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2024-06-12 04:45:14 作者: 祁連山

  後來果然發生了匪亂,一向安寧的門源川里戰亂頻仍,莽莽的祁連山麓里匪事難靖,爾後又是牧主頭兒的叛亂。樁樁件件似乎都應驗了李家阿爺的預言———不,是神算,樺樹灣甚至整個門源川人都知道老爺子善於推卦。樺樹灣人修屋造房、婚喪嫁娶甚至出門辦點屁大點事都要到李忠孝這兒算個宜與不宜。李忠孝來者不拒,搬出那些碼在他炕頭上的《易經》、《麻衣神相》等線裝書好一陣查找,然後水火土木金乾元亨利貞地嘀咕一陣,給你一個準確的答覆。樺樹灣人照著去做了,據說非常應驗屢試不爽,屢試不爽後樺樹灣人對李忠孝的話深信不疑,深信不疑後在心裡便一直嘀咕:「照這麼說來,這天下不太平是真龍天子沒下凡的原因,那現在在北京坐江山的毛主席是不是真龍天子?這共產黨的天下能坐穩嗎?」

  李忠孝被逮起來了。樺樹灣已經有七八個人被檢舉和認定為反革命叛亂分子而投進了大牢,但檢舉和揭發仍然如火如荼地進行。曹同志起早貪黑大會小會不斷加大工作力度。他加大工作力度不要緊,但整個樺樹灣人的神經像上緊了的發條,人人自危,唯恐哪一天不小心便會掉進叛亂的冰窟窿中萬劫不復。甄二爺更是如臨深淵,成天膽戰心驚,唯恐自己在祁連山麓里的那段土匪生涯授人把柄被人檢舉,使他說不清道不明,叫天天不靈喊地地不應糊裡糊塗地被槍斃掉或在監獄裡度過一生。

  正是疑心處有鬼,他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

  這天傍晚夕陽西下時,甄二爺將打碾場上最後一麻袋糧食扛進生產隊的倉庫,謝隊長就從外面跟了進來:「甄二爺,今晚到飼養院開會,你一定要參加!」說完,似乎很抱歉地笑笑,笑得極不自然,臉上肌肉中似乎混入了水泥,有些僵硬和灰暗。甄二爺一下地僵在那兒,碩大的麻袋從肩上重重地滑落下來,砸在了腳下一個簸箕上,砸得簸箕的主人——村西頭的韓家老阿奶心痛地拿著成了三塊的簸箕破口大罵起來,不依不饒地嚷嚷著要他賠。甄二爺站在那兒,覺得韓家阿奶的叫罵聲是那樣的深遠和空洞,似乎從一個年代久遠的古墓中發出來的一般。

  他記不得自己是怎樣回到家的。等他醒過神兒時,他只看見尕花兒在土屋裡燒火做飯餵豬煨炕里里外外地忙活著。他看著妻子,一種無限憐惜的情感突然湧上心頭,一種生死離別的痛苦立刻漫患全身。他情不自禁地緊緊抱住妻子,仿佛一鬆手就會從他懷中飛走從他的世界中消失一般。尕花兒咯咯咯地笑起來,酥軟在他的懷中。笑夠了,抬起頭來,看見丈夫凝重的神色,用手摸摸丈夫的頭:「怎麼啦,額頭冰涼冰涼的是不是出了什麼事了?」

  「沒……沒有。」甄二爺躲閃著妻子的追尋的目光。

  「你騙我!」她用小拳頭砸著他寬厚的肩膀,「到底出了啥事兒?」

  「謝……謝隊長通知我到飼養院開會。」

  「咯咯咯……」妻子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又笑得直不起腰,臉上兩個酒窩兒像兩朵盛開的菊花,「我當什麼大事兒,飼養院裡每晚不是在開會嗎?這有啥大驚小怪的?」說著在他毛茸茸的嘴唇上輕輕地打了一巴掌,「快到炕上坐著去,我給你端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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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甄二爺看著妻子哼著小調邁著輕快的步子端飯的身影,插在心上的那把刀子似乎又被誰狠狠地推了一把。妻子的內心如門源盆地的天空一樣清澈明淨,她怎知道人心不古、世事的險惡啊?

  吃過簡單的晚飯後,尕花兒又摸黑到外面去煨炕去了。甄二爺跟趴在炕上傻笑的老丈人(楊義德老爺子的瘋病越發嚴重了)說:「大,我走後你要好好照顧你的女兒啊!」

  「嘿……嘿」,老爺子用袖子擦一下鼻涕,開心地笑了起來。「你聽見沒有?」甄二爺用力地搖著他的肩膀,恨不得抽這老傢伙一個耳光。自從和尕花兒結婚以後,他愛屋及烏非常尊重和照顧這個瘋瘋癲癲到處亂跑的老丈人。他對老人的孝順和敬重使樺樹灣人在豎大拇指的同時成為教育子女的活教材。「上糧納稅不怕官,孝敬父母不怕天,你們看人家甄二爺是怎樣孝敬瘋丈人的!」樺樹灣的老人們教育子女時常常這樣說。

  老人被他強勁有力的大手捏疼了,居然撇著嘴嗚嗚地哭了起來。

  「咋啦咋啦?」尕花兒聽見父親的哭聲,從外面跑了進來,「不哭不哭,大!」一邊哄著父親,一面嬌嗔地瞪了丈夫一眼,「你今天是吃了火藥還是咋的?」

  甄二爺從炕頭上拿出老羊皮襖,一邊穿一邊強忍著淚水,「我去開會了,說不定回來很遲的,你們就別等我了,早點睡吧!」走上屋後那個山樑上時,他回望靜臥於山窩裡的土屋,心中覺得無限酸楚。土屋那牛肋巴窗戶映出的昏黃的油燈微光是那樣的溫馨,土屋那滾燙的火炕是那樣的溫暖,而土屋的女主人,是他的一切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滿足得別無所求的幸福。而今,這一切也許就在這個北國初冬寒冷的夜晚將要離他而去!

  他坐在山樑的土塄坎上,將頭深深地埋進老羊皮襖的前襟中,久久無法起身,任憑凜冽的寒風吹得他旁邊的枯草稈發出尖厲的呼嘯聲。不知何時,他發現自己竟然淚流滿面。

  跟每天晚上一樣,飼養院那間屋子裡依然擠滿了開會的社員,他們依然躲在黑暗中「吧嗒吧嗒」地抽旱菸,曹同志依然不停地扶著眼鏡依然在油燈下預習著文件。甄二爺一進來,曹同志抬起頭看了一眼,似乎鬆了口氣,然後就宣布開會。這次的曹同志可是開門見山單刀直入:「甄二爺,你今晚把你那段土匪經歷給講清楚!」

  這一切早就在甄二爺的預料之中。他冷笑一聲,從旁邊一位莊員的手中拿過旱菸,慢條斯理地裝煙點燃,狠狠地吸了兩口後鎮定地說:「那不是早有定論了嗎?我是被土匪裹挾的一般群眾。再說,在後來的剿匪戰鬥中我還立了大功哩!」

  「但有人揭發你在當土匪期間,多次參與洗劫群眾的活動,殺害了許多無辜的革命群眾!」

  「放他媽的狗屁,我殺的都是喪盡人良的土匪強盜,從來沒傷過無辜群眾的一根毫毛!」

  「你罵誰?」曹同志一拍桌子,厲聲吼道,「嘴裡放文明點!」

  「我罵……我罵誣陷我的那個龜孫子……」

  「你驢日的敢罵我!」牆角里有人接話了,「就我說的,又咋啦?難道我說的不是真的?」

  甄二爺回過頭,借著微弱的燈光,發現接話的人竟是李廷瑞!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當了這麼幾年的莊員鄰居,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自己與他往日無怨近日無讎,他為什麼要陷害自己呢?

  「你……」甄二爺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你個屁!」李廷瑞似乎對他懷有深仇大恨,「那年中秋節土匪洗劫陳家大院時你參加了沒有?那天晚上我在我家窗戶後面分明瞅見你驢日的抱著土銃槍放槍呢!」

  「說,你有沒有?」曹同志厲聲問道。

  「我……我那時不是在土匪隊伍里,由不得自己嗎?」甄二爺英雄氣短,囁嚅著說。

  「就算那時你在土匪窩裡,由不得自己還可說得過去!但後來你怎麼放著別人不要,偏偏娶了殺害解放軍的反革命分子的妹妹做老婆呢?這不是和反革命份子是一丘之貉嗎?」

  「對呀,這是一個階級歸屬問題!甄二爺,你的歷史問題和現實表現都很複雜,需要我們認真調查和核實甄別……」他轉過臉對站在門口荷槍實彈的民兵說,「先把他捆起來,從明天開始審查……」

  民兵們聽到命令,嘩地上來將他捆了。甄二爺邊掙扎邊恨恨地向李廷瑞吼道:「你驢日的憑啥誣陷我是叛亂分子?你……」

  李廷瑞在黑暗中竊笑了一聲:「你不是叛亂分子,那我爹憑啥就是叛亂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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