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2024-06-12 04:47:22 作者: 祁連山

  他所說的農村,具體地講,就是他的家鄉樺樹灣。他知道,他倆到別的村,說得革命點,能不能打開工作局面,掀起革命高潮,說得不好聽點,那些村的紅衛兵們尿不尿他們,尚在未知之列。而對於那個坐落在祁連山下、偏僻閉塞的家鄉,那些憨厚、樸實的鄉親們,他覺得自己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能夠領導他們、駕馭他們。更何況,那兒有多少「四舊」可供他們破啊!

  他倆是唱著革命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雨露滋潤禾苗壯,幹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魚兒離不開水呀,瓜兒離不開秧,革命群眾離不開共產黨,毛澤東思想是不落的太陽。」殺進樺樹灣的。

  他倆首先來到了村西邊的大隊經銷店。那兒一向是樺樹灣的信息集散地、政治形勢的風向標。果然不出所料,好多人圍在經銷店東邊的牆下,聽一個識字的莊員念剛剛貼上去的一張大字報。說實在的,這裡的革命氛圍遠遠沒有公社所在地、勝利中學那麼濃厚,與縣城更是有著天壤之別。不要說縣城,就是他們的母校勝利中學,那大字報是糊了一層又一層,舊的大字報來不及風吹日曬自然脫落,就被新的大字報嚴嚴實實地掩蓋了,使整個牆面富於彈性,摸上去有一種奇異的、愜意的舒適感。而樺樹灣經銷店的那面牆,展現的依然是凹凸不平的黃土夯就的本來面目。

  看到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唱著歌,雄赳赳氣昂昂來大老遠走了過來,人們不約而同地行起了注目禮,仿佛在看一對長著三隻腳的怪物。等這倆個穿著整潔的孩子走到跟前時,人們「撲哧」地笑了,這不是李廷德的那個大名叫李富貴小名叫五十八的脬蛋娃嗎?只是旁邊的那個丫頭長得挺俊俏的,不知是誰家的。哦,對了,聽說這小子現在改名叫李紅衛了,是勝利中學的紅衛兵頭頭!既然是紅衛兵而且是個頭頭,現在這個形勢下,自然不敢小覷,於是大家收斂了笑容,神情嚴肅地看著他倆。

  到經銷店門前,他倆立定站住,環視了一下眾人,傲然說:「我們來破四舊!」

  眾人一聽來破四舊,便斜靠在土牆上做出了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雖然聽了廣播裡的人民日報社論,幹部們也組織學習了《十六條》,但樺樹灣人不知道什麼東西是新的,沒有比較,所以也不知道樺樹灣里哪些東西屬於「四舊」。儘管也成立了紅衛兵,但紅衛兵們似乎還沒有找著革命的方向和目標,這兩天只是貼了幾張半文半白的大字報,揭批了村東頭韓福才解放前在馬步芳軍隊裡當兵時殺害了四個解放軍的反革命行為。

  於是,人群中又人嘟囔了一句:「我們這兒哪有『四舊』要破啊!」

  儘管聲音不高,但李紅衛還是聽清楚了這句極度缺乏政治敏銳性、革命警覺性的話。一時間,他競覺得自己肩負著喚醒這些落後群眾的革命意識,完成偉大的文化大革命的任務的光榮使命。

  

  「哪兒有『四舊』?」他反問,「我們這兒哪兒沒有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走著瞧吧,我們一一破給你們看……」說話的同時,他的眼睛四下梭巡著,尋覓著「四舊」。

  「你看,這不就是『四舊』?」,他指著經銷店門框上貼著的對聯,似乎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門框上的對聯是春節期間貼的,距今已經半年多了。長期的風吹日曬,原先的紅對聯雖然已經褪色了腐爛了,但仍然完整地貼在那兒,在北國初秋略帶寒意的風中得瑟。對聯的內容依稀可辨:「財源茂盛達三江,生意興隆通四海」這對聯是李忠孝的絕筆。經銷店的經銷員王振海與李忠孝交情甚篤,為此他特意保護,才保留至今。

  他跳過去,同馬金花一起,三下五除二就將對聯撕了下來:「這貼春聯根本就是舊風俗,而這春聯的內容,難道不是舊思想?」

  眾人這才恍然大悟。想想這娃娃說得倒也沒錯,於是一股敬佩之情在心中油然而生,好多年輕人不約而同地跟李紅衛站在了一起。

  撕了春聯後,李紅衛帶領一伙人衝進了經銷店。王振海早就嚇得躲到一邊去了。這幾天,不斷有紅衛兵們搞批鬥、破四舊死了人的消息,早把他的膽子嚇破了。再說,經銷店裡的貨物全部是公社供銷社放在他這裡代銷的,紅衛兵就是把這裡的東西全砸了燒了,不關他一分錢的事,所以他才不願意惹這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伙子。

  經銷店裡大都是一些油鹽醬醋、針頭線腦之類的生活用品,似乎都跟「四舊」沾不上邊。大家東瞅瞅西看看,一時間競沒有了目標。還是李紅衛的政治敏銳性強,他越過眾人,從貨架上拿下了一沓黃表紙,舉在手中大聲說:「這不是『四舊』是什麼?」

  這黃表紙是門源川人逢年過節或者親屬忌日用來祭奠那些死者的,這是講迷信的東西自然屬於「四舊」了!於是人們將那些黃表紙全部搬到了外邊點燃了。其他人受到啟發,返身湧進經銷店,將那些同樣用來敬神、祭奠祖先的藏香、寫對聯的紅紙黃紙綠紙統統搬了出來,投進熊熊燃燒的火堆中。到後來,有人竟將經銷店的白布、黑布、藍布都搬出來燒了,原因是這些東西也可以做縫製孝衣孝帽的原料,自然是「四舊」了……

  燒經銷店的行為,在樺樹灣里引起了不小的震動。現實中的熊熊烈火熄滅了,意識形態中革命熊熊烈火卻點燃了,不一會兒,經銷店門前已經聚攏了上百人,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準備跟著李紅衛大幹一場。這幾天,別的公社別的大隊破「四舊」斗「黑五類」搞得轟轟烈烈,唯有咱們樺樹灣死水微瀾,只是貼了幾張不痛不癢的大字報。這怎麼行?顯然已經落後了!

  「下一步咋辦?」民兵隊長過來請示李紅衛。「先不忙,今天天不早了,大家回去好好想想,明天我們再行動。」實際他想早點回家。說實在的,自從升入中學後,由於路途遙遠他不得不住校寄宿。起初住校時常常想家哭鼻子,兩三年後,雖然不哭鼻子了,但依然想家特別想母親做的那些可口的飯菜。

  他是帶著馬金花回到家的。母親看到兒子帶著這麼個漂亮的姑娘回來了,不免想入非非。在農村牧區,十五、十六歲結婚是很平常的事,有些急著抱孫子的父母,孩子十來歲時便張羅著說媳婦,托媒婆物色中意的姑娘。十五六歲的還是個孩子,尚在懵懵懂懂不知道愛情是什麼東西,在新奇和興奮中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結婚了,等長大了懂得什麼是情什麼是愛,已然是兒女繞膝了,於是便認命了一輩子廝守在一起,面朝黃土背朝天終其一生。這是一種固有的模式,鮮有例外。但現在形勢不同了現在是新社會了,政府提倡婚姻自由,看來兒子要自由一下了。兒子已經十八歲了,自己十八歲時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兒子現在自由戀愛了,到明年這個時候,自己就可以抱孫子了!再說,這孩子一自由戀愛,她和孩子的父親就不用托媒婆到處求爺爺告奶奶地去尋找了,省了不少事不說,說不定還能省了一大筆彩禮錢呢!

  她拉著馬金花的手,撫摸著她那吹彈得破的皮膚,喜不自禁地從頭看到腳,又從上看到下,仿佛一個古董商在鑑定一件明代官窯的瓷器。

  「媽!我們都餓了,差不多一天沒吃呢!」李紅衛看見母親誤解了,便有些生氣地對母親說。他和馬金花是革命同志,他們之間是純潔的革命感情,儘管他是那樣的喜歡她,甚至有些……愛她,但這只是他內心深處十分隱秘的情愫,如果將這隱秘的個人情愫明朗化了,甚至眾所周知,那麼就是對他們純潔革命感情的一種褻瀆。那是他不能容忍的。

  母親一聽兒子說餓,恍然大悟似地跑到廚房裡,忙不迭地用細籮篩青稞面,擀門源川最名貴的青稞面長飯去了。

  馬金花臉紅紅地坐在他家的土炕上,不知是還在為今天下午的革命行動所興奮,還是李紅衛母親剛才的言行讓她羞澀。「下一步咋辦?」她首先打破了尷尬,在油燈下撲閃這那對毛洞洞的大眼睛問。

  「今晚得寫一張大字報,一張讓全大隊的人震動的大字報!」李紅衛緊握著拳頭說。

  「對!明天一貼出去,就能『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馬金花不知該怎樣表達,於是便套用了一句毛主席語錄。

  於是二人便行動起來,草擬文稿。但文稿草擬好後才驀然發現,家裡沒有可供他們書寫大字報的紙張。接著意識到,整個樺樹灣都沒有了,都被他們燒光了。不惟如此,附近二大隊、一大隊的紅衛兵們群起效尤,也將各自大隊經銷店裡的紅紙白紙綠紙燒得一乾二淨了。

  「呵呵!」他倆大眼瞪小眼,不禁啞然失笑。似乎這才認識到,迷信的東西也可以是革命的,革命的東西有時也是迷信的。

  那麼,明天該採用什麼方法,做到一鳴驚人,起到「革命群眾跺一跺,大地也要抖三抖」的效果呢?苦思冥想良久後,他毅然決然地說:「我要與家庭斷絕關係!」

  馬金花似乎吃了一驚,呆呆地看著他。

  「我們家不是純粹的「紅五類,」他對她說,「所以我要與家庭斷絕關係!」。

  前幾天,為了了解鬥爭形勢,他在接受批鬥,來回牛棚的間隙,抽空瀏覽學校東牆上的大字報。有一天,有一張題目為《李紅衛是地富反壞右的孝子賢孫》的大字報一下子鑽進了他的眼瞼。那是一用黃紙寫出的大字報,標題非常大,一張大紙上只寫了一個字,十幾張大紙一字兒排開,占據了學校東牆的很大一部分。那陣子,批判他的大字報鋪天蓋地,但有著如此標題、如此氣勢的大字報似乎是第一次,好奇心驅使他不由朝那兒湊去。押送他的那幾個學生看到是批鬥他的,也一同涌了過去閱讀。大字報用極為尖銳的語言揭露李紅衛冒充貧農出身,其實他家曾祖父是破落地主,祖父是封建社會的舊文人,李紅衛自詡自己是「紅五類」,實際是地地道道為剝削階級服務的孝子賢孫……」

  那張大字報對他震動很大。說實在的,那張大字報所言並非句句屬實但也絕非空穴來風。據他家家譜記載,他家祖籍是南京珠璣巷。「始祖名考伯,原籍南京,世居南京高石坎柳樹灣珠璣巷」也就是爺爺李忠孝去世後,他在焚香沐浴後,有幸目睹了他家那泛黃的家譜中的這一段文字。這家譜被爺爺做了一個十分考究、精緻,類似佛龕的閣樓,供在堂屋左邊的位置上,不要說外人,就是本家人也是不允許輕易翻看的。那天,他被這段有關他家族淵源的記述深深吸引住了,愛不釋手讀完了那些半文半白的文字,也知道了他們老李家祖籍原來是南京!家譜記載,明朝洪武年間,南京市民都在街上玩社火、猜燈謎。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也興致勃勃地微服出遊,逛到珠璣巷,看到一戶人家在燈籠上畫了個騎著馬的大腳女人,懷裡還抱著個大西瓜,讓路人猜這個燈謎的含義。朱元璋一看,不禁大為惱火:這燈謎的意思不是在詆毀馬皇后嗎?馬皇后恰好是淮西人,且是大足。於是認定這戶人家有意侮辱馬皇后,一怒之下便下一道聖旨將全巷的人發配到了青海。

  為了證實這個記載的正確性,埋葬了爺爺李忠孝後他做了比較認真的考證。首先在《綱鑑總論》之《廣注·明朝篇殺京民》中看到:「帝以元宵燈謎畫一婦女,手懷西瓜乘馬,而馬後腳甚大。上曰:彼以皇后為戲謔,蓋言淮西馬後腳大也,殺京民不守本分者。」《明史演義》也有相同的記述。其次,他發現,在青海漢族的老百姓家裡,堂屋正對的品字形面櫃前面有一個米櫃,而且米櫃常常是空的,只是作為一個擺設放在哪兒。米櫃後邊的那兩個面櫃卻經常是滿的。青海不產大米,也不以大米為主食,為什麼要擺這麼個沒有多少實用價值的米櫃?難道青海漢族、自己的祖先果真是從南京遷徙來的嗎?

  後來,他就這個問題請教過楊校長。楊校長呵呵笑著,拍了拍他的小腦袋問:「怎麼對這個問題感興趣了?」

  「我們家譜里這樣記載的!」

  「你家家譜是什麼時候修訂的?一般家譜修訂較晚,裡邊記載不足為憑,」楊校長不僅是一個中學的管理者,一個優秀的中學語文教師,更是一個治學嚴謹的學者,「據我考證,朱元璋正妻馬皇后,乃宿州人氏,非淮西婦女也。而且據史記載,馬皇后未聞貌丑腳大,而且在傳說發生之前的洪武十五年即已去世。所以你家家譜,以及《綱鑑總論》之《廣注·明朝篇殺京民》中記述也許都是錯誤的……」

  「當然了,青海漢族好多人家都有類似的記載,民間也有這樣的傳說,我想這些都並非空穴來風……實際上,青海漢族的來源非常廣泛,」老師不厭其煩,娓娓道來,「秦漢時期,特別是漢代,由中原向西部進行了大規模的移民運動。其中趙國充最為著名,他在河湟谷地、門源盆地罷兵屯田,取得了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雙豐收。後人有詩為證:屯田後大量軍人變為庶民,成為青海漢人的一部分。

  楊校長同大部分教師一樣,犯有好為人師的毛病,看到學生瞪著大眼睛聽得津津有味,便將自己所知道的這方面的知識一股腦兒倒了出來,恨不得全塞進學生的腦袋中:「漢武帝時,漢王朝與北方匈奴進行了三次大規模決戰,自張騫開通西域後,在今河西走廊相繼設立了河西四郡,今青海湖北岸海晏縣即為西海郡。公元前111年,漢將軍李息、徐自為率10萬大軍打敗了與匈奴相連並威脅漢朝廷的羌人聯盟軍隊,大部分羌人歸降,其首領楊玉被封為歸義侯,另有部分羌人退居到青海湖西南的大山深處,中原王朝至此開始經營青海。漢軍在青海設置「護羌校尉」一職,專門管理湟水流域軍政事務。漢王朝西定青海,漢人也逐漸從內地遷徙過來,在河湟地區安家落戶、墾田種地……

  「除了戰爭,經商是漢族來到青海的另一個重要渠道。……歷史上青海是唐蕃古道、絲綢南路必經之地,今天的湟源是茶馬互市的重要地點,國內外客商雲集於此,其中也包括中原的漢族商人。吐谷渾王朝發展至鼎盛時期,為了擴展草場,一度將控制中心遷徙到青海湖附近,北可與蒙古草原接壤,向西可通往西域、中亞,向南可到達西藏及印度,向東可與黃河、長江流域發生貿易往來。公元五世紀至七世紀,吐谷渾不僅成為中西陸路交通的橋樑,而且在北方和西南民族交往中起到中介作用,其開闢的絲綢南路不僅為開發和建設祖國西北邊陲做出了巨大貢獻,還讓眾多客商雲集青海,其中許多客商都定居下來,如回族、漢族等……」

  「老師,依你看,我家祖籍到底是不是南京珠璣巷啊?」他實在不知道自己族譜到底有多少可信度,想從博學多才的老師口中探究出個所以然。這個年齡,正是對一切好奇,事事問個「為什麼」的年齡。

  「你先聽我說,」楊校長頗有耐心,依然娓娓述說,「唐貞觀十三年,唐太宗將弘化公主許配給吐谷諾曷缽汗,貞觀十五年,文成公主遠嫁吐蕃,唐蕃古道由此鼎盛。唐蕃古道是唐朝時期一條連接中原內地與青藏高原的『天路』,東起長安,過甘肅臨津關到青海的樂都、西寧,向西翻過日月山,全長3000公里,其中一半以上路程在青海境內。至宋代青唐城(今西寧)建成後,吐蕃、回紇、漢人等商賈聚集於此,並被允許在這裡建房居住、坐地經商,大批漢族由此落根青海……此外,青海還是古代的流放地之一,被發配到青海來的漢族也不在少數……對了,你還記得你爺爺走路的樣子嗎?

  當然記得了,爺爺是去年才去世的。爺爺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仿佛就在眼前,怎麼會不記得呢?

  「你爺爺走路是不是特別喜歡雙手反剪在身後啊,就像被人捆綁了一樣?」

  「是啊!」這有什麼,門源川的老人走路都是這個樣子的。

  「這就對了!」楊校長似乎有了重大發現,「這說明你祖先來到青海的途徑只有兩個,一是流放到這兒來的,二是真被朱元璋發配來的……這是捆綁押解到這兒來的行為遺存……

  「……」

  「總之,」看到學生一臉迷惘,老師繼續說,「自古以來,青海就是中外交通、民族混雜的地區,就是多民族共同生存、生息的地方,這一地區在歷史上就是多民族不斷遷徙、分離、匯聚、融合的民族走廊,許許多多的古代民族或族體在不斷的遷徙、分化、融合、同化中漸漸消失,但也有新的民族或族體不斷產生和形成……漢人徙居的歷史和年代久遠,他們在這一地區長期與當地的世居的藏族、蒙古族等和頻繁變動、流徙的其它各族間不斷接觸、融合,使民族總體分布格局形成了雜糅相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大雜居、小聚居的居住格局。這種格侷促進了族際間的交流和有效接觸,促進了民族之間的文化互滲和文化影響。這種長時間的種族融入和文化融合,使得各民族生理學的種族概念解體,生理上、體質上的特點逐漸趨同,文化認同、文化多元成為可能,語言借用和語言兼用的現象日益普遍,並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老師……」

  「好啦好啦,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實際我對這方面也就是一些業餘研究,不算深入不成系統……家譜是一個家族的歷史,是家族血脈淵源的鐵證,也許你的家譜的記載是正確的,但這需要考證……我給你本書看吧,也許你能從中找出點蛛絲馬跡……」說著,他從書架上拿下一本簡裝本的《紅樓夢》遞給了他。

  「這……老師,能從這本書里查到我的祖籍?」他在疑問的同時,不免覺得可笑。

  「家鄉話是一個家族的活化石,記錄著這個家族歷史變遷的軌跡和文化融合的淵源……你認真地讀過這部名著後,再來跟我討論你的祖籍問題,我相信你會有新發現的……」

  拿過這書,他不禁暗暗笑了。作為一語文教師,為了提高學生的寫作水平和文學素養,給他們推薦《紅樓夢》之類的古典名著閱讀,那是再自然不過的了。但為了勾起學生的閱讀興趣和研究欲望,他借他探尋祖籍的好奇心順水放船給他推薦這本書,他不禁為老師的狡黠感到可笑,同時也感覺到了老師良苦用心。他一時間竟有了絲絲的感動。

  不讀不知道,讀了嚇一跳。讀著讀著,他一時間竟覺得這書是一地地道道的門源川人寫的。書中的許多語言,就是他們鄉親們時常說的,鮮活地活在他們日常生產生活中的土語!

  比如「緣法」一詞,青海話是天生和某個人投緣、合得來、有緣份的意思,常說:「我和他(她)沒緣法」,某某人長的沒「緣法」等。秦可卿的弟弟秦鍾長得「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舉止風流,似在寶玉之上」,第七回賈寶玉見到秦鍾後,「如有所失,痴了半日」,暗自感嘆,覺得自己與其相比簡直成了「泥豬癩猴」了;秦鍾見寶玉形容出眾,舉止不凡,也是感慨自己生於清寒之家,不能和他經常相處,親密無問,自嘆這「也是緣法」,命中注定,無法改變。兩人彼此傾慕,在學府期間同來同往,同起同坐,並由此引出了眾學子大鬧學府的一幕,也是他們的「緣法」惹的禍。

  「一處兒」在青海話中是兩個人或者大家一塊兒幹什麼的意思,如「我倆一處兒來」、「一處兒走」等。第九回賈寶玉要去上學,襲人嘮嘮叨叨叮囑了很多事後,寶玉對她說,我上學走了以後,「你們也可別悶死在這屋裡,長和林妹妹一處兒玩玩去才好」。

  「沒心腸」青海話是沒心情、沒情緒、沒精神的意思。紅樓夢第29回賈母帶領全家大小從清虛觀打醮回來後,林黛玉和寶玉兩個人因為張道士提親和寶玉佩帶的玉而發生了激烈的衝突,寶玉臉都氣黃了,林黛玉又哭又吐,好一場大鬧。過了一日是薛蟠的生日,薛家擺酒唱戲,他二人「那裡有心腸去看戲」,林黛玉心裡想:「他是好吃酒聽戲的,今日反不去,自然是因為昨兒氣著了。再不然,他見我不去,他也沒心腸去。」心中十分後悔,害的賈母抱怨這兩個不懂事的冤家「沒有一天不叫我操心」。這裡的「沒心腸」就是沒心情、沒意思的意思。就是「操心」這個詞,也是青海方言中鮮活的詞語。

  諸如此類青海、尤其是門源川土語在《紅樓夢》中比比皆是,特別是他讀到 「我今天不受和者,沒心腸去」一段文字時,發現這段話竟是門源土語的一字不差的複製!這讓他讓感到親切的同時,覺得自己就活在那些俊男美女當中,賈寶玉、林黛玉們就是門源川某個大戶人家的孩子。

  再從語法的角度考證,他發現《紅樓夢》的語言與青海方言有非常的相似性,無論從語言的語法結構,還是有些詞語的特殊表述,以及某些已經消失的語言表示方法,卻在現在的青海方言中活靈活現地存在著,令人驚嘆不已。這些方言,也許那是正是無比典雅、尊貴的雅言,而今卻淪落為登不了大雅之堂的土語。

  他知道,曹雪芹家祖孫四代在南京生活達六十三年之久,幾乎可稱得上是「金陵土著」了,南京方言應該是這一家族的主要方言之一。因此,以北方官話為基礎語言的《紅樓夢》中出現大量南京方言就不足為奇了。有學者曾從《紅樓夢》一文中摘錄出了《紅樓夢》前八十回中出現的1200多條南京方言,他們還認為,儘管曹雪芹在13歲時家族被抄,返回北京,但在曹雪芹周圍,說南京方言的人應該很多,尤其是那些家養奴才、仆傭以及他們的眷屬。即使在曹家抄家後遷居北京時,也會有部分家奴隨主北遷,因此南京話可說得上是曹雪芹的「母語」。

  他受此啟發,曾摘錄《紅樓夢》中出現的青海方言,特別是門源川方言,但摘錄了幾百條之後,由於學習緊張,被迫中斷了。受他的影響,他的父親李廷德一有時間也著迷於《紅樓夢》的研讀,特別在門源川方言的運用上有獨到的見解。二人研讀後一致認為,《紅樓夢》中的語言中有如此多的門源方言,加上與那些門源川人的無法解釋的風俗習慣、行為舉止相互印證,那解釋只有一個:自己的祖籍南京珠璣巷無疑!

  「哈哈!文學名著《紅樓夢》原來寫的是自己老家的事,曹雪芹原來跟自己是老鄉!」爺兒倆得出這個研究結果的那天下午,興奮得手舞足蹈。

  原來自己的祖先來自鍾靈毓秀的天子腳下!怪不得爺爺一襲長衫兩冉飄須,舉止得體談吐不俗卓爾不凡一派儒雅氣度,那是鐘山風雨滋養過、揚子江水哺育過、皇家脈氣浸溶過我們的祖先的明證啊!爺爺饒是如此,那麼太爺、祖太爺是什麼樣子的呢?他們來到青海後,又都幹了些什麼呢?果然成為了地主,後來又沒落了嗎?

  答案是肯定的。對於曾祖太爺,家譜的記載很簡單:「太祖字徵,名顯榮,少年聰慧。明洪武三年徙戍西海郡龍夷城(今海晏縣縣城),娶妻韓氏,生一男三女。後隨軍入星宿海,不知所終。」但他查明朝鎮守西海郡的部隊開赴星宿海到底幹什麼去了的史料,卻沒查到。他估計老爺子是馬革裹屍戰死疆場了。讀讀唐代著名詩人杜甫《兵車行》「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便不難想像。

  對他的他祖太爺及到爺爺李忠孝,家譜里未有片言隻語記載。爺爺李忠孝活著的時候常說,要在他百年之後的葬禮上,一併將家譜修了。可惜去年爺爺去世時,政府已經進行了宗教改革,那些看陰陽、修家譜的老先生們一個個成了打擊對象,成了縮頭烏龜了,就是出再大的禮金,誰也不敢來犯這個忌諱。家譜雖然沒修成,但爺爺肯定對父親說過有關祖父曾祖父甚至更上面祖宗的有關事跡,否則他「百年」後,父親怎樣修家譜呢?

  「是說過!」父親在他的一再追問下期期艾艾地說,「但這些不宜讓外人知道……」父親只讀過初中,但跟樺樹灣的許多人一樣,酷愛古典小說,茶前飯後農忙之餘常常手捧一本古書愛不釋手,為此說話間不時帶一些文縐縐的詞兒。大家不但不以為怪,反而羨慕有加,他們也以此為榮。「你是李家子孫,這些事遲早要告訴你的……」

  原來曾太祖父果然是河湟一代有名的大財主。

  自從曾祖太爺去星宿海不知所終後不久,一道政令,使他們這些戍邊的兵丁化為當地的居民。實際上,他們戍邊屯田亦軍亦民,現在從配軍轉為庶民了,再後來,就變為地地道道的當地土著了。變為土著後的曾太祖父入贅到一藏族人家,在河湟谷底開始了他半農半牧的生活。河湟谷底氣候溫熱雨水充沛,極其有利於小麥、油菜、豌豆、洋芋之類作物的生長。那時候,土地的數量是以下種種子的多少來計算的,那些擁有幾斗、幾石土地的人們自然是谷地的大戶人家。曾太祖父多麼地希望擁有十幾石土地啊!

  但土地是稀缺資源,憑他白手起家的家底,置辦十幾石土地實現他偉大的理想,那比登天差不了多少。但歷史上青海是唐蕃古道、絲綢南路必經之地,離他家不足百里之遙的丹噶爾城(今天的湟源縣城)是茶馬互市的重要集散地,國內外客商雲集於此,其中也包括中原的漢族商人。他們不僅將湖南益陽等地伏茶運來,換走青海名駒「青海驄」,還運來蘇州的絲綢、中原的鐵器,將祁連山麓的唐古特大黃、冬蟲夏草以及牛毛羊皮、門源菜籽油等等土特產換走。那時候,丹噶爾城腳戶哥的駝隊馬隊牛隊摩肩接踵絡繹不絕。

  這些腳戶中有一個叫鍾立文的漢子,嫌在丹噶爾城坐地躉買價格太貴,便常常深入到農區牧區收購農畜產品以及名貴藥材。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他結識了精通藏語、蒙古語的李紅衛的曾太祖父,於是大喜過望,讓他做他的翻譯,給他一月一塊大洋的報酬。後來發現他誠實、幹練、精明,便邀請他跟他一塊兒做生意。於是他用鍾立文的資本到草原深處、祁連山麓收購物品,然後用有著「高原之舟」之稱的氂牛馱到丹噶爾城交給鍾立文,鍾立文再用自己的駝隊運到遙遠的中原販賣,所得利潤五五平分。

  這樣三五年後,他曾太祖父便有了自己的駝隊、馬隊,再後來,他便實現了他的偉大理想:在河湟谷地地購置了十石土地。有了土地有了駝隊馬隊的曾祖父家產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據家譜記載,最鼎盛時,他家「有田千石,駝隊數十,牲畜無數,房屋綿延半街,皆為商鋪……」富了的曾太祖父同那個時代所有的財主一樣,納了一房妾,一邊經營生意,一邊辦了私塾,請了先生教自己的子女讀書識字,過起了滋潤而安逸的耕讀之家的生活。但那時候的河湟谷地乃至整個環青海湖草原戰亂頻仍,好日子沒過幾年,便在光緒二十一年回族起義軍反清的戰爭中所有家產化為烏有。

  他的曾祖父已在戰亂中喪生。飽受喪子之痛曾太祖父那時候已然垂垂老矣,看著自己苦心經營的家產頃刻間蕩然無存,不免老淚縱橫,拉著兒子小老婆生的最小的孫子、已然是秀才的李忠孝的手,顫顫巍巍地說了一聲:「你娘兒倆去門源川逃命去吧……」便撒手人寰。

  門源川由於氣候溫熱雨水充沛,以「旱死九州、門源豐收」而蜚聲千里。在外人的眼中,門源川是一個養人的好地方。於是祖父母子草草葬了曾太難祖父後,便一路乞討來到了門源川。再後來全國解放,再後來土地改革,他倆便在樺樹灣了有了十畝薄田一頭牛,再後來入了社,成為了樺樹灣的社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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