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2024-06-12 04:45:20 作者: 祁連山

  自己已然垂垂老矣,初戀也已然過去了幾十年,至今還斬不斷、理還亂,兒子正當青春年少,怎能邁過這個坎兒?「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痴兒女……」老爺子腦海中忽然跳出了許許多多古詩詞中關於「情」的詞句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輾轉反側……」「一片痴心,兩地相懸,分別後三四天,尋思了五六遍,若等到七夕橋上見,眼淚也掉了八九串……」跳得老爺子心驚膽戰。末了,他吼叫開了:「嚎,嚎個啥?現在解放了是新社會,政府提倡戀愛自由婚姻自由,有本事自己去『自由』啊!到時候生米做成熟飯,看楊義德他能說不同意?」

  一句話說得李廷瑞如跌進了祁連山的雪洞裡!要是尕花兒對我好上點,我至於向你下跪嗎?他跌跌撞撞地走出門外,神情恍惚仿佛行走在龐貝古城。那些莊廓牆高大而陰森,空空的巷道幽深空寂;那些熱情地向他打招呼的莊員們,此時此刻尤如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幢幢鬼影,影像瓢忽,聲音空洞。不知不覺中他如夢遊般地來到了黃草坡,「花兒」唱得悲慟欲絕:

  「老子下山者騎青牛,

  炮打了陰魂的陣了;

  

  阿哥們得下的相思病,

  一天兒比一天(者)重了。」

  祁連山的晚風吹下來,吹過樺樹灣的樺樹松樹柏樹和灌木叢,嗚嗚的聲響如蒙古人用銅簫演奏長調,撩撥得他雙淚長流:

  「瓦藍的鴿子鑽林棵,

  夜黑者站了個碾伯;

  這麼個維人了不得,

  我維下了一腔子眼淚……」

  他日復一日地唱著花兒,抒發對尕花兒的相思之苦。淒婉哀怨的「花兒」聲隨風飄飄蕩蕩地漫漶在樺樹灣的莊廓邊巷道里,有時候頑強地鑽進人家紙糊的窗戶中,鑽進圍坐在炕上的一家老小的耳朵里,直驚得家家戶戶老少爺們兒、大姑娘尕媳婦魂飛魄散落荒而逃。逃出門來的大姑娘小媳婦抬著一張張羞紅的臉望著黃草坡又恨又愛。恨的是他在這個時候唱「花兒」,愛的是這悠長的「花兒」她們實在太愛聽了。

  在樺樹灣至門源川乃至整個西北地區,「花兒」一直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野曲兒。野曲兒只配在野外唱。樺樹灣人下至三歲孩童,上至八十歲的老太,幾乎人人都會唱花兒,都對「花兒」情有獨鍾。只要「沒大小」也就是沒有長幼輩序的時候,幹活的媳婦,趕馬的腳夫,都會來兩首「花兒」與「少年」,來抒發他們的感情和胸臆。「花兒」是至純至美的詩。一個人的生活中是不能沒有詩的。「花兒」是他們清貧物質生活中富有的財富,正是有了「花兒」,才使他們的生活五彩斑斕豐富多彩,才使他們的生活之車傲然前行。「留下少年的孫悟空,不死就這個唱法!」

  但樺樹灣人唱的「少年」跟門源川其他地方的「少年」不一樣。他們刻意追求的是「大傳」「少年」,就是「少年」起頭的兩句必是《水滸傳》、《紅樓夢》等中國古代名著中的典故,以此來炫耀他們對文化的占有,表達他們對文化的親近。

  他們對文化的崇尚由來已久。就是在平時,他們也喜歡談論書法,崇尚文化名人,效行忠孝禮義,文質彬彬地待人接物,用儘量溫文爾雅的神情平淨純潔的語言和人交談,自覺維護和恪守一些約定俗成的文明規則。比如給長輩端飯必須要用雙手,稱呼莊員不能「白搭話」,必須像稱親戚般地稱「爺爺奶奶」或「哥哥嫂嫂」。年輕人坐了車子或騎了馬,看見長輩必須老遠地滾鞍下馬側身謙讓並致以尊敬的問候。真如一位作家所言,正是這種「禮」使這個地處偏僻的小山村看似稀鬆平常的生活變得井然有序,暗暗涌動著一種文明的氣質。

  在這個文明的國度里,居然有這樣一個不和諧的音符摻雜進來,這讓樺樹灣人的老漢們很不舒服。但他們隱忍著,一則是他們相信這李廷瑞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韙,而是因為痛苦至極而不經意間流出來的不敬之意,「花兒本是心上的話,不唱時由不得自家……」相信過一段時間,他會羞赧他會慚愧無地自容改過自新。二則他是樺樹灣德高望重的長者李忠孝的兒子,不看僧面看佛面,溫良謙恭讓的樺樹灣的老漢們是不便撕開臉面出面干涉的。但這娃娃「少年」唱得越來越不像話了。他先是唱:

  「三戰呂布虎狼關,

  單刀倆耍了個軟拳;

  一年三百六十天,

  想你者沒忘掉半天!

  繼而唱:

  「關公勒馬出曹營,

  親手兒掛了帥印;

  我為你就要舍了命,

  你為啥沒了良心?」

  直到那個多狼的冬天,在樺樹灣里有關甄二爺與尕花兒的風言風語紛紛揚揚流傳開來,謝隊長開會罵人的時候,他還在唱:

  「楊三郎保駕去赴宴,

  袍袖裡暗藏了袖劍;

  我倆的婚姻誰拆散,

  割舌頭還要把眼剜!」

  從這時候起,他就將尕花兒的冷漠和無情歸咎於甄二爺的插入。從這時候起他就在心裡暗暗發誓,要報這個奪「妻」之恨。直到那年春節,尕花兒和甄二爺結婚時,他滿腔的怨恨已然化為滿腔的仇恨,他甚至詛咒尕花兒:

  「鐵匠的鋪兒里打鐵哩,

  乾鍋里炒辣子哩;

  你不要阿哥是屙血哩,

  八輩子養瞎子哩!」

  樺樹灣的老漢們終於坐不住了,他們選了幾個代表到李忠孝家,要向這位樺樹灣德高望重的長者委婉地提出抗議:李廷瑞的行為已嚴重違背了樺樹灣的道德規範,他這做老子的應該管管了!

  李忠孝是何等聰明的人,他從牛肋巴窗戶里看見幾個老漢從他家的土門裡魚貫而入時,他已然明白了一切。他何嘗不知道兒子的行為已然有傷風化?兒子的「少年」不僅使整個樺樹灣人如芒刺在背,更使他一家如坐針氈。他不是沒管,他這做老子的也是沒有辦法管啊!

  但「子不教,父之過」,他這做父親的必須為兒子的過錯承擔責任。他趕緊爬下土炕,按照樺樹灣人的接客禮儀,忙不迭地到莊廓院子裡去迎這些老漢,將他們畢恭畢敬地讓到了土炕上,將謝隊長讓到了土炕的中軸線上以示尊敬。然後拿出珍藏多年的青稞酒,先給每人畢恭畢敬地敬了個六六大順「打冷」,緊接著叫老阿奶燒菜端饃饃,炒青油放得綠汪汪的酸菜洋芋。末了,斜跨在炕沿上,等老漢們口誅筆伐興師問罪。

  喝足了吃飽了,老漢們大眼瞪小眼地望著謝隊長。謝隊長卻一口一口地吸溜著青稞酒,一邊剔著牙縫裡的酸菜,笑呵呵地說:「李家阿爺,我們幾個人今天沒事兒,約好了到你家聽你說書哩,還要端端地聽一個『羅通掃北』哩!」

  「就是,就是!」老漢們不明白謝隊長的用意,就一邊隨聲附和著,一邊將李忠孝老漢讓到炕上,裝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李忠孝感激地望了望他們,就從小羅通十二歲掛帥開始說起,直說到唐朝的江山穩如磐石為止,把個忠孝智信的小羅通說得活靈活現。半夜裡幾個老漢打著飽嗝兒走出了李忠孝家。出得門來,大家朝謝隊長直蹺大拇指:「高!」

  第二天,李廷瑞便被老爺子指派到遙遠的祁連山麓里放牧去了。

  在那遙遠的祁連山雪峰下的高山草場上,李廷瑞放牧著樺樹灣的兩百多隻羊和八十多頭氂牛,心裡卻無時無刻不想著尕花兒。尕花已是有夫之婦這個殘酷的事實讓他的心上插了一把永遠拔不掉的尖刀!理智一次次地告誡他忘掉尕花兒,可情感將他一次次地拋進尕花兒明眸皓齒和兩條大辮子營造的溫柔陷阱中。

  在那人煙稀少的深山裡,他的生活完全沒有了規律,白天黑夜唱「花兒」,看祁連山雪峰數天上的星星。牲畜轉場到秋季牧場時,他回到樺樹灣,讓所有見到他的樺樹灣人大吃一驚,以為村里闖進了野人。他頭髮長而凌亂,衣服髒而襤褸,骨瘦如柴步履蹣跚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心痛得李忠孝一把抱住兒子老淚縱橫,也讓尕花兒心痛得暗暗流淚。她想不到天下還有這樣痴情的人,但她已經是甄二爺的人,「我會記住你的這份情的!」她在心裡暗暗地說。樺樹灣法度森然的「禮」只能使她將李廷瑞的這份情深埋心中。從這個秋季開始,她對李廷瑞的態度有所改變,以前那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冰霜冷漠逐漸轉變為和風細雨了。

  這個轉變卻讓李廷瑞花費了一個夏天的精力構築的愛情防禦工事在回到樺樹灣的幾天裡便土崩瓦解了,使他重新陷入到了痛苦的泥潭中。他回來的第四天下午,在村西的小河邊,尕花兒問他:「你回來了啊?」

  「是是!回……回來了!」他語無倫次地說。那暖暖問候和嫣然一笑,似乎傳遞給了他一個信息:這段情緣還未了。於是在以後的日子裡,他便變本加厲地追求她。有時候他整夜整夜地在尕花兒家的莊廓周圍遊蕩。甚至有幾次,他翻進院內,舐爛了牛肋巴窗戶的紙,往裡窺探尕花兒的睡姿,傾聽她均勻的呼吸,洋狗似的嗅著她飄蕩在空氣中的淡淡體香,恨不得撬開那扇破木門睡到尕花兒的炕上去。

  有一天夜裡,尕花兒睡意全無,想著遠在祁連山麓祁連山草原打獵的甄二爺。半夜時分,她翻身坐起來趴在牛肋巴窗戶上往外看天上的星星的時候,突然發現窗外有一個黑影正通過窗戶上那個破洞往裡窺探。驟然之間,他嚇壞了:「阿大,有鬼!」觸了電般跑到瘋父親的身後,嚇得裹著被子瑟瑟發抖。瘋子楊義德只是咿咿呀呀了幾聲便沉沉睡去。

  李廷瑞也被嚇傻了,他飛也似的翻牆逃離了尕花兒家。跑出幾十米後覺得這樣逃掉有點不妥。如果不向尕花兒解釋清楚,會把這個自小兒在鬼故事裡薰陶大的尕媳婦嚇壞的。於是他又返回到窗前,說:「尕花兒不要怕,是我……李廷瑞!」尕花兒先是一愣,接著大哭起來,一邊破口大罵:「你這個畜生,半夜三更跑到我家裡來想幹啥?……這要是傳出去,不說我男人會打死我,就是在人前我怎麼做人?」

  「尕花兒,我沒別的啥意思,我只是來想看看你……」李廷瑞在牛肋巴窗外冷汗直冒,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你走吧,以後千萬甭再來了。」尕花兒口氣緩和下來,「你的情意我領了,可我已是人家的人了,我倆有緣無份,你走吧……」

  「尕花兒,我不管這些!你知道嗎?這輩子沒有你,我人活不成了!」他發瘋似的去推那扇搖搖欲墜的破房門,嚇得尕花兒一骨碌翻起身,死死地用頂門槓子頂住門,「你再不走,我就不客氣了……」她用毅然決然的口氣說,「你再這樣,我會告訴我男人的!」

  「我不怕,就是那個驢日的搶走了你!你告訴他吧,老子要與他拼個你死我活……」他簡直有些瘋狂,更加猛烈地撞擊那扇破門。

  「嘩啦」一聲,門被撞開了,他看見她只穿一身單衣站在那裡,淡淡的月光下,像一尊石像,冰冷而堅硬,「你想幹啥?」手裡卻拿一把鋒利的剪刀,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

  李廷瑞一看見尕花兒這個樣子,心裡悚了:「我……我……」

  「滾……誰稀罕你!」她用異常決絕的口氣說,「嘭」地將門關了。

  他愣在那兒,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回過神來的李廷瑞跌跌撞撞地往回走,猶如一個飄忽於陰間的流浪鬼。走到尕花兒家的莊廓後邊的山樑上時,被祁連山深秋的晚風一吹,他才清醒過來。他坐在那兒,脫掉皮襖任凜冽的寒風吹著他,腦海中卻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著他與尕花兩小無猜的童年,以及情竇初開的少年和飽受相思之苦的青年時代……他知道是那個所謂的剿匪英雄甄二爺憑空橫插一刀,斷送了他一生的幸福。一時間,他恨甄二爺恨得咬牙切齒,恨不得他被雷劈死被土匪幹掉或者被狼吃掉。

  「他死了後,尕花兒就是我的了!」這個想法驀地跳到他的腦海時,他吃了一驚,他暗暗問自己是否太壞了,良心是不是出毛病了,但一首「少年」使他釋然:「歡蛋的男人狼吃掉,我把個歡蛋娶上……」

  於是在以後的日子裡,每當想起尕花兒時,他就詛咒甄二爺死掉。但甄二爺卻越活越精神了。那年冬天閒下來時,一個黑衣苯苯教的遊方僧人到達樺樹灣來布施,他將一隻珍貴的麝香蛋子送給了他,求他放個咒,咒死甄二爺。據說那僧人收了他的厚禮後,在一隻死狗頭的七巧里插了鋼針,貼上符咒,叫他偷偷地埋在甄二爺家莊廓的水洞眼裡。那僧人告訴他,那狗頭會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挪到甄二爺睡覺的土炕跟前,那時甄二爺的死期便到了。

  也許是那咒在起作用,樺樹灣里開展了轟轟烈烈的平叛運動。在這場你死我活的運動中,當過土匪受了詛咒的甄二爺自然是在劫難逃。「就是我不檢舉,別人也會檢舉他的……」他檢舉了甄二爺時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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