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2024-06-12 04:45:21
作者: 祁連山
甄二爺被收容審查後,他更加相信苯苯教僧人放的咒了,說不定那插滿鋼針的狗頭正像蚯蚓似的向甄二爺的土炕前遊動呢!只要假以時日甄二爺就會一命嗚呼的。現在他可以大膽追求尕花兒了,所以那個黃昏他便大膽粗暴地親近她想占有她。他想,他們之間只要發生了肉體關係,尕花兒一定會愛他的。俗話說,「感情是用細肉磨出來的」嘛!
可是,甄二爺被正式逮捕押進縣裡的班房後,尕花兒對他的那點溫存和客氣便蕩然無存。在生產隊互助組幹活時,難免會在一塊兒,尕花兒從來沒有正眼看過他。當他涎著臉去獻殷勤時,她要麼臉色鐵青怒不可遏,要麼一臉冰冷凜然不可侵犯。來年初夏,尕花兒和一群尕媳婦在青稞地里拔草時,他對著尕花兒唱了一首「少年」:
「康熙爺思賢月明樓,
手扳住欄杆者點頭;
尕妹是哥哥的心頭肉,
千思吧萬想是難丟!」
那群尕媳婦嘻嘻哈哈地看著尕花兒笑,窘得尕花兒恨不得鑽進老鼠洞裡去。李廷瑞變本加厲:
「李靖王鑄著個金鐘來,
姜子牙舍著個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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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給我掏著個實心來,
我給你舍著個命來!」
尕花兒終於勃然大怒,用「少年」回敬他:
「上地里種的是辣辣蓋,
下地里種的是韭菜;
日你媽媽的腦瓜蓋,
破皮鞋夾上了滾開!」
李廷瑞的臉一下子窘得如八月里熟透的茄子,灰溜溜地逃離了莊稼地。逃離莊稼地的李廷瑞傷心欲絕,傷心欲絕的他決定孤注一擲:要強行占有她,要她在甄二爺死後(他認定甄二爺會被槍斃)不會被別人搶去。這天晚上,吃過晚飯後,趁月黑風高他偷偷地翻進了尕花兒家的破莊廓,那扇他所熟悉的門扇居然被加固得異常堅固,他怎麼推搡也弄不開。看來尕花兒早有防備,她在裡邊加了兩道頂門槓外,還親自用肩膀頂著,一邊破口大罵說他一旦進來,她會一菜刀剁了他。但他已然顧不得這些了,他瘋了似的找了一根鐵棒,三下五除二就將那扇門撬開了,撬開後餓虎撲食般撲過去壓住尕花兒,手摸索著去解尕花兒的褲帶。
就在尕花兒的撕咬中他解褲帶解得滿頭大汗的時候,被他被一隻鐵叉抓起來,在一陣眩暈中被重重地摔在幾丈開外的地上。回過神來,借著昏黃的油燈,他看見甄二爺臉色鐵青雙眼圓睜,手裡端著一把美式衝鋒鎗,衝鋒鎗黑洞洞的槍口正對著他的胸口!
李廷瑞簡直傻了!他似乎在夢中,但甄二爺的吼聲讓他真切地感到不是在夢中。「站起來,坐到炕上去!」當他尚未反應過來動作稍微遲緩時,一梭子彈在他周圍散落,打得牆上的土「刷刷」直落。
他看見他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雙眼圓瞪,塞在槍機中的手指微微顫動,似乎馬上就要將剩餘的子彈全部灌進他的胸腔!他感覺到他內心裡有暴風雨在肆虐,有烈火在燃燒!
李廷瑞像一隻兔子似的躥到了炕上,蜷在被槍聲驚醒的瘋子楊義德的身後,抖成了一片風中的樹葉。
良久,甄二爺似乎終於平息了心中的憤怒,掉轉槍口,指著哭泣的尕花兒說:「去,做最好的飯去……」尕花兒疑惑地不動身子,甄二爺吼開了,「去呀!聾了嗎?」
尕花兒趕緊去擀青稞面長面去了。這是門源川人待客的最好飯食。李廷瑞縮在炕旮旯里,望著甄二爺黑洞洞的槍口,心想這次完了!甄二爺肯定在給他享受一頓最後的飯食後,讓他死去,就像監獄給臨刑的犯人吃上一頓精美的飯食然後拉出去槍斃一樣。
長飯被尕花兒很麻利地端了上來,長蘇蘇兒的青稞面長飯熗著摘自祁連山麓的野蔥花,發出誘人的香味。「吃!」甄二爺用槍管將飯碗推到他面前。李廷瑞端起碗,索性狠了心,「吃吧,吃得飽飽的,死了也好做個飽死鬼!」他對自己說。然後狼吞虎咽風捲殘雲,頃刻間將滿桌的飯菜一掃而光。末了,他用手抹了抹嘴,昂首挺胸地走出了甄二爺家的門。他便走便在心中說:槍要響了,槍馬上要響了……但直到他走出院門,心裡最恐懼的槍聲始終沒有響。這時他似乎才從噩夢中醒悟過來,雙腿一撒如飛一般逃進黑夜中!
槍始終未響。
這是為什麼?他大惑不解。今晚甄二爺沒有像發瘋的豹子那樣把他撕得粉碎,這樣寬宏大量,不但沒有羞辱他毒打他,反而饒恕了他,還讓他在他家吃了飯。這種恩情,是他這一輩子也難以忘懷的。他決定今後一定要放棄一切想得到尕花兒的念頭。他這樣想著,突然一個可怕的念頭產生了,他走後,甄二爺是否會放過尕花兒?甄二爺的槍會不會……天哪,太可怕了,他吃飽了喝足了,可是尕花兒怎麼樣了呢?
於是他又躡手躡腳地來到了甄二爺家的窗前。透過牛肋巴窗戶的紙洞,他看見尕花兒趴在甄二爺的懷裡哭泣,哭得很委屈很傷心;甄二爺也流著淚愛撫地安慰著尕花兒,兩顆受傷的心緊緊相依。其真誠其信任,其情其景,令李廷瑞慚愧不已。他這才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也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尕花兒這輩子永遠不可能是他的了!
站在黑夜中,他內心絕望一片枯敗。
甄二爺是被姚縣長擔保釋放的。
甄二爺被收容審查後,平叛工作組為了甄別,深入到他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到那些逐水草而遊牧的祁連山麓祁連山草原的藏族蒙古族等遊牧民族中間,去調查取證。平叛工作組在長達半年的調查中,沒有得到甄二爺是隱藏在人民內部反革命分子的確鑿證據,卻意外地發現有一股殘匪仍然流竄在祁連山麓,裝扮成獵人、牧人或遊方僧人欺男霸女劫掠財富為非作歹,搞得那些生活在廣袤草原上的牧人們人心惶惶,嚴重影響了社會穩定安寧和人民群眾的生產生活。
姚縣長在平叛工作匯報會上聽到這個消息後,立即安排部署剿匪工作。安排部署完了,他想這次剿匪工作若想取得勝利,甄二爺是不可缺少的一個人物。在他的過問下,一級級查下來,才知道甄二爺因涉嫌叛亂被收在縣公安局的大牢里。「球!」姚縣長聽了後大罵開了,「你們怎麼搞的?這甄二爺別人不清楚,我還不清楚?我是最了解他的,他是一個苦大仇深的貧苦孩子,對階級敵人疾惡如仇,對毛主席共產黨滿懷恩情,他會參加反革命叛亂?趕緊放了他!」
「這……」
「這個屁!」姚縣長一拍桌子,「出了問題我負責,這個人我有用途,你們知道嗎?這次剿匪,如果沒有他,你們就是一群無頭蒼蠅!」
甄二爺從監獄出來後,在姚縣長的安排下,直接到縣公安大隊報名參加了剿匪小分隊,並領到了一支美式衝鋒鎗。鑑於他離家已有半年,姚縣長特批他回家安頓一下,然後趕緊回來參加剿匪大隊。他立馬歸心似箭地跑回家,卻遇上了這樁令他掃興的事。
忍字頭上一把刀。他有幾次險些扣動扳機,將衝鋒鎗里那一梭子彈統統射將出去,痛快淋漓地射進李廷瑞那乾癟羸瘦如搓板的軀體中,但理智一次次將塞在槍扳機中的蠢蠢欲動的手指硬生生地拽住了。直到李廷瑞像一隻兔子似的竄到土莊廓那厚實的土牆後不見了,他才發現自己竟然大汗淋漓,握槍的手指有些僵硬麻木了!這近一個小時的時間裡他的心中風起雲湧雷鳴電閃,進行了一場水火激盪的鬥爭。在親情愛情與血性與仇恨之間進行著艱難的抉擇。在他平凡而複雜的三十多年生命歷程中,像今晚這樣的痛苦是他根本不曾經歷過的。最終,還是尕花兒那梨花帶雨的模樣讓他頓生憐惜和慈悲,他知道,此生此世,他有了尕花兒,一切都是可以寬恕的;為了能夠讓尕花兒幸福,一切都是可以容忍的。他必須用一生來呵護妻子,所以,他必須使自己安全地活下去。這也是他在多半年來的囹圄生涯中悟出來的道理。
他是多麼想留在樺樹灣里這間低矮的土屋裡守護著妻子尕花兒啊!可是那個萬惡不舍的張子龍也讓他牽腸掛肚,催逼著他想儘快進入到祁連山麓一探究竟。同時,姚縣長也命令他第二天必須趕到縣上,帶領縣公安大隊深入到祁連山麓去剿滅那些為非作歹陰魂不散的土匪,去剿滅那個如夢魘般壓在他心頭的張子龍。
在縣公安大隊那間明亮的辦公室里,姚縣長用極富煽動性的言辭作動員報告。他要求參戰的廣大指戰員發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大無畏精神,將這股殘害人民的反動武裝徹底、乾淨地消滅在祁連山麓里。可甄二爺的腦海里卻縈繞著李廷瑞糾纏妻子尕花兒的情景,想到關鍵處,真恨不得尋個辦法將他消滅了!
會議結束時,甄二爺終於想出了一條妙計。
「報告姚縣長!」甄二爺對走下主席台的姚縣長打了個敬禮,「我有事向你匯報!」
「哦,小甄呀!」姚縣長親昵地拍拍他的肩膀,「有啥事到我辦公室說吧……」
「其實也沒什麼大事……甄二爺跟在後邊說,「我只是向你推薦一個人……」
「哦,什麼人?難道比你還厲害嗎?」姚縣長搖著頭笑問。
「是的,這人是和我同村的,名叫李廷瑞。這人槍法又好,腦筋又好,對祁連山麓的地形啥的比我還熟悉。這次剿匪,我看少了這人還真不行!」
「是民兵嗎?」
「是的!」
「好吧!」他回頭對勝利公社的書記說,「雷書記,你馬上打電話叫你們公社樺樹灣的李廷瑞到縣公安大隊報到!」
李廷瑞接到通知後,一下子委頓在了地上。他知道這是甄二爺借別人的手下給他的一道催命符。但軍令不可違。父親李忠孝一面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為兒子收拾行李,一面老淚縱橫,「冤孽啊冤孽……」。他知道自古情場如戰場,從古到今,多少鬚眉男兒在戰場上衝鋒陷陣毫髮無損,卻在情場上命赴黃泉身敗名裂!如戰場與情場合二為一,不等在戰場上馬革裹屍,卻早在情敵的黑槍下嗚呼哀哉了!老爺子認定兒子此去必無生還之理,於是拿出珍藏多年用來招待貴客的青稞酒,滿滿盛了一碗端在兒子的面前,「兒啊!這次去剿匪你一定要處處小心,特別要小心背後的黑槍呀!」未等說完早已哽咽不能成語。
李廷瑞接過砂碗一飲而盡,背起行李跟上公社的武裝幹事毅然決然地走了。這個深秋的早晨,樺樹灣里瀰漫著風蕭蕭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返的悲壯!樺樹灣的老少爺們兒站在李忠孝家的莊廓旁邊,望著這個倒霉鬼一步一步地走向閻王殿,心裡特別不是滋味兒。大家竊竊私語欷歔不已,有人同情有人可憐有人幸災樂禍,也有人為他五尺的身子拗不過五寸的球兒而送命嗤之以鼻。但絕大多數人卻在憤恨甄二爺,憤恨他公報私仇不該為兒女私情來謀人性命。
在眾人的欷歔聲中,謝隊長牽著生產隊最好的騸馬白蹄兒,飛也似的追上了李廷瑞,將六辮兒的牛毛韁繩遞給他:「娃娃,你能參加縣上的剿匪隊,是我們樺樹灣人的光榮……我知道甄二爺那娃,脾氣是暴點,可心眼好著哩!你倆給我狠狠地殺土匪,爭取立功,回來我宰一隻大羯羊給你倆慶功……」
李廷瑞翻身騎上白蹄兒,無限留戀地望了望這個坐落在山根里的村莊,打馬而去。樺樹灣幾百雙悲涼的目光在深秋的清晨被他的身影拽得很長很長……
在縣上,李廷瑞也領到一把嶄新的衝鋒鎗。他將一梭子彈「嘩」的一聲推進槍膛後,斜睨著在不遠處給棗紅馬緊鞍韉肚帶的甄二爺冷笑不已:「驢日的尕娃,我這槍也不是吃素的,在莽莽祁連山麓里,鹿死誰手還說不定哩!」他心裡說。甄二爺緊完了棗紅馬的肚帶又來幫他緊白蹄兒的肚帶。李廷瑞將槍一橫擋住了,「我騎的馬不用你管!」甄二爺遲疑了一下,然後寬容地笑了,騎上他自己的棗紅馬,隨著剿匪大隊向祁連山麓里開拔了。
傍晚,隊伍駐紮在崗什尕雪峰下。崗什尕雪峰險峻高大,其上覆蓋著千年古冰,自古到今,據說沒有人攀登過它的頂峰。層層古冰與刀削似的懸崖在夕陽下變動著無窮的色彩,如同一泓掛在天際的瀑布,其景之壯觀,讓人驚心動魄。人身臨其境,心境為之澄明和潔淨,靈魂也仿佛纖塵不染了。
晚上,李廷瑞睡在氂牛毛帳篷里,不斷地裹著身上單薄的被子,以抵禦冰川上吹來的料峭的寒風,心中卻像放電影一樣回憶著這多年來他和尕花兒的情感糾葛。從那個扎著紅頭繩的小姑娘到長成甩著兩條大辮子的大姑娘,然後成為誘人的少婦,尕花兒的成長曆程,簡直就是一條鋪滿刀劍荊棘的險惡幽徑,讓他身不由己蹀躞前行,不時被刺得鮮血淋漓,直到今天命至絕路。「這麼維人最孽障,我維下了一腔子眼淚」這兩句「少年」突然竄進了他的腦海,讓他一時間難以自抑,忍不住悲咽出聲。
好長時間後,他才擦乾眼淚擁被而坐,抬頭透過帳房的「卡茶」(牛毛帳房正中上方的空隙),望著澄明的天空和明亮的繁星,體味著從未有過的心靈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