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水隨天去風無際
2024-06-12 04:08:02
作者: 青枚
崔璨帶著丞相府的侍從從官廨出來,一行人騎著馬往龍章門去,不料剛到慶善坊外,突然迎面來了一隊人馬,護送著一輛馬車。崔璨認得那是秦王平衍的車,便勒住馬立帶著從人避在路邊。
平衍所任太常令不過正二品中的品階,按照規定不能乘坐馬車,今日出門便用了親王儀仗,這一來聲威卻又過於煊赫了些,前後隊伍足有一里長。這還已經是去掉了傘蓋和鼓樂的規模。
徐茂就在崔璨身旁,見了這般排場,忍不住對崔璨道:「如今秦王果然翻身了,他是龍城唯一的親王,但凡有所舉動,必定大張旗鼓,當真是街坊之間無不知曉他的行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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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璨卻面帶憂色,沉吟不語。
他自幼家教嚴明,不肯在這種大庭廣眾的場合下輕易開口,但心中卻十分明白,平衍這是有意為之,為的是讓龍城上下都看清楚除了延慶殿裡那一位之外,龍城還是有皇室貴戚在鎮守行動。眾人見到秦王自然會想到晉王,他這是在為龍城接下來的動盪做準備呢。
崔璨正在沉吟,忽然秦王儀仗中有一人縱馬來到崔璨面前,行禮道:「秦王殿下請崔相過去一敘。」
崔璨沒想到到底還是讓平衍看見了,只得囑咐從人在原地等候,自己隨那人來到平衍的馬車旁。
整個隊伍都已經被叫停,平衍的車窗上,垂著重錦的簾帳,盛夏悶熱的天氣里,竟然也一絲不苟。崔璨下了馬在車窗旁道:「殿下安樂!」
簾帳這才被掀起一角,露出平衍的半張臉來。
自上次崔璨與平衍因為遷都之事不歡而散後,一個多月來,這是兩人第一次碰面。崔璨看著那隻掀著簾帳的瘦骨嶙峋的手,只覺似乎是比上一回還要更加憔悴一些,忍了忍,終究還是說:「天氣暑熱,殿下體弱,還是要多注意保養。」
「崔相有心了。」平衍淡淡地回答,聲音也發著飄,似是中氣虧虛,他的目光落在崔璨身上,緩緩打量了一下,問,「崔相是要出遠門?」
崔璨正擔心他會問,卻又躲不過,只得點了點頭答道:「奉陛下旨意出京辦事。」
平衍並不覺得驚奇,也沒有繼續問下去,只是低頭垂目想了想,淡淡一笑:「到底還是要你去經營雒都了嗎?」
崔璨登時覺得尷尬。平衍一直反對遷都,這件事情他比誰都清楚,如今平宸卻又突然私下遣他低調離開龍城,還被平衍撞了個正著。好在崔璨自幼練就一副喜怒不形於色的涵養,心中雖然萬千不安,面上仍然一派安然神態,面對平衍的詰問只是一味低頭,一句話也不回答。
平衍便也明白自己猜中了,輕輕從鼻子裡哼出一聲來,若無其事道:「路途遙遠,崔相還請自己多加珍重。」
「多謝殿下關照。」崔璨再行禮,見平衍將簾帳放下,知道是不打算跟他再多說什麼了,於是向後退了兩步,離開隊伍。剛才來請他的那名手下見狀,做了個手勢,馬車緩緩行動,整個儀仗隊伍也都重新動了起來。
崔璨一直目送著平衍的隊伍拐進了慶善坊,直到最後一個人影也已經看不見了,這才長長地吁了口氣,只覺貼身的中單已經濕透。他抬眼看了看火辣辣的日頭,見徐茂等人牽著馬過來了,不等他們發問,搶先說:「還是趕路吧,越往南走越熱,早一日到就早一日好。」言罷上馬,當先向城外馳去。
平衍的車駕到了秦王府門前,早有府中少年抬著肩輿在門口等待。管家匆匆迎上來稟報:「有人求見殿下,已經等了有一會兒了。」
天氣炎熱,平衍有些心浮氣躁,擺擺手止住他,喚人將自己送到水榭,又問:「還有冰湃梅子羹嗎?」
管家連忙遣人去取來梅子羹,平衍喝了一口,壓住胸口的煩悶,這才問道:「什麼人?」
「是個女人,一來就說要見殿下。下面的人自然不會隨她的意,她卻又說不清自己的來歷,只是一味說殿下若是知道她的身份,定然不會不見。」
平衍送到唇邊的琉璃碗突然停了一下,似乎也覺得這話好笑,扯動了一下唇角,又問:「是個什麼樣的人?」
「屬下親自見過她,是個年輕女人,衣著光鮮,氣度不凡,而且……」他說到這兒有些猶豫,「看著像是從南方來的。」
「南方?」平衍皺起眉頭細細地思索。
管家猶自在他耳邊切切地說:「說來奇怪,雖然眉眼模樣並不相類,可是那個女人看上去倒是有點兒王妃的意韻。」
平衍驀地抬眼,吩咐道:「她在什麼地方?帶她來見我。」
管家連忙答應了親自去帶人。
水榭四面開敞,視野開闊,水面上清風徐來,不遠處荷花開得正盛,清芬芳芷,隨風飄送,令人登時精神爽利,心頭煩悶便去了大半。
一時管家將人帶到,是個頭戴冪籬遮住了面孔的女人。看著平衍的意思是要與那個女人私下裡單獨說話,便招呼其餘閒雜人等撤出水榭。
不料平衍一時卻並不去理睬那個女人,叫住管家,吩咐道:「你去請西邊院子裡的素黎將軍來一下。」
管家答應了,臨走時又看了那女人一眼,見那女人自打進了水榭便筆直地站著,既不行禮也不問候,昂首挺胸倒像她才是主人一般,禁不住皺眉想要開口,不料平衍在一旁催促道:「去吧,這裡的事情你不要管,我不叫不許人進來。」
管家只得答應了離去。
水榭里早備下了時令瓜果、清茶、梅子羹和冷酪漿。平衍見那女人立在面前似乎是在等自己先開口招呼,索性也不著急,拎過長頸波斯壺,為自己斟了一杯梅子羹喝了一口,問道:「我這裡有南方產的清茶,你要不要嘗一嘗?」
那女人渾身都緊繃著,打算應對他所有的詰難和質問,卻不料他開口卻問了這樣一句,一時間愣了愣,半晌才搖頭:「不用了,我不愛喝那個。」
平衍笑道:「我們龍城的酥山也是頂好的消暑聖品,我的王妃一貫愛吃,她就是南方人。說不定你也愛吃?」
那女人笑了起來:「秦王是真覺得我找上門來就為了口吃的?」
這是她第一次開口,言語中卻全無敬意。
平衍抬起頭靜靜地看著她,過了一會兒放下手中的壺,點頭道:「也對,你能來到我面前,只怕也經歷了許多,自然不肯將時間浪費在吃吃喝喝上面。」他見面前擺著切好的東陵瓜,便用小刀戳起一塊兒送入口中,慢條斯理地吃著,說:「抱歉得很,我身體不大舒服,得吃些消暑的東西化解一下暑氣。你若願意,便過來坐下咱們慢慢聊;若不願意……」他停了一下,笑了笑說:「其實我等你已經有兩三天了,你直接說明來意就可以了。」
這倒是讓那女人愣了愣:「你知道我要來找你?」
「如果你不來找我,我的人到今天也能找到你了。」平衍靜靜地說,「那個被你推進井裡的女人叫柳二娘,雖然我沒有見過她,但從前聽說過她。她是什麼樣的人、在為誰做事、做什麼樣的事,我都還算清楚。怎麼樣,我猜得沒有太大不對吧,太后娘娘?」
管家照平衍所說去被封了的西院請出藏匿在那裡的素黎將軍,帶著他一同回到水榭的時候,遠遠見秦王仍在與那女人說著話,便只得讓素黎在這邊一處涼亭中等待。
不過一刻,便見水榭中平衍轉過頭來朝這邊看了一眼,管家知道那邊兩人的談話已經告一段落,便讓素黎略候片刻,自己匆匆進了水榭,來到平衍面前,口中稱殿下,行禮的當兒飛快地覷了一眼,見平衍面色青白,似乎比剛進來時更為慘澹,心頭不禁一沉。
平衍說話時的聲音發虛,抬手指了指站在他面前的樂姌:「給這位娘子安排一個住處……」他說著朝樂姌看了一眼:「離我近一些,僻靜些,不要有太多閒雜人等。」
管家聽了蹙眉思索片刻,試探著問:「王妃以前那屋子……」
「不行!」樂姌不等平衍開口,自己搶著否決。她橫了平衍一眼,說:「我不住她的地方。」
管家朝平衍看去,見他點了點頭,心中便大致猜出了這女人多半與王妃是有些淵源的,於是更加小心地答應了,又對平衍說:「素黎將軍已經到了,在外面等了半天了。只是……」他憂慮地打量著平衍的身體,「就怕殿下身體……」
「不礙事。」平衍淡淡地說,「跟他說話不費神。」他這樣說的時候,目光有意無意地從樂姌身上掃過,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樂姌卻對這樣的目光視如不見,斜著眼睛瞅著管家,笑道:「煩請管家帶路吧。」
不知為什麼,管家對這個女人打心眼裡不喜歡,於是只是淡淡側身相讓:「娘子這邊請。」
兩人幾乎快要走出水榭了,樂姌突然站住,回頭看著平衍問:「你怎麼就放心讓晗辛在外面跑?她這樣的身子,這個時候最需要將養。」
平衍一怔,抬頭愣愣看著她,半晌才問道:「這時候?」
樂姌立即明白過來:「你不知道?」她驚訝地眨了眨眼,忽而笑了起來:「難怪……」言罷再不停留,隨著管家離開,只留下平衍一人坐在遠處發怔。
樂姌臨去前那句話如同一塊巨石投入了水塘之中,在他心頭激起滔天的浪花,一時間竟然愣怔半天回不過神來。
素黎進來就見他如此發呆,立在一旁等了一會兒還是不見開口,便只得自己問道:「殿下,殿下?」
平衍恍然回神,目光落在素黎身上,過了好一會兒仿佛才認出他來,勉強應了一聲:「哦,素黎將軍。」
之後又是一長段的不言不語。
素黎耐心等了一會兒,見他面色越發地蒼白難看,終於不敢再旁觀下去,過去握住平衍的肩膀低聲詢問:「殿下,可是身體不舒服?」正要揚聲叫人,突然平衍拽住他的衣角。
「素黎將軍,我有件事情需要你去做。」
管家安頓好了樂姌再迴轉時,平衍已經回了書房。裡面烏泱泱地擠滿了人,他怕人多空氣濁重,迅速地指派了兩個人幫著阿嶼伺候平衍,其餘閒雜人等一律趕了出去。
一時間屋裡魚貫走出了十幾個人。管家細細分辨,認出從平衍房中出來的人里,有兩個是府中親兵的首領,當年也是跟著他一同在平衍帳下效力的,幾個人都十分熟識,便追上去拍了一下肩膀:「厙狄聰,你等一下。」
厙狄聰便是受平衍委派跟隨監視晗辛那幾個人的首領。今日得了平衍的命令,見是管家,便左右看看,見附近無人,這才附在管家耳邊輕聲道:「你不是一直惦念著王妃嗎?殿下今日就是吩咐我們去把王妃給找回來。」
三日前,晗辛本打算與樂姌等人一起離去,不料柳二娘突遭橫死,晗辛便讓厙狄聰將消息匯報了平衍。事出突然,晗辛一時便沒有離開。她猜到樂姌殺了柳二娘,定然是為了去見平衍,她也需要知道平衍知道消息後會是什麼樣的反應。
好在這家瓜農對晗辛雖然已經有了疑慮,但還是願意容留晗辛在這裡多待幾天。
她便仍舊安下心來,每日裡照舊賣瓜,觀察著來往龍城的各色人等。
眼看著天色漸暗,晗辛本來打算提前收攤,結果突然見一隊十幾個人馬匆匆從面前經過,她看清馬上之人,愣了一下,連忙閃身進棚,不打算讓人認出來。
不料外面的馬蹄聲到底還是停了。晗辛正懊惱不已,便有人掀開門帘進來,直接開門見山地問:「可是秦王妃?」
晗辛見躲避不過,只得迴轉身來,斂袖見禮:「崔相,向來可好?」
崔璨之前只見晗辛身影一閃而過,自己也不敢確定到底這人是不是晗辛,鬼使神差地就停下來,到掀開門帘的時候都在自嘲一定是眼花了,萬萬料不到竟然真的是晗辛。見她大方承認了,自己倒先愣住,半晌沒有反應。
還是晗辛更加鎮定些,微微一笑,將桌案收拾乾淨,揀出一個東陵瓜來置於桌案之上,笑道:「天氣炎熱,崔相來吃口瓜解渴吧。」
崔璨大惑不解地看著她,問道:「你在這裡做瓜娘?為什麼好好的王妃不做卻跑到這裡來?秦王知道嗎?」
晗辛低頭專心將瓜切好送到崔璨面前,笑道:「崔相這個時候匆匆離開龍城,是要去做什麼?」她其實並不期待崔璨的回答,見對方面上現出尷尬為難之色,才輕聲笑了笑:「你看,我不問你,你也不要問我,好不好?」
崔璨怔住,見她面上笑意盈盈,眼中卻是一片枯敗之色,心頭一悸,竟然也顧不得失禮,一時挪不開眼去。
晗辛便又問道:「崔相的隨從可要一同進來歇歇?我家的東陵瓜在城南這一帶也算是出類拔萃地香甜美味的。」
崔璨恍然回神,訥訥地點了點頭,略帶著些狼狽:「也好,也好。我去叫他們……」
晗辛卻已經笑了起來:「哪裡敢勞動崔相,還是我去招呼吧。」她說著,在崔璨肩膀上輕輕一按,自己朝門外走去。
只是四根手指與肩膀電光石火般地輕輕碰觸了一下,崔璨卻如同生吞下了二斤火炭一般,登時漲得滿臉通紅,咽喉口中火辣辣地發緊,一時間竟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等到回過神追過去看時,晗辛已經掀開門帘出去了。
外面崔璨帶來的七八個人都下了馬立在路邊樹蔭下,有人叉腰,有人牽馬,臉上都帶著焦急不耐,見晗辛出來,連忙站直,有人已經問道:「請問娘子,剛才進去的那位郎君……」
晗辛笑道:「崔相請諸位進去略歇息片刻。鄙舍寒酸,還請諸位不要嫌棄。」
這些人都沒見過晗辛,自然也不知道她的身份,只是覺得這女子雖然荊釵布衣,但言語氣度與眾不同,而且她一來便道破了崔璨的身份,便也都不敢怠慢,縱是心中不情願,總也不能對她發泄。於是幾個人對了對眼神,便點頭道:「也好,有勞娘子帶路。」
他們所在之處與晗辛的瓜棚不過隔著一條二十丈寬的大道,說話間幾個人在樹上拴好了馬,隨晗辛穿過大道朝瓜棚走去。恰在此時突然馬蹄聲再度響起,晗辛瞥見旁邊樹叢中守候的秦王府衛士們突然都站了起來,便知道來的是秦王府的人。
她不欲惹事,便掀開門帘讓丞相府諸人進去,自己卻留在了門外,看著兩匹馬飛快地馳近。
馬上的厙狄聰,晗辛早就認識,見他奔到自己面前要下馬,她便朝著與瓜棚相反的方向走了幾步,不想讓崔璨等人聽到這邊說話的聲音。
厙狄聰躍下馬,來到晗辛面前,笑嘻嘻地行禮道:「給王妃道喜了!」
這些人一貫謹言慎行,守在瓜棚外一個多月,都稱她為娘子,此時突然改口,晗辛立即意識到了異樣,不由自主後退一步,問:「怎麼回事?你說清楚!」
厙狄聰猶自未覺,喜氣洋洋地說:「今日殿下專門囑咐屬下護送王妃回王府去。」
「是嗎?」晗辛只覺心頭直墜。算算時間,想來樂姌已經見到了平衍,那麼這個命令想來是因為樂姌的話才下的。
對於平衍聽到南方的消息後會有什麼樣的反應,晗辛心中已經多少有些推測,無非是要想辦法與昭明取得聯繫,想辦法掌握主動。但這些事情都與她無關,也不至於要收回成命將她接回龍城去。
尤其晗辛記得當夜兩人決裂時平衍說過的話。他將她趕出龍城不只是因為惱恨她幫助葉初雪獻策遷都,更是因為不想讓她留在與平宸有牽連的地方。以晗辛對平衍的了解,雖然平衍嘴上說著「無論如何」,心中卻絕不會釋懷她與平宸之事,因此厙狄聰這聲「王妃」就叫得太過突兀離奇。
晗辛想了想,只得再問一句:「你叫我王妃,是殿下的意思?」
厙狄聰點頭:「殿下親口說的,立即請王妃回府。」
晗辛點了點頭,心中已經瞭然。她笑道:「這命令來得忒急,我棚中還有一班客人,容我先將他們打發了再隨你回去可好?」
厙狄聰笑道:「王妃身份貴重,哪裡還用得著應酬客人,不如屬下替你去吧。」
晗辛正往瓜棚走,聽了這話頓住腳步,回頭靜靜看了厙狄聰一眼。她面色平靜若秋水,雙眸亮如點星,望著人的時候有一種言語之外的力量,竟令厙狄聰心頭微微一震,登時自覺造次,連忙微微低下頭向後退了一步,一時間竟然不敢抬頭逼視。
晗辛這才輕聲道:「是有事麻煩將軍相助。我東家尚在瓜田中,現在我既然要走,總不能不告而別,麻煩你去找他回來。」
厙狄聰連忙道:「正該如此,王妃稍候。」
晗辛又說:「瓜田廣大,只怕你一時找不到他,不如多帶些人去,儘早交代清楚,我儘早隨你回龍城。」
厙狄聰連連答應了,見晗辛轉身進入瓜棚,便招呼幾個手下與他一起去瓜田尋人。
崔璨等人在瓜棚中默然等待,也不知外面的情形。
崔璨是世家做派,吃東西安靜無語,最講究儀態端方,斷不肯邊吃邊聊一任汁水淋漓。他一講究,手下人自然也不敢造次。盛夏時節,七八個男人擠在小小瓜棚中,不敢高聲說笑談論,一個個低眉順目屏氣凝神,眼觀鼻、鼻觀心地吃著瓜,人人鼻尖都逼出了汗珠。
晗辛掀門帘進來,就看見這樣一副情形,她自己倒是先愣了愣。
徐茂看見晗辛後頭一個站起來:「娘子,你這瓜味道甚好,多少錢,我們再買幾個,急著趕路,就不多留了。」
晗辛肅容看了他一眼,卻不回答,直接走到崔璨面前,低聲道:「崔相可否借一步說話?」
崔璨見她容色肅穆,心中知道有異,面上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放下手中的瓜,向門外走去:「咱們到外面說。」
晗辛卻一把拽住他的袖子:「不行!」見崔璨詫異地看著自己的手,知道是一時失態了,連忙放開,低聲急速道:「崔相,外面有秦王府的人,他們要帶我回秦王府去。」
崔璨越發詫異,問道:「你不願意回去?」
晗辛苦笑著不作答,也知道這樣的事情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何況自己做的事情,若是崔璨知道了,只怕未必肯幫她。
好在崔璨也沒有逼問下去,只是點了點頭嘆道:「是了,你若是肯回去,又怎麼會在這裡賣瓜。那麼你想讓我怎麼幫你?」
「帶我走!」晗辛的聲音不大,但瓜棚中的人都聽得清楚,一時間所有人都閉上了嘴。
之前雖然瓜棚中也十分安靜,但到底還有吃瓜聲和腳步窸窣的聲音,然而此話一出口,登時連牆角蟋蟀爬過的聲音也變得無比響亮。徐茂和幾個同僚面面相覷,又同時朝崔璨望去。
見崔璨一時沒有說話,徐茂第一個站起來:「丞相……」
崔璨抬手阻止他說話,專心盯著晗辛問:「你知道我們要去哪裡嗎?」
晗辛搖頭:「不知道。但我此時必須離開。」
崔璨點了點頭:「我明白了。」他回過頭去在自己的隨從中掃了一眼,指著其中一個身材矮小與晗辛差不多身量的人說:「你把衣服脫下來給娘子。」又轉向晗辛:「如此便委屈娘子了。」
晗辛沒想到他竟然如此沉著鎮靜,一句話都沒有多問,登時覺得一股暖流慢慢溫暖了全身,用力點了點頭:「多謝崔相。」
崔璨略一頷首:「那麼就請娘子更衣吧,我們在外面等待。」
他說完便不再流連遲疑,當先掀簾出去。其餘諸人早就被崔璨的話驚得呆住,好在崔璨一貫御下頗嚴,越是這種猝不及防的情形,他們也就越不敢隨意開口造次,也都懂得看崔璨的臉色,知道此事大概嚴重非常,而崔璨也已經鐵了心要幫這個女人,便都不敢多話,隨著徐茂魚貫而出。只剩下崔璨指定的那人,迅速將外袍、靴帽一併脫下,恭敬地放在桌案上,飛快出去。
徐茂追著崔璨出來。此時天色將暮,光線變得暗淡,崔璨獨自負手立在寬闊的大道旁,一任夜風將他錦袍的下擺吹得獵獵作響。暮色中看過去,令人只覺這位一貫文質彬彬極端講究法度禮儀的年輕丞相身上,平白多了些英武果決之氣。
徐茂見同僚俱都滿面迷惑,仗著自己跟著崔璨時間最長與他最為熟稔,蹭過去站在崔璨身邊,低聲問道:「適才聽著話中之意,那位娘子似乎與秦王府有瓜葛?」他一邊問著,一邊緊緊盯住崔璨的臉孔,仿佛這樣就能看出對方有沒有說實話。
崔璨點了點頭:「沒錯,她是秦王妃。」
徐茂嚇了一大跳,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一些:「丞相,您要帶秦王妃走?這可是要把秦王往死里得罪的呀!」他說著,腦中飛快地轉動,一時也想不起這位上司何時竟然會與秦王妃有過什麼傳聞,於是心中更加驚訝:「如果是他們夫妻之間的事情,外人還是不要過問的好。」
崔璨點了點頭:「我明白。可是她既然求到了我,總不能不管吧?」
徐茂急得跌足:「管也要看怎麼管。聽她的意思,秦王現在要接她回去,若是人被咱們帶走了,這後果……」
崔璨問:「那麼如果不帶她走會是什麼後果,你想過沒有?」
徐茂呆了一呆:「什麼後果?」
崔璨搖頭:「我不知道。」他見徐茂氣得幾乎要背過氣去,終於微微笑了一下:「我只知道她不是個不顧後果任意妄為之人,也不是一個會隨意開口求人的人。既然她開了口,就總是有她的難處,能幫就幫一把吧。」
說話間,晗辛已經從瓜棚里出來。她以前慣穿男裝,如今換上窄袖翻領衫,絲毫不覺侷促,舉手投足之間還頗有些意氣風發的意韻。崔璨看著她笑了笑,對那名讓出衣服的人笑道:「老胡,你看你這身穿在這位娘子身上,絲毫不折墮吧。」
眾人笑了起來,氣氛登時一松。那老胡也好脾氣地笑道:「這身衣服也不知幾輩子修來的福分,能讓娘子穿在身上,想是定然覺得之前落在我手裡便是落入賊窩裡了。」
饒是晗辛心事重重,也被他逗得笑了,沖他抱拳道:「如此就多謝了,改日若有機會,定當還你一套新衣裳。」
崔璨催促道:「都上馬快走吧,秦王府的人呢?」
晗辛說:「被我調到瓜田裡去了,只怕很快就會回來。」
好在崔璨隊伍中本就備著兩匹拉雜物的馬,他讓人騰出一匹來給晗辛,一行人迅速上馬,趁著夜色朝遠處飛奔而去。