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2024-06-12 04:45:12 作者: 祁連山

  秋收過後,打狼隊跟隨著轉場的牲畜群回到了樺樹灣。樺樹灣在這年夏天改名為勝利公社第三生產大隊了。樺樹灣沒有了以往的平靜與祥和了,樺樹灣籠罩在一片不祥的恐懼之中。

  原來在這年夏天,遙遠的西藏,那個紅衣達賴喇嘛叛逃出國。達賴的叛亂,讓這廣袤的藏東草原和藏北草原上的少數反動部落頭領及牧主們蠢蠢欲動,有那麼幾個牧主頭人夢想回到以前那種牛羊滿山的美好時代,便不知天高地厚地舉兵叛亂。自然的,這些妄自尊大的牧主頭兒們的叛亂在強大的人民政府面前無異是以卵擊石,叛亂很快便平息下去了。但這激活了無產階級的革命警惕性,階級鬥爭空前地進入到了樺樹灣社員們的生活中。為了徹底肅清深藏在樺樹灣人民內部的反革命分子,樺樹灣里從此大會小會不斷,縣上、公社派來的駐村工作組在會上反覆要求村民們相互檢舉揭發。一時間,樺樹灣人人人自危,人人都害怕被別人檢舉,同時又積極捕風捉影尋找一點證據檢舉別人以求自保。等甄二爺他們從祁連山麓里打狼回來時,村里已有三個人被投進了監獄,二十多人正在接受甄別和審查。

  打狼隊回來後的當天晚上,甄二爺像所有的青春年少的小伙子一樣,歸心似箭地撲進了家門,與闊別一夏的嬌妻尕花兒烈火遇乾柴般親熱。正當他們在滾燙的炕上翻雲覆雨幸福得死去活來的時候,謝隊長站在高高的馬糞堆上喊開了,叫大家立馬到生產隊飼養院裡開會。「破鑼嗓子可吼開了!」尕花兒從被窩裡支棱起耳朵聽了一會不耐煩地說,「又是開會,啥時候能開個完?」。

  「唉!」甄二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就著牛肋巴窗戶里射進來的微弱星光,窸窸窣窣地摸索著穿衣服,掐了掐妻子的臉蛋兒,披了件老羊皮襖出門了。

  飼養院的那間土屋裡,早已擠滿了來開會的社員。那些男人們大都穿著厚厚的羊皮襖,臃腫地坐在炕上,蹲在地上,有的乾脆跨在飼料倉上。大家在昏黃的煤油燈下抽老旱菸杆,抽得不太大的屋子烏煙瘴氣。若在平時,抽菸的當兒,諞三國談西遊也閒扯一些東家的小伙子翻牆嫖西家的尕媳婦的風流韻事,大家嘻嘻哈哈樂此不疲,其樂融融。而今日大家只是抽悶煙,誰都不願到燈光亮的地方去,只是一個勁兒地裹緊破皮襖,悄沒聲息地往牆旮旯兒里擠。只有那陰暗處一閃一閃的旱菸光亮才讓人感覺到這間土屋裡早已擠滿了人。人們鴉雀無聲氣氛沉悶而壓抑,仿佛誰不小心弄出一點聲響,這房間就會像充滿煤氣的房間見著火光,一下子爆炸似的。

  甄二爺哼著「少年」走進飼養院時,社員們已經來得差不多了。他走進屋內看到這個情形後,在黑暗中伸伸舌頭,貓著腰,也悄沒聲息地擠進牆旮旯的人群中。

  飼養院的土炕上,那個身穿四個兜幹部服的曹同志操一口濃重的陝西話,藉助微弱的燈光在讀一份措辭嚴厲、令人驚悸的文件。從他那「十」、「四」不分的語音里,社員們終於領會了文件的內容和曹同志要求貫徹執行的實質:樺樹灣里潛伏著妄圖顛覆新中國、推翻共產黨領導和新生的人民政府的反革命分子!這些人面獸心的傢伙妄圖讓我們回到萬惡的舊社會,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在三座大山的壓迫下重新過暗無天日的日子,「這是我們革命群眾絕不能答應的!」曹同志一拳砸在炕桌上,炕桌上的青油燈跳起來,撲滅在土炕上。

  人群中有人小心翼翼地打火鐮,火鐮的光一閃一閃的,照得人臉斑駁陸離,陰森詭秘。油燈點燃後,曹同志仍然情緒激憤,有一種宗教般的狂熱在他的胸中激盪:「同志們,我們要以高度的政治敏銳性和革命洞察力,把隱藏在人民群眾內部的反革命叛亂分子揪出來!」說完,從中山裝口袋裡掏出「大前門」牌紙菸吸起來。

  大家噤若寒蟬,黑夜中只有漢子們吸旱菸的刺刺聲和旱菸瓶頭的火光在閃耀。

  「同志們!」曹同志看見大家都不說話,繼續做思想發動工作,「反革命分子是善於偽裝和善於隱藏的,他們偽裝得越巧妙隱藏得也就越深,也最陰險最狠毒最有反動性……但我們革命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反革命分子常常在會不經意間露出他們狐狸尾巴的,只要我們認真地回想,深刻地反思,積極地檢舉,就一定能夠把隱藏在革命隊伍內部的叛亂分子揪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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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樺樹灣男人女人們的腦海中立馬就像放電影似的,回想莊員們的一言一行,包括自小一塊兒掏鳥窩一塊兒攆兔子一塊兒干農活的情形,就是找不出哪一位莊員有參加叛亂的跡象。

  人們依然「吧嗒吧嗒」地抽著旱菸一言不發。

  「同志們,革命群眾們!」曹同志又在啟發,「你們開動腦筋好好想想,誰的祖宗從八代那會兒起就頭上長了反骨,偷啊搶啊干土匪強盜勾當的?是誰從他們祖宗那兒繼承了階級反動性……」曹同志的意思大家明白了,就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於是大家又從所有樺樹灣人的祖宗上開始查找反動性。不查不要緊,一查嚇一跳,樺樹灣的好多人家是解放前夕為躲避兵役戰禍,從甘肅寧夏乃至新疆等地逃難而來,彼此的祖宗在原籍地到底屬於哪個階級,到底是否具有反動性,在各自的心中只有一個模糊的判斷,大家彼此不甚知底。但大家心裡又清楚,樺樹灣人的上輩祖宗絕大多數都不是根紅苗正的主兒,都不會清白到哪兒去。在那個兵荒馬亂食不果腹的年代裡,誰的祖宗為了活命沒偷過沒騙過沒搶過,或在國民黨馬匪的隊伍里吃過糧,在反動道門會裡混過飯?

  人們依然在「吧嗒吧嗒」地抽菸。

  「侯共恩,你先來檢舉……」曹同志對檢舉積極分子侯共恩指名道姓地說。這侯共恩據說祖宗八代都是僱農,對萬惡的舊社會及一切想使他回到舊社會的人和事都懷有深仇大恨,而對新生的共和國和締造者共產黨懷有無比的恩情。為此,他將自己原先侯福貴的名字改成了侯共恩,意思是啥時候也不忘記共產黨的恩情。平叛工作開展以來,他已從樺樹灣里檢舉出了五個叛亂分子,有兩個已被公檢法法辦,剩下的正在調查甄別。

  侯共恩就坐在曹同志的旁邊,平叛以來,一種被信任被寵愛的榮譽感,時時在他心中激盪。此時此刻他聽到曹同志的命令,挺了挺腰杆,將身上的老羊皮皮褂裹了裹,清了清嗓子,準備發言。

  「瘋狗!」人群中有人激憤地說。這聲音在人們緘默的沉寂中顯得格外清晰,清晰地送進了侯共恩的耳朵中。

  「瘋狗就瘋狗!」侯共恩惱羞成怒,「老子就要咬你驢日的一口!」這樣想著,就裝著沒聽見的樣子,慢條斯理地掏出火鐮開始抽旱菸。借著火鐮耀眼的火光,他看清楚了說他瘋狗的人是李廷瑞。「不知天高地厚的脬蛋娃,不給你點厲害你不知道馬王爺是長三隻眼的!」侯共恩心中冷笑著,依然慢條斯理地磕掉菸灰,故意咳了幾聲清了清嗓子說:「李忠孝是個反革命分子!」

  此言一出,猶如平靜的池塘里投進了一塊巨石,群情譁然。這李忠孝正是李廷瑞的父親。在樺樹灣幾百號人中,唯有這李忠孝識文斷字知書達理,識大體,明事理,是一個溫順敦厚德高望重的長者,是樺樹灣人教育子女學習的楷模。「李家阿爺這樣說,李家阿爺那樣說……」被樺樹灣人尊稱為李家阿爺的李忠孝的話簡直成了樺樹灣人遵循的行為準則甚至人生信條。誰家的弟兄分家了誰家的婆媳不和了,還是鄰居們為了雞兒狗兒的事情打架了,只要李忠孝一出面一調和,人們便會異口同聲地說:「既然李家阿爺這樣說,我們就聽他老漢家的,就這麼辦吧……」許多鬧得不可開交的事,因李家阿爺一句話而化干戈為玉帛。也正是因為如此,李忠孝在樺樹灣里享有極高的威望和待遇,樺樹灣所有的婚喪嫁娶等人生大事中,李家阿爺往往被尊到上席,端坐在土炕的中軸線上受到最高的禮遇。

  「李家阿爺是反革命叛亂分子?」人們嗤之以鼻。這李忠孝人如其名,一生恪守「忠孝」二字,並把「忠孝」二字功利性地具體到樺樹灣的村民身上:「上糧納草不怕官,孝順爺母不怕天。」他自己一生不但踐行忠孝,而且深悟到踐行「忠孝」必須有一個太平盛世的良好環境。他一生是在兵荒馬亂動盪不安的年代裡度過的,無數次地看到過戰亂年間人們在怎樣犯上作亂、眾叛親離,怎樣地道德淪喪、人性盡失。為此,他給自己的兒子起了名字叫李廷瑞,意思是讓朝廷吉祥如意讓朝廷統治下的率土之濱一片安寧祥和。就是這樣一位渴望和平、企求安定的六十歲老人,會在動盪了百年後好不容易盼來的太平盛世年間沒來由地參加反革命叛亂?

  「驢日的,你說我大是咋個反革命?」第一個條件反射似的跳起來的自然是李廷瑞。這李廷瑞長得精清瘦瘦,一臉驕橫,一副少年時代缺乏營養青年時代缺乏教養到老也不會有涵養的模樣,全然沒有他父親那種溫良謙恭讓的儒雅風度,「你今日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來,看老子不把你的腳筋挑了!」

  「你看你看,這娃娃!」侯共恩諂媚地朝曹同志笑了笑,「年紀輕輕的對一個革命群眾說話說得這麼難聽,依我看這是對政府平叛工作的公開反抗!」

  「哎哎,老侯!」謝隊長炕沿上狠狠地磕著菸灰發話了,「這娃娃胎毛還沒脫淨呢!俗話說:嘴上沒毛、辦事不牢,娃娃家信口開河說上幾句話,你就上綱上線,也太過分了吧?」

  「就是!」

  「就是!」

  人們在黑暗中七零八落地應和著謝隊長。

  「大家安靜,」曹同志威嚴地拍拍桌子,然後對侯共恩說,「你有證據證明李忠孝是反革命叛亂分子?」

  「有有,當然有,」侯共恩十分肯定地說,「有年夏天,李忠孝說毛主席不是真龍天子,共產黨的天下坐不牢!」

  「真的這樣說了?」曹同志像發現了新大陸似的,雙眼冒著興奮的光問道。

  「說了,說這話的時候他兒子李廷瑞就在旁邊。」

  「說了沒有?」曹同志盯著李廷瑞嚴厲地問。

  「這……這……」李廷瑞這下子如霜打的茄子,一下子蔫了,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原來公元一千九百五十年夏天,門源川里陰雨連綿,祁連山峰連月被濃雲籠罩,即使是難得一見的晴天裡,門源盆地一片陽光燦爛,但四周的祁連山峰上依然黑霧遮蔽,如同匪亂留在人們心中的陰霾。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門源川的老百姓中間繪聲繪色地傳說神龍下凡界的故事,紛紛傳言說滯留在冷龍嶺上面的那團黑雲中,有神龍下界後盤踞在那兒。許多人包括樺樹灣人在內,都煞有介事地說某月某日他們分明看見酷似雞爪的龍爪伸出雲團外,在陽光下發出金黃色的光芒。沸沸揚揚的傳說撩撥得門源川人每每抬頭注視冷龍嶺的雲團,越看那雲團越顯得怪異詭譎。它時而如奔騰的天馬,時而如縮頭的烏龜,時而如牛時而如羊,時而如疊嶂的山峰時而像波浪翻滾的海洋,而更多的時候,那些逶迤俯臥於蜿蜒山峰上的雲團更像一條碩大無朋飄飄欲飛的巨龍。

  於是便有更玄乎的傳說流傳開來,說此龍從崑崙山王母娘娘那兒領受了坐鎮天下、治國理政的重任後,從西海也就是青海湖騰雲駕霧北上京都,不曾想在祁連山雪峰遇到了一股妖氣,硬生生地被隔阻在這兒。這神龍在冷龍嶺盤踞了一個夏天后,初秋時分便騰空而去。據說有好多人不辭辛苦爬上真龍臥過的地方,發現那兒儘是大蘿蔔粗的白咀兒……說得活靈活現。

  樺樹灣的村民們有一天在李忠孝家的土炕上聽李忠孝講了一段《封神榜》、《聊齋志異》的故事後,便在神鬼故事的恐怖詭譎的氛圍中,好奇地問道:「李家阿爺,那你說這條龍臥在冷龍嶺是吉兆還是凶兆?」

  李忠孝捋著濃密的天天精心梳洗的鬍子,煞有介事地說:「照我說,這是真龍天子下凡!」末了又憂心忡忡地嘆了一口氣,「這天下還是一時半會兒太平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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