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飛紅成雨空入夢
2024-06-12 04:08:04
作者: 青枚
晗辛與崔璨晝伏夜行一路向南,到了第三天已經進入鶴州境內。這裡是去雒都的必經之處,晗辛不需崔璨說明,也已經知道他這一趟的目的了。
崔璨對她一直以禮相待,出了龍城京畿後便張羅為她找來一輛牛車代步,但晗辛因嫌牛車行動遲緩,堅辭不受,一行人依舊還是騎馬而行。
這卻讓包括崔璨在內的丞相府諸人大為驚嘆。他們並不清楚晗辛之前曾經一個人縱橫北方,只是覺得這樣一個看上去嬌弱的南方女子居然也能扛得住日行一百多里地的強度,實在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丞相府出來的漢人文官居多,許多人自幼深居簡出地讀書,體力尚不如晗辛,幾天下來也就只有崔璨並另外兩個丞相府的親兵還能與晗辛一同馳騁無阻。
這倒是讓晗辛有些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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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天色蒙蒙亮,他們趕到鶴州城外的雙槐驛,叫開門匆匆安頓了一下眾人便各自睡去。
晗辛滿懷愁緒,一時難以入睡,又覺得房中憋悶,便打開窗戶透氣,不料卻看見庭院中的魚池邊站著一個人,正在盯著淡青色的天空發呆。
晗辛披衣出去,走到他身邊,怕驚擾了他,只敢用最小的聲音問道:「崔相怎麼還不休息?」
崔璨恍然回神,見是她便笑了笑:「娘子不是也沒有睡嗎?」自從晗辛要求跟他一起走之後,他便體貼地將稱呼從王妃又換成了娘子,既避免了在旁人眼中的尷尬,又含蓄表明了自己不欲多問其中曲折的態度。
晗辛對這樣的體貼自然心領神會,心中對他也就更加多了幾分讚賞。她走過去與崔璨並肩而立,看著水中錦鯉安靜地擺動著尾巴,突然問道:「你說這魚現在是醒著,還是睡著呢?」
崔璨料不到她問出這樣的問題來,微微怔了一下,不禁失笑:「小時候聽家裡的大人說,魚是不睡的。」
「怎麼可能?」晗辛卻不肯相信,「魚怎麼可能不睡覺呢?整日游啊游的,它們不累嗎?」頓了頓,又有些惆悵地說:「罷了,也許真的不累吧。只是這小小一方天地,一輩子遇見的也不過這些魚,幾次這樣的半明半寐,然後倏忽如山風一般,就那麼過去了。」
她說話時語聲輕柔,但語意中卻透露出無盡的傷感。崔璨猛地想起在瓜棚中時瞥見她目中的枯敗之色,又想到她貴為王妃卻寧願隱藏行跡也不肯回去,這其中傷懷只怕深入肺腑,她居然還能每日裡與眾人談笑自若,若非這女子心似鐵石,便定然是在以絕大的意志克制著情緒。
想到這裡,崔璨忽然覺得無法再袖手旁觀,低頭思量了一下,笑道:「我有個疑問,一直在心中盤桓,想問娘子,卻怕唐突了佳人。」
晗辛聽他言辭閃爍,起了好奇之心,問道:「什麼疑問,你說便是。我哪裡有那麼容易被唐突。」
崔璨便抬起頭,大膽地看著她,問:「娘子為何要賣瓜而不賣桃子?」
晗辛被問得一愣:「什麼?」她皺著眉想了想,仍舊不解其意:「我為什麼要賣桃子?」
「娘子沒有聽說過一句古詩嗎?『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晗辛聽得一頭霧水,訕笑了一下:「倒是讓崔相取笑了。我不如崔相博學,雖然知道這詩出自《詩三百》,卻不解其意,懵懂得很哪。」
此時東邊的天空微微泛紅,霞光落在她的眼中,與她因窘迫而起的頰紅相映,竟讓人有一種整個天地都被染作了緋紅色的錯覺。
崔璨面上突然一熱,挪開目光仍舊去看水中游魚。水面波光微漾,在天光的映襯下倒映出他們二人的身形來。鬼使神差地,崔璨將剛才的話題繼續了下去:「這是一首賀婚詩。『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就是說新娘美麗如桃花鮮艷,夫妻二人喜結連理,日後便如桃樹開枝散葉結累果實……」他說到這裡抬起頭望定晗辛:「我這一輩子只參加過一個婚禮,卻莫名被人捉去代為拜堂。那一夜我看著新娘子,心中閃過的便是這首詩。」
晗辛聽明白了他話外之意,猝不及防地怔住,瞪著他看了半晌,一時間心頭百般滋味雜陳,良久只是苦笑著搖了搖頭:「崔相這是……何苦呢?」
崔璨這番表白雖不指望她能有所回應,但聽到這句話還是忍不住失望,眼中光芒閃了閃,終究如同殘燭冷星,暗淡了下去:「只是一番胡思亂想,求娘子莫怪罪……還是去休息吧,趕了那麼久夜路,也著實辛苦了。」
他力持鎮靜地說完這幾句話,也不敢再朝晗辛看,施了一禮,便要轉身離去。不料突然身後傳來晗辛的聲音:「我有身孕了。」
崔璨驚得幾乎摔倒,猛地頓住腳步,回過身去看,卻見她立在晨光中的水池邊,益發顯得身形伶仃,面色淒楚。
晗辛澀然笑了一下。她到了這個時候仍然努力地笑著,聲音卻不由自主地發緊,說出這個秘密所需要的勇氣遠比想像中更大。見崔璨朝自己走了兩步又驀地停住,看著她的目光中滿是震驚、懊惱和自慚,她只得繼續道:「陛下將我嫁給秦王之前曾經……」她滯了滯,硬著頭皮說下去:「曾經臨幸了我。」
崔璨深深吸了口氣,立即明白了事情的複雜性,不由冷汗涔涔,一時間竟然找不到可以寬慰她的言辭來,想了半天才問道:「秦王知道了?」
晗辛沒有回答,只是繼續說:「不是我不回秦王府,是他將我趕了出來,當時恩斷義絕,不讓我再回龍城。」
「那你還可以去找陛下呀……」崔璨的話脫口而出,說完立即後悔,搖了搖頭,「你定然是不願意的。」他想了想,又問:「那為什麼秦王府來人接你回去,你卻不肯?王妃,此事非同小可,你現在這樣的身子,如何能每日騎馬長途跋涉?王妃萬萬不可因為意氣之爭而大意呀。」
晗辛似乎早就料到了他會如此反應,面色淡然,倒也不惱,待他的話音落下,才笑了一下:「你看,這就是為什麼我不能告訴你實話。不過片刻間,之前還『桃之夭夭,灼灼其華』,這會兒便數落起我意氣用事了。」
崔璨一怔,良久長嘆了一聲,只覺心頭無限惆悵失落,卻又無可發泄,苦笑道:「王妃告訴我這件事,不就是為了這樣的目的嗎?」
晗辛搖了搖頭:「我告訴你這件事,是因為信任你。崔相,我明白你知曉實情之後斷不肯再帶著我同行,只是你一片赤誠之意,我實在不忍心辜負。」她頓了頓,語帶幽怨地說:「你卻又將我稱作王妃。」
一句話惹得崔璨無比慚愧,崔璨懂得她的意思。她已經將最不堪、最為難的秘密說與他聽了,除了全然信任之外,只怕還有對剛才婉拒的補償。他低低嘆息:「其實你本不必如此……」他剛說了一句,突然想到要緊處,連忙問道:「那你腹中的孩子是……」這話題實在太過尷尬,他一介君子確實問不出口。
好在晗辛已經明白,只能苦笑地搖頭:「不知道。」
崔璨登時覺得一個頭兩個大。孩子若是秦王的還好說,那是他們夫妻之間的事情,自己可以放手不管,也可以將晗辛帶在身邊妥為照管,日後再給秦王送回去。但若是皇帝的,那就非同小可。這會是皇帝的長子,那麼晗辛的身份、孩子的身份都成了難題。他既不能等閒視之,又不能貿然上報。更麻煩的是,看樣子晗辛自己也完全沒有讓皇帝知道這個孩子存在的意思。
「那么娘子是怎麼打算的?」他咬了咬牙說道,「不管你如何打算,我一定鼎力相助幫你到底就是。」
晗辛微微感動,正要說話,忽然聽見外面呼喝之聲,突然間火苗自客房中冒了出來。崔璨一驚,將晗辛護在身後:「別怕,有我在。」
外面傳來驛館雜役的呼喊聲,「快來人呀,走水了……」喊聲戛然而止,整個驛館陷入了一種令人不寒而慄的靜默當中。只有熊熊燃燒的火焰和木頭燃燒時發出的嗶剝聲充斥在耳中。
崔璨皺眉,覺得哪裡不妥,晗辛已經推開他朝客舍奔去:「糟了,他們還在睡著!」
火勢蔓延極快,轉瞬間已經將整排客舍吞噬。
崔璨急了,大聲喊起來:「徐茂!王德!鄭愷!你們快出來!」
然而大火氣焰囂張,張牙舞爪,客舍中卻寂然無聲,連一點兒回應都沒有。
崔璨將晗辛推到牆根潮濕陰涼的角落裡安置好:「你在這裡等著,我去看看……」
「別去!」晗辛一把拽住他的袖子。
崔璨一怔,見她面露驚恐之色,以為她心中害怕,拍拍她的手:「放心,我很快回來!」
晗辛拽緊了他,聲音不容置疑:「別去!不對!」
「什麼不對?」
「這麼大的客舍怎麼可能一下子就燒成這樣?屋裡的人睡得再沉也不可能對大火毫無察覺,那個雜役的聲音為什麼突然斷了?驛站里別的人都哪裡去了?」她一連串地問出來,到了最後才說出結論,「只怕屋裡的人已經沒救了。這是有人刻意放火殺人。你去了說不定更危險。」
崔璨震驚得無以復加,也不知是震動於她到了這種時候還能冷靜分析,還是驚訝於這樣的結論,但只消略微思量一下,他立即能判斷出晗辛所說沒錯。那麼是誰放的火,目的是什麼?這樣的問題從兩人心頭閃過,他們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想明白了,不管對方是什麼人,要殺的肯定不是徐茂那些人,而是崔璨或者晗辛。
崔璨當機立斷,拉起晗辛就往角門走:「這邊走,他們未必知道咱們還活著。」
晗辛尚有疑慮,然而已經來不及再糾纏,只得隨他走到角門。門被死死閂著,經年不曾打開過,崔璨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好不容易拔開門閂。
「來,你先走。」他將晗辛送到門邊,剛一推開門,忽然破風之聲從前面傳來,他眼睜睜看見一把刀砍過來,嚇得連忙將她又拽回來,死死關上門,外面刀砍在了門板上,發出篤篤的兩聲。
崔璨、晗辛兩人用身體抵住門板,面面相覷。
剛才電光石火的一剎那,在熊熊火光的映照下,他們都已經看清了來襲者的那一身灰衣。
「你看見了?」崔璨問,重重地喘了口氣。
晗辛點頭,眼淚終於落了下來。
「是灰衣人。」崔璨說出這四個字的時候覺得心都被攪碎了。
他們兩人都知道灰衣人就是在秦王的庇護下行動的。那麼今日這些殺手應該就是平衍派來的。兩人剛才已經把話說透,此時同時想到了一個可能:平衍要接回晗辛而不得,於是竟然派灰衣人來痛下殺手。
崔璨握住晗辛的手低聲說:「一會兒我出去將他們引開,你快逃。」
晗辛搖頭,淚水飛濺:「不行,我不能……你藏好,他們要殺的是我,你藏好不會有危險。」
崔璨豪氣勃發,咧嘴笑了一下,被菸灰燻黑的臉上,只有兩排牙齒白且亮:「我崔璨再不濟也不會讓一個女人替我擋刀。他們人不多,這會兒就一個,你等著,我出去之後你從一數到一百下再走。」
他說完再不遲疑,拉開門就沖了出去。
晗辛此時已經說不清楚自己是什麼心情了,捂著嘴淚落如雨,眼看著他衝進了朝陽的光芒中,大聲喊道:「我是丞相崔璨!誰許你們在此行兇的?快快出來繳械伏法!」
只聽灰衣人笑道:「是你就對了!」緊接著便是崔璨一聲痛呼倒地的聲音。
晗辛尖叫起來,再也顧不得從一數到一百,沖了出去,遠遠看見崔璨倒在血泊之中,邊上一個灰衣人尚揮舞著刀要再補上一刀。晗辛不顧一切地衝過去,撲倒在崔璨身上將他護住,抬頭面對灰衣人喝道:「我就在這裡,不許傷他!」
那灰衣人的刀已經舉過了頭頂,看見晗辛卻怔了一下,隨即後退兩步,轉身飛快地離去。
晗辛也沒料到他居然離開,愣了一會兒,隨即醒悟過來,連忙去查看崔璨的情形。之前那一刀砍在了崔璨的肩膀上,血止不住地往外冒,人已昏死過去。她查探了一下鼻息,發現崔璨還活著,登時喜極而泣,抱著崔璨落下淚來。
突然耳邊傳來轟轟如雷鳴的聲音,晗辛頭暈腦漲地抬起頭怔了好一會兒,才突然意識到那是大隊士兵行進時的腳步發出的聲音。她放開崔璨抬頭,這才發現不知何時,他們兩人已經被上萬的士兵團團圍在了中央。
一個將領模樣的人驅馬從隊伍中走出來問道:「你們是什麼人?」
晗辛驚疑不定,仔細打量著這些人,想從他們的衣著鎧甲旗幟上分辨出他們是哪一方的人馬。然而對方竟然十分謹慎,既不打出旗幟,也沒有明顯的記號,一時間竟然無法辨認。
「問你話呢!」對方對她的沉默十分不滿,手中馬鞭揮舞了一下,在半空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
這一聲響卻給了晗辛足夠的提示。這些人風塵僕僕,顯然是長途奔襲而來。他們在夜間行軍,馬蹄上裹著布,顯然是不希望被人發現。更令她篤定的是那將領手中的馬鞭,她認得出來那是柔然人特有的樣式,只有河西牧場的牧人才用。
晗辛一下子跳了起來,拽住那將領坐騎的韁繩,急速道:「晉王在哪裡?我要見晉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