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2024-06-12 04:45:18 作者: 祁連山

  李廷瑞逃回家後,躺在炕上,一面對攪了他好事的謝生虎恨得咬牙切齒,一面對咬了尕花兒臉蛋上那一口帶來的觸電般渾身酥麻的感覺回味不已、興奮不已!活了快三十歲了,他還沒有如此近距離地接觸過女人,到今晚才體會到女人真他媽的是個好東西,那鮮嫩的臉蛋那溫軟的軀體那沁人心脾的體香,讓他陶醉讓他痴迷讓他忘乎所以,心靈和肉體都沉淪其中,竟然一時不知身在何處。他完全不記得挨了兩跤給他帶來的痛楚,他只記得尕花兒的明眸皓齒和紅艷欲滴的嘴唇,以及那平時一笑一顰之間透露出來的嬌美與溫柔。他於是在炕上想像著與尕花兒……一次次地在臆想中自我陶醉。

  從他記事起,他就認定住在亂墳窩那邊土屋裡的那個扎著羊角辮、撲閃著一對大眼睛的叫尕花兒的小姑娘就是他的媳婦兒。從穿開襠褲的時候起,他就喜歡跑到尕花兒家跟她玩「九九窩」、「請姨娘」和「娶媳婦」等農村孩子玩的遊戲。尕花兒那時候什麼都玩,就是在玩「娶媳婦」時老也不扮他的媳婦,這使他從小就對她產生了一種莫名的畏懼,並在骨子裡埋下了深深的自卑。極度的自卑造就了他畸形的自尊,使他常在自覺不自覺中欺負尕花兒,欺負得尕花兒常常哭著回家。而每在此時,他便格外開心和滿足——尕花兒大眼睛裡盈盈溢出的眼淚在臉蛋滾落的情形他非常喜歡。直到有一天,他惡作劇地將一隻癩蛤蟆放進尕花兒的衣領內,將尕花兒嚇得花容失色,跳著喊著將上衣撕開,露出了兩個尚未完全發育的、像含苞待放的花蕾一樣少女的乳房的時候,他跟尕花兒酸澀而幸福的童年生活便如東流的浩門河水一去不復返了。從第二天開始,尕花兒看見他就老遠地躲著他,有時候迎面碰見而躲避不及的時候,她常會側身躲著走,兩隻手下意識地捂在胸前,仿佛一不小心就會被他凌空一口咬了去似的。這使他常常在有意無意間去看尕花兒的那對乳房,並且忍不住想入非非。

  當尕花兒兩隻羊角辮變成了兩條粗黑的閃著光澤的大辮子,在她那浩門河邊楊柳般亭亭玉立的身上纏來繞去,辮梢上紅洋布蝴蝶結在屁股後如兩隻探花的蝴蝶騰挪跳躍的時候,李廷瑞開始整夜整夜地失眠,直到有一天他爹發現他像二月里的瘦母羊,走路松松垮垮東倒西歪,幹活丟三落四整個一怔忡病患者的模樣時,老爺子才發現了異常,「娃,你沒精打采的像黃病打倒了似的,這是咋啦?」

  李廷瑞紅著臉,悄悄地鑽出了土屋。鍾情的少年對於想女人的事情難以啟齒,只好將痛苦深深地埋在心底,讓這徹骨的痛楚在內心發酵、醞釀,最後找個地方將醞釀、發酵的心情用「花兒」吐露出來。有個地方,是樺樹灣背後那個叫黃草坡的地方,是他一個人唱「花兒」的地方。他常常一個人跑到黃草坡,坐在綠草如茵的山坡上,望著山腳下由東到西依山而建的樺樹灣的莊廓,望著與這些莊廓隔一個山窪的尕花兒家,傷心欲絕地唱道:

  「達坂的埡豁里牛拉車,

  牛拉了柏木的板了;

  你把個阿哥的心拉熱,

  拉熱者再不管了!」

  委婉的「少年」聲悠悠地順風盪進了父親李忠孝的耳朵里,老爺子直納悶:「這狗日的娃娃長大了,可誰家的姑娘拉熱了娃娃的心,拉熱後又不管了呢?」在樺樹灣被尊崇得有點忘乎所以的李忠孝鼻子裡直哼哼,哼完後的日子裡老爺子悄悄留意兒子的行蹤,發現這小子居然戀上了楊義德的那個黃毛丫頭,不由得捋著鬍子暗暗點頭:「狗日的娃娃有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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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年八月中秋節,生產隊宰了兩頭大犏牛分給了樺樹灣的村民們。李忠孝將分給自家的那塊肥牛肉用一根紅線串了,同一個大月餅一塊兒提到了尕腳媒婆家的米柜上:「麻煩你給我娃說個媳婦……」

  媒婆坐在炕上吧嗒吧嗒地抽著旱菸,斜視著這個在樺樹灣德高望重卻有點瞧不起自己的老頭子,「說吧,想要誰家的丫頭。老娘我哪怕跑爛這雙尕腳,也給你說成!」媒婆拍著她那三寸金蓮信誓旦旦地說。

  李忠孝心裡笑了,他知道這賊婆娘這陣子正跟楊義德那老光棍打得火熱,楊義德那小子肯定跟天下所有的男人一樣,五尺長的身子拗不過五寸長的球兒,肯定對這婆娘言聽計從的。

  可事兒並沒有他想像的那樣順利,這事兒黃了。媒婆帶來了楊義德的回答:「丫頭尕花兒死活不同意,現在已經是新社會了,時興婚姻自由,他這當爹的做不了主!」只是媒婆沒有告訴他楊義德真正回絕這門親事的原因:他嫌李廷瑞太瘦太弱,他要給尕花兒找個壯實如牛能背得了柴火制伏得了烈馬放得了牲畜,總之能幹得了粗重農活牧活的女婿。

  這事兒在樺樹灣人面前太掃他李忠孝的面子了。既然時興婚姻自由,他楊義德怎麼黏著媒婆,要媒婆整天騎著黑尕驢馱著幾個餛鍋在門源川上川下川地給他的豁嘴尕虎兒尋媳婦呢?但老爺子很寬容地對媒婆說:「你回去告訴楊義德,這事兒就算了,就當我沒說!」

  「你不會怪楊義德吧?」媒婆挪動著尕腳小心翼翼地問。

  「這能怪人家嗎?丫頭不同意,牛不吃水,強壓不倒,這在新社會是誰也沒有辦法的!我托你只是提提,有道是養兒奔千家,養女千家奔,這不是很正常的嗎?」

  媒婆看見李忠孝真的沒生氣,便樂得屁顛屁顛地回復楊義德去了。

  李忠孝把兒子叫了過來:「娃娃!楊義德回絕了親事,你以後就別痴心妄想那個黃毛丫頭了!我托尕腳媒婆再給你找一個……」

  「不!不……」李廷瑞一下子委頓在炕頭下,目光呆呆,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接著便顧不得羞澀,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哭起來,哭著哭著便給老爺子跪了下來:「大,我這輩子就只要尕花兒,你就再去央求央求尕花兒她大吧!」

  「看你那點出息!」李忠孝勃然大怒,「天下的好女人水一般流著,草一般長著,哪兒沒有?比那丫頭好看的攢勁的有的是,你幹嘛非要她呢?你叫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求楊義德,叫我這張臉往哪兒放?」

  「不,不,我就要尕花兒!」兒子聲嘶力竭氣息微弱一副痛不欲生的樣子。李忠孝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心中叫苦不迭:「冤孽!冤孽啊!」老爺子是過來人,知道天地間唯有這「情」字是人生越不過的一道鐵坎兒。想想自己年少時,在湟水河畔的私塾里,與老師的女兒,那位明眸皓齒婉約可人的小師妹那段刻骨銘心的戀情。老師發現他與小師妹的戀情後,毅然決然將他的掌上明珠送回了老家,從此讓他與小師妹永訣天涯。那段時間,他寫下了許多悽慘哀絕的詩詞。如:

  無題(一)

  莫愁堂前情亦殤,湟水悠悠似個長。

  十年相思一場夢,竹馬青梅該無郎。

  青鳥不信花葉弱,猶在枝間覓清香。

  只道人間情無益,五年癲來五年狂。

  又如:

  清平樂(贈小師妹)

  年年歲歲,獨倚危欄唱。滿紙不言愁與想,卻贏清淚滿裳。今日又上高樓,黯黯天涯集會。待到兩鬢生華,強笑還應無味。

  就在前幾天,他夢中又回到了湟水河畔的老家,與小師妹在窗前月下卿卿我我。小師妹依然是十八九歲的模樣,明眸皓齒清純可人。一覺醒來,細細推算,如果小師妹健在,也依然是年過六旬的老人了,不知過得好否?千般相思萬般牽掛湧上心頭,讓他一時間不由老淚縱橫,提筆賦詞一首以記之:

  蝶戀花

  涼夜湟水又入夢,楊柳稀疏,漸見春意動。手撫錦衾君不共,月下西樓秋寒濃。憶西窗前與君瘋,君如桃花,吾似花間蜂。悠悠往事難再重,以淚和墨捻須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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