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2024-06-12 04:45:16 作者: 祁連山

  尕花兒吹熄燈後,就趴在窗台上,透過牛肋巴窗戶數天上的星星,心中默默地唱著一首少年:「……晚夕里想你者睡不著,天上的星星數過……」被窩裡沒有了丈夫那寬厚的胸脯那丘陵般跌宕起伏的臂彎,她的身體和心靈都缺乏一種歸屬感和依託感。丈夫不在的每一個晚上,她就透過窗戶,數著天上的星星,悄悄地跟那些星星說話。夏天,她常常望著那淺白色的銀河,望著銀河兩旁的牛郎和織女星心中無比痛楚。小時候她情竇未開,無法體會到相思的苦楚,心想他們在七巧夜踩著鵲橋去相會是一件多麼好玩多麼浪漫的事!長大了做了甄二爺的妻子,才知道一年相會一次是多麼痛苦的事!好多時候,她看著牛郎織女星潸然淚下。今晚她看著三星在清冷的天際緩緩西移,直到移過中天,漫漫的冬夜已過了一半,但丈夫仍然沒有回來,她的相思開始被一絲絲的不安所代替。三星後晌時,她只有焦躁了,她在火炕上輾轉反側難以成眠,索性坐起來點燃油燈納鞋底,剛納了兩針,手指無端地被針刺破了。雞兒叫了頭遍時,她跳起來穿好衣服,到生產隊的飼養院去牽牛碾場。實際上她是想看看他們會開完了沒有——在這個平定叛亂的非常時期,開會開到半夜甚至雞兒叫是常有的事。

  偌大的飼養院裡只有牛馬嚼草噴鼻子的聲音,那個常開會常批鬥人的飼養員住的房子沒有一絲燈光。她知道會早就散了,那麼她的丈夫到哪兒去了呢?

  她撲到飼養員的房間,用力地拍打那扇破窗戶:「陳家阿爺,我們家的去哪兒了?他們把我男人弄到哪兒去了?」

  屋裡的陳工集和王吉祥兩位老爺子從夢中驚得跳了起來。他倆在黑暗中相互望著對方屏住了氣一言不發,任憑門外的甄家尕媳婦哭天搶地地呼喊。末了,他倆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又躺在炕上,直到天亮未能入睡。

  天亮時尕花兒敲開了謝隊長家的大門:「你們把我男人弄哪兒去了?」住在謝隊長家的曹同志站在大門口上,和顏悅色地說:「有人檢舉你男人是反革命叛亂分子,現在被我們收容了,暫時關押在生產隊的倉庫里……」

  「不!」尕花兒尖聲叫道,「他不是叛亂分子,他不是!」

  「他到底是還是不是,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等我們通過深入細緻的審查和甄別,才能得出結論。回去吧,好好碾你的場去吧,現在是顆粒歸倉的關鍵時期,革命生產容不得偷懶和胡鬧……」

  「我這是在偷懶和胡鬧嗎?」一向溫順的尕花兒這回破天荒地頂撞起工作組曹同志來,「我男人平白無故地被你們抓起來,我能安心勞動嗎?」

  「怎麼能說是平白無故呢?」曹同志攤開雙手,想聳聳肩,但又覺得不妥,便雙手插在褲兜里威嚴地踱起步來,「我不是說了嗎?有人檢舉你丈夫是反革命叛亂分子!再說,他自己都對自己那兩年多的土匪經歷說不清……」

  「他不是土匪,他是被人誣陷的!」尕花兒急了,「求求你,曹同志,你一定要查清楚,還我們清白啊!」

  

  「曹同志,我看那李廷瑞是狗急了亂咬人,甄二爺這娃我知根知底,他不可能是叛亂分子,我看放球了算了?」一直站在旁邊滿臉愧疚地看著尕花兒的謝隊長這時插話道。

  「我的謝隊長同志喲!」曹同志地揮了一下手,打斷了謝隊長的話,語重心長地說,「我們不能麻痹大意啊!對階級敵人的放縱就是對人民的犯罪,這個道理難道你不懂?我的同志哥,大意不得的喲!」

  「……」謝隊長無言以對,尕花兒只有流淚。

  既然事情攤上了,老哭也不是辦法。尕花兒擦乾了眼淚,回家收拾了一張狗皮褥子煮了幾個雞蛋,給關押在生產隊倉庫里的甄二爺送去。

  倉庫坐落在樺樹灣這個依山而建的村莊中間,黃土夯就的高高院牆裡,靠北蓋著一溜兒平房,平房的西頭一間房,就是保管員平時的住房。甄二爺就關在那間房子裡,房間門外站著兩個荷槍實彈的民兵,明晃晃的刺刀在冬日的陽光下發出刺眼的寒光。那兩個民兵在大院裡收拾糧食的女人們面前很威武地踱著步,很有點身負重任不敢懈怠的驕傲模樣。

  尕花兒抱著褥子走進了倉庫大院,婆娘們立馬不出聲了。那兩個民兵中的一個突然局促不安起來,接著兩眼便放著光,貪婪地看著尕花兒甩著兩條粗黑的辮子裊裊婷婷地直走到跟前,這才回過神來:「你來了……尕……尕花兒?」他點著頭討好地說。

  尕花兒一看是李廷瑞,狠狠地瞪了一眼,扭過頭,走到另一個民兵謝生虎跟前,「謝哥,麻煩你開一下門,我給我男人送被褥……」

  「你早該送來了,這房子確實有點冷……」他旋即轉身去開門

  「等等!」惱羞成怒的李廷瑞像鴨子走路似的搖了過來,「謝生虎,你的階級立場也太不堅定了吧?怎麼不經我同意就隨意給反革命家屬提供方便?」

  「去你媽的!」謝生虎擋開李廷瑞,掏出鑰匙狠狠地罵道,「要不是你這喪了良心的硬是誣陷他是反革命叛亂分子,他會被關到這兒?依我看,你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反革命叛亂分子呢,等哪天老子良心被狗吃了時也檢舉檢舉你!」

  「你………」李廷瑞一時語塞,囁嚅著說不出話。

  「你個屁!」謝生虎嘩啦啦地拉開門,讓尕花兒進去,「舌頭沒脊樑,嘴裡翻巴浪,你能證明自己不是反革命?只是我不願干那喪天良的事罷了!」

  「就算甄二爺不是反革命,可尕花兒的兩個哥哥殺害了解放軍,那可是成了鐵案的,難道她不是反革命家屬?」李廷瑞拗不過身強力壯的謝生虎,強詞奪理地說。

  「那你大大也被法辦了,你算什麼?豬別說豬黑,老鴉別說老鴉黑……」

  屋外他倆氣咻咻地鬥嘴,屋內的二人早已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團,一種生離死別的痛楚浸淫得兩顆年輕而又純潔的心在發抖。「回去吧!」過了好一會兒後甄二爺咬著牙強裝歡笑,「回去後好好照顧大大,好好照顧自己,我不會有事的!」

  「你也要保重自己的身子!」尕花兒將狗皮褥子鋪在炕上,「哎呀,這炕咋是涼的?……你放心,從今天起,我會將這炕煨得燙燙的,不讓你凍著的……」然後又從手巾里取出雞蛋,麻利地剝開殼,親手塞進甄二爺嘴裡,「趁熱吃吧,這雞蛋補身子骨……」

  「你也吃一個吧,這段時間看你瘦的……」甄二爺捏著尕花兒的肩膀說。

  「好了好了!」外面李廷瑞厲聲吼叫起來,「都啥時候了,還你推我讓的稀罕得像一對尕連手!」他心中的醋波在翻滾,「趕緊走,要讓工作組曹同志知道了,我們不挨批評嗎?」

  從這天起,尕花兒一天兩次給甄二爺煨炕,在煨炕的間隙他倆順便說上兩句話,讓彼此的心裡踏實暖和。但讓尕花兒討厭的是,李廷瑞像一條癩皮狗似的借這個機會總是往她跟前貼,涎著一副饞相趁人不注意動手動腳。那一天黃昏,尕花兒煨完炕後回家,李廷瑞悄沒聲息地跟在後邊,到生產隊青稞垛那兒時,他突然從後邊抱住了她,嘴裡喊道:「我的心疼疼,你可把我想死了!」喊著就往草垛里拖。驚恐過度的尕花兒突然不知從哪兒來的一股狠勁,在驚嚇出聲的同時狠狠一甩,竟將李廷瑞摔了個仰八叉。摔了一跤的李廷瑞像發現了垂涎已久的獵物的餓狼,從草垛中猛地竄起,朝她撲來,那副不顧一切的樣子將尕花兒嚇傻了,登時雙腿發軟渾身綿軟無力!李廷瑞竄上來,將尕花兒撲倒在草垛里,嘴裡尕妹長尕妹短地喊著,流著哈喇子就朝尕花兒粉嫩嫩的臉上啃了一口,手不安分地朝她的下身摸去。

  尕花兒嚇傻了,嚇傻了的尕花兒毫無反抗之力,只是聲嘶力竭地喊叫「救命」。就在她頭腦一片空白,被受辱的巨大痛苦淹沒之際,李廷瑞突然像一隻小雞一樣從她身上騰空而去,「啪」的一聲摔倒在了兩丈開外平展而堅硬的打碾場面上。

  尕花兒從草叢中翻起身時,昏暗中聽見拉槍栓的聲音,接著一個威嚴的聲音說:「李廷瑞,你這沒良心的再敢欺負尕花兒,甭說甄二爺,老子也會崩了你!」

  「謝生虎!她又不是你妹子,你他媽的管個球啊?」李廷瑞嘴裡強硬著,人卻提著褲子落荒而去。

  尕花兒捂著臉,「謝哥,羞死我了……」人已泣不成聲。

  「甭哭甭哭,尕花兒!」謝生虎走過來拉她起來,「這不是你的錯,你羞啥?……走,我送你回家!」說著,他背著槍徑直在前邊走,一直將她護送過樺樹灣的那條亂墳山窪,護送到山窪那邊的她家。「啥也甭想,好好睡一覺吧,過幾天說不定你男人就回來了。再說,有你大哥我在,量別人也不敢把你怎麼樣……」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家裡,尕花兒舀了一盆清水,邊哭邊狠狠地洗臉,反覆搓洗剛才被李廷瑞啃咬過的地方,直洗得臉火辣辣地發痛時,才捂著臉嗚嗚地哭起來,她先是壓抑地嗚咽著,而後便忍不住號啕大哭。哭聲驚動了她的瘋爹,他挪過來「啊啊」地叫著,下意識地去擦女兒的眼淚。也許是父女血緣天性所致,他竟也老淚縱橫。面對父親,她擦乾了眼淚,而後呆呆地趴在牛肋巴窗台上,迷惘地仰望著昏暗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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