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2024-06-12 04:47:29
作者: 祁連山
第二天太陽出山時,他已經翻過三重達坂,來到了一個樹木參天、岩石嶙峋的大山溝中。他知道,這裡應該叫木格隆哇。木格隆哇,在藏語裡是野人溝的意思。顧名思義,這裡是野人的家園。野人,門源川人稱為毛野人,據說它們身材高大,渾身披著長長的棕褐色的毛髮,住在那些天然的石洞裡,跟人類一樣,靠打獵和採食野果、挖掘蕨麻等為生,其生活習性與人類並無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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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甄二爺的童年裡,英雄格薩爾和毛野人的故事是父親、扎西阿扣以及鄉親們給他講的故事的兩大題材。毛野人的故事不枚勝舉,其中一個故事讓他記憶猶新。據說有個孩子不聽大人的告誡,天天跑到外邊去玩,結果被一個母毛野人給偷走了。那母毛野人把那孩子帶到她居住的一個石洞中,每天用生肉餵養。孩子丟失後,家人異常著急,央求親朋好友、鄰里莊員四處尋找、八方打探,終於從一個老獵人的口裡知道孩子被毛野人偷走了,也知道了毛野人的居所,於是有一天趁毛野人外出覓食的時機,將孩子又偷了回來。孩子偷回來後,那母毛野人天天傍晚跑到這家來,蹲坐在這家院子裡的石磨上,聲聲呼喚,要求將孩子還給她。
這家人又恨又怕,白天黑夜不敢出門。後來有個人出主意說,那毛野人不是每天傍晚來嗎?來了後不是常常蹲著在那個石磨上嗎?幹嗎不把那石磨燒紅了,看她還敢來?那家人依計而行,在那石磨上籠上木材,燒紅了石磨等她。傍晚毛野人照例蹲坐在石磨上時,只聽「刺啦啦」一聲響,接著聽見了殺豬也似的慘叫聲。這家人從窗戶里看見,毛野人的大半個屁股燒得毛都沒有了,正一瘸一拐地朝叢林逃竄。從此再也沒來這家要她養大的孩子……
長大後,他似乎覺得這是父親為了不讓童年的他到處亂跑而編出來嚇唬他的故事,但也覺得並非空穴來風。不說這類故事在這祁連山麓里林林總總,像八月里的紅櫻桃,一嘟嚕一串串多得數也說不清,就是那些父親指認的大腳印、長毛髮,至今想起來,也是無一不在驗證這種跟人類關係特近的大型動物的存在。也許,這類故事深深地鐫刻在他記憶深處的原因,在他半大輩子的行獵生涯中,常常不經意間去尋覓、查看毛野人的蹤跡。記得有一年八月,他追獵一頭十八杈大鹿到了這野人溝,在一片鬆軟的黑土地上,他赫然發現了三隻大腳印。那腳印酷似人類的,但較之人類的大了許多,足有三拃長,而且兩隻腳印之間的距離差不多有一庹長。這不是毛野人是什麼?他在祁連山里打了半輩子獵,對生活在這裡的各種動物的足跡再熟悉不過了,一眼看去,就知道是什麼東西留下的。當時他幾乎被嚇得出了一身冷汗。儘管他槍法超絕,但他知道自己絕對不是這種具有人類一樣智慧的高級動物的對手。據說,如果是母毛野人,看見年輕英俊的小伙子,便會搶到自己窩裡,做她的丈夫,與她生兒育女。他知道自己長得並不醜,而且已經跟年輕漂亮的卓瑪姑娘剛剛訂婚,他才不願意去做毛野人的丈夫呢!
看見那個腳印的同時,在旁邊的樹枝上,他又發現了幾根棕褐色的長毛,更驗證了這裡有毛野人無疑。就在那一刻,他想也沒想,置追獵了一天一夜即將到手的獵物於不顧,如飛也似地逃離了那個地方。
也許是毛野人聰明會選擇,也許是因為有他們的居住人們輕易不敢砍伐樹木,反正這裡方圓幾百里都是莽莽的原始森林,人跡罕至,野生動物也格外繁多。他之所以千里迢迢逃跑到這個地方,正是因為這裡是他理想的避難所。
站在那茂密葳蕤、足有兩丈高的灌木叢中,他有了虎歸山林、魚躍大海的安全感和自由感。躺在柔軟厚實如熊皮褥子般的苔蘚上,一時間竟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憊。他透過灌木叢間隙看了看那湛藍但令人心悸的天空,以及漂浮在天空中棉絮般的白雲,雙眼皮竟然不可抑制地打起架來。
他一下子就睡了過去。
恍惚之間,他回到了樺樹灣。他看見樺樹灣里黑雲密布,陰風陣陣。也許是這可怕天氣的緣故,巷道里們無一人,安靜得連一隻狗都看不見。突然天空打了一個霹靂,接著傾盆大雨從天而降。他行走在毫無遮攔的巷道里,沒命地奔跑。他似乎要跑回家去,卻找不到回家的路。他只好去推別人家的門,想進去躲躲雨,可人人家的門都關得嚴嚴實實。他拼命地喊叫,可那些平時關係都要好的鄰居們都不理他,似乎聽不見他的喊叫聲……
不知怎麼的,他又在楚碼溝的那片叢林中遇到了李廷德。那小子披著一件皮襖直衝他笑。「你不是死了嗎?怎麼……」他疑惑地問他,突然發現李廷德血頭血臉,像秦腔戲裡的厲鬼,悠長了聲音道:「甄二爺,還我命來!」直朝他追來。他沒命地逃跑,後邊是「鏗鏘、鏗鏘、鏗鏗鏘……」的敲鑼聲……
恍惚之中,他又獨自一人在一空寂的山谷里蹀躞,道理崎嶇不平四面一片灰暗,忽然發現自己家的地方火光沖天。他不顧一切地沖了過去,看見他家那三間俗稱「黃鷹展翅」房子起火了,熊熊大火吞噬著一切。他呼喚著妻子和孩子們,在大火中尋找,卻不見他們的身影……這時,屋中間那根大梁突然斷了,帶著火苗壓在了他身上,他感到渾身燥熱,他哭喊著拼命掙扎……
他醒了過來,醒過來後兀自唏噓不已。儘管已經意識到剛才的那一切只是在做夢,房屋燃燒後的那炙熱是陽光曬在了他身上,但夢境中的一切仍然讓他傷心不已。夢境雖然支離破碎,但烏雲、雨水、火光特別是那斷折了的房屋的大梁這些東西仍然清晰地留在了他的記憶中。素來迷信的他對夢境有著自己獨特的理解和解釋,認為這些意象是非常不吉利的,無一不在昭示著樺樹灣里已經發生了一場「地震」,一場他打死了李廷德之後發生的「地震」,昭示著自己永遠也無法回到那個有著他的親人、有著的他摯愛,寄託著他的希望和幸福的美好家園了!
他乾脆躺在苔蘚上不起身,任由淚水長流。有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他傷心之極,最後乃至嚎啕痛哭,將命運的對自己的不公、自己對家人的思念、對未來的絕望一股腦隨著歇斯底里的哭聲和磅礴淋漓的淚水宣洩了出來。
哭畢了,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輕鬆。作為一個男子漢,哭鼻子是懦弱的表現,因為男人的哭不但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反而會軟化你的意志、消磨你的鬥志,讓你消沉、讓你萎靡甚至讓你沉淪。作為祁連山麓一名獵人,生活已經教會他了堅韌,教會了他剛毅和堅強。
他站起來,擦乾了眼淚,衝著太陽狠狠地揮了揮拳頭,告訴自己首先要堅強地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見到妻子和孩子的希望。他想,文化大革命死了那麼多人,也沒見追究誰的責任。在這個紛爭不斷的亂世年間,過上幾年,也許人們便會忘記李廷德被殺死的這件事兒了,再說,誰也沒看見是他殺死了他,到時候他隨便編個故事,也許能將這事兒矇混過去,他依然可以在樺樹灣與妻子和孩子們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想到這裡,他振作了起來,爬上一個高高的山崗,居高臨下地查看地形。放眼望去,方圓幾百里都是茂密叢林覆蓋下的莽莽群山,群山之間大都有著冰川融化後形成的涓涓溪水。這些溪水在陽光下如一根根銀線,大致呈川字型穿梭在碧綠的大山之間,使整個野人溝如一幅製作精美卻又碩大無朋、富有立體感的掛毯。收回眼光,發現山異常陡峭險峻,若刀削若斧砍,陡峭得讓人有些擔心,擔心若不是那些松樹、柏樹遒勁的根部盤繞著它收攏著它,這些山便會散架便會轟然倒塌。
山的陡峭意味著這些山下隨處都有可供他棲身的天然石洞,當然了也許居住著傳說中的毛野人。但如果想在這裡生存,他必須找到這樣一個石洞居住,否則一到晚上,他也許就是那些遊走在叢林,嗅覺又格外靈敏的狼、熊或豹子的一頓晚餐。
「若真遇到母毛野人,到她家招個女婿也不錯!」他不乏幽默地自嘲,以期給自己過於灰暗的心情灑進一點陽光注進一束明媚。但他很快發現這是一個可笑之舉,就像一個行走的黑夜中膽小如鼠的人,為了壯膽故意大喊大叫一樣,喊過之後,則是更為加劇的恐懼。
不知穿行了多久,他終於在一個壁立千仞的山崖下找到了一個石洞。走進去後才發現,這不是一個處女洞,那被柴火熏得黑乎乎的洞壁,說明千百年來有不少採藥人、打獵人或者牧人住過。但他們是匆匆過客,而自己也許是長久居民,因此得做長遠打算。
他返身出洞,在河灘中尋覓了一些略具雛形的石塊,像山頂洞人或北京猿人那樣,相互砍砸,加工成了一些刮削器和砍砸器修葺石洞。夕陽西下時,石洞被他修整得井井有條,臥室、儲物間、灶間涇渭分明、功能齊全,簡直就是一個簡陋而完美的居家所在。
做完這些後,他已然飢腸轆轆了。尋找點吃的,成了他的當務之急。衣兜里雖然有些糌粑,但那是他現在唯一的財富、唯一真正意義上的食物,必須儲存起來,以備食物極度缺乏時續命。昨晚鑽進那座帳房後,他狼吞虎咽大吃特吃,將那小夫妻倆的一鍋酸奶、半鍋肉以及四個青稞面干狼風捲殘雲一掃而光。之後他想找些食物帶走,卻發現那夫妻倆領著那兩匹藏獒回來了,情急之下,他順手抓了些加工好的酥油糌粑裝進衣兜,慌慌張張地逃了出來。今天肚子餓了時,他好幾次拿出來聞了聞,又裝了回去,捨不得吃,現在「安居」下來了,更不能吃。
他站在洞口,望了望對面的山坡,心裡就有主意了。對面山上有一大片野櫻桃林,現在是深秋初冬季節,那裡的野櫻桃已經熟透了。那野櫻桃個頭雖然小,但那一嘟嚕一串串的異常繁盛,充充飢是完全沒有問題的。但到了晚上,他躺在厚厚的樹枝上,飢餓仍然讓他輾轉反側難以成眠。儘管今天一下午在那山坡上摘吃櫻桃,但兩泡尿後,肚子依然空空如也。
這個晚上,他做了一夜的夢,夢中都是自己在吃大塊的羊肉、大塊的乾糧、拌大碗的糌粑,喝糊潡潡的酥油奶茶,吃了一夜喝了一夜可永遠也吃不飽喝不足。天亮後,他聞著了酥油糌粑從衣兜里持續不斷發出的縷縷馨香時,就再也忍不住了,迫不及待地掏出來吃了個一乾二淨。吃完後仍然覺得飢餓難耐。也難怪,這點糌粑對於一頓能吃半個羊的他來說,無異於老虎口中塞了只蒼蠅。
食物食物食物,他的腦海完全被食物所占據。天剛放亮,他就離開石洞,外出尋覓食物了。清晨是野生動物覓食的黃金時節。昨天他摘吃野櫻桃的地方,有幾匹大鹿在灌叢中覓食羌活的枝葉,呦呦鹿鳴打破了叢林的寧靜;山腰的低矮灌叢中,麝、狍子們一邊吃草一邊追逐嬉戲;中間的草地上,旱獺們警惕地四下張望;再往上的巉岩上,則是岩羊們自由自在地遊蕩……往常他帶著槍時,這些傢伙一看見他便如飛而逃,頃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今日他兩手空空,它們對他愛理不理的,直到跟前後,才慢條斯理地離開,有些極不情願的樣子。
他這時候是多麼地想念他的那杆土銃槍,要是有了它,此時只消輕輕一舉,半個月的飯食就輕而易舉地解決了。現在沒有了它,這些平時唾手可得的食物變得那樣遙不可及。
他向那些巉岩下走去。他知道,緊貼巉岩的灌叢中,有麝的通道,那些通道上,一般有獵人下的鐵絲扣子。如果能找到一個扣子,那麼他就有辦法捕到獵物。功夫不負有人,日頭偏西時,他果然找到了。那扣子經過了主人的加工,顏色與那叢叫皂角的灌叢毫無二致,若非他有獵人敏銳的目光,要發現它是萬萬不能的。
他大喜過望,小心翼翼的解下來,帶著它來到了一個山坳里。他知道,這種水草豐美的山坳里,有著數不清的肥壯的喜馬拉雅旱獺。現有的條件下,捕獲一隻穴居的旱獺,較之捕獲那些善於奔跑且居無定所的獐子之類的獵物,把握較大。
那些旱獺們看見他,一個個都警覺地叫了一聲「比溜灌灌」,向同類發出警告後,轉身追進附近的洞中。他輕蔑地笑了,雕蟲小技何足道哉?要知道,它們今日遇著的,可是祁連山裡有名的獵手,他對它們的習性乃是了如指掌。
他看似漫不經心地遊走,實則是挑選最肥最大的公獺。他知道,在老洞附近吃草的一般是母旱獺,它們不僅因為經過了一個夏天的哺乳,一個個都瘦骨伶仃,而且因為要保護孩子,警惕性極高,受到驚嚇鑽進老洞後,一般沒有幾天幾夜不會出來。只有那些公旱獺們,經過了一個夏天的滋養後簡直肥成了一團油,也才會遠離老洞到牧草更加豐美的地方去覓食,遇到危險後,躲避的不是深不可測的老洞,而是臨時藏身的「耍洞」。「耍洞」既淺又冷,只要安靜下來,它們就會馬上鑽出來想跑回老洞去,所以相對較容易捕獲。
在一個相對平緩的山坡,他挑選好了一隻大旱獺。它不像別的旱獺那樣,一看見敵人侵入便發聲示警,而是藉助高高的牧草悄沒聲息地滑進了附近的「耍洞」中。他知道,這是一個年歲不小、老奸巨猾的大傢伙,因為它知道,發聲示警雖會福及同類但定會暴露自己的行蹤。他看見那做賊似的身影,便確定它是他今天一定要捕獲的獵物,不僅因為它的肥大,更因為它的自私。
他在洞上方離洞口一步遠的地方鑽了小洞,將鐵絲穿下去,在下面做成了一個剛好能套住它的扣子,然後將一端結結實實地縻在草垡中。他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他深知,這是一個老奸巨猾的傢伙,若按常規將扣布在洞口捕它,即便是套住了它,它也會不停地翻滾,直到扭斷鐵絲逃之夭夭。如今扣子在洞中,套住它,它無法轉身無法翻滾,只能前進或者後退,那樣扣子會越勒越緊,就是它自個不勒死自己,也斷斷乎無法逃脫。
一切布置停當後,他便溜到三米開外的地方睡大覺去了。也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他感覺到身下的草地發生了劇烈的震動。他一個激靈跳起來,看見剛才松松垮垮橫在草叢中的鐵絲已然深深的嵌了進去,而且草皮在不斷的震動,似乎正在發生一起輕微的地震。他知道這小子被套住了,此時正在以命相搏試圖逃命。
欣喜之餘,他又重新躺了下來,真正呼呼大睡起來。這傢伙此時力大無窮,自己貿然去逮,能否是它的對手,尚屬未知之列,等會它精疲力竭或者行將就死時,自己再出手,那可是灶王爺伸手穩拿糖瓜兒的事。
晚上回到石洞後,他發現自己竟然對這隻碩大的旱獺無從下手。沒有刀子,不要說剝了它的皮子,就連剖腹開膛取出裡邊的內臟都不可能。這些內臟要在平時,不是他藏獒巴頓的食物,也是拋棄之物,今日食物缺乏不敢暴殄天物,何況這是最易取食之物?
他左尋有覓,最後覺得昨天加工的刮削器是最好的工具。但那些嚴格意義上只有的稜角的石頭把旱獺弄得血肉模糊一片狼藉也未能將皮子剝下來。他坐在一旁氣喘吁吁感慨萬端:人類真他媽是個無用的動物,這要是一匹狼,這支旱獺說不定此時已然在它的胃裡慢慢消化,化為無窮的力道在它渾身的每一根筋骨、每一塊肌肉里蓬勃,而不像自己,對著如此肥美的食物居然餓得兩眼昏花。
正在一籌莫展之際,一股靈光突然竄進了他的腦際:幹嗎不直接用火烤?將它烤得焦黃流油還用得著剝皮子?他拍著腦袋罵自己笨死了,接著便有些興奮地竄到洞外的叢林和草灘上,借著傍晚的余曦收集柴火及引火的燈芯草絨。
一切籌措完備後,他回到石洞,伸手去摘平常懸掛在胯下的火鐮。但是那裡空空如也,那隻鑲著銀邊、裝飾考究的火鐮居然不翼而飛了!他的頭一下子大了,要知道,沒有了火,自己可得真正茹毛飲血,過毛野人的生活了。他不相信自己似的摸遍了全身,又將石洞裡里外外尋了個遍,火鐮依然蹤跡全無。他確信他的火鐮丟了,但是丟在哪兒了呢?他從前天晚上離開家,到楚碼溝獵狼,遇到李廷德將他打死,倉促出逃一直到今天捕獵旱獺,將整個過程在腦海捋了一遍,篩選了每一個細節,只想得頭昏腦脹也沒想出來這火鐮到底丟在哪兒了。
後來就索性不想了,因為他清楚想也沒用。不要說丟在楚碼溝的某個地方他不敢回去尋找,就是丟在了這野人溝,這叢林這草原,別說是一隻小小的火鐮,就是比它大十倍的東西,想尋找到也無異於大海撈針。
「火!火!火!」他滿腦子是那既熟悉又陌生的火。此時天已然漆黑,外邊熊瞎子、叢林狼四處竄行,危險重重,自己手無寸鐵斷斷乎不敢外出冒險,就是想辦法生火也得等到明天。但飢餓讓他分秒難捱,胃裡先是火辣辣地生痛,不久便覺得有千萬條毒蟲在撕咬了!他看著黑夜中橫陳在地下的旱獺,腦海中突然閃現出了小狼王,看見小狼王正狼吞虎咽地撕吃獵物。即然狼能吃,自己怎麼就不能吃呢?這也許僅僅是個心理問題,只要克服了心理障礙,說不定這生肉吃起來還是非常鮮嫩可口的呢!於是他撲到旱獺旁,用石器剖開了它的肚腹,將心、肺等五臟挖出來,塞在嘴裡狠命地咀嚼吞咽起來。
一股股腥臭幾次險些讓他把已然咽到胃裡的東西吐出來,但他強迫自己依然狠命地咀嚼吞咽。他把自己想像成了一匹狼,一匹餓紅了眼正在享受戰利品的狼王。那些狼王每次捕獲到獵物後不是像自己一樣優先享受心、肺這些鮮嫩可口的東西嗎?這些東西可是它們的御用品,別的狼還是無權享受的呢!
心中這樣想的時候,那腥臭感似乎沒那麼濃重了,旱獺的內臟也被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胃裡沒有了那種生痛感,心情也變得好起來了,他走到緊挨洞口的小溪邊,將血淋淋的嘴臉洗乾淨了,回到洞裡什麼也不想倒頭便睡。他知道,明天他必須弄到火。那可是個非常艱巨的任務。
河灘里有一種潔白如雪、質地堅硬的謂之「羊腦石」的石頭,兩塊石頭相互敲擊就能擊出火花。樺樹灣的孩子們晚上沒事兒時聚在一起,都手持兩塊羊腦石狠命敲擊比賽,看誰敲出的火花更為燦爛、更為強烈。有些膽小的男人走夜路時也常常手持兩塊,不時相互敲擊,來嚇唬那些子虛烏有的野鬼,也來嚇唬黑暗中潛伏或者跟蹤覬覦他們的餓狼。
他從河灘里找了兩塊來,對著那些乾燥易燃的燈芯草狠命地敲擊。雖然不是黑夜,但他依然能夠看到它們發出的耀眼的火光,這火光增強了他的信心激發了他的積極性,讓他施展渾身解數,磨、擦、敲、打。但兩個時辰後,他只把自己弄得大汗淋漓累得一灘泥似地倒在地上也未能引燃燈芯草。那石頭髮出的火光僅僅是火光,永遠也無法形成火星,沒有火星引燃柴火是根本不可能的。
看來只有鑽木取火了。但這種方法只是聽老人們說過,說人類起初就是用這種方法取火的,但那僅僅是個傳說,是否可行值得懷疑。
他從灌木叢中挑選了一些質地比較堅硬的皂角、黑刺等六七種樹枝,更換著在一塊枯乾的油松木上狠勁地鑽。經過不斷的實踐,發現被鑽的地方很燙手大有起火的跡象,但就是鑽不出火星來。反覆研究後發現,這主要是自己鑽的力度不夠速度太慢,如果力度再大一點速度再快一點,鑽出火星是沒問題的。但自己已經將潛能發揮到極限了,如果不想個辦法藉助什麼工具,取得火看起來僅有一步之遙但也是不可能的。
他坐在那兒一邊氣喘吁吁,一邊仔細端詳研究。猛然間想起了木匠用的鑽子。於是又返回叢林,剝下一種叫「亂麻」的矮灌木的皮,將皮裡邊的麻抽了出來,搓成了一根拇指粗細繩。用這種麻搓成的繩是非常結實的,樺樹灣的婆娘們如果沒有了從走街串巷的貨郎擔那兒換來的麻,就就地取材,用這麻搓成的繩子納鞋底。
有了繩子,又挑選了兩根中間凹進去的棍子,綁在一起作為橫杆,兩端拴上繩子,與那先前的那根鑽杆一起做成了一個鑽子。這個果然奏效,不消一個時辰,粒粒暗紅的火星掉落在燈芯草絨上。當燈芯草絨冒起淡藍色的青煙時,他趕緊拋了木鑽,趴在草絨上小心翼翼的吹了起來。
傍晚的時候,火,終於給他引燃了!
有了火的日子好過多了,不用吃生食也不用挨凍受冷,更重要的,那些兇猛的熊啊豹子啥的,再也不敢覬覦這個山洞了,晚上,他也可以睡個安生覺了。
之後的日子裡,他在精心打造他的這個「家」。找了一些形狀各異的石頭,精心打造成了各種各樣的家具;用木條編製成了一張門,用來抵擋入冬以來日漸刺骨的寒風;挑選了一些木棍,將一頭打磨尖,作為防身和狩獵的工具……
一段時間裡,他衣食無憂,但難以排遣的孤獨和想家的痛苦折磨得難以忍受。白天猶可,他用忙碌的捕獵和收拾家居填塞思想的空間,使自己無暇去想家,但一到晚上,望著石洞頂上閃爍不定的火光,他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他清楚長期這樣下去,自己會瘋掉的。但這樣的日是無盡頭的,也許一生都要過著這樣的日子。「必須想個辦法!」為了不至於瘋掉,他對自己說。如果不想不寂寞不孤獨,必須像白天一樣得有事做。但晚上做什麼呢?
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他路過一座山崖時,發現那山崖呈現出一片褐紅色。他好奇地將那些褐紅色的石塊敲下來,蘸了水在岩石是畫了一下,居然發現留下了一道醒目的痕跡。他大喜過望,忘情地在那岩石上作畫。一作畫,他便忘記了一切,感到自己有了前所未有的充實和愉快!之後,他一有空閒,邊掏出隨身攜帶的那褐紅色的石塊作畫。陡峭的山崖山、河邊的大石頭上、石洞的洞壁上,到處是他作的畫。他的畫技拙劣,畫的只是一些狼啊、豹子啊、瞎熊啊之類動物簡單的輪廓,若不是他自己,別人是無法辨別出他畫的到底是什麼東西。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畫技嫻熟了,不但畫得惟妙惟肖,也因對這些動物的熟悉,加之作畫以來細心的揣摩,已然能夠畫出它們的表情、甚至心理活動了。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的畫又上了一個新的台階。他已不僅畫那些動物的肖像,而是畫它們的故事。他找一些寬敞、平展的石壁,將小狼王圍獵的故事、白額羊王警戒的故事、瞎熊與野氂牛爭鬥的故事以連環畫的形式畫了下來,畫得忘情而投入。作畫成了他生活的唯一激情。
就在他作畫入迷、畫技臻於完美的時候,生活的危機隨著白露、霜降後旱獺們的冬眠而降臨了。他驀然間意識到,如果不趁此時野生動物們都肥美、旱獺們尚未冬眠的季節儲存夠足夠的食物,備足禦寒的被褥、衣物,他是無法度過祁連山這個嚴酷的冬季、貧乏春季的。
但是,僅憑那隻鐵絲扣子,儘管他早出晚歸披星戴月盡了最大的努力,到百草枯黃寒風蕭瑟旱獺們陸續冬眠時,他石洞的儲存間裡,也只有不夠度過半個冬天的食物,禦寒的也只有十幾張旱獺皮。儘管那些皮子毛色之鮮亮毛皮之厚實溫暖完全可與水獺皮相媲美,但都是未曾熟過的生皮子,而且沒有針也沒有線,要想將那些一尺見方的皮子做成禦寒的衣服,實在是難上之難!
一夜飛雪過後,天驟然將變得寒冷異常。晚上睡在石洞裡,儘管有火在熊熊燃燒,但刺骨的寒風依然透過洞門的籬笆頑強地鑽進來,又透過他從樺樹灣里穿來的那幾件夾襖直往他的肌膚里鑽。即便是白天太陽高照,但那從大雪山上吹下來的風依然凜冽犀利,讓他即寒且栗。
活人總不能叫尿給憋死,總得想個辦法!他對自己說。
第二天,他在陽山坡的土坎下,仔細地搜颳了一些白色的土硝。那些土硝味道即咸又澀,但牛羊們非常喜歡舔食。每到秋季,牧人們常常趕著牛羊,大老遠地趕到這些有硝的山坡下,讓牛羊們舔食,據說那可以大大提高它們的體質,消除它們身上的疾病。但這些東西也是熟制皮貨的必需原料,門源川的皮匠們常常不遠千里地來這山里來運。有些腦筋活絡的,還用氂牛馱回去,走街串巷去換零用錢花。
弄回土硝後,他在石洞的灶旁挖了一個坑,然後把那些用土硝水浸泡透了的旱獺皮盡數醃製在其中,上面不時地加上柴火的灰燼,以一定的溫度保證其儘快熟透。同時,他起早貪黑地用一支大角盤羊角磨製骨針。這磨製骨針不是他的發明,早先他的父親就有一枚,不過那是用質地堅硬的大鹿干角做的,晶瑩剔透銳利好用。
當皮子熟透並鞣製好時,骨針也做成了。接著他找來了野氂牛們留在灌木上的絨毛,搓成線,為自己縫製了皮衣皮褲,還縫製了厚厚的被子和褥子。當他白天穿著暖和的皮衣皮褲出門尋找食物,晚上睡在舒適的被窩裡休息時,一種成就感讓他沾沾自喜——沒有什麼困難可以打倒我甄二爺!他握著拳頭對著天空揮了揮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