼,大地也要抖三抖」的威力,感到了「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的豪邁,感到了……正當他品嘗美酒般品嘗這種美妙的感覺時,侯共恩突然從人群中擠出來,跳上了主席台。

  這侯共恩一直是各種運動的積極分子,批鬥人簡直上了癮,一日不批人不打人心痒痒手也痒痒晚上就睡不著覺。今日跳上主席台,沒有控訴沒有聲討,直接奔到「地富反壞右」分子面前,輪開大巴掌,噼噼啪啪地一路抽了過去。也許長期的抽打練就了非同常人的功夫,還是熟能生巧掌握了打人的技巧,反正隨著他走過,身後的被打的人一無例外地鼻血長流,一溜兒斑斕如花!

  底下靠右邊的人群中傳出了壓抑的啜泣聲。那些是台上那些「地富反壞右」分子的家屬,他們也被當做另類,在底下劃定了特殊的場地集中站著陪斗。看到台上自己的親人被打,他們不敢出聲,甚至連抬眼看一眼的勇氣和膽量都沒有,只是低著頭默默站在那兒,暗自飲泣。剛才的啜泣聲,不知是哪個女人忍不住哭出來的。

  侯共恩的暴打以及那些汩汩而流的鮮血,似乎激起了潛伏在人性深處的獸性。人們,尤其是那些年輕人已然不顧會場秩序,一窩蜂似地湧上台去,大打出手,只打得那些「黑五類」分子們鬼哭狼嚎。

  馬金花看見群眾的革命熱情這麼高漲,她自己也被激動得熱血沸騰,便不由自主地解下腰間的軍用皮帶,直直朝昨天撕扯了她的尕花兒抽去。只抽了幾下,尕花兒就軟癱了下去。

  「住手!」一聲驚雷般的吼叫聲在她耳邊炸響,緊接著,她高高掄起的皮帶仿佛被卡在了半空中,拽了幾次都絲紋不動。她回頭一看,原來是謝隊長虎著臉站在她旁邊。

  也許被謝隊長的這聲怒吼聲所震懾,那些卯足了勁暴打的年輕人剎那間如一座座雕塑,姿勢怪異神情驚詫地愣在那兒。

  也就在這一剎那,謝隊長仿佛又回到了文化大革命前,找到了當初當隊長時發號施令,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感覺。也許是他覺悟低文化水平不高的原因,說實在的,他對這文化大革命不太理解。連篇累牘的社論,狂轟濫炸的廣播,鋪天蓋地的大字報,名目繁多的革命組織,城裡那些溫文爾雅文質彬彬的人讀了一張報紙、聽了一通廣播後似乎都瘋了,相互檢舉揭發,血腥殘酷武鬥……就是自己這些自小看著長大的像李紅衛一樣的半大小子們,也在一夜之間跟著瘋了,全然將樺樹灣里所有的道德禮儀忘得一乾二淨了,抄家「破四舊」,砸了所有的值錢的東西不說,居然連自家的家譜都燒了連自己的父親母親也不認了!最後大人們也瘋了,居然父子反目、夫妻成仇,斷關係的斷關係,鬧離婚的鬧離婚……不理解歸不理解,但他得承認現實面對現實。大革命開始後,作為一隊之長,他不得不積極服從大隊支部王書記的指示,配合下鄉工作組召開會議、組織批鬥等等,但今天的批鬥會太血腥了太殘忍了,已經超出了他的道德底線容忍極限,所以素來耿直的他不由得拍案而起。

  也因為餘威尚在,那些革命小將們順從地停止了暴打,紛紛拿眼望著李紅衛。

  這謝隊長自打自己記事起,就在樺樹灣是個呼風喚雨的人,隊裡幾百號人見了他不說耗子見了貓,也是躲著走繞著行,對他是敬而遠之。在這個極度集中、高壓的社會形態中,聰明的社員們總結出,「惹下了幹部見孽障(遭罪),惹下炊事員喝清湯」,惹了幹部,不說別的,光派活一事,就可以叫你吃不了兜著走。讓你天天干又髒又累又危險的活兒,掙的工分還遠遠沒有那些活兒清閒的幹部家屬,或者與幹部關係親密的人多,所以他們個個都隱忍著,表現出了驚人的忍耐力。自己自小潛移默化,也對謝隊長充滿了敬畏甚至畏懼。實際上,就像全世界大多數地區一樣,權力上的控制,久而久之可以演化為精神上奴役,所以世界上才有了奴才。剛才謝隊長的那一聲斷吼,使一向怕慣了他一剎那有了深深的挫折感。

  「你算什麼東西,敢阻撓偉大的文化大革命?」馬金花剛剛認識謝隊長不久,看到他一聲斷吼,樺樹灣的革命小將們居然差不多偃旗息鼓了,這讓她很不理解。「東風吹,戰鼓擂,這個世界上究竟誰怕誰?」在洶湧澎湃的革命洪流中,他一個人螳臂當車,豈能阻擋得了?他敢阻擋?想到這裡,她將皮帶折在右手中,很紅衛兵地拍打左手,睥睨著謝隊長問。

  「他是我們生產大隊的謝隊長!」有人在她耳旁悄悄說。

  「哦!你就是謝隊長啊?」她似乎這才認識似的說。李紅衛曾經對他講過謝隊長在他爺爺李忠孝的葬禮上,叫他父母跪在爐渣上,接受封建禮教法庭審判事兒。那時她就意識到,這謝隊長是封建思想的典型代表,是樺樹灣里頑固抵抗偉大的文化大革命的最後一個橋頭堡,必須徹底摧毀之。但這兩天忙得昏了頭,居然將這茬兒給忘了。

  「你公然袒護這些地富反壞右分子,分明就是他們的孝子賢孫!」她對著謝隊長義憤填膺地聲討,「……你在樺樹灣里橫行霸道,別的不說,光是讓李紅衛李司令的父親跪在你們面前,述說他們的種種不孝行為,就足以說明你是一個典型的老封建,是封建禮教的維護者、繼承者、捍衛者……」她掏出紅寶書,舉在手中朗朗說,「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對這樣的反動分子,我們就要遵守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英明教導:堅決打倒在地,再踏上一隻腳……」

  「堅決打倒地富反壞右分子的孝子賢孫謝隊長!」侯共恩突然振臂高呼。文化水平不高的他沒有多少時髦的新詞兒,只好鸚鵡學舌。

  大約謝隊長這些年當幹部惹了不少人,隨著侯共恩的口號聲,底下群情激憤起來,不但很多人跟著喊口號,而且很多人紛紛跳上台來,準備批鬥謝隊長。

  看到革命對象突然發生了變化,李紅衛偷偷笑了。他知道,這些「黑五類」已經是砧板上的肉,無論怎麼批鬥都不為過,也批不出什麼足以在全公社引起震動的新鮮花樣來。別的大隊已然將幾個罪大惡極的現行反革命分子給活埋了,這已經是登峰造極的偉大行動,他們無論無何是超越不了的。再說,他李紅衛殘存的那點良知,幾十年樺樹灣潛移默化形成的道德準則,也使他做不出能夠超越這個舉動的更「革命」的行為來。但打倒謝隊長就不一樣了。這傢伙在樺樹灣盤踞幾十年,從農會主席到生產隊長再到生產大隊長,一直牢牢掌控著樺樹灣,也就是勝利三大隊的領導權。這樺樹灣簡直就成了他的獨立王國,在那個「一大二公」,大家都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的年頭,他居然偷偷地允許社員留自留地、養自留畜,別說是帶頭割資本主義尾巴了。不唯如此,逢年過節他還瞞著公社,趁黑偷分生產隊的糧食、菜籽油。遠的不說,爺爺去世的前一夜,這狗日的還將甄二爺和他二叔打的五馱野生肉給社員們分了,全然沒有一點共產主義思想。打倒了他,也就是打倒了樺樹灣的走資本主義的當權派,革命領導權就會牢牢掌握在他們革命群眾、紅衛兵,準確地說,他李紅衛的手中了……、

  想到這裡,他不由得激動萬分,轉過身,對著荷槍實彈的民兵們堅決的地命令道:「把這個……嗯……謝隊長押起來!」他一時間不知道給他按個什麼罪名好。好在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今晚再好好跟馬金花他們合計合計,再定他罪名不遲。

  那時候民兵們訓練有序,押人技術嫻熟。兩個年輕力壯的民兵聽到命令後,「刷」地一下就將謝隊長押成了噴氣式。

  還未等謝隊長會過神來,侯共恩跳過來,噼噼啪啪左右開弓,只打得謝隊長腦袋發懵雙眼發花不知身在何處,也將他一股無名怒火打得騰騰地升了起來。謝隊長是一典型的北方大漢,壯碩得跟一頭氂牛差不多,二十郎當的時候常常拔松樹跟人比力量來著。現在雖然年近五十了,但力量仍不減當年,這尚未長成的毛頭小子們他自然不放在眼裡。當下他雙臂一振,那兩個押著他的民兵便一個趔趄往後退去,接著飛起一腳,就將站在他面前酣暢淋漓地抽他耳光的侯共恩踢出了一丈開外!

  「脬蛋娃們,頭上的胎毛還沒褪盡嘴角的膠奶還沒晾乾,就蹄蹄爪爪地想打人!日媽媽給你個雞毛你就當令箭了,你們知道啥是革命?老子過的橋比你們走過的路多,都還沒搞清楚啥是文化大革命……」

  但謝隊長這回低估了革命形勢低估了革命小將們的戰鬥力。他的動作未停話音未落,後腿上便挨了一槍托,使他雙腿一軟跪在在地上。緊接著,人們圍了上來,槍托棍棒皮帶齊下,不消一刻,剛才似乎正氣凜然的謝隊長已然像一隻打斷了脊樑的落水狗,渾身是血,躺在地上一動也不能動了。

  看到這個情形,馬金花將一直攥在手中當作武器的皮帶重新紮在腰間,整了整她那皺巴巴的軍裝,一隻腳踏在了謝隊長身上,給「打倒在地,再踏上一隻腳」這句革命豪言作了具體形象生動的詮釋。

  馬金花和侯共恩睥睨了一眼謝隊長,似乎餘興未盡,轉身朝尕花兒走去。這時,翹著二郎腿坐在凳子上的李紅衛看了看奄奄一息的尕花兒,心想再打下去,這娘們兒恐怕就一命嗚呼了。她死了不打緊,那甄二爺可不是好對付的,那傢伙從斡爾多草原回來後肯定會來找自己算帳的。一想起甄二爺,他心裡不禁打了個冷顫,於是便下意識地站起來說:「要文斗不要武鬥!」

  「怎麼個文鬥法?」侯共恩不解,側過身神情謙卑地問。

  是啊,該怎樣文斗呢?他在樺樹灣的文斗,決不能跟城裡人的那些比如剃陰陽頭之類的鬥法相類同,東施效顰是取不得轟動效應的。他現在的目的是通過一些出其不意或者不落俗套的舉動,在全公社甚至全縣引起轟動,為他今後的奪取更大的權力積累政治資本、營造輿論氛圍……

  他腦子骨溜溜地轉著,突然靈光一現,想起了他二叔李廷瑞跟她那點破事,便有些興奮地命令侯共恩:「去,找只破鞋,掛在她的脖子上!」

  大家都知道給一個女人掛只破鞋意味著什麼,於是便吃驚地望著台上,一時間台上台下競鴉雀無聲,安靜得似乎能聽見花開的聲音。

  這種心理上的震撼是空前的。這是比任何批鬥和體罰更嚴重、殘忍的懲治,

  等侯共恩將一隻紅緞面上繡著蝴蝶戲牡丹的破鞋掛在尕花兒的脖子上時,只見她突然雙腿發顫,面容慘白,接著慘叫了一聲,競直直地暈了過去,像一堆泥似地癱在了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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